第一章 故人归 三年前,无生楼还只是一座腐朽陈旧的破烂木楼,就连无生这个名字也只剩下一块连字迹都快看不清的摇摇欲坠的破烂牌匾。 而且那一年的夏天出奇的热,院子里那些恼人的蝉总是不分昼夜的鸣叫,令人更加的心烦意乱。 可是这么大热的天儿,却有一女子坐在门窗紧闭的房中,她身上还严丝合缝的包裹着层层叠叠的黑纱,就连脸也大部分都隐藏在黑纱之下,除了那一双流光璀璨的眼睛。 那么美的一双眼睛,仿佛只要一个眼波就能将你的魂儿都给勾了去,可那双眼睛却连一个眼波也吝啬给于,反而充满了冰雪般的寒意,就连这闷热如同蒸笼一般的房间仿佛也不知不觉的冷了下来。 此时那双美目却一动不动的盯着她面前的幔帐,仿佛要把那单薄的幔帐盯出个洞来。白色的纱帐随着窗缝漏进来的微风轻轻翻飞,隐约露出一张少女的面容。 那少女紧闭着双眼,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几近透明的皮肤之下,连青黑色的血脉都隐约可见,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阳光了。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着,那黑衣女子的视线不仅没有丝毫动摇,反而越来越灼热,如此强烈的视线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那少女苍白脆弱的脸,偏偏那少女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终于,少女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有些苏醒的迹象。黑衣女子见了这情景,不仅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更加的紧张,同时弹起了手边的七弦琴。 那双纤细白皙毫无瑕疵的双手轻轻的拨弄着琴弦,流淌而出的音符十分散碎,毫无章法,听起来有些怪异,可是那少女的眼睛却随着那些音符渐渐有了反应。 流淌而出的音符越来越快,终于连成了一段完整的旋律,和缓,优美,舒畅。 可是还没等这一口气彻底顺了,那旋律却陡然变了调。 随着那双手的上下跳跃翻飞舞动,曲子的旋律也越来越激烈,一个个紧促铿锵的音符如同暴雨一般砸了下来,少女的眼睛也随着这如雷似鼓一般的音符剧烈的颤动起来。 那些振聋发聩的音符就这么响彻了整座无生楼,就连那些恼人的蝉仿佛也被这样的乐声所震撼,再也不敢发生丝毫声音,生怕玷污了这只应天上有,人间几何闻的神乐。 突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 弦断了。 少女又沉寂了下来,仿佛陷入了新一轮的沉睡。 短暂的沉默之后,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脆响。 可是这一次,却不只是一声,而是连续不断的五声。 五声脆响,五根弦,还剩下最后一根。 然而最后那一声绝响却没有如意料之中那般响起,光秃秃的琴身上还剩下最后一根,中心弦。 少女的眼睛却突然飞快的转动了起来,就连她的手也在不停的抖动着。 “噹”。 正在一片死寂之中,却又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 难道是那最后的一根琴弦也断了? 不,是那双手终于用这最后一根弦,为这一曲神乐落下了最后一个音符。 这最后一个音符竟然响彻了整座山峰,围绕着层云叠嶂盘旋回响,经久不绝。 乐起,吹皱一袭幽梦。 绝响,乍起万千惊鸟。 直到耗尽最后的尾蕴,少女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双狭长却微微有些圆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一条缝,却又立刻闭了起来,似乎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阳光。 片刻后,少女再次睁开了双眼,眼神迷茫而涣散。 “你醒了。” 黑衣女子嘴唇轻轻开合,她的声音竟然如此悦耳,仿佛天籁之音,可是她的语气却十分冷淡,仿佛刚才那个无比热切的等待着这个少女苏醒的,是这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少女怔楞了片刻,一时无法适应周围的景象。她缓缓扫视了一圈,视线终于定格在她面前的黑衣女子身上。她隐约觉得这个黑衣女子有些眼熟,她想看看她的脸,可是她却只是低头看着那把只剩一根琴弦的七弦琴。 少女一边说话,一边直起身掀开了幔帐。她的脸还有些娇憨的稚气,面容五官倒也算得上精致,但与那美艳绝伦的黑衣女一比,便难免有些黯然失色。不过,这少女的眉眼之间却透着一股隐而不发的英气,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艳极而灼目,内敛而入心。 “你可以叫我嫣娘。” “嫣娘?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我。。。又是谁?” “你叫做靳妩。你不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只需要记住,从今天起,我会把你应该懂得的一切都传授给你。你可以在庄内随意走动,可是绝不能离开山庄半步。好了,你今天好好休息吧,明日一早开始。” 那自称嫣娘的黑衣女子丢下这句冷冰冰的话,抱起那把七弦琴,自顾自的起身离开了,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等等,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为什么会在这,为什么不能离开?” 靳妩急忙翻身下床追出房门,屋外却已经没了嫣娘的踪影。靳妩看了看四周,发现这是一座木楼。 这木楼只有三层,每层不过四个房间,而她正站在第三层中间的房间。 靳妩?靳妩是谁?是我吗? 可是为何我却觉得这个名字如此陌生?还有这具身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具身体有些奇怪?难道是我睡得太久了?可是我究竟睡了多久?为什么我脑中一片空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究竟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越想越心慌,疯了似的打开了木楼中所有的房间,可是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的。 这么大的一座木楼,竟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空荡荡的没有丝毫人气。 她的耳边充斥着那些恼人的蝉鸣,可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只有她奔跑在木楼中时,那些古旧陈腐的木料所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恨不得马上离开这儿。 靳妩一路飞奔跑出了木楼,只见楼外歪歪斜斜的挂着一块牌匾,那牌匾早已破烂不堪,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只能隐隐约约的看出‘无生’两个字。 这空无一人的木楼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再配上这么一个诡异的名字,靳妩突然觉得身上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靳妩再不愿多做停留,顺着路继续向外跑去。 这座木楼似乎处在一座庄园之中,这庄园倒是大得很,可是却只有这无生楼孤零零的伫立在庄园正中。后园有一道门单独隔开了一个园子,园子里杂草丛生,似乎已经荒废了许久,隐约看得见中间似乎有一大片长满了荷花的池塘。 靳妩绕着庄园走了一圈,一直走到庄园大门不远处,才发现有几个仆从模样的人正蹲在花圃里清理杂草。靳妩急忙跑了过去,他们似乎正低声说着什么,脸上有些不怀好意的笑意。 “你们是新来的吧?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得小心点,这庄子可是邪乎的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看这庄子虽然荒芜了点儿,可也不像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啊。” “我在这庄中这么久了,却连这庄子的主人都没见过,平日里有什么事都是几个侍女出来吩咐。我听说以前似乎是一个大户人家把这庄园买了下来,作避暑之用,方才召了这许多佣人,可是过了这么多年连人都没见过几个,更别提什么避暑的了。” “大户人家?我怎么听说是一个官爷买的?” “你们可都错了,我亲眼看见这庄主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穿着一身黑衣,全身裹的严严实实的,就露出一双眼睛,看上去渗人的很。可她那双眼睛,可真是美得很,看一眼就把我魂儿都勾了去,那要是把面纱摘了,那肯定连城里潇湘馆的头牌都比不上。” “请问,你们看到那个黑衣女子去哪了吗?” 靳妩向着这几人走来,这几个人却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靳妩靠近了才听清他们的对话,话中提到的那个黑衣女人想必便是嫣娘,靳妩急忙问道。 “你可别光顾着美人儿,把命给丢了。” 那几个人却像根本没听到似的仍自顾自的说着话。 “请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靳妩有些奇怪,但仍继续问道。 “看你小子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吗?要不是这庄子给的工钱够多,活儿又少,我才不来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呢。” “嘿嘿,这可不好说,我昨天可看见了,你盯着那女的,眼神都直了。” “请问,你们能听到我说话吗?” 靳妩不断的询问着,甚至抬起手在几人面前摇晃着。然而却没有人回答她,甚至没有人抬头看她一眼,仿佛她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靳妩越来越焦躁,这个诡异的庄子简直像一块巨石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再也不愿多停留一分一秒。 她跑出了庄子,回头一看却发现这庄子连个名字都没有。庄园似乎是建在一座山腰上,可是这山上云雾缭绕,靳妩根本看不清庄外的景象,只能隐约看到前方似乎是一片片郁郁葱葱的树影。 庄外都是茂密的树林,只有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小路蜿蜿蜒蜒的通向不远处的密林。靳妩望着眼前这片看不清的树林,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庄子,犹豫了许久,终于沿着小路走入了树林。 靳妩走进了树林,才发现这树林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可怕。明明是烈日当头的正午时分,明明那毒辣的太阳就高高的悬在她的头顶上,可是那阳光竟然无法穿过这茂密的树林,只有几束斑驳的微光勉强穿透了幽暗的树林。 靳妩越往里走,那些斑驳的光线便更为黯淡。等她后悔了,想要回头的时候,却发现她早已找不到回头的路了。 靳妩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树林里几乎完全黑了下来,头上的烈日都已经落下了大半,只剩下一点儿隐约的光影照进了树林里,却映着那繁盛的树影犹如鬼影一般骇人。 等到靳妩终于穿着早已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的衣裳走出了树林,却发现山庄大门赫然出现在眼前。 “我已经说过了,绝不许你离开山庄半步。” 正在靳妩彷徨无措之时,耳边却赫然响起了嫣娘的声音,一个黑色的身影缓缓从山庄内走了出来。 “为什么?你凭什么不许我离开这儿,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靳妩的声音十分低哑,整个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是她的眼睛却仍然毫不示弱的瞪着嫣娘。嫣娘抬头迎上了她的目光,那双眼睛可真是美呐,可是那么美的眼睛里却透着刀锋一般冰冷的寒意。 她的脸笼罩在黑纱之下,靳妩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仅仅是那双冷彻如雪的眼睛就已经像一盆冰冷刺骨的冰水一般,浇灭了靳妩原本气愤激动的心情,连说话的声音也不由自主的轻了许多。 “这座山叫做诡雾山,这座山庄叫做无生楼。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可即便我告诉你了,你又能怎么样?你以为就凭你,也可以离开这里吗?”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要把我困在这里?” “我对你做了什么?” 嫣娘轻声重复一遍了靳妩的问题,却又仿佛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回答,反而自嘲一般的“嗤”的轻笑了一声,才接着说道。 “如果不是我,你早就已经魂飞魄散,永不存在于这世上了。” “我。。。” 靳妩一听到这件事,脑子里仿佛突然“砰”的一声炸开了。魂飞魄散这四个字就像一记闷雷,突然砸在了她的身上,把她方才勉强装出来的气势都给砸了个四分五裂。 她明明好好的站在这里,怎么可能毫无理由的突然魂飞魄散呢? 可是她却又根本无法反驳嫣娘的话,因为她根本连她自己是谁都已经不记得了,又怎么可能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怎么可能知道她这一句魂飞魄散究竟是不是真的? 靳妩完全无法理清眼前的状况,就好像做了一个漫长无比的梦,梦醒之后,剩下的却只是一片空白。 “你以为我愿意救你吗?我恨不得再也不用看见你这张讨人厌的脸,我巴不得你永远消失,可是。。。” 嫣娘的声调突然高了起来,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她眼睛里的恨意就像一支支淬了剧毒的利箭一般射在靳妩的身上。可是她说到这里,却突然顿住了,紧紧闭上了嘴,转过了头仿佛再不愿多看靳妩一眼,上下翻滚的喉结仿佛在强压着心中汹涌翻滚恨意。 嫣娘话语里尖锐的恨意竟让她的声音都有些变形,她的话语不停的回响在靳妩的脑海里,就仿佛一把利刃在不停的打磨着她的神经,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颤,可她却完全想不起来她和嫣娘究竟有过什么样的交集,竟让她恨她至此。 “可是什么?你既然这么恨我,又为什么要救我?” “够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回不回山庄由你自己决定。我只告诉你两件事,我在这山里下了禁制,你根本不可能走出这座山。还有,你一旦离开了我,三天之内必将魂飞魄散。” 嫣娘厉喝一声,丢下这么一句话,猛地一甩衣袖,转身走进了山庄,再不愿和靳妩多说一个字。 嫣娘走了,留下靳妩一个人坐在庄外。她的脑子里就如同一桶浆糊一般,什么都理不清,什么都记不起。 靳妩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一定要冷静下来。 目前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两件事。无论这个自称嫣娘的女人是不是真的救了她,但她却是真的恨她。而且,她是真的走不出这座诡雾山,无论是不是出自那个女人的手笔。 她不知道嫣娘所说的禁制和魂飞魄散到底是不是真的,可是她这一下午的跌跌撞撞却足以说明嫣娘没有骗她,她是真的走不出这座山。 那她究竟应该怎么办? 不回去?然后在这山里做一个茹毛饮血的野人,亲身验证一下她到底会不会魂飞魄散? 可是万一这也是真的呢? 那她就再也不可能有第二次的机会了,她也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去?不仅要听从一个恨她入骨的女人的安排,甚至还可能要依靠着她活下去? 可这却是她唯一的机会,查明真相的机会,或者是活下去的机会。 靳妩紧紧咬住了唇角,两个念头在她脑中反复纠缠,如同天人交战一般。她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的山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直起身来,整了整已经破烂不堪的衣裳,向前走进了山庄的大门。 毕竟,活下去,一切才有可能。 第二章 隙中驹 第二天一大早,嫣娘来到了靳妩的房门外,她叩响了房门,可是等了许久也无人应门。 那个女人在干什么?难道又不死心的跑到庄外的树林子里转悠了? 平心而论,她倒是巴不得看见她那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她越是狼狈痛苦她也就越开心。 可是她目前的状况恐怕还由不得她这么折腾,她如果真的魂飞魄散了。。。 她又如何对得起那个人。。。 即便,他可能再也不愿见到她,可是。。。 嫣娘想到这里,再也等不下去,猛地一掌推开房门,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事实上,靳妩只是昨日过于疲劳睡得太死,所以才没有听见嫣娘的敲门声。直到这一声巨响,吓得她直挺挺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嫣娘进了房门,看见靳妩竟然好端端的睡在床上,心里头那股邪火简直就像浇了油一般蹭蹭的往上冒。 嫣娘一言不发的黑着脸,眼神阴沉的简直恨不得直接一刀杀了靳妩。靳妩却还迷迷糊糊的,完全没搞清楚眼前的状况。只见嫣娘直接走到她的床边,一把掀开了她的被子,十分粗鲁的把她拽了出来,然后抬起架子上的一盆水对着她的头浇了下来。 “现在清醒了吗?” 嫣娘冷笑了一声,看着全身湿透的靳妩说道。 靳妩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早晨的微风透过洞开的房门吹了进来,湿透的衣服随着微风摇摆激起阵阵寒意。 靳妩醒了,身上十分的冷,心里却像点燃了一簇火苗。她下意识的抬起手利落果断的劈向嫣娘,掌风竟然带动了嫣娘的面纱,发出“猎猎”的声响。 她不会武功,或者说她不记得她会武功,可这一切却像是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一种本能。 可惜,那一点微弱的本能放在嫣娘面前却如同蜉蝣撼树一般渺小无力。 嫣娘冷眼看着靳妩劈过来的手掌,任由她的面纱轻轻翻飞,她却连侧身避让的打算都没有。 嫣娘出手了,正面迎了上去。 只见黑纱轻摆,不过半招之内,嫣娘就死死的扭住了靳妩的手,让她再也动不得分毫,可怜的靳妩却连她是怎么出手的都没有看清。 “想打我是吗?那就练好你的武功,好好听我的话,否则,下一次就不止是一盆水这么简单了。” 嫣娘贴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的轻声说道。她的声音十分阴沉,虽然不像昨日那般一字一句都是刻骨的恨,却仍然让人听得寒毛直竖。 靳妩只觉手腕疼得要命,仿佛要被扭断了一样。她不停的挣扎着,可是根本丝毫也动弹不得,她的耳边飘过嫣娘那几句阴森森的话语,只觉头皮发麻,如坐针毡。 那盆冷水浇醒了她的神智,嫣娘的话却浇醒了她的理智。 寄人篱下,保命为先。 靳妩握紧了拳头再不胡乱挣扎,集合所有的力量暗中对抗着嫣娘的手劲。嫣娘察觉到她的对抗,力气也更大了,靳妩感觉她的腕骨几乎都要被捏碎了,可她依然不肯示弱。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手腕的剧痛就这么丝毫不停歇的侵蚀着她的神经,直到她逐渐麻木,只是机械一般的对抗着。 当她的手几乎要失去知觉的时候,她却突然感觉到手腕一松,她的手又回来了。 “半个时辰后我再来,先学国策。” 嫣娘松开了她的手,冷冷的瞪了她一眼,丢下这么一句话就径自离开了。 可是,靳妩却不明白,嫣娘为什么竟然选择了退让。 此后,靳妩每天都得伴着鸡叫开始一天的功课,直到深夜才能休息,其间只能休息一个时辰。 琴棋书画,文韬武略。 今天一本琴谱,明日一本棋谱。今日一本诗词,明日一幅画卷。甚至连那些什么国策、帝王道、兵法之类的书籍她都要一一研习。 嫣娘十分严格,却又实在算不上一个好老师。因为她从来只是把那些比山还高的书卷整本整本的丢给她,然后布置下功课,却又从来不会有丝毫的讲解。 一本书卷便代表着一次功课,嫣娘每隔上几天便要检查功课,做的不好也不责罚她,只是在习武切磋的时候再多严厉几分。嫣娘从未给过她任何的武林秘籍内功心法,但她的武艺却是进步的最快的,因为那都是无数的汗水和鲜血堆砌起来的成就。 可奇怪的是,靳妩每次一翻开那些珍贵无比的琴谱画卷,便觉得仿佛突然间全世界的瞌睡虫都跑到了她的眼前。反而觉得那些武功、国策和兵法之类的权谋心术十分有趣,渐渐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明明那些书卷看起来十分的晦涩难懂,可是靳妩除了刚开始的时候觉得十分陌生艰涩之外,却像一株终于得了养分的树苗一般,飞快的吸收着一切。 她甚至有一种错觉,这些东西她原本早就已经得心应手,只是经过了十分漫长的时光,渐渐模糊了,而现在,却是在重新唤醒那些早已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 她一心沉溺于眼前的书卷,却完全没有留意到嫣娘的目光。每当嫣娘看见她沉溺于兵法无法自拔的时候,她那双冰封冷彻的眼睛却像是突然燃起了火焰一般。 狂热、不甘、怨恨。 她就这么看着她,可她的眼神却像是直直的穿透了靳妩的身影,注视着虚空之中的另一个人。 然而靳妩对于兵法国策的天分却丝毫无法弥补她琴棋书画方面的漏洞,而嫣娘对于能够名正言顺的教训她这件事,又始终乐此不疲。仿佛她心中所有的怨恨,都随着靳妩身上那一道道裂开的血口,终于得到了释放。 靳妩甚至觉得,嫣娘已经把她自己逼到了恨的边缘,她不肯放过她自己,却又无法因为某种原因不能离开靳妩,她无法解脱,所以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宣泄她心中的怨恨。 靳妩一直没能从嫣娘嘴里问出丝毫的过去,更不可能解开她心里的死结。只能逼着自己不停的学习,希望有一天能够打开那些尘封的记忆 嫣娘下手极有分寸,从来不曾伤了她的根本却又让她少不得吃些皮肉苦头,身上的伤总是旧的刚好又添些新的。可奇怪的是,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痕竟然从来没有真正的在她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那始终光洁白皙毫无伤痕的皮肤,却让她隐隐的觉得十分诡异。 靳妩最期待的,就是每天休息的那一个时辰,她总是一个人在后院的园子里种些花木,慢慢的竟也长成了一大片桃花林。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竟然在这荒废的园子里种起了这么一整片桃花林。” “我听说这池塘里以前可埋着死人呢,我每次靠近这园子总感觉阴森森的。” “是呀,听说还是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什么人物?”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听说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知道的人早就死光了。” 靳妩躲在一旁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有些好奇池塘里是不是真的葬了什么人,刚想开口询问,却只能半张着嘴看着那两人走远了。 是的,无论她尝试多少次,旁人都对她视而不见,仿佛她从来也没有存在过。靳妩犹豫了一会儿,才转身向池塘走去,远处却响起了嫣娘的琴声,想来是时辰到了,靳妩只好恹恹的走出了林子。 嫣娘极擅音律,任何乐器在她手中弹奏出来的曲子都能让人不知不觉沉醉其中,然而美妙的仙乐下一秒就能变成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靳妩在房里读书,嫣娘却总是坐在院子里弹奏着那把七弦琴。木质的琴身已经布满了时光的印记,嫣娘却仍然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那把琴。 靳妩记得,她刚醒来的时候也见过这把琴,那把断了六根弦的琴。她总觉得那天在恍惚之中听见的琴音仿佛在无形之中牵引着她的神智,一步一步把她从混沌之中拉了出来。 可是后来,她再也没听嫣娘弹起过那首曲子。 那些断了的琴弦不知何时又被重新接了起来,靳妩趁着嫣娘不在的时候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却被刚好回来的嫣娘待了个正着。 嫣娘一看见她的动作,竟然从远处飞了过来,恶狠狠的一把推开了她。靳妩就这么被嫣娘的一掌甩出了三丈之外,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那是嫣娘唯一一次重伤了她。 当天晚上,她就发起了高烧,嫣娘的琴声也响了一夜。可是第二天,她的烧就退了。嫣娘的琴声似乎有治疗内伤的作用,因为她每一次听到嫣娘的琴声,便会觉得内息通顺平缓,十分的舒服。 她渐渐开始相信,真的是嫣娘救了她。 可与此同时,却又越来越确定,嫣娘恨着她,她根本不愿意救她,可是因为某些原因她又不愿意让她死。 在嫣娘的心里,那把琴是珍宝,而她只是一根让她如鲠在喉却又无法摆脱的鱼刺。 但她无意中看见,那把七弦琴的琴尾处有一片破碎的划痕。似乎原本刻着什么字,却被人粗暴的划去了,也许是这把琴的名字,曾经的名字。 曾经如获至宝,后来却不惜亲手毁掉。但她狠心的毁去了这把琴的名字,却依然无法狠心连这琴也一并毁弃。 嫣娘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弹奏着同一首曲子,靳妩一点儿也想不起她究竟是在哪里听过这首曲子,却隐约觉得这曲子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不该充满了悲戚和苍茫的味道。 嫣娘虽然总是弹奏那把七弦琴,但每次和靳妩比试的时候却换了筝,那把筝寒气逼人,琴弦泛着凛凛的寒光,琴身隐隐透着血色。 “嫣娘,为什么你的乐器都是琴呀筝呀,伤人于无形还这么美妙。而我的偏偏是这既像斧子又像双刀的东西,虽然我用起来十分顺手,可是总觉得笨重又怪异,不如你也教我音律功夫吧。” 嫣娘听了这话却勃然大怒,狠狠地扇了靳妩一个耳光,几乎咬牙切齿的说道。 “这对鸳鸯钺是你唯一的武器,我再也不想听到类似的话。” 靳妩被她那一个耳光打蒙在原地,捂着脸颊愣在原地,眼睛里似有泪光闪烁,死死的握紧了拳头,最后却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中的鸳鸯钺。 她记得嫣娘把那对钺交给她的时候,只说过这是一对鸳鸯钺,这是属于她的兵器。 可是除此之外,嫣娘再也没有过只言片语,关于她的过去,关于这对钺。甚至连钺的名字,嫣娘都不肯告诉她。 靳妩拿到这对钺的时候,感觉十分亲切熟悉,仿佛老友重逢。可是当她问嫣娘,那对钺有没有名字的时候,嫣娘却只是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憎恶、不甘、凄伤、惆怅、追忆。 靳妩再也没敢开口问过嫣娘这个问题,因为她早已明白,嫣娘不愿意回答她的问题,她就永远不可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 但古人说,每一把神器都是有灵魂的,当神器的主人为它取下名字的时候,便等于缔结了永不相悖的约定。 可是她却连它的名字都忘记了,那是不是就等于她已经背弃了他们之间的约定? 她把脸颊轻轻的贴在钺冰冷的身躯上,一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缓缓渗入冰冷的刀锋之中。她似乎感觉到钺突然有了温度,仿佛在回应着她的呼唤。 可是,当她想要仔细确认的时候,却又变成了一把冰冷彻骨的兵器,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温度只是她的幻觉。 它的灵魂依然没有醒来。 不知不觉,两年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 开始的时候,靳妩根本近不了嫣娘身前十丈,嫣娘只信手轻拨琴弦,靳妩身上便裂开一道又一道口子。 两年后,靳妩再与嫣娘比试时已经能突进她身前三步,却也仅止于此。低沉的琴音仿佛在她身前织起了一张细细密密的网,每当靳妩用尽全力打开了一个缺口,却发现另一张全新的网早已在等着。 “嫣娘,以我如今的武功在这江湖中可算得上出色?” 靳妩偶然听到那些来庄子里找嫣娘的黑衣人隐约提及江湖二字,心里自然十分好奇。然而庄子里的仆从都是些普通百姓,又哪里知道什么江湖。可是嫣娘每次与那些黑衣人会面都隐蔽得很,她能听到的也不过只言片语。 “哼,不及当年万一。” 嫣娘冷哼一声,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来看她一眼。 “当年?什么当年?” “没什么。明日我要出门,你好好待在庄中,我回来时自会检查你的功课。” 这些年,楼里除了靳妩和嫣娘,又多了许多人。大部分都是些仆从杂役,偶尔会有些奇怪的黑衣人。总是常常有新面孔出现,新面孔的出现便意味着又一个老面孔消失了。每隔一段时间嫣娘便会离开一些日子,当她回来的时候,筝上的血色又会深上几分。 这一次嫣娘出门,却没有以前那么寂寞难熬。靳妩一直惦记着那几个仆从的话,嫣娘出门便刚好让她有了一探究竟的机会。 靳妩特地挑了个晴朗暖和的日子,悄然来到了后院的池塘边。她细细估算了一下池塘的深度,方才束紧衣袖跳了下去。 外面明明阳光明媚,池塘的水却冰冷刺骨。靳妩在池塘里游了许久,终于远远的看见池塘深处似乎有个石窟。靳妩浮出水面换了口气,才又潜了下去,直接朝着石窟游了过去,却有一道封死的石门挡住了她的去路。石门中间有个形状奇异的缺口,她摸索了许久仍毫无线索,只得浮出了水面。那以后靳妩一有机会就偷偷的溜到池塘里,却始终没能打开那扇石门。 第三章 芳踪缈 转眼之间,距离靳妩醒来的那一天已经整整三年了。 靳妩照着往常的时辰走出了房门,外面的阳光温和明媚,楼中却一个人也没有,连嫣娘的房间也安静的有些奇怪,那种空寂的令人心慌的感觉又回来了。 靳妩小心翼翼的来到嫣娘的房间,轻轻叩响了房门,可是等了许久也无人应门。靳妩贴着房门听了听,里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死寂一般的安静。 靳妩心里越来越不安,在嫣娘的房门外转悠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嫣娘的房门。 可是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嫣娘时常弹奏的那把七弦琴仍放在架子上。其余的东西,就连那把曾经把她虐的死去活来的筝也不见了,只有桌上薄薄的灰尘,隐约勾勒出一把筝的形状,仿佛在提醒她。 这三年来的一切,并不是一场梦。 靳妩怔楞的呆立在原地,片刻后却像疯了一般冲进了嫣娘的房间。她打开了所有的抽屉、柜子、甚至床板,可是全都不见了。 所有的首饰、衣服、嫣娘收藏的乐器,全都不见了,没有了,消失了。 所有的痕迹,嫣娘存在过的痕迹,那三年朝夕相处的痕迹,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一把她最珍爱的七弦琴。 靳妩神情恍惚的跌坐在嫣娘的床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嫣娘不见了,所有的东西也都不见了,就这么消失了,却唯独剩下了她最珍惜的那把琴。 "靳妩?"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靳妩却丝毫没有反应。 “靳妩?” 那男子又重复了一声,靳妩却像受了惊吓一般猛地回过了头。 三年了,这是除了嫣娘以外唯一与她说话的人。 "你是谁?" 靳妩急忙站了起来,防备不安的看着那个男子,就像一只如临大敌的刺猬。 "你不必害怕,我是律,是嫣叫我来的。" 那男子微微露出一丝笑意,靳妩稍微平静了下来,仔细的打量着那名男子。那男子一袭白衣,负手站在房间里,眼神沉静内敛,他嘴角的那一丝笑意显得十分温和。 可是那也仅仅只是显得而已,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块毫无棱角的温玉,可是他的眼神却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 他就像是那天上的一轮皎月,冷冷的注视人间怨憎会、爱别离,千万年的时光,入了他的眼,却从不曾入了他的心。 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嫣娘呢?嫣娘去哪了,为什么她的东西都不见了?我从未听她提起过你,她为什么要叫你来?" "你先看看这个,就明白了。" 律顿了一下,把他手中的一封信递给了靳妩。 靳妩急忙打开了信,的确是嫣娘的字迹,字迹沉稳有序,显然并非匆忙写就,可见嫣娘的离去并非事出突然,反倒像是深思熟虑。 靳妩亲启: 这三年来,我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偿还当年所犯下的过错。如今三年期满,我该做的已经做完,我终于可以离开了,有几件事也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了。 你应当早有察觉,这三年来除了我以外,旁人皆对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常人,如今的你只是一缕残魂,除了我之外只有律能够看见你。 这三年来我以琴音为你补魂,并布下结界将你困于庄中,方能保你魂魄不散,日渐稳固。 我走以后你用我留下的玉钥打开池底石窟,石窟中放有一支萦梦簪,只要戴上萦梦簪便可使你如常人一般行走。 三年前你的残魂太过脆弱无法承受萦梦簪的力量,如今方可勉强佩戴,但切记随身佩戴不可离身或损毁,否则魂飞魄散。 我将你托付给律,但是否愿意跟他走,由你自己决定。你想知道的一切真相,都指向一个人,公子殒。如果你想要接近公子殒,那么你只能跟他走。 嫣娘亲笔 “魂魄?嫣娘的意思是我早已死了?那我怎么可能。。。” “嫣花了三年的时间重聚你的魂魄,才让你勉强能够承受萦梦簪的力量。” “原来嫣娘当初所说的魂飞魄散都是真的。。。” “她已经告诉你了?” “不。。。与其说是告诉,倒不如说是威胁。我刚醒来的时候,不顾一切的想要逃出去。可是她却说,我绝不能离开她,否则三天之内必然魂飞魄散。我不确定她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可是我别无选择,只能留下来。” “她还说过什么?” “没有了,无论我问她什么,她都不肯告诉我。” 律听到这里,突然沉默了下来,靳妩却突然有一种感觉。 他在权衡,权衡什么该告诉她,什么又不该告诉她。 “你呢?你又准备告诉我什么?” “嫣的确不是一个好老师,起码对你而言,她连合适的人选都算不上,可是我们别无选择,只有她能救你,而她也遵守承诺教会了你应该学会的一切,无论是以何种方式。” “你和嫣娘早就认识了?而且这一切都是你的安排?” “是我们的安排。我和嫣,我们为了让你归来,已经等待的太久太久了。” “为了让我归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嫣娘她。。。她根本就恨不得我马上魂飞魄散,她根本就不想救我。” “她的确不想,可是她别无选择。这是她的罪,她必须偿还。而你,你是解开这一切的钥匙,无论她多么不甘,她都必须要救你。” “解开这一切?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连我自己究竟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去解开什么?” 律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靳妩,他的目光深彻、平静、宏远,看不出丝毫情绪。 但靳妩却有一种感觉,他看着她,他的目光却像是穿过了她的身体,看着她背后那一个她已经全然忘却了的世界。 “如果你不告诉我真相,我不会跟你走。” 律没有答话,反而收回了目光,微微低下了头,轻轻笑了起来。 “你还是你,却又好像不是你了。” “你认得从前的我?” “我自然是认得,否则我根本不可能看见魂魄之体的你。” “那么从前的我。。。” “从前的你只能由你自己去找回来,我说的,你不会信,也不该由我来说。” “既然如此,那看来我们之间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靳妩没想到,律竟然也故弄玄虚,不肯告诉她任何真相。她心里仿佛有一口气冒了上来,不上不下的哽在她的心里,闷得她难受。 靳妩站起身来绕过律就想离开房间,可是律又吐出了三个字,却成功了让她停住了脚步。 “公子殒。” 靳妩停住了脚步,却只是微微侧过了头,似乎在等律继续说下去。 她也在权衡,权衡律手上的筹码是否值得她让步,即便她明知那些摆到明面上的筹码可能还不足真正的十分之一,可是她需要借助律的力量。 而律和嫣,他们花了这么大的功夫,救活她、栽培她,绝不可能毫无目的。 “我不能告诉你全部真相,但我可以非常明确的告诉你,无论你想找回什么,你的从前、你的身份、所有的一切,都关系到一个人。那个人是唯一的线索,也是你唯一的机会。” “是我唯一的机会?还是你唯一的机会?” 律又笑了起来,非常温和明显的笑容,连他眼角的纹路都微微皱了起来,可是那笑意却连一分都没能到达他的眼底。 “有什么区别吗?你需要我的帮助才能接近公子殒,我也需要你才能解开困局。起码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跟我走是你唯一的选择。当然,如果你想要远离这一切,远走高飞,我也无法阻拦你。” 律顿了顿,然后抬起头直视着靳妩的眼睛,他的目光仿佛一道闪电,笔直的照进了靳妩的灵魂深处。 “但我相信,你绝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弃,一无所知的远走高飞。” 靳妩被他的目光震得一愣,可那也仅仅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毫不畏惧的迎上了他的目光,却再不是三年前那般单纯的逞强不肯示弱了。 她直视着律的眼睛,她的目光反而越来越沉静,就连方才被律激起的那一点点闷气都一一消散无痕。 她已经不是三年前的靳妩了。 她仿佛有些明白了律身后所代表的世界,可是那并不能让她有丝毫的畏惧。并非是律的激将起了作用,而是她心里早已明白,她绝不可能一无所知懵懵懂懂的远走高飞,否则三年前,她就不会选择走进无生楼了。 “你说的没错,我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但是我连你和嫣娘的身份都一无所知,你却要我就这么跟两个恨我入骨的人合作,这未免太牵强了些。” “恨。。。” 律轻声重复着这个字,似乎在反复的回顾咀嚼,却又像是一声叹息,连带着某些压抑已久的情绪,都随着这一声叹息得到了释放。 “我不恨你,我从来没有恨过你。甚至,对我来说,你可以勉强算得上是一个朋友,一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靳妩原本从他的态度里,早已看出他不恨她,或者说他心底里不愿意恨她。可是她却无法确定,他会不会因为嫣娘的缘故而恨她,但她却万万没想到,律却用这样惆怅而伤感的语气,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她曾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这是靳妩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这样类似凡人的情绪,可仅仅只是这样稍纵即逝,平淡的几乎毫无痕迹的情绪,却仿佛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感情。 “。。。可是嫣娘。。。” “你和嫣的过去,你迟早会想起来。但那些都已经是既成的事实,再无法改变,又何必再耿耿于怀。她犯下了大错,就必须补偿。无论她是否恨你,愿不愿意,她都已经做出了补偿。” “我明白,是她救了我,还照顾了我三年,教会我所有的一切。可正因为我明明知道她恨我入骨,所以我才更放不下,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她竟然不惜尽心竭力的去救一个她恨不得亲手杀了的人。” “因为她不仅仅是恨你,因为她曾经也亲眼看着你一点点的长大,教过你琴棋书画,将你当做妹妹一般疼爱。只是后来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再回不到从前。” “。。。妹妹?” 靳妩楞了一下,仿佛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可是那个念头却如同一道微光,倏忽闪过,稍纵即逝,她甚至来不及看清那道光的颜色。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之间曾有过许多美好的过去,最终却毁在了我的手里?” 律突然转过了身,望着嫣娘留下的那把七弦琴。靳妩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你只是命运手中的一颗棋子,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嫣却始终看不透这一点。” “命运。。。?” “当年嫣犯下大错,也间接害死了你,虽然她幡然醒悟,可是终究还是晚了。大错已经铸下,再不可能回头。而且当年的事情牵连太广,连我们自己都受困其中。所幸他竭尽全力留住你一缕魂魄,才让嫣能有机会救你。可是我们追查了许久仍然找不到解开这个困局的方法。想来想去,这唯一的钥匙,也只能落在你的身上了。所以嫣花了许多年的时间,才终于重新凝聚了你的魂魄。” “他?他是谁?既然是他留住了我的魂魄,那么他呢?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竟然能留住魂魄?嫣娘又犯下了什么的大错?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他?他是你真正的师父,但他当年竭尽全力留住你的魂魄之后就失踪了,恐怕早已。。。” 靳妩皱紧了眉头,仍然无法接受。可是无论她怎么追问,律却只是一直摇头,不肯再多说一句。 靳妩愣愣的看着那把七弦琴,三年的朝夕相处仿佛一一从她眼前闪过,连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也被逐一放大。 从妹妹到恨之入骨,她们之间,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过往,才把两人推到了如此不堪的境地? 去年今日此门中,桃花人面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既然你执意不肯说,那么我再怎么问也是无用,就让我亲手解开这一切吧。” “你。。。” “我会跟你走,虽然我依然无法相信你。但有一句话你说的没错,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你能想通自然最好不过,当务之急我们要尽快取回萦梦簪,然后我就带你离开诡雾山。” 第四章 魂梦引 二人吃过午饭,做了些准备,靳妩便领着律向后园走去。 眼下已经过了桃花盛开的季节,可是园中的桃花却仍有些意犹未尽的味道。不少粉嫩娇艳的花朵挂在枝头,一阵风吹过,卷起摇摇欲坠的花瓣漫天纷飞十分好看。 律看见这幅景象却愣住了。 靳妩走了几步,才发现他没有跟上来。她回头看他,却发现他的表情十分古怪。 “你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 律回过神跟了上来,却只是沉默的走进了桃花林。 看来,又是一个不会被回答的疑问。靳妩看着他有些匆忙的背影,仿佛想要掩盖什么。 两人走到池塘边,小心翼翼的潜入了池塘,律跟着靳妩径直向着石门游去。 虽然已经过了一年,可这池塘底倒也并没有什么变化。靳妩熟练的向着池塘深处游去,没过多久那扇石门便已经赫然眼前。 靳妩拿出嫣娘留给她的那把形状奇特的钥匙,摸索着将钥匙嵌入了石门上的缺口。只听石门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后缓缓向两侧打开了。 靳妩和律一前一后进了石窟,只见石窟中央摆放着一座水晶棺,而最里面的一张石桌之上却放着一个架子,架子上一支通体透明微微发出紫色光芒的簪子,想必这就是嫣娘口中的萦梦簪。 靳妩向着石桌游去,经过水晶棺时下意识的转头看了一眼,却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遗骸。 只见一把样式古朴造型奇异的兵器赫然平放在水晶棺中,这把兵器的宽度与剑相仿,却比寻常的剑要长出许多,而且微微弯曲成浅浅的弧度,不似寻常剑刃那样笔直。剑身隐隐泛着绯色,似有血在其中流动,刀刃透过水晶棺散发出森冷的光泽。 靳妩目不转睛的看着这把形状奇异的兵器,完全无法移开目光,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寻常的剑太过谦和,舞起来虽然飘逸,可是用来对敌杀人却未免华而不实,所以我才专门铸造了这把长刀,可攻可守两侧皆锋刃。" 是的,长刀,这是一把长刀。 靳妩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印象。 这把长刀原本应该握在一双白皙有力的手里,手的主人看不清面容,可是他却穿着一身妖艳的红衣,那样张扬放肆的红。 还有他的笑声,不停的回荡在靳妩的耳边,放肆张扬就如同这一身红衣。 随后而来的律看见棺中的长刀,似乎非常惊讶。他直愣愣的看着长刀,脸上的表情竟然变幻莫测,惊疑不定。 他一定认得这把长刀,可是他根本没想到这把长刀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靳妩一回神看见律的表情,便知道她脑中那些奇怪的画面和声音绝非空穴来风。 靳妩趁着律发愣的空隙直接打开水晶棺拿出了那把长刀,又一把抓起桌上的萦梦簪,率先游出了石窟。 律回过神来,看着靳妩怀抱长刀向外游去的身影,皱紧了眉头,跟在靳妩后面浮出了水面。 靳妩回到岸边,浑身的衣裳都已经湿透了。虽然外面艳阳高照,也不觉得冷,可是湿漉漉的衣裳粘在身上也实在难受的很。 靳妩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但她下意识的不愿意让律接触到这把长刀,仿佛生怕他会把这把刀夺走。所以她迫不及待的紧抱着长刀和萦梦簪直接回了房间,律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皱的更深了。 靳妩刚回到房间,房里的鸳鸯钺竟然发出一声清啸,然后剧烈的震动起来。 与此同时靳妩手中的长刀竟然也同时发了低沉的嗡鸣,仿佛在应和一般。 靳妩的脑中突然闪过了许多画面,画面十分模糊,而且都是飞快的一闪而过。任靳妩再怎么集中精神,也无法看清画面的内容,只是觉得十分熟悉,却又无迹可寻。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每幅画面中都有同一名男子,看不清面容,只有一抹妖艳绚烂的红衣占据了靳妩所有的视线。 那浓烈张扬的红衣竟似烈焰一般灼伤了靳妩的目光,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却依然无法阻挡那一抹烈焰就这么烧进了她的心里。还有她的耳畔,不停回响着那一阵阵肆意狂放的笑声,一步步侵蚀着她的神经,刻入她的灵魂深处。 画面越闪越快,连那一抹绚烂至极的红都几乎看不清了,当她绞尽脑汁想要抓住更多的画面的时候,却只剩下铺天盖地的血覆盖了所有的画面。 画面终于停了下来,靳妩怔怔的看着这把长刀,只觉得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团乱麻。 她心事重重的换好了衣裳,细细端详着那支据说可以让她如同常人一般行走的萦梦簪。 那簪子身上流转的紫光已经没了踪影,但是仅仅只是握在手中,她都能感觉到有一种奇异的能量似乎正源源不断的在她的周身流转。 片刻后,她再无犹豫,一把将萦梦簪插入了发髻,然后紧紧握着长刀走出了房间。一出房门却发现律已经坐在了院子里,嫣娘曾无数次奏响那把七弦琴的地方。 "你认得这把刀?" "。。。诸天。。。我自然是认得,但你恐怕比我更加熟悉。" "诸天。。。" 靳妩低喃重复着这个名字,总觉得这名字十分熟悉,似乎有什么答案早已埋在她的心里跃跃欲动呼之欲出,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那把长刀却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一般,竟然“嗡”的低鸣了一声。 她不是它的主人。 可是,她与它一定有着非常深厚的情谊。 "这把刀和你的钺都是由你师父亲手打造的,曾对战过千百次,只是你都已经忘了而已。" 律给靳妩倒了一杯热茶,淡淡的回答道,丝毫不见方才的震惊不安。 "我师父?他是不是总穿着一身张扬浓烈似火焰的红衣?" 不知为何,靳妩听到律说起这个师父,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红衣男子。 她的师父。。。? 她突然想起,当她向嫣娘说起想要换一种兵器的时候,嫣娘的勃然大怒。。。 难道,这就是嫣娘恨她的原因? "。。。我不曾见他穿过红衣。" 律顿了一会儿答道。 "诸天既然是我师父的东西那为何会在嫣娘的手里?而且你见到这把刀的时候又为何如此惊讶?"  "我已经告诉过你,你师父早就已经失踪了,生死未卜。这把刀本来应该跟随在他的身边,我也没想到诸天竟然会在嫣的手里。如今诸天突然出现,我又怎么可能不惊讶,而且我也很想知道这把刀怎么会到了嫣的手中。" 律的话听起来合理,可是靳妩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 她一边细细想着,一边慢慢的抚摸着手中的诸天,诸天竟然有所感应一般,发出嗡嗡的低鸣,而放在桌上的钺竟然也发出了阵阵清啸。 靳妩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念头,能够重逢,它们一定很开心。 是的,开心。靳妩想到这里却愣住了, 那样强烈的开心竟然透过这两把冰冷锋利的兵器传递到了她的心里,仿佛就连她自己也被这样明快雀跃的心情所感染,不由的开心了起来。 "那么。。。那么你应该也认得我手中这对钺了?" 靳妩望向了律,声音中带着些雀跃的兴奋,仿佛也被这两把兵器感染了。 "当然,你手中这对鸳鸯钺,名为钺心。" "钺心。。。钺心!" 靳妩轻声念着,而她手中的钺却突然闪过一阵绯红色的光芒,那光芒竟然像血脉一般沿着兵器的中心渐渐扩散,顺着刀锋不停流转,最后又全部汇集到了靳妩的手心。 她终于真切的感受到了钺的灵魂,原来竟然是这样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 谢谢你,陪伴了我三年,虽然我这个不合格的主人竟然连你的名字都忘了,可是你却从来不曾背弃我。 靳妩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衣女子,遥遥的对着她鞠了一躬。 仿佛在说,还好你回来了,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那黑衣女子的身旁却是一个红衣男子,睥睨不羁的看着她,却还是微微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十指相扣。 "今日天色已晚,你收拾收拾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启程,我带你离开诡雾山。切记绝不可取下或损坏萦梦簪。" "。。。这就要离开了吗,我还会回来么?" 靳妩在这无生楼中一住就是三年,早已习惯了庄中的生活。当初千方百计想要离开,如今终于能够离开,却突然觉得有些不舍。 "今晚我住在嫣旁边的房间,你若有事可来寻我。" 律顿了顿,再没说什么,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靳妩戴上萦梦簪,拿着诸天和钺心走回了房间,却见房门口放着香喷喷的饭菜,靳妩这才感觉肚子饿的几乎能吞下一头大象。靳芜端着饭菜走回房间,刚放下饭菜却愣住了。 原来这便是嫣娘所说的如常人一般。 原来这三年她竟然从来不曾明白饥饿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原来这才是饭菜真正的味道。 原来她这三年来味同嚼蜡一般吃下去的饭菜其实都只是暴殄天物。 原来这就是嫣和律的目的,等到她终于能像常人一般行走于世间的时候,这一切才是真正的开始。 第五章 声声断 靳芜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饭菜,不知不觉竟然吃的一干二净。 已经整整三年了,明天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离开了。 可是靳妩环顾着这个她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却突然有些舍不得。 还没有离开,却已经开始怀念。 她仔细收拾着所有的家当,也收拾着这三年的过往。可是收拾到最后,要带走的却也不过几套衣裳,两把武器,一只簪子。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凉如水,寂寥入心。 屋外突然传来熟悉的琴声,这一首她听了三年的曲子,如今听来却与往常截然不同。 靳妩突然想起了白日里律看着那把七弦琴的眼神,他隐藏的很好,可是此时的琴声却泄露了那么一点端倪,那些在他的眼底心里汹涌翻滚的思绪。 不舍,释然,惆怅,遗憾。 靳妩循着琴声来到嫣娘的房间,果然看见律正低低拨弄着琴弦。曲子仍是那首曲子,只不过换了弹奏的人,冷肃的挽歌便成了铿锵的战乐。 这才应该是这首曲子本来的样子。 “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靳妩正听得出神,琴声却戛然而止,律暗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和方才那铿锵激荡的旋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听到这琴声便忍不住想来看看。” “你还记得这首曲子?” 律一边说着话,一边随手拨弄着琴弦,带出一个个孤独的音符。 “我以前真的听过这首曲子?” 靳妩盯着律手中的琴弦,律没有抬眼看她,但她却下意识的觉得,他也许远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的平静。 “呵,你忘了是否曾听过这首曲子,却还记得这首曲子吗?” “这三年里,嫣娘时常弹奏这首曲子,只是听起来总是凄婉冷肃,我却觉得这首曲子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可我又完全想不起它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或者我又是在哪里听过这首曲子。直到现在,听你弹奏出来,才发现这才是这首曲子本来的样子。” “这首曲子你曾经听过多少遍想必连你自己也数不清了,所以你还有些印象也不足为奇。” “这首曲子究竟。。。?” “《战魂》,他最爱的曲子。他曾经说过,嫣虽然精通百种乐器却唯有这七弦琴弹奏出来的《战魂》最是合他的心意,所以这也成了嫣最爱弹奏的曲子。 当初,嫣央了他许久,他才终于答应亲手为嫣打造一把七弦琴。他打造的东西独步天下无人可比,但他却嫌打造铸铁会污了他的衣裳。 而且他总是忙着比武赴宴,这一个承诺一拖就拖了许多年。等到他好不容易终于得空做了这把琴给嫣,一切却都变了。如今,嫣走了,却留下了这把琴,也许反而是件好事。” 律淡淡的说着,周围安静的没有一点儿声音,连那些恼人的蝉仿佛都已经睡着了,只有这一个个不成串的音符孤单的回响在空中,透着些悲戚冷寂的味道。 “他?我的师父?铸了诸天和钺心的那个人?他和嫣娘。。。” “他和嫣?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他和嫣,由始至终都只是嫣一个人的执念。” 律沉默了半晌,一抬头饮尽了他手旁的一杯酒,说完了这句话却又沉默了下来。 靳妩突然感觉胸口有些钝痛,这三年来嫣娘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的弹奏着这首《战魂》。 你究竟是在悼念他,还是在悼念那些远去的过往,再也回不去的当初。 嫣娘弹奏这首曲子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这把琴对嫣娘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可是如今,你走了,却把琴留下了。 你决意把它留下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 终至无望还是终于解脱? 靳妩也沉默下来,律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的拨弄着琴弦,一个个破碎的音符跃然指尖,却再也连不成串,只剩下满地凄伤。 便如同嫣一个人弹奏着《战魂》的心情。 “你打算带我去哪?” 靳妩突然不愿再去深究嫣娘的过往,无论她究竟曾犯下怎样的大错。 弥补、悔恨、绝望,已经够了。 “对于外面的事情,你了解多少?” “只是在旁人口中听说一二,当今天下以渭水为界,渭水以南祁国,百年皇朝屹立不倒。渭水以北原本被异族割据,直到数年前才得以统一,称北国。北国建国时日虽短,却在数年间迅速崛起。反观祁国却不尽人意,祁景帝虽然勤政爱民励精图治,但是他年事已高,而且膝下二子多有不合。如今两国以渭水为界,各派军队驻扎在渭水两畔,已经对峙多年。” “那你知不知道你住了三年的这座无生楼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不瞒你说,我虽然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年,却当真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只是常常有些黑衣人来找嫣娘,还有些奇怪的人似乎不怀好意,但是这无生楼。。。似乎。。。似乎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无生楼原本就是个见不得人的地方,说白了,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地方。民间有句歌谣倒是写的十分贴切,无生楼,阎王殿。奉万金,律令现。黑杀令,追命符。得令者,备棺木。黑衣女,夺魂筝。公子殒,真阎王。” 律低沉的声音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念着这满是血腥味儿的歌谣,真叫人有些不寒而栗,靳妩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战。 “律令?黑衣女?想必就是你和嫣娘吧。那么公子殒?嫣娘信中提起的那个人?无生楼的主人?” 靳妩皱了皱眉,下意识的想起了嫣娘信中提起过的这个人,她不得不见的那个人,可是殒这个名字却总让她有些说不清的感觉。 “不错,公子殒,不过他还有另一个名字,伊祁殒。” “伊祁?伊祁。。。伊祁!那不是祁国皇姓么?” 靳妩默默念着这名字,突然惊呼出声。 “不错,伊祁殒,祁国二皇子,如今该叫他轩王才对。二十年前,甄妃生下他不久就死了,而他天资卓绝,好不容易长大成人,景帝对他素来都宠爱有加。” “。。。他既然已经是当朝王爷,甚至以后还可能是。。。那他为何要创立这无生楼,平白沾了满手的血?而且这些事情恐怕绝非常人可以知晓的,你竟然知道的这么清楚,你究竟是谁?” “我本名律,十余年前受景帝所托教导二皇子,如今已是祁国太傅,赐皇姓祁,祁律。至于无生楼,原本就是我襄助殒一手创立的,我自然一清二楚。” “你?!。。。你为什么要创立这无生楼,或者说他为什么要创立这无生楼?” “其实这无生楼早已经存在了数百年,只是一直隐于暗处,由伊祁氏的暗卫世代传承,听从祁帝调遣。原本只能在继君继位当日由先帝传给继君的祁氏,却在十数年前由景帝亲手交到了当时还是二皇子的殒手中。至于为什么会传到二皇子殒的手里,便不得不提起那些成年旧事了。 景帝这一生只有过两个女人,皇后叶氏,丞相叶烁光的女儿,大皇子伊祁决的生母。贵妃甄氏,甄老将军的女儿,二皇子伊祁殒的生母。叶氏柔弱,甄氏飒爽,景帝十分爱惜这二位妃子,二女虽然分别出自叶氏和甄氏,却出人意料的十分要好。 可惜好景不长,甄氏难产而死,二皇子交由叶后抚养。这二位皇子一同长大,关系原本也算融洽,叶后对殒也算得上尽心尽责。可是日子长了,景帝一直没有再纳妃的意思,叶烁光眼见皇后叶氏独占后宫竟然生出了不臣之心。所幸叶后不肯助纣为虐,所以叶相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叶氏年轻一辈才人辈出,叶烁光的势力日渐壮大越发难以控制。而唯一能够与之对抗的甄氏却日渐衰落,甄老将军年迈,膝下二子资质平平,再加上这些年被叶氏打压,早已大不如前了。 大皇子决和殒一起长大,感情原本倒也和睦。可是近年来景帝的身体越来越差,叶烁光就更加嚣张。叶后和宁王夹在中间,日子也并不好过。而且宁王。。” “宁王如何?难道宁王也有倒戈相向的意思?” “宁王。。。外间传言,宁王懦弱无能,早已受叶相摆布。” “。。。狭天子以令天下?” “我也说不好,但是叶烁光的野心却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所以他首先必须除掉的自然是二皇子殒,殒从小就天资非凡甚得景帝欢心,这就更给了叶烁光必须除掉他的理由。殒五岁的时候,失足落水差一点儿就死了,勉强捡回一条命之后景帝便在祁氏中挑了不少暗卫贴身守着他。 一直到十年前景帝将祁氏完全交给他时,他已经遭遇了大大小小数十次意外,当年的暗卫能活到现在的恐怕没有几个了。” “所以,他借着祁氏的力量创建了今日的无生楼?” “不错,祁氏就是无生楼中最隐秘也最坚不可摧的力量。” “可这依然无法解释他为何要借用无生无灭楼插手江湖事?” “江湖也好,朝堂也罢,都是祁国皇土。以二皇子的身份,难免有些事情不方便做,可是公子殒却不必诸多顾虑。” “可是既然祁氏一向只效忠于继君,那么殒凭什么早在十年前就能够接手祁氏?” “的确,祁氏虽然听从景帝调遣,但是唯有这一件事,连景帝也无法左右。我只听说,祁氏当家的原本并不同意景帝的意思,可是殒给了他一个承诺,以此换取祁氏的效忠。” “什么样的承诺?” “我不知道,祁氏的存在原本就是伊祁氏的秘密,他们之间的承诺就更不可能让我这么一个外人知晓了。” 律说完后拿起桌上的酒慢慢喝着,眼睛却定定的凝视着靳妩。不过十六岁的少女,却有着超乎年龄的冷静,听了如此秘密也不过是皱了皱眉,几分惊疑不定,几分心事重重,一双狭长明亮的眼睛在这深沉的黑夜里熠熠发着光,仿佛连心里积郁不散的阴霾都照亮了几分。 律想着想着,却径自的笑了笑,终究还是那个人呐。 她终于还是回来了,就像当初她的出现一样。 这就是命运。 他曾竭力制止过,却依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的发生。 这就是命运。 他看见了那只手的轨迹,却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不如闭上眼睛,服从。 这就是命运。 “这么大的秘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要接近公子殒,你就必须知道。否则,可能还没等你走到他的身边,你就已经平白喂了别人的刀。而且,嫣娘走了,除了你,我也再无人可说了。” 律的声音低沉平缓,在这宁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连那些本该深藏于心的孤独伤感也随着他微微暗哑的声音流淌在这冷寂的夜空之中。 靳妩宁愿相信这一刻的律是真心的,不再有怀疑隐瞒,只是单纯的把她当做了一个久别重逢的旧友,他曾经看着长大的孩子。 他的欣慰是真的,他的伤感也是真的。 也许她真的可以试着相信,他不会害她,他不仅和她有着同样的目的,更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 “也许我真的应该相信你,可是。。。” 靳妩低着头有些迟疑的说道。 “世间一切皆有定数,你想知道的事情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只是时候未到。” 律一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拿起酒壶倒满了面前的两个酒杯。 “坐下来喝一杯吧,这酒可是嫣亲手酿的。” “。。。好吧,我从来不知道嫣娘还会酿酒。” 靳妩想了想,坐在了律的对面,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可是下一秒就被呛的连连咳嗽起来,一张脸涨的通红,鼻子眼睛都皱在了一起。 “好辣。。。!” “哈哈哈哈,这酒可不能像你这么喝,否则几口就醉了,我第一次喝的时候也没想到嫣酿的酒竟然这么烈,不过后来想想,这恐怕也是她故意的吧。” 律看到靳妩辣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挤在了一起,倒像是一头皱皱巴巴的小猪,竟然大笑了起来。 “你怎么不早说。” 靳妩一边抽着鼻涕,一边抹着眼泪,却还没忘了大大的白了律一眼,露出些十六岁少女的娇憨。 “是你喝的太急了。” 靳妩好不容易把她的脸舒展开来,却又忍不住端起酒杯轻轻的抿了一口。这酒入口辣,可是辣过之后却有一种十分舒服的甘甜之味,竟然把她肚子里的酒虫全给勾了出来。 “说不定我以前就是一个小酒鬼,迷上了嫣娘酿的酒,然后醉死在了她的酒缸里。“ 她没头没脑的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律方才那一声大笑才刚刚落下了尾音,这会却又微微的笑了起来。 他这个笑容是真的。 靳妩看着他的眼睛,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了这么一个念头。 “如果真是那样,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靳妩突然有一点点开始相信,她真的是他看着长大的。 “你说,公子殒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聪明绝顶,心狠手辣。” “这。。。他毕竟是皇子,而且你不是说景帝很是喜欢他吗?” “皇子又如何,不过就是一个自小没了亲娘的孩子。叶后再是尽心也难免有疏漏为难之处,到底是刀光血影里爬出来的孩子。” 律就这么淡淡的说着,仿佛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靳妩却突然没了问下去的心思,这最为寻常的亲情一旦放在了那九五至尊的影子下便总让人觉得变了味儿。 “这琴我原本想一起带走,不过现在看来由你保管更好些。” “呵,你已经背上了诸天和钺心,这把琴就交给我吧。” “那我先回房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靳妩饮尽了杯中的酒,走出了房间,身后又响起了散乱孤寂的琴声。 声声断,不诉离殇。 第六章 帷幕深 第二天清晨,靳妩背着包袱和诸天,腰间挂着钺心走出了山庄,律已经背着琴等在庄外了。靳妩向前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身后的庄园。 她上一次走出庄园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似乎是她刚醒来的那一天,她在那连阳光都无法穿透的密林里兜兜转转了一整天,最后却又回到了这里。 当时的她只是迫不及待的想要逃离这里,可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踏出过山庄半步。 一转眼竟然就这么过了三年,这庄园看起来几乎和当初一模一样,可是却又已经截然不同了。 今日一去,也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再回来的那一天。 如果还能回来,那片桃花林是否还会如今日一般盛放呢? 律骑在马上静静的看着靳妩,只见她默然凝望着无生楼,似乎只是片刻的功夫,却又好像已经过了一生这么长。 然后她终于收回了目光,转身向律走来,再也不曾回头。 二人顺着山路下了山,却没有再出现三年前那样在山里不停打转的情形。 “嫣的结界只是为了束缚你的魂魄,如今你戴上了萦梦簪,身形感官已经如同常人一般,自然是不再受结界约束了。” “当初用尽一切方法想要离开这里,如今就这么走了却又有些舍不得,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会替我照料那片桃花。大概不会有吧。” 靳妩自嘲的笑了笑,想起了那些人对那片桃花林避如蛇蝎的表情。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即便无人照料也总有他活下去的方式。” 二人说着走着,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皇城脚下。 这一座全天下最为庄严巍峨的城池就这么沉默的伫立在艳阳之下,巨石铸成的城墙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沟壑,仿佛在无声的诉说着这千百年来的岁月洗礼。 城门之上刻着古朴整肃的“煜都”两个大字,城门之下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执勤的士兵漫不经心的检查着过往的百姓,一派兴盛繁荣的景象。 这一切在靳妩看来都是新奇的,急着进城摆摊的小贩、满嘴脏话的士兵、身份可疑的旅人。 不知不觉她已经在城门外站了许久,而且她左顾右盼的神情实在太过引人注目,守城的士兵早已盯上了她。 “那个一身黑衣的女人看上去眼生的很,而且她身上背的那是什么,奇形怪状的,一看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而且这大中午的,她怎么在那大太阳站了半天,还左顾右盼的,难不成是北国派来的细作?” “难说,你在这盯着,我去禀告大人,可千万别让她混进城了。” “没问题,你麻溜的赶紧去。” 靳妩和律刚迈开脚步准备进城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侍卫正站在城门下对他们指指点点的,似乎在和他身旁的那个青衣人说些什么。那青衣人见二人看过来,却摆出了一副笑脸,走了过来,对律作了个揖。 “见过太傅大人,您这是刚办完差回来?” “不错,出城办了些事,刚准备进城没想到在这遇见韩先生了,莫非城里出了什么大事,竟要劳动韩先生大驾?” “哪有什么大事,不过是守城的都尉见这位姑娘有些可疑,又是个生面孔,不敢轻易放进城,见我刚好在附近这才来问我。” “看来韩先生暂代这都尉统领一职,倒真是尽心尽力,相爷果然没有看错人。” “太傅客气了,韩某不过一介布衣,能得相爷青眼是韩某三世修来的福分。韩某怎敢有丝毫懈怠,坏了相爷的名声。所以韩某这才不得不问一问这位姑娘的身份,不过是例行公事,绝不敢冒犯了太傅。” “韩先生既然暂代都尉统领之职,自然有权过问。靳妩不过是我一名旧友的义女,如今我那位旧友出门远游,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义女。所以才特意把她托付给我暂为照料,我此行出城便是特意去接她前来煜都。我那位旧友久居山中,靳妩也一直跟在她的身边,从未出过深山。她年纪还小,又是第一次下山,难免好奇了些,这才让都尉起了误会,叨扰了先生。” “太傅哪里话,维护煜都安稳本就是都尉的职责,韩某既然暂代统领之职便该尽忠职守,何来叨扰一说。既然是太傅的旧友,那自然没有问题,还请太傅不要放在心上,这就请二位进城吧。” 青衣人说完便侧身让开了城门,抬起右手做了一个相邀的姿势。律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便带着靳妩走进了煜都。 这位韩先生和他们说话的时候,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儒雅的笑意,一点儿也不像个军中统领,一身青衣布衫反倒更像是个私塾里走出来的教书先生,怪不得律一直以先生相称。 可是靳妩却没来由的有些讨厌这个韩先生,因为他脸上那一抹笑容看起来儒雅可亲,实际上却透着些不怀好意的味道。还有他的眼睛,透着一抹精光,绝非善与之辈。 “这位韩先生是叶相的人?” “韩奕,相府第一幕僚,甚得叶相器重。” “幕僚?那似乎仍然是一介布衣,怎么可以暂代都尉统领的吗?” “呵。” 律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轻轻的笑了起来。 “确实不能,连你都能发觉其中不妥,更何况那些久居官场的老狐狸。” “既然大家都知道此举不妥,景帝又怎会同意呢?” “因为祁氏。按祖制,祁氏只能听从正统帝君调遣,连太子都不行。可是十年前,景帝却把祁氏交到了当时还只是二皇子的殒手中。 虽说,追根究底是因为叶相屡次密谋刺杀,景帝为保殒的平安才把祁氏交给了殒。谁都知道这么迫不及待想要殒死的人,只有叶相。 可那又如何?这毕竟是不能摆到台面上的事情。 谋刺皇子是诛九族的重罪,叶相是叶后的父亲,没有铁证谁敢把这么大一顶帽子扣在当朝丞相的头上。 叶相对祁氏的事自然早已心中有数,一旦他拿这件事做文章,殒势必要交出祁氏,这是景帝和殒都不愿看到的结果,叶相也明白,所以才有恃无恐。” “既然叶相早就已经知道这件事,又为何一直没有说出来?毕竟说出来就可以让殒失去祁氏,对叶相有益无害。” “这才是叶相的高明之处,他如果拿这件事来做文章,一则难以解释他是如何知晓这样的皇室辛秘,二则就算殒交出了祁氏,这祁氏也只能回到景帝手中,连大皇子都无权接手,更何况叶相。 所以就算他把这件事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好处,但是如果他不说,景帝便有所顾忌。这些年,景帝有所退让的也不仅是都尉统领这一件事了。 所幸叶相也明白祁氏之事到底是一把双刃剑,不敢太过嚣张,否则韩奕又怎么可能仅仅是暂代都尉。 叶相舍了一个永远到不了他手里的祁氏,得到的却远不止一个都尉统领。还有背地里那些事儿,叶相这算盘可是打得真好。” “既然你知道韩奕是叶相的人,我这身打扮跟着你进城,必然会引起他的注意,你方才为何不提醒我?你是故意的?” “不错,你的出现迟早会引起叶相注意,与其让他在背地里做文章。倒不如一开始便让你光明正大的进城,日后有什么事也容易解释。” 律的解释听起来合理,靳妩心里头却突然涌起了一阵难以形容的愤怒和悲伤。 律方才的举动,几乎等于是主动把她的存在暴露给了敌人,他的目的,究竟是像他所说的那样,为了保护她,还是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前一秒还口口声声说着和她同坐一条船的人,下一秒却主动把她暴露给他的敌人。 把我暴露给了叶相,把叶相的注意力转移到我的身上,同时也断了我的后路,让我不得不和你,或者轩王绑在一起。 我不敢再往下想,我宁愿相信这一切不过是我多心,可是你让我如何能够相信你? 这就是全天下最宏伟悠久的煜都吗? 这里除了背叛和利用还剩下些什么? 靳妩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上上下下,面上却还要极力压制着不让律有所觉察。因为无论她愿不愿意承认,她都已经和律绑在了一条船上。 她开始怀疑,他的那些感伤不舍是不是全都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让她有所松懈,好让他用的更为顺手,丢弃的时候也不必担心还有后顾之忧。 律却全然没有察觉到靳妩的想法,只是自顾自的带着靳妩在城里左拐右拐,最后来到一条僻静的小街上。这条小街上只有疏疏落落的三两个行人,和外面正街上的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简直如同两个世界一般。 小街两旁林立着一座座挂满了红色缎子和绣球的小楼,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重刺鼻的甜香。靳妩跟着律走在青石路上,偶尔能听到两旁的小楼里飘来模糊的说话声,都是女子的声音,那声音甜腻婉转的仿佛掺了几十斤的蜜糖。 律最后停在了小街上最华丽的一座小楼前,靳妩抬头一瞥,楼上高悬着一块牌匾“乜舞楼”。 律率先走了进去,靳妩紧跟其后,脑海中有些奇特的感觉,好像抓到了一把珠子,却找不到串起这些珠子的线头。靳妩自顾自的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跟着律穿过小楼走到了后院之中。 靳妩刚进入后院,便察觉到一股劲风朝着她的面门袭来。 她下意识的抽出了腰间的钺心,已经来不及看清究竟是什么,只能凭着直觉隔空一击。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一枚暗器笔直的插入了她右手边的一根红漆大柱。 靳妩抬起头,锋利的目光直直望向前方紧闭的房门,原来那枚暗器是透过木门之上镂空的花纹射出,在那远比暗器宽大的花纹两侧留下了极深的划痕。 木门两侧站着两名面无表情的黑衣侍从,双手抱着剑,却对刚才的事情熟视无睹。屋里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声音清越,似乎是个年轻男子。 “功夫不错。多日不见,先生此行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只是我与嫣多年未见,律心中抑郁,这才耽误了些时日,请少主见谅。” 律平静的答道,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仿佛刚才什么也不曾发生,靳妩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心中更加气愤,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中的钺心。律察觉到她的目光,却只是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黑衣侍从打开了房门,律径直走了进去。靳妩虽然不忿,可是听律的言下之意,这屋里的人想必就是公子殒。 无论怎么看,在公子殒的地盘和他动手,这可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怪不得律方才不让她轻举妄动,靳妩只得闷闷的收起了钺心。就这么片刻功夫,律已经走进了房间,靳妩却站在原地,一道珠帘隔开了她的视线。 “先生言重了,不过是人之常情,先生不必在意。想来这位姑娘便是嫣娘信中提及的义女。” 殒拿起桌上的茶轻轻啜着,口中说着靳妩,却根本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靳妩,你进来,见过少主。” 靳妩抬脚向屋内走去,却不由自主的在珠帘前停了下来。她终于看清了珠帘后那个一身黑衣静坐饮茶的年轻人,可是她的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许多模糊不清的残影。 空寂无人的街道、庄严恢弘的殿宇、铺天盖地的白,都有一抹似曾相识的黑衣身影一闪而过,抓不住,看不清,只剩下心头压的人喘不过气的悲哀无力。 他是殒。 可是殒又是谁? 靳妩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似乎有些抗拒掀开这珠帘,仿佛一旦掀开珠帘便再也回不去了。 “靳妩,进来!” 律轻咳了一声,沉声唤道。 那黑衣男子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凝视着珠帘外的人,眼神中透着让人看不懂的光。 靳妩皱了皱眉,终于缓缓掀开了珠帘。 珠帘后是一个宽敞的房间,一张木质的软榻占据了近半的空间。律站在软塌前,榻上铺着一整张雪白的兽皮。 那男子就坐在兽皮之上,他全身包裹在黑衣之中,连束发的发冠都是毫无花纹的墨玉,只有腰间一块白玉映衬着他苍白的脸。 他眉眼细长,眉峰凌厉如剑意,眼角微微上挑,紧抿的唇薄而平,整个人显得冷硬而收敛。 他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却好似一把蓄势待发的利刃。 第七章 金丝雀 “靳妩,还不见过少主。” 靳妩收回心神,对殒行了一礼,不过就连傻子也能看出来她这个礼可是行的心不甘情不愿的。 “小女靳妩见过少主。” “嗯。” 殒低声答道,目不转睛的看着靳妩,手指在木几上一下一下的敲着,若有所思。 “嫣娘确实将你教的不错,如今嫣娘走了,你一个孤女流落江湖未免可怜。更何况旁人若是知道了你和无生楼的渊源,难免将你当做无生楼中人,你孤身在外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嫣娘倒是有意让你留在我这里,却不知你自己如何打算。” 靳妩心下一动,自然明白他的话中意有所指。 她知道了无生楼的秘密,看来是不可能作为一个自由人走出煜都了。 虽然她的本意的确是想接近殒,可是这未免太过顺利了,顺利的让人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尤其是在脑海中闪过那些画面之后,靳妩有些抗拒,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很危险。可是,也正如嫣娘和律所说的那样,这个人肯定和她有很深的渊源。 殒微微眯起了眼睛,却只是不动声色的继续轻叩着桌子,既没有催促她也没有露出丝毫不耐。 “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幸亏有嫣娘收留,才能活到今日。如今嫣娘走了,我再也没有别的亲人。若能有幸得少主收留,必当尽心竭力,以报少主大恩。” 靳妩低下了头,不愿和他对视,却刚好能看到那一只轻叩着小桌的手,略微有些苍白却肌理分明,虎口处有一层清晰可见的薄茧,看似随意的轻敲着小桌,可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敲击桌面的三根手指无论力道还是节奏,都控制的分毫不差。 “你能为我做什么?” “什么?” 靳妩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无生楼从不收留无用之人。你是嫣娘的义女,我可以破例让你留下来,但我却并没有添置摆设的打算。” “少主需要我做什么?”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或者,侍奉贵人暗通消息。”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是要我替你杀人吗?” “不错。” “那么侍奉贵人暗通消息又是何意?” “以你的姿色,送入府做个金丝雀未免可惜了些。若留在乜舞楼中,假以时日做个花魁绝非难事。” “花魁?那是什么?” 靳妩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词,可是却又想不起那是什么。殒听了她的问题却没有回答,嘴角微微上挑。反倒是律,轻咳了一声,代殒回答了这个问题。 “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靳妩楞了一下,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律的意思。她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一直压在心里的委屈、愤怒都因为律这一句话齐齐涌上了心头,冲散了她的所有理智。 她飞快的拿起了腰间的钺心,如同离弦的箭一般笔直的向着殒的面门逼去。 那一瞬间暴涨的杀意,逼退了律的折扇,以雷霆万钧之力压向了殒的面门。 电光火石之间,钺心已逼至殒的鼻尖,却被殒的两根手指夹住,再无法前进半分。 片刻后,墨玉发冠尽化粉末,原本一丝不苟的束在发冠中的黑发瞬间散落如瀑。 “靳妩,够了!” 律厉喝一声,打破了这死寂般的平静。律那一声带着内劲的厉喝,总算让靳妩的理智和元神稍微归了位。 她心中虽然还是愤愤不平,可刚刚那一场交锋却让她明白了一件事,她不是殒的对手。 靳妩慢慢冷静下来,暴涨的杀意尽数消散,殒松开钺心,顺势轻轻一扣,靳妩被这气劲震退三步,随后还钺心入腰间。 “有意思,确实有意思,做个花魁倒是有些可惜了。” 殒朗声说道,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就像一头见了猎物的猛兽。靳妩恨恨的盯着他,却没有再妄动。 “先生,请你先带这位靳妩姑娘回去歇息吧,我自有安排。” 当靳妩以为殒一定不会放过她的时候,殒却不再多言,只是转头吩咐律带她先行离开。律略一思索,便率先走出了房间。靳妩吃了一个暗亏,虽然不甘心却也没有办法,只是暗自恨恨的瞪了一眼殒,才紧跟着离开了乜舞楼。 “你刚才实在太鲁莽了。” “明明是他实在过分,先是暗算我,后来又。。。又。。。” 靳妩撅着嘴说道,心知殒的实力深不可测,但毕竟是少女心性一时气愤,心里明白嘴上却不肯认输。 “你以为他是有心侮辱你才这么说的吗?” “难道不是?” “对他来说,这世上只分为两种人,有用的和无用的。无用的他不会多看一眼,有用的若不能为他所用,便必须斩尽杀绝。” “我还是不明白。” “你知不知道你的来历实在太过可疑,无生楼中遍布少主的眼线,却从来没有人见过你,甚至连你的存在都没有人知道,除了嫣。 嫣走了,却留下一个武艺高强的你,叫他如何不怀疑?虽然嫣的书信白纸黑字做不得假,可是你的出现实在太过蹊跷。他今日所为都是有心试探,你以后绝不可再如此任性妄为。” “试探?他若怀疑我别有用心大可以直接杀了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以你的功夫,直接杀了未免可惜。更何况,他知道我和嫣有旧交,他若动手杀你,我恐怕不会坐视不理。而且,你知道无生楼的秘密,他却对你一无所知。直接杀了你未免太过草率,不如静观其变。若能为他所用自然最好,若是别有用心,等日后再动手也不迟。” 靳妩听着律的话,这才反应过来发觉她把这一切实在想得太简单了。 公子殒,看似随意清浅的一句话,却包含了那么多千回百转的深意。 正如律所说,这煜都可不是无生楼,容不得她如此任性妄为,否则哪天莫名其妙被人杀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那么律呢,她真的能够相信律吗?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靳妩没有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律的背影。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小街,向着锦绣大街的方向走去。律和靳妩前脚刚离开,便有一个老仆从房间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挽起了殒散落的发丝细心梳理着。 靳妩竟然丝毫未曾留意到这个老仆的存在,或者说她早已看到了这个站在一旁的老仆,却真的以为他只是一个寻常老仆而已。 他就像一个丝毫不曾引人注目的影子。 “全叔认为这位靳姑娘怎么样?” “胆大妄为,武功奇高,来历可疑,留不得。” “呵,可是如果我方才若真下了杀手,律先生恐怕不会袖手旁观。” “那就更该杀了。除了祁律和祁嫣,在此之前根本没有第四个人见过这个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有无亲属更是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她简直就像凭空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武功高强姑且不论,单单是祁嫣和祁律硬要把她放在少主身边这一点就已经十分可疑。” “这话说起来,的确十分奇怪。律先生和嫣娘不可能不知道我一定会去查这个女子,可是他们竟然就这么把这个女子给放了出来,甚至连一个假身份都不给她吗?” “就算给她一个假身份,又怎么可能瞒得过少主。” “这倒不见得,律先生手上究竟还握着多少秘密,连我心里也没底。但他竟然就这么把这个女子带了出来,倒的确有些难办了。” “少主想留下她?” 殒轻啜了一口茶,却没有回答祁全的问题,或者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想?还是不想? 或许他的确应该毫不留情的杀了她,可是。。。 “好了,先不说这个了。祁桢最近怎么样?” “不尽不实。” “可惜了,天玑十年的心血恐怕要付诸东流后继无人了。” “祁桢年纪尚轻,中了叶相的算计也算情有可原。而且他的天分极高,又在相府埋了这么多年,就这么放弃了难免有些可惜。 “全叔的意思是?” “不妨将计就计,让天玑帮他一把,覆灭之后或者可以重生。” “那就依全叔的意思办吧,天玑那把老骨头也该出来活动活动了。” “祁幽传来消息,绯杀似乎和北国有些牵扯,但这仅仅是他的猜测,没有线索也没有证据,想再往下查却根本无处着力,也就一直没有进展。” “叫祁容去帮他,告诉他,三个月内若还没有答案,那下次去的人就是天权了。” “是。” 殒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扣着小桌,似乎在思索什么。 “放个消息出去,嫣娘留下一名义女,名靳妩,已经到了煜都,嫣娘曾留下书信举荐她接掌无生楼。” “这。。。少主的意思是?” “这女子确实是个好胚子,就这么杀了实在有些可惜。不过她虽然资质不错,可是太过稚嫩,尚未开封。毕竟胚子再好,若不能开封便是无用,不妨先看一看再做决定。” “也罢,我这就去安排。” 祁全话音刚落,珠帘外响起一黑衣侍从的声音。 “禀少主,祁苏抓回来了。” “带她进来。” “那老奴先告退了。” “叫天权来。” “。。。是。” 第八章 空余恨 祁全说完便起身向外走去,两名黑衣侍从一左一右提着一名满身鲜血的女子与他擦身而过。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名如同一滩烂泥的女子,心里头突然划过一丝不忍。 他还记得十年前,他把那孩子送进宫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儿。 他很喜欢她,因为她不像别的孩子那般,一进了祁氏,便仿佛丧失了所有的生气。只有她,她就像一抹生机勃勃,明媚灿烂的太阳花。 所以,他选中了她。 他把她送进了宫,陪在那个孩子的身边,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够脱离祁氏这片暗无天日的深渊。 可是,他没想到,她竟然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路。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女子被拖进了那个房间,然后漠然的收回了目光。 他曾经发过重誓,只要房间里那个人还活着,他就绝不能背叛他。 祁氏里有很多人都无法理解,他怎么能违背祁氏祖训,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可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从来不是为了攀附权势,更不曾指望着轩王有朝一日能登大宝,就能连带着他也飞黄腾达。 他已经老了。即便有那一天,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当初选择的这条路,从来都不是为了他一个人,而是赌上了整个祁氏的命运。 虽然那个未来也许并不能符合所有人的期望,可是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祁全又回头远远的看了一眼坐在房间里的那个人影,原本因为那一头散落如瀑的长发而显得有些慵懒的殒,经过他的那一双手又变回了先前那番一丝不苟的模样。 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 两名黑衣侍从将那女子提进屋内,放在了地上便退了出去。那女子满脸血污,根本看不清面容,身上的衣裳更是布满了血迹和泥土几乎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那两名侍从把她丢在了地上,她就这么伏在了地上,似乎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房间内只剩下殒和那名女子,殒一言不发的凝视着地上的女子,悄无声息的房间里只有那女子粗重的呼吸声分外明显。 “这十年来我从不曾亏待过你,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殒弯下身凝视着那名女子,一字一句的说道。 “为什么?事到如今你竟然还问我为什么?十年了,我跟了你整整十年,竟然还比不过一个肖未。” 那女子听到殒的声音,十分费力的撑开了一条缝,微微抬起了头。 “我一直视你为亲妹,肖未却是祁国的将军,这二者怎么混为一谈。” “妹妹?咳咳。。。不错,我知道你不爱我,我原本想着就算你不爱我,能一直陪在你身边也是好的。可是到头来,我只不过是你笼络肖未的一颗棋子。” 祁苏轻咳了一声,嘴角又渗出不少鲜血。可是她却毫不在意,反而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紧接着却是如同潮水一般涌上来的恨意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 “肖未年轻有为,以我义妹的身份嫁给他做个风光的将军夫人难道不好过在祁氏过一辈子暗无天日的日子?” “不错,肖未能征善战,叶相看重他,你也看重他。他有意于我,你就顺水推舟把我赐婚给他,你不过是把我当做了一个收买人心的工具,你从来没有在意过我,又哪里算得上是背叛?” “你!” 殒面色不变,放在膝上的手却是不由自主握成了拳。 “咳咳咳。。。我等了你十年,祁飞也等了我十年。他虽然样样都不如你,可是他爱我,仅凭这一点便胜过你与肖未千百倍。” 祁苏咳得更加厉害,胸口剧烈的起伏,几滴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掉落在地上。仿佛她的生命也随着那点点滴滴的鲜血一点一滴的流逝了。 她的声音更加衰弱,那张满是血污形同鬼魅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近乎幸福的微笑。 “你。。。你该知道,祁氏族规,私逃者死。” 殒看着她的惨状,微微闭了闭眼睛,侧过了头,似乎有些不忍直视。 “死?我原本还想着,我陪你十年,总有些情分在,或许你会放我一马。你也确实没令我失望,你是留了我一命,可你杀了祁飞!对你而言,不能为你所用的人便没有存在的必要,我说的对吗?公!子!殒!” 祁苏猛然用双手撑起了身子逼视着殒,她眼中滔天的恨意如同刀锋一般一刀一刀的刺在殒的身上,仿佛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食其肉饮其血。 “祁飞带你私奔,该死。我顾念你我十年相伴,给你一次机会,好好做你的将军夫人。我必不会亏待于你。” 殒迎上了祁苏的双眼,表情冷硬如铁。 “呸。” 祁苏一口血水笔直的唾在了殒的脸上,殒放在木榻扶手上的手青筋陡现,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扶手霎时分崩离析。 这一个动作却仿佛耗尽了祁苏最后的力气,让她的双手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委顿在地上。 殒却不动声色的抬起了手,任那些木屑一一跌落在地,带着几滴血迹,似乎刺破了他的手。可是他却连看也没看一眼,仿佛毫不在意,仿佛刚才一怒之下捏碎了扶手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仿佛他从来没有生气,也从来没有在乎过祁苏是不是背叛了他。 她说的对,肖未喜欢她,那么他就把她赐婚给肖未。 因为肖未的用处远比一个感情用事,成不了气候的祁苏要大得多。 “你休想。我只恨自己无能,无法为祁飞报仇。” “我不杀你,杀了你岂不是成全了你们,我不止不杀你,我还要你好好活着。” 祁苏用近乎嘶吼的声音说完了那句话,可是殒却只是无动于衷的拿起桌上的方巾轻轻擦去脸上的血污,他甚至不想再看到她那张因为歇斯底里的恨而变得可怕的脸。 “来人。” 两名黑衣侍从应声而入。 “把她带下去,治好她的伤,废了她的武功,送去冥楼,不准踏出半步。我要她好好活着,她若死了,你们便不必来见我了。” “是。” 两名黑衣侍从一左一右拖着祁苏往外走去,祁苏却转过头,一脸狞笑的盯着殒,就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厉鬼一般。 “伊祁殒,我诅咒你,方知情深,便已失去,生生世世求不得。。。哈哈哈哈。。。” 祁苏凄厉的声音回荡在乜舞楼中不停地循环往复,令人不寒而栗。殒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眉头紧锁,一阵难以名状的窒息感回荡在胸臆之间。 “你到底还是没舍得杀了她,把她丢到我的地方还要她好好活着,我的地方什么时候还能有活人了。” 一名满面微笑,面容亲切可爱的少年自顾自的走了进来,话语中的意味却令人毛骨悚然。 “天权,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殒冷冷的看了一眼随后出现的少年,强自压下胸中的不适感,表情又恢复了平日的冷硬疏离。 “哎呀,我既然败在了你的手下,自当遵守诺言。可我们原本说好的只是我替你处理那些你不方便处理的跳蚤,可是现在你竟然把这么大一个麻烦丢给我,我可是十分为难呐。” “你想怎么样?” “哎呀,哎呀。果然还是少主最了解我。” 天权一边说着,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明媚,就像是个亲切可爱的孩子。 而他的声音,竟然也十分软糯,透着一股慵懒讨好的味道,仿佛在祈求他心心念念了好久的糖果。 可若是仔细看他的笑容,却会发现那一抹明朗可爱的笑容里藏着的全是嗜血的邪气。 殒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却一点儿也不为所动,反正微微眯起了眼睛。天权的可怕之处,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但也正因如此,天权反而成了他手里最好的刀。 “哎呀,别生气呐。你也知道,自从我来了以后,下手实在狠了些,唬得那帮跳蚤谁也不敢乱动了。这都差不多快一年了,算来算去也就祁苏那事儿勉强让我活动了一下筋骨。偏偏你又护着她,不让我动她,祁飞那小子又是个废物,我筋骨都还舒展开他就没气儿了。” “这祁氏上下能撑到让你舒展开的也只剩下那么几个人了。” 殒听了天权的话,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这小子真是越来越厉害了,而且还一肚子坏水,看他今天这幅架势不知道又瞄上谁了。 “可不是,冥楼那帮人里头也就祁茵那个女人能陪我过上几招,可是那女人成天躲在房里不愿搭理我。其他那几个老头,别说跟我过招了,压根连人影都见不着。这不正巧少主给我找了这么个大麻烦,不如就陪我过上个三百招,就当做是我替你收下这么个大包袱的报酬?” “正巧?你今天来我这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么,难道没有祁苏这一茬你就不会来了?只不过刚好碰上了祁苏,你这见机行事的算盘倒也打得不错。” “嘿嘿,算盘打得再好不也瞒不过少主你的眼睛。既然少主早就知道了,那就不用再多说了吧。” 天权说到这,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眉眼弯弯十分可爱,眼中却闪过一抹寒芒。 “律先生今天带回来一个女子,名字叫做靳妩,嫣娘将她调教的不错。” “哦?能得少主不错二字,那想必是极好的,可千万不要令我失望呐。” 天权听了殒的话,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野兽,兴奋的连眼睛都仿佛射出了一股绿莹莹的幽光。话音还未落,天权人却已经到了王府的高墙下。 “你玩归玩,可千万不要弄坏了她,我留着她还有用。” 殒朝着天权的方向又加了一句,可是话还没说完,天权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听没听见。 第九章 千层浪 这煜都城原本就像一潭谁也不敢乱动的死水,但祁律亲自带了一个女人回来的消息,不到半个时辰就传遍了整个煜都城。 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是何身份。 谁都想知道能不能借这个女人搅一搅煜都这一潭死水。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叶落知天下秋。 这潭水已经动了。 这样平静的日子恐怕不长了。 煜都城外方圆百里之处,有一座宁静祥和的小村庄。村庄的东边有一处不起眼的小院,一名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者正有说有笑的教几个孩子念书识字。 一只雪白的信鸽悄无声息的飞进了院子,站在窗边发出“咕咕”的声响,老者的右耳微微动了动,面上笑容却丝毫不变。 “孩子们,今日的课就先上到这里吧。” 孩子们听了老者的话一阵欢呼,嬉笑着与老者道别,然后陆续离开了。 孩子们走后,老者走到窗边取下了信鸽腿上的字条,随后把字条卷起握进了掌心,字条瞬间化作了飞灰。 老者将信鸽放回了天上,回到房里脱下了乡间的粗布衣裳,换上了一身青衣长衫,写下一张字条贴在了院外的木栅栏上。 “先生出远门一趟,勿念”。 将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老者不急不缓的步出了院落,又回头看了一眼收拾的干净整洁井井有条的院子,满意的点了点头,捋了捋雪白的长须,然后随手带上了院门。 院门合上的瞬间,老者的身形却已经消失不见,只有一道青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向着皇城的方向掠去。 与此同时,律和靳妩二人已经来到了一条繁华的正街上,街道两旁林立各种各样的酒楼铺子,铺子前挤满了大声吆喝的小贩,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含羞带怯的小姐领着丫鬟站在胭脂水粉的摊子前挑花了眼,粗布青衣的老仆蹲在菜摊子前讨价还价,无人问津的小贩正卖力的吆喝着。 这才像是全天下最宏伟繁盛的煜都。 靳妩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自然觉得十分新奇,一路上左顾右盼的,都快走不动道儿了。律却目不转睛的一路向前走去,最后停在了一家叫做通宝银号的铺子前。 铺子里只有三两个客人正低声和掌柜说着什么,二人径自穿过正堂,从侧边的一扇小门进了后院,掌柜抬头瞥了二人一眼便又低下头继续招呼着客人。 铺子看起来不大,穿过小门后却是别有洞天。门后一小院,院中一石亭,亭中一残局,石亭四周种满了盛放的紫鸢尾。小院三面各一间小屋刚好围住中间的鸢尾花田,打理的井井有条,甚是清幽雅致。 院中只有一名老仆正在浇花,动作有些迟缓,耳朵似乎也不太灵光,直到律和靳妩走到他的身后,他才察觉到有人来了。 老仆转过身来,看见律便问了一声好,然后疑惑的上下打量着靳妩。 “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吧,东厢和西厢你随意选一间,我就住在北面,有什么需要就吩咐通叔。” 律对靳妩说完,低头对老仆耳语了几句,通叔看了看靳妩,微微点了点头,问了声姑娘好。 靳妩左右看了看,最后选了东厢,老仆接过她的包袱和两把兵器,便去收拾房间了。靳妩在院子里绕了一圈,越发觉得这院子布置的十分巧妙。虽然前院是正街,可是这后院却十分清静,可真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这里是?堂堂的祁国太傅就住在银号的后院?” 靳妩越想越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了出来,律听了她的问题,只是微微一笑。 “多年前,陛下倒确实赐了我一座太傅府,可是殒小的时候常常发生意外,陛下便特意安排我住在宫中方便照顾,那座府邸也就一直空着。 后来殒渐渐大了,又接掌了祁氏,我便搬出了宫中。可是那府邸委实大了些,人多眼杂反而不便。 所以我便奏请景帝把那府邸收了回去,置办了这么一处院子,虽然地方小些,可是一则方便,二则清静。” “可是这银号人来人往的,又地处闹市之中,岂不是更加人多眼杂?” “这银号是殒的地方,一般人进不来。而且不过是个歇脚的地方,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平时有通叔替我照料着也就够了。” 靳妩微微点了点头,听律这么一说倒也合理,总归不过是个落脚的地方,地方大了,难免便须得许多下人打理,反而人多眼杂。这么一座小院,反倒简单清静。 只是堂堂一朝太傅,连个府邸都没有,景帝竟也允了,看来这位景帝倒算得上是个开明的帝君。不过也是,祁国百年,一生只有两位嫔妃的帝君也就他头一个了。 “你。。。” 靳妩听了律的话,脑中似乎有灵光一闪而过,似乎十分可疑,可是她又有些迟疑,不知道律会不会据实已告。 “还有什么,想问就问吧。” “你在祁国多少年了?” “殒五岁的时候我就来了,如今算起来,也有十五年了。” “十五年。。。十五年前你就是这般模样吗?” “什么意思?” “你现在看起来不过就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那么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我就已经是这幅模样了。” “什么?。。。那你。。。你不是普通人,我真的没有猜错。” “你的确没有猜错,我不是普通人,你不是普通人,嫣也不是普通人。” “。。。那么其他人呢?景帝、轩王、叶相,他们。。。” “你多心了,他们的确是会变老会生病也会死的普通人。” “那他们。。。就没有怀疑过你吗?” “自然是怀疑过的,但怀疑终究只是怀疑,他们既无法证明,更不敢轻易对我做什么。” 律的语气十分淡漠,仿佛长生不老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他究竟经历了多少这样漫长而亘古不变的时光? 怪不得,他看起来什么也不在乎。 可是,为什么他似乎又对命运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偏执? 靳妩看着律眼角细细的纹路,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从她脑子里冒了出来。可是她一个都没有问,因为她不用问也猜得到,律根本不会回答她。 他绝不会回答任何有关她的过去,或者她和他曾经共同有过的那些过去的问题。 “。。。那么我呢?我迟早也会。。。” “你不会有这一天的。” “你。。。?” 律说到这的时候,他的语气突然变了。不再是他一贯的,显得有些荒芜淡漠的语气,反而带着某种毋容置疑的坚定。 他一定还知道些什么,却不肯告诉我。 律的变化虽然极其细微,可是靳妩却听出了其中的差别,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可是还没等她想清楚,却又产生了另一个问题。 律的语气变化如此细微,她又是怎么察觉的? 这样敏锐的洞察力是任何一个普通人应该有的吗?虽然事实上她早就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人,可是。。。 这些疑问就这么自发的跳进了她的脑海,就像是一种本能,可她却丝毫也想不起这些本能究竟是从何而来。 “我想出去走走。” “你去吧,早些回来,诸天和钺心就不要带了,太显眼了些。” 律凝视着她的表情,其实他早就已经看出来了,她心里还有许多疑问,可是她一个都没有问。 因为她知道那些疑问都不会被回答。 聪明敏锐的她,沉默寡言的她,坚决果断的她。 一直都是她。 只是现在的她倒有些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的她,有些懵懂,却要平和的多,就像是一头迷迷糊糊的小兽。 只是,她从一开始就不曾信任过他。 不过仔细想一想,这也不能怪她,又有谁会信任一个从一开始就对她不抱善意的人呢。 靳妩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却又被律叫住了。 “等等。” “?” “你这身装扮走在街上实在引人注目了些,先回房换身衣服吧,还有这些碎银你拿着。” “啊,这就是银子吗?” 靳妩接过律递过来的荷包,用力抖了抖,几枚闪闪发亮的沉甸甸的银子掉在了她的掌心。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书里是怎么说来着。。。? 哦,对了!铜臭的味道。 好像真有些臭味,不过倒更像是血的味道,也不算难闻。 “不错,这些你先拿着吧。” 靳妩一边玩着手中的银子,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一身黑色劲装。她想起之前走在街上,看见那些官家小姐穿着的似乎都是轻飘飘的纱衣,怪不得律说她这身衣裳实在引人注目。 跟那些娇滴滴软绵绵的官家小姐一比,她简直就像是个男人。。。 可是那些轻飘飘的纱衣,好看是好看,可是那随风摇摆的水袖,流苏坠饰的裙裾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不过律说的也有道理,这里毕竟是煜都,还是不要太过招摇,小心谨慎些为好。 想到这,靳妩便回房换了一身素淡的纱衣,又随手挽了一个发髻。说起来,这衣裳和发髻还是几年前嫣娘特意给她准备的,开始的时候她似乎也曾喜欢过这些飘逸好看的衣裳。但后来无论是吃饭的时候、写字的时候、甚至是睡觉的时候,嫣娘的偷袭简直成了家常便饭。这些东西也就慢慢的成了累赘,悉数被她压进了箱底,再也不曾想起。 如今这些衣裳、发簪、首饰,仍然光亮如新,一切却已然不同了。 嫣娘,越是看着这些东西,我便越是相信,你对我并非只有恨和愧疚吧。 可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对我的恨如此深刻,甚至于盖过了其他所有的感情,不惜置我于死地呢? 靳妩就这么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镜中那个俏皮可爱的少女,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直到门外响起了阵阵敲门声,她才回过神来。她打开房门,原来是通叔前来问她是否需要用膳,靳妩想了想却摇了摇头。 银号对面似乎有一家酒楼,隐约飘出的牛肉香味闻起来可真是香呐。靳妩和通叔打了一声招呼,便关上房门向外面走去。 同一时间,一道红色的身影却悄无声息的飘进了乌衣巷里最大的宅子。 要说起这乌衣巷,那可是全天下多少读书人挤破了脑袋都想在这里头求得一席之地的宝地。 明明是大白青天的,可这乌衣巷里却静悄悄的,来往的人虽也不少可一旦进了这乌衣巷那可都是刻意放轻了脚步,连说话的声儿都不敢太大,生怕吵了那些住在这巷子里的贵人。 先说巷子正中那座最大的宅子,那里头住的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叶烁光叶丞相呐,祁国的顶梁柱呐。 再说叶丞相对面那个宅子,听说原本是太傅府上。可是后来,太傅似乎嫌那宅子太大,空荡荡的住着不习惯,又搬了出去。 你说这太傅大人可真是奇怪的很,宅子大还不好么,换了别人要能住进这么大这么好的宅子那可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呀。结果这太傅大人一句太大,就这么搬了出去,这宅子也就一直空着。 这景帝陛下在位都快四十年了,满打满算这乌衣巷里拢共也就住了两户人家,叶丞相和甄老将军。 您问尚书侍郎在哪?您嘞,一直走到头,右拐,再右拐,紧邻的两条巷子都叫做青衣巷。这青衣巷里住的全是尚书侍郎,拢共十几座府邸,虽然比不得丞相府将军府,倒也还算宽敞。 再往下的?五品以下那可都是外地小官儿,只能在青衣巷隔壁的布衣巷里找个驿站凑合凑合了。 不过那一抹浓烈妖艳的红色身影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什么乌衣巷还是破衣巷,他就这么大喇喇的飞进了叶府的后院,更奇怪的是,一个陌生人就这么毫无顾忌的闯进了叶府,叶府不仅没乱起来,反而早已有人在院子里等候着。 “参见主上。” 一名老者微微弓着腰向那红衣人作了一个揖,宽大的袍袖遮住了老者的脸,声音听起来却并不像想象中那般苍老无力。 “行了,别给我整那些没用的虚礼,你在这祁国别的没学会,倒是把这些没用的繁文缛节学了个全。” 红衣人不耐的一甩袖子,对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叶丞相竟然一点儿顾忌 的意思都没有。 没错,这个毕恭毕敬的老者就是当今祁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叶烁光叶丞相,可是那红衣人却不是祁景帝,或者说不是祁国里任何一位数得出名字的贵人。 这红衣人两道剑眉平直如锋刃,眉峰利落硬朗,双目狭长眼角上挑,好一双勾人摄魂的桃花眼。 可惜这双眼中的锋芒实在太利,生生坏了这浑然天成妖媚入骨的美目。再往下看,鼻梁挺直高耸,唇薄而水光潋滟,唇角似笑非笑。 发间一支乌木素簪随意的挽着满头白发,白发? 不错,满头青丝皆成雪,真叫人捶胸顿足。 一身红袍松松垮垮的束在腰间,隐隐约约露出精壮的胸膛,看似瘦削实则肌理分明恰到好处。 如此倾城绝艳不可方物,可惜是个男人,可惜锋芒太盛,可惜张扬至极。 真真是可惜了。 第十章 暗潮涌 "主上大驾光临,老臣不敢怠慢。" 叶相不急不缓的直起身来,亦步亦趋的跟在红衣人后面走进了正堂。他头发花白,满脸的皱纹,颌下蓄着半长不短的胡须,倒像是一头谦逊的老山羊,除了那一双老谋深算闪着精光的眼睛。 "行了行了,我让你打听的事情如何了?" 红衣人走进正堂,袍子一掀就这么坐上了主位。叶相看着红衣人的动作,笑容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不过瞬间便消失了。 "启禀主上,老臣把这一个月来煜都里大大小小所有的事全都查了一遍,唯一算得上反常的大概只有祁律一事了。 “祁律?向来滴水不漏的太傅大人竟然让你抓住了把柄?” “倒也算不上什么把柄,只是我想来想去,也唯有这一件事勉强算得上有些古怪。” “哦?说来听听。” “数日前,祁律一个人离开了煜都,直到今日才回来,可他回来的时候却多了一个人。” “多了一个人?是轩王的人吗?” “不是。他们进城的时候恰巧遇到了韩先生,据韩先生形容,跟在祁律身边的是一名女子,黑衣劲装,身上还背着几把形状古怪的兵刃,十分可疑,又是个生面孔,他便拦下祁律盘问了一番。 祁律却说这女子原本是他一位朋友的义女,那位朋友出门远游,放心不下这个义女所以才特地把她托付给了祁律。” “所以祁律这一趟出门就是为了去接这名女子?” “据他所言的确如此。” 那个红衣人听到这里,突然沉默了下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后来呢?" "祁律和那名女子进城后便直奔乜舞楼,停留了一个多时辰。我的人一直守在外面,亲耳听见里面传出了打斗的声音。然后,祁律便带着那名女子回了通宝银号。" "哦?你是说这个女人竟然敢在乜舞楼动手,还能完好无损的离开?" "臣不敢妄加揣测。" "哼,老狐狸。" 红衣人冷哼一声,斜眼瞟了一眼叶相。虽然只是冷冷的一瞥,可他那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若是让旁人看了,怕是连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偏偏叶相不仅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甚至他自始至终都是低着眼睛说话的,压根没有抬头看过这红衣人一眼。 两人正说着话,一只信鸽飞进堂中停在红衣人手边,红衣人取出信鸽腿上的纸条看了看,然后将纸条交给了一旁的叶相。 "靳妩?难道就是祁律今天带回来那个女子?公子殒有意让这么个小丫头片子接掌无生楼?" 叶相看着手中的纸条,眉头皱了起来。 “祁律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他这位朋友又是谁,还有这个女人究竟是何身份,这些都查清了吗?” "这。。。" "说。" "我的人一直跟着祁律到了颍州东南角的诡雾山,然后。。。” “然后你的人就再也跟不下去了,直到今天祁律回了煜都,你们才发现多了一个人。” “。。。正是如此。” “诡雾山。。。别的还知道什么?” “目前收到的消息只有这些了。。。” 那红衣人明显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可他却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给我盯紧了,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 “老臣明白。” “我还有事要办,如果有任何线索,马上通知我。” “恭送主上。” 没等叶相说完,红衣人径自又飞出了丞相府,叶相一直目送他的背影越过了院墙彻底消失不见,才转身回到堂中。 老者坐到了方才那红衣人坐的位置上,脸色十分阴沉,紧紧抿着嘴,似乎在暗自压抑着什么。 "相爷毕竟是一国丞相,虽然尊称他一声主上,可他实在太过无礼,全然不把相爷放在眼里,这堂堂丞相府倒像是成了他的地方。" 一个青衣人突然掀开了后堂的布帘走了进来,叶相听了他的话,脸色更加阴沉,但是没过多久又缓和了下来。 "韩先生的好意老夫明白,不过主上毕竟是主上,倨傲惯了,咱们做臣子自当谨守本分,如何能说主上的不是。" "相爷宽宏大量忠心可鉴,是韩某失言了。" 青衣人低头作了一个揖,可是老者却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无妨,无妨。依韩先生看来,他突然前来煜都,究竟有什么目的?” “韩某也觉得十分奇怪,按理说这些年来,祁国和北国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他也已经有多年没有踏入祁国了。可是这一次,他竟然来的这么突然,事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莫非。。。他已经起了疑心?” 韩奕皱了皱眉头,沉吟了片刻才接着说道。 “要说这些年,他能看见的也不过就是韩某暂代都尉统领这一件事,恐怕还不至于起疑。而且他来之前还特意派人知会了相爷,若他此行的目标是相爷,那他又何必多此一举打草惊蛇呢?” “知会?他不过就是要利用我去帮他盯住轩王罢了。” “相爷此言差矣,知会也好,利用也罢。都足以说明他的势力还不足以在这煜都为所欲为,所以才需要仰仗相爷。” 叶相沉默的捋着他的胡须,反复想着韩奕的话,不住的点着头。 “先生说的有道理,这些年轩王的势力越来越大,他想在这煜都之中生根发芽,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所以相爷大可不必过分担忧。我们只需盯紧了这位主上大人,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早作打算便是。” “就按先生说的办,一定要派人盯紧他,还有祁律带回来的那个女人,绝不能有丝毫放松。” 韩奕点了点头,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他回到房中,斟酌了半晌,才提笔写下了一张字条,然后取出了一只雪白的信鸽。 他把字条绑在了信鸽的腿上,却没有把信鸽放出去,反而小心翼翼的把信鸽藏在怀中,悄然离开了相府。 他一直走到一条偏僻的小巷,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空无一人之后,他才放出了怀中的信鸽。 雪白的信鸽扑腾扑腾的飞了起来,向着碧蓝的天空展翅高飞,却不知将要飞向何方。他这么小心翼翼放出去的字条之上写着的却是一首街知巷闻的歌谣,但不知为何,他只摘取了其中的四句。 “无生楼,黑衣女。律令现,公子殒。” 那一头,靳妩刚迈出了银号大门,混迹在人群之中的几个影子便跟上了她。 靳妩可压根没想到,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山野姑娘,刚到煜都城便被几方势力列为了重点监视对象。 通宝银号外面,便是这煜都城中最繁华的正街,锦绣大街。 银号正对门,也就是靳妩心心念念的,隐约飘出香味儿的地方那可是祁国最有名的酒楼,一头牛。 之所以叫做一头牛自然是因为他们家的全牛宴真可谓是人间绝味。说起这全牛宴,那必须选用正当壮年的公牛或者是刚刚成熟还不曾有孕的母牛,而且还必须得是做过农活的。因为那做过农活,流过汗的壮牛,割下来的肉才劲道有嚼头。瘦了不行,太肥了也不行,七分瘦三分肥方能恰到好处。 再配以绝妙的刀法根据每个部位不同的肉质切成最合适的形状,然后用九九八十一种烹调方法制成八十一道菜,故而称之为全牛宴。 这全牛宴首先须得挑选上好的壮牛,然后还需经过许多道精妙复杂的工序,光是这烹饪之前的准备便得花上不少时日,所以这每个月也就只能摆上那么一桌。 而自从这一头牛的全牛宴推出以后,马上成了这些达官贵人们争相追捧的对象。光是这每月一次的名额就让他们抢破了脑袋,能在一头牛包上一桌全牛宴那可是身份的象征,莫大的荣耀。 靳妩刚出门便看到了一头牛的招牌上那硕大的金牛头,据说这块牌匾那可是足金打造,约莫有十来斤那么重。那可是十来斤的黄金呐,掉下来几乎能砸死个人的黄金呐,就为了这一个金牛头。 不过靳妩可管不得那牛头到底是足金的还是镀金的,她只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儿从那酒楼里飘了出来,再对比着她那已经饿扁了的肚子,情不自禁的走进了一头牛。 说来也巧,今日正是一头牛中摆全牛宴的日子,所以才会有这么浓郁的香味儿。靳妩进来的时候,宴席尚未开始,宾客们正聚集在楼中高声谈笑,靳妩一踏入楼中便有一个伙计迎了上来。 “姑娘可有请柬?” “什么请柬?” “对不住姑娘,本店今日已经被包下了,不接待外客,姑娘若无请柬,还请改日再来。” “被包下了?这么大的酒楼全都被人包下了?我在外头闻着这香味可是真香呐,通融通融让我在角落里占个位呗。” 靳妩听说这么大的酒楼竟然全被包下了,心里有些吃惊。可是那香味可实在太诱人了,闻得她都迈不开脚步了。那伙计一听她的话,却是笑了起来。 “姑娘莫非是外地人?” “你怎么知道?” “姑娘这话一说可就瞒不住了。我们店里的全牛宴在这煜都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每个月就只能摆上这么一次,须得提前三个月预定。今日刚好是设宴的日子,按规矩一概不接待外客。” 怪不得,原来是全煜都的人都知道的规矩。。。 靳妩有些不死心的朝店里看了看,一楼大厅坐满了高声谈笑的宾客,大多是些形貌粗犷的大汉,面容黝黑而粗糙,手臂壮实而有力,掌心多有厚茧。而且这些大汉虽然都身着常服,可是他们的腰间却都挂着相似的佩刀。 罢了,罢了,这些人看上去可不像是什么普通人,看来今天这桌香喷喷的全牛宴可真是跟她没缘分呐。 “既是如此,那我改日再来吧。” 靳妩刚准备离开,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十分好听的声音。 “姑娘,请留步。” 第十一章 食为天 靳妩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却发现是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正顺着楼梯从二楼走了下来。这名男子唇红齿白,十分俊俏,年纪看起来不大,声音倒也算不上多么好听,但是比之方才那一室的粗犷大笑却是悦耳如同天籁。 可是他一出声,原本热闹喧哗的大厅却瞬间安静了下来。那名男子径直走到靳妩面前,行了一个礼,脸上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容。 羞涩。。。放在一名男子身上可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好的形容,可是除此之外,靳妩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比羞涩更适合用来形容这名男子了。 “冒犯了,在下在楼上看出姑娘似乎身怀绝艺,一时按耐不住想与姑娘切磋一二。姑娘若能接在下十招,在下愿奉姑娘为上宾一起品尝这全牛宴,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那些大汉听了这名男子的话,似乎有些意外,脸上却浮现出一丝看好戏的表情。反观这名男子,明明是在邀人比武,神情却像是个内向寡言的少年,白净的脸上还泛起了一丝可疑的嫣红。 “这。。。在这里比武恐怕有些不合适吧。” “姑娘说的是,若是坏了品宴的雅兴那可就是得不偿失了。不如我们点到即止,约定若有任何一方移动或损坏了楼中物件,就算输了,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这男子真是奇怪的很,居然在这煜都最有名的酒楼里拦下一个陌生人比武。可是看起来他又没有什么恶意,而且这香味。。。这可是寻常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大名鼎鼎的全牛宴呀。 “那就依公子所言吧,点到即止。” 那名男子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抬起右手做了个礼让的手势。靳妩也不客气,身形微动,旁人还没看清她是怎么出的手,两人已经缠斗在了一起。 真动起手来却是大大出乎了靳妩的意料,这男子看起来羞涩内向,可动起手来却隐约有横扫千军的大将风范,招式之间大开大合气势磅礴。 反观靳妩,身形灵动飘逸,招式朴实无华却招招制敌绝无落空。两人的身影在这酒楼之中上上下下四处翻飞,却一丝一毫也没有损坏这楼中的摆设,看得众人眼花缭乱,频频叫好。 不过须臾之间,十招已尽。 “在下输了,姑娘果然好功夫,能邀得姑娘这样的座上宾,是在下的荣幸。” “公子客气了,我虽然侥幸赢得公子一招半式,于武道之上却是输了。” 二人说话间,一名伙计走了过来,在男子耳边轻轻耳语了几句,男子闻言一怔,方才继续说道。 “这宴席的主人对姑娘甚是欣赏,想请姑娘上楼一叙,不知是否方便?” 男子话音刚落,楼下众人却是面面相觑,议论声纷纷响起。靳妩对这宴席的主人原本早有猜测,可是和这位黑衣男子过招之后,却发现这宴席的主人或许未必如她猜测的那般。 靳妩细细想了想,与其在一楼与这些大汉同桌,倒不如去会一会这位主人。反正都已经生出了枝节,此时再退缩岂不是晚了些。靳妩想到这里便答应下来,随着那名男子向楼上走去。 一头牛的二楼数来数去也就东南西北四间包房,此时只有东面的房间门口站着两名侍从,其余几间都空无一人。 这位宴席的主人还有这名黑衣男子究竟是什么身份,这么大的排场,包下了整座酒楼,特意安排了一桌全牛宴,就只为了宴请这黑衣男子一人么? 那名黑衣男子果不其然,径直带着靳妩走进了东面的房间。 房间正中只有一张圆桌,桌旁只有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坐在主位之上。那男子见二人进来便绽开一个微笑,这一抹笑容非常温和,似乎和律有些相仿。可是律的笑容,温和的只是表面,内里却暗藏着无数机锋。而这一名男子,却真是如同一块毫无棱角触手即温的羊脂白玉。 真真当得上那一句,翩翩君子,温润如玉。 “有劳肖将军,姑娘请坐。” 白衣男子向那位被称为肖将军的黑衣男子行了一礼,随后抬手邀靳妩落座在他左手的位置,那位肖将军却坐在了他右手的位置。 肖将军? 靳妩听了这位白衣男子的话,心下一动,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顺着那名男子的手走向了左侧的位置,却没有急着入座。 “误闯公子宴席,多有冒犯,还请公子见谅。” “姑娘不必介怀。今日原本是我为这位肖将军设下的接风宴,方才他在楼上瞧见姑娘与店家说话,见姑娘气息绵长似乎身怀绝艺,一时起了好胜之心方才定下赌约,冒犯了姑娘。” “能得宁王殿下相邀,是我的福分,何来冒犯一说。” 宁王伊祁决闻言有些意外,却只是笑着和那位肖将军对视了一眼。 “不知姑娘从何而知?” “雕虫小技而已,不敢冒犯了宁王殿下。” “无妨,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我既然请姑娘上来,那姑娘就是我的座上宾。我十分好奇姑娘究竟是如何猜出了我的身份,还请姑娘为我解答一二。” “那我就献丑了。” 宁王点了点头,似乎一点儿也没有生气的意思,靳妩顿了顿,才开始娓娓道来。 “首先,根据伙计所言,能包下这全牛宴的人非富即贵。其次,楼下的客人长相作风豪迈粗犷,佩刀饮宴,而且还是相同的佩刀,必然是军中人。而这位肖将军,一出手便有大将风范,再看楼下军士对他似乎十分敬重,说明他在军中的地位不低。而阁下坐在主位,这位肖将军却坐在右侧,说明阁下的地位或者官职在他之上。再看阁下的年纪和气度,想来多半便是宁王殿下。小女一时冲动妄加猜测,冒犯了王爷,还请王爷见谅。” “姑娘不仅武艺高强,还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这位确实是我祁国最年轻的将军,肖未。这下我倒是对姑娘更感兴趣了,还请姑娘入座一叙。” 宁王没有否认,反而再请靳妩入座,靳妩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只是这一番推测之中,有一个隐藏的疑点,宁王没有提,靳妩却拿不准他是真的没有发现,还是他早已知道了什么。 能满足以上条件的人,不仅仅是宁王伊祁决,还有轩王伊祁殒。她却丝毫未提及轩王,反而直接称呼其为宁王。 虽说民间传言,宁王宅心仁厚翩翩君子,轩王智勇双全帝王之才。靳妩却以年纪和气度为理由,认定眼前之人是宁王而非轩王,如此推论难免过于武断不够周密。 真正的原因只有靳妩自己知道,她不久前才刚刚见过轩王,那么眼前的人便只可能是宁王了。 靳妩这一番推测的确很精彩,却埋藏了这么一个致命的漏洞,她刻意把这个漏洞轻描淡写的掩盖了过去,用的借口并不算高明,然而无论是宁王还是肖未却都没有提出这个疑问。 “不知姑娘芳名如何?以前似乎不曾见过姑娘。” “小女名叫靳妩,今日才刚刚到得煜都。王爷实在过誉了,小女不过一个粗野女子,那像肖将军如此年轻有为,小女能侥幸胜得一招半式,全赖肖将军手下留情。” “姑娘不必如此谦虚,肖某输得心服口服。今日时地不对,改日必再邀姑娘切磋讨教。” 这肖未面容似清秀少年,出手似沙场老将,话语却似狂放武人,说话的时候白净的脸上却始终透着一抹可疑的嫣红,而且他的视线极少直视靳妩,似乎有意回避。 靳妩十分好奇,不仅不回避反而盯着肖未上下打量,却发现他的脸越来越红,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却又一脸无可奈何,只得把头越埋越低却还是躲不开靳妩的视线。 一旁的宁王早已看出二人之间的古怪,也不出言阻止只是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直到肖未转头愤恨的看了他一眼,他才敛住了脸上的笑容,轻咳一声,靳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举动实在有些不妥,有些不自然的收回了目光。 “这,肖将军虽然年轻有为纵横沙场,可是他一见了陌生女子便脸红害羞,靳妩姑娘还是莫再为难他了吧。” 靳妩听了这话噗哧一笑,肖未的脸却又红了几分,这一出插曲倒让房里的气氛意外的轻松了许多,几人之间的关系也仿佛不知不觉得拉近了些。 三人刚说了几句话,开宴的时间便到了,一道道美味佳肴被陆续抬上了桌。 宁王虽然身份高贵,可是博学多识温文尔雅,言谈举止间进退有度,一点儿也没有王爷的架子。 肖未年纪轻轻就做了将军,听起来威风八面,可也不过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再加上生性直爽,倒与靳妩十分投契。 靳妩开始时还小心翼翼,后来见二人风趣随意,毫无架子,也放了开来,早把律跟她说的那一套谨言慎行的玩意儿丢到了九霄云外。 靳妩前脚进了一头牛,律后脚也离开了银号。 所以二人都没察觉,在他们离开不久,一道红色的身影悄然飘进了小院。 红衣人径直进了靳妩的房间,一进入房间,视线就被桌上的诸天黏住了。 他不认得这把刀,可是这把刀却令他觉得非常的亲切熟悉,甚至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冥冥之中也许就是这把刀在召唤他。 否则他怎会毫无理由的突然决定前来煜都? 否则他怎会毫不迟疑的直奔这间房间? 否则他怎会突然不敢去拿起它? 这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觉。 他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诸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的手终于伸向了桌上早已激动不已的诸天。 他的手一触及诸天的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红衣男子,那男子一脸的不耐烦,似乎在问他。 怎么现在才来,让他白白等了这么久。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个红衣男子,紧接着便有一幕幕似曾相识的画面在他的脑中倏忽闪过,他皱紧了眉头,越是努力想要看清那些画面,越是杂乱模糊。 就好像一团纠结缠绕的线圈,他却根本找不到线头。 他就这样站在靳妩房中,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看似有些答案呼之欲出,实际上却又出现了更多的疑问。 他神情复杂的望着手中的诸天,思索了半晌,紧紧握住了诸天转身向外走去。 一旁的钺心似乎察觉到什么,发出嗡嗡的低鸣,他回头看了一眼钺心,身形顿了顿,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留下钺心孤零零的躺在桌上,一室静谧。 第十二章 杀意浓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色晦暗深重,就连月光也藏在层层叠叠的浓雾之后。 锦绣大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几家铺子门前挂着灯笼,稀稀疏疏的透着微光。 肖未早已被军士们灌的人事不知了,一散席便被军士们扶着回去了,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改日要再与靳妩大战一场。 宁王也喝了不少,有几分醉意,但人还是清醒的,比起肖未那般却是好得多了,起码是自己走回了府,临走前还邀靳妩改日再到宁王府中一叙。 楼中众人酒足饭饱,可苦了一直在楼外从白日等到黑天,早已望眼欲穿的人。 靳妩刚刚踏出银号,得了消息等在一旁的天权便盯上了她。 天权一看见靳妩就兴奋了起来,确实是个好货色,而且据说还是祁嫣亲手调教的。看来,少主这回可算是做了一件好事,真没坑他。不过这女子看起来着实嫩了些,可别像无生楼那帮废物一般,在他手下连三招都走不过,那可就太扫兴了。 其实天权从她一走出银号就已经盯上了她,可是白日里不便动手,本想先盯着她,等天黑了再寻个机会。 岂料她竟然进了一头牛,这一待便是几个时辰。 可苦了天权一直守在楼外从天明等到了天黑,眼看着楼内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对比着自个儿饥寒交迫寒风瑟瑟。 那叫一个欲哭无泪,胸闷气短。 想他平日也是个作威作福横行霸道惯了的主儿,如今竟然为了个女人落得如此境地。 这一头牛原本也不是什么惹不起的地方,要放在平时他没准就直接闯进去把那个女人揪出来了。 可是,他看见了肖未,而且还是肖未亲自把那个女人请上了楼。 肖未既然在此,那么今日在一头牛中设宴的,左右只能是那几位贵人。 他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可若平白惹出了麻烦最后还得他自个儿收场,搞不好白白舍了孩子,却连狼毛都套不着。 不好,不好。 可要他就此放弃却又不甘心,只得在楼外候着。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宴散,却见肖未喝得酩酊大醉,整个人都快摊在军士身上了,却还没忘了和那个女人谈笑道别。 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然这么快就和肖未打得火热。 而更让他意外的,却是最后出来的那个人。 宁王,和那个女人有说有笑依依不舍的宁王。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没想到今日这设宴的主角儿竟然是宁王,座上宾的却是肖未,不过一顿饭的功夫,那个女人竟然就跟这么两尊大佛有说有笑了。 他若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殒,不知道殒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不对,殒怎么可能没有派人盯着这个女人呢。 看来他明天可是有必要再到乜舞楼走一趟了,万一殒一时气急,直接把这个女人送给他做个玩具,那岂不是妙哉,妙哉。 天权眼看着肖未和宁王先后离开,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而靳妩一直目送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方才转身向银号走去。 此时众军士早已散的差不多了,一头牛也已经关门打烊了。 夜深露重,月黑风高,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可不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时候吗。 管他三七二十一,打过再说,总不能白白等这几个时辰。 可还没等他出手,三道黑影却突然从另一面窜了出来。 那三道黑影悄无声息的围住了靳妩,待靳妩发觉不对的时候,合围之势已成。 只听“嗖”的一声,一抹寒芒撕开了浓重的夜幕,朝着她的面门破空而来。 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只勉强来得及侧头避了一下,接着便感觉到脸颊一阵刺痛。那一道寒芒飞快的划过了她的脸颊。 一道血痕,几滴鲜血,一缕发丝。 脸颊传来的刺痛成了最好的醒酒汤,她下意识的摸向腰间却扑了个空,这才想起出门之前把钺心留在了房中。 三道黑影紧接着冲了上来,密不透风的围住了靳妩。靳妩手无寸铁又以少敌多难免落了下风,一时有些捉襟见肘。 本来准备出手的天权见此情景反而匿了身形,躲在一旁看戏,而打的难舍难分的四人竟然毫无察觉。 天权躲在暗处,借着兵刃闪过的寒芒细细观察着。其中一个黑影的手上似乎有个标记,天权眯起了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楚,直到一道寒芒恰好照在了那个标记之上。 竟然是无生楼中的废物。 这三人招招狠辣,显然是想要这女人的命。 这女人功夫的确不错,可是看她的出手应对未免也太嫩了些,心也不够狠。竟然被这三人逼得节节败退,接连挂了彩。 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白亏了这么好的底子。 天权有些失望,却还是耐着性子看了下去。他原本以为这女人没有兵器,又受了不少伤,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可是没想到,几十招过去,这女人不仅没有败退,反而渐渐摸清了那三人的套路,逐渐扭转局势占了上风。 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还有点儿料,三名黑衣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从袖中取了一枚暗器,趁她不备,笔直的射向了她的后心。 靳妩没有察觉,一旁的天权却是看的分明,那暗器闪着莹莹的碧光,一望便知淬了剧毒。 天权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枚石子,石子破空而出,在半空中截住了那枚暗器。只听“叮”的一声脆响,暗器被打偏了,射向另一名杀手的方向。 有人! 看来他们的行动已经全然落入了他人眼中,而且这个人竟然一直悄无声息的躲在暗处窥探,直到他们暗下杀手才出手相助。 他只想保住这个女人的命。 看来他们今天的目的多半是无法达成了。 三个杀手互相对视一眼,瞬间消失在夜幕之中。 可惜啊可惜,这女人的确是个不错的苗子。 假以时日,必能与之一战。 现在却实在太嫩了些,又受了重伤,屠杀一只无力还手的小羊可实在太过无趣。 不如先留她一命,待她日后成了足以为敌的对手,再下手也不迟。 看来这几个时辰是白等了,这笔账只能日后再算了。想到这里天权便悄然离开了,走的比那三个杀手还快。 转眼之间,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大街上就剩下了靳妩一人呆愣在原地,只剩下那一枚暗器还躺在地上,闪着莹莹的碧光。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杀她的人走了,救她的人也走了,而她既不知杀她的人是谁,也不知救她的人是谁,真真是一场闹剧。 靳妩这下可真是哭笑不得,唯一能提醒她不是酒醉做梦的,恐怕只有她身上这些深可见骨的刀口和剧痛了。 一时也顾不上这么多了,靳妩赶紧回了银号,可是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律的房间也是一片黑暗。 靳妩强撑着回到房中,草草处理了伤口,刚松了一口气,却发现诸天不见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靳妩?是不是你回来了?院子里为何会有血迹?“ 靳妩正不知所措,却听见屋外一阵敲门声响起,是律的声音。靳妩打开门,全然顾不上她还穿着那一身血迹斑斑的衣裳。 “怎么伤的这么重?究竟怎么回事?“ 律看到靳妩的惨状,皱紧了眉头,扶着靳妩走进屋里,又重新为她检查了伤口。 “幸好只是皮外伤,不过这也够你受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靳妩颤抖着嘴唇,一时之间却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可是她师父唯一的遗物呐! 律等了半天没有回应,一抬头才发现她脸色惨白泫然欲泣,一副三魂不见了七魄的样子。 “靳妩?“ 律又唤了她一声,靳妩这才回了魂,可是仍然哽咽的厉害,连话都有些说不清了。 “先生。。。诸天不见了。“ “什么?那怎么可能。。。“ 律听了这个消息也是大惊失色,靳妩便把今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律。 律一边听一边在房中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诸天并非寻常兵刃,常人根本无法拿起,究竟是什么人。。。“ “常人无法拿起?那么就只有我,和你,还有。。。嫣娘?难道还有别人?“ “的确如此,拿走诸天的必定是与你我有关的旧人,除此之外寻常人根本不可能拿走。究竟是谁。。。诸天是他的东西,可他早已不在了,不对。。。莫非。。。可是。。。“ “他。。。?是指我的师父?“ “不可能。。。他明明早已。。。这怎么可能。。。“ 律喃喃自语着,突然打开房门冲了出去,片刻后却又回来了。 “这是最好的伤药,你好好养伤,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暗杀你的人我心中有数,明日你去乜舞楼见少主便可,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多保重。“ 律把一个小瓷瓶递给靳妩,急匆匆的说完这些话,便消失在屋外的夜幕之中。留下靳妩一个人在房里。 律就这么突然的走了,靳妩只得擦拭了血迹换过衣裳准备歇息,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着今天的事,脑袋里就像一团混沌不清的浆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靳妩终于睡了过去,却还有多少人困顿于暗夜,无法入眠。 第十三章 血中花 叶府的深处,有一座僻静的小院,常年锁着门,却总是穿出一些兵刃摩擦的阴森怪声,令人不寒而栗。 谁能想得到,乌衣巷里最大的宅子,住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叶丞相,叶相府里暗藏的小院,养着的却是些满手血腥的亡命之徒。 这些杀手大多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本以为进了相府便能吃上一口饱饭,却不过是另一个人间地狱。 资质好的成了刀口舔血的亡命徒,大部分却早已成了乱葬岗上的一捧黄土,这金碧辉煌的相府之下究竟流淌着多么粘稠的血,恐怕连叶相自己也数不清了。 祁桢入相府的那年只有八岁,桢这名字是他入相府前的师父给的,祁这个姓也是随了他的师父。 三岁的时候,他的母亲突然失踪,从此下落不明。原本年幼的祁桢也是无法幸免的,可是一个老者保住了他。 这位老者养育他,教导他,就像对待亲生儿子那般,却在他八岁那年送他进了相府。 那五年,也许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八岁以后,他进了相府。再没有人关心他是谁,也没有人关心他叫什么,更没有人关心他过的好不好。 这里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 如果他不能把活人变成死人,那么下一刻也许他自己便成了死人。 直到七年后,他成了相爷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相爷才给了他一个名字。刃,杀戮之刃。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可他的心还在跳动,他的血还有温度。 起码他还记得曾经有一位老人曾待他视如己出,最后却又亲手将他推入了深渊。 他不恨他,甚至感激他。 毕竟在那七年暗无天日绝望濒死的日子里,那五年的时光曾是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的温暖。 只是,越是懂得那些温暖的真实和可贵,便越是想问,为什么? 究竟是怎样的理由让你如此狠心的抛弃了我?难道我对你来说就只是一个可以随意丢弃的木偶吗? 而对于母亲的执念也在他的心里暗暗发酵,伴着手中越来越浓稠的血开出了黑色的花。 到了今年,祁桢满十八岁了,不多不少刚刚好十年。 谜底终于揭晓了,却只是另一场悲剧的开始。 祁桢刚进相府的那五年,不过是寻常习武。虽然十分辛苦,倒也不至于熬不下去。可是从十三岁起祁桢就不曾再睡过一个安稳觉。 尤其是开始的那两年,曾经一起习武,甚至同床共枕的同僚却在一夜之间成了生死相搏的敌人。 那些顾念着情谊不忍下手的同僚,便会反被杀死,有时候是教官,有时候却是他们不愿杀死的人。 祁桢一直记得他杀死的第一个人,那个胆小懦弱的孩子,与祁桢并无交集,也许这便是他挑选祁桢的原因。 祁桢仍记得那个孩子拿刀刺向他的时候,那个孩子的手一直在颤抖。 “哈,这么软弱的人,即使我不杀他,他也活不到最后吧,不如让他早些解脱了吧。” 祁桢看着那孩子颤抖的手,忍不住想道。可是,当那孩子仍然温热的鲜血溅满了祁桢的脸,祁桢的手却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 第二个死在祁桢手上的,是曾经和祁桢同住一室的孩子。他死在祁桢手上的时候,已经疯了。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杀掉祁桢,他只是需要一个出路,逃离这个地狱,哪怕是付出死亡的代价。 他死的时候,表情十分的安详,甚至还有些感激。 祁桢一闭上眼睛,那些孩子临死的表情便出现在他的眼前,清晰的就好像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十年了,他却从未有丝毫淡忘。 反倒是后来的那些人,一刀毙命,干净利落。祁桢却再也无法记住他们的模样,似乎曾有过模糊的印象,可是到了最后,却都会汇集成那两个孩子的模样。 后来,那些脸终于不能再令祁桢有丝毫的动摇,只是潜伏在祁桢的梦境中一次又一次的重演着他杀死他们的那一瞬间。 他看着另一个自己杀死了他们,他的技术越来越好,他的手再也不会颤抖,他的眼神只剩下麻木的空洞。 这对他而言,似乎也许甚至能称得上是一个好消息,他却觉得快要在这血海中窒息了。 今夜,祁桢又陷入了梦境,出现的却不是那些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亡魂,他竟然梦见了八岁以前的那些时光。 那梦中有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轻声唱着甜腻温软的歌谣,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亲切的唤他祯儿。 他觉得幸福,宁愿不再醒来。 直到他骤然发现那女子的脸居然和那个孩子的脸渐渐重合在了一起,幸福戛然而止。 所有的不甘、渴望、怨恨相互拉扯着,几乎要把他撕碎了。 他挣扎着,汗水浸透了被褥,他却被困在梦魇之中无法逃脱。 直到一阵敲门声把他从地狱里拉了出来,他猛地睁开了双眼。他迅速拿起身旁的剑,片刻后却又放了回去。 他自嘲的笑了笑,深陷于噩梦之中无法自拔,连有人到了他的门外都毫无察觉。 他是一个杀手,一个失去了警觉的杀手,是不是也就离死不远了? 这一次来的人无意杀他,那么下一次呢,他是否终将死在梦中?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祁桢打开房门。 当看到门外的人时,他有一瞬间的怔仲,仿佛又回到了三岁那年,面对母亲的骤然消失,仿徨无措的自己。 十年了,便如同一个轮回,似乎又回到了原点。那么下一个十年,宿命的手又将把他推向何方? “师父?!” 老者闪身进入房中,依稀还是祁桢记忆中的样子,慈祥和蔼,只是十年的时光终究还是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印记。但他的面容,依然与祁桢记忆中的那张脸一一重合。 毕竟,这是十年来唯一能够令祁桢感到片刻温暖的容颜。 “祯儿,多年未见,你可还好?” “。。。我一直以为你早已。。。” “以为什么?以为我早已死了?” 祁桢自嘲的笑了笑,那老者的脸上却闪过一丝不忍。 “我的确以为你早就已经死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了。可是终究是我太过天真,祁平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死去。”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了。” “不错,我曾经以为你真的只是祁平而已,直到我用这个名字找遍了整个煜都,却一无所获。 直到后来,才终于有人告诉我,祁平这个名字早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或者说,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几乎都已经死了。 如今的你,叫做天玑。” “我的确不该瞒你,我只是希望,站在你面前的我,仅仅只是祁平而已。” “更加可笑的是,当我发现你竟然是祁氏四门首座之一的时候,我竟然仍然想要相信,你抛弃我是有苦衷的。 也许是因为祁氏之中起了内乱,也许是你被人追杀,也许是你无法再保护我,所以你才不得不把我送入相府。 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终于明白,从来都没有什么苦衷,这只是一个局。” 老者听了祁桢的话沉默了许久,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至于他的心里究竟是否曾有过丝毫的愧疚或者后悔,除了他自己再无人可知。 “。。。开始的时候这的确是一个局,但后来。。。无论原因是什么,终究是我把你送进了相府,你恨我是应该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连骗一骗我都不肯?我宁愿相信是你厌倦了,是你无法再照顾我,是你不得已。。。” “我曾经想过,让你隐姓埋名做一个普通人。可是最后,我却亲手把你推入了地狱。你恨我是应该的,我甚至已经不该再出现在你的面前,可是现在,我不希望你做错选择。” “呵,又是为了祁氏?你做这么多,无非就是为了祁氏。错也好,对也好,我不恨你,可是如果能借叶相的手毁掉祁氏,倒也算是偿了我一个心愿。” “你不能这么做。你可以恨我,但如果你执意这么做,你一定会后悔的。” “恨你?如果没有你,十五年前我就已经死了。我为什么要恨你?” “你本有机会重新选择你的命运,我却替你做了最坏的选择。” “我的确曾想过,如果没有进入相府,我是否会成为一个普通人,生儿育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平凡的生活。 可是,最后我却发现,那终究是不可能的。 的确是你把我送入了相府,可是命运的方向却是我自己决定的,如果我只是想做一个勤恳劳碌的普通人,那么十五年前我就不应该跟你走。” “。。。你?” “当时我虽然还小,可是我能够感觉得出,你跟街坊邻居里的那些平凡慈爱的老者不同。你背后的,是一个对我而言全然陌生的世界。可我依然选择了跟你走,这便是我所选择的命运。就好像为你取了祁平这个名字的人,同样也希望你能够平凡、平安的过完一生,可是最终你却选择了成为天玑。” “。。。她还好吗?” “她走的时候十分安详,唯一的遗憾,是再也没能见上你最后一面。” 天玑沉默了下来,神情之间似乎有无数的悔恨和痛苦,可终究却都只能深埋于心。 “你突然来找我,想必是为了那件事吧?你的祁氏,当初你为了祁氏把我送进相府,如今又是为了祁氏才回来见我。我倒真有些想要试一试,我到底会不会后悔。” 祁桢话音落地,原本以为天玑一定会继续阻止他,却并非如此。 “我原本的确是为此而来,可是见到了如今的你,我才发现,也许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唯一的师父,看到你还好好活着,我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祁氏也好,叶相也罢,我已经不可能再左右你的决定,全凭你自己做主吧。” “这些年我替祁氏做事,不过是为了查明你的下落。至于叶相,我倒要感谢他。我记得小时候,母亲曾说过,带我来煜都是为了寻找生父。 可是后来,她冒着大雪,抱着我在一座府邸之前跪了很久,却并没有见到所谓的生父,反而被人抓了起来,他们想杀了我们,却被你所救。 我一直想不起当时母亲带我去的究竟是哪一座府邸,直到我这个便宜老爹冒了出来,我才终于想了起来,那可不就是叶相府吗。” 祁桢的脸上突然浮现一抹古怪的微笑,尤其是说到叶相的时候,语气中带着嘲讽之意,眼神却十分森冷。 “祯儿啊,我膝下无子,杀戮半生,你是我亲手救下的,又亲眼看着你一点一点的长大,我又何尝舍得将年仅八岁的你送入相府。 可我终究姓祁,我若将你带在身边,迟早会被人发现你的身份。少主和叶相必然不会放过你,到那时连我也无法保护你。 无奈之下,相府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我不恨你,可无论是祁氏还是叶相,对我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才假装接受了叶相?” “师父,一直以来,我只有两个心愿,一是找到你的下落,二是找到我母亲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原来如此。。。也许我可以帮你。” “你知道我母亲的下落?” 第十四章 刀锋现 "不急,等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也许你就有答案了。" 祁桢顿了顿,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壶酒,倒满了酒杯,放到了天玑面前。当年天玑最喜欢的青竹酿,也成了祁桢最爱的酒,就这么一直喝了十年。天玑闻到那股熟悉的酒香,眉宇间有些动容,片刻后才平静下来,缓缓开口。 "那年冬天特别的冷,接连一个月大雪纷飞。我突然接到线报,有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跪在相府前求见叶烁光,声称那孩子是叶烁光的骨血。 我本打算前去一探究竟,可是赶到相府的时候,相府外的雪地上只剩下斑斑点点的血迹。 我悄悄潜进了相府,却只见她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躺在雪地里,还死死的护着怀里的孩子。 我原本并不打算插手,可是相府的人正要下杀手的时候,你却突然哭了起来,我看了你一眼,就是那一眼让我改变了心意。 我冒险救下你们母子,又把你们暗中藏了起来,可是我没想到叶烁光竟是铁了心要斩草除根。 三个月,你和你母亲藏身的地方终究还是被他发现了。他带走了你的母亲,而你当时正好不在家中,这才逃过一劫。 自那以后,我便时时把你带在身边,你才得以平安长到八岁,而你母亲却是再无下落。" "。。。为什么?母亲千里迢迢的带着我来投靠他,如果他真是我的生父,他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的要我们死?" "他二十岁金榜题名,官拜五品,娶得前丞相之女为妻,可谓一朝得志,飞黄腾达。但是当年的叶烁光可还远远不是今日的叶烁光。 你母亲带你来的那时候,正是他羽翼未丰根基不稳的时候。若让人得知他不仅与青楼女子有染,还生下了一个孩子,那他的大好前途可就要毁于一旦了。你以为他会为了一个孩子而放弃他的大好前途么? 你们母子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既然是污点,那自然要擦拭干净才可放心。" "母亲。。。" 祁桢突然无法再说下去,如果母亲。。。如果母亲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那么。。。 "我花了许多年的时间终于查清了你母亲的下落,但是。。。恐怕还是让你自己亲自去接她吧。" 天玑的话简直像明灯一般突然照亮了祁桢的心,他不由自主的提高了声音,简直恨不得马上飞到她的身边。可是天玑接下来的话,却又让祁桢高高飞起的心瞬间跌落了下来。 "当真?母亲她还活着?还请师父告知我母亲的下落。" "相府中有一处菡秋苑,那里藏着你想找的人。" "菡秋苑?那里不是早就已经废弃了吗。。。" "我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对祁氏并无感情,但我终究还是天玑,何去何从由你自己决定。三日内,你若不回祁氏那么你我师徒缘分便只能到此了。" "。。。师父恩德,桢永不敢忘。" 天玑离去的时候,天边恰好出现了第一道微光撕开了深重的黑暗。 烛泪已残,天还未亮,正是晦暗不明的黎明前夕。 靳妩还在睡梦之中,黎明的微光却已经透过窗扉照了进来,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 钺心发出低吟,然而那低吟声中透出的却不是威胁。 愉悦,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愉悦充斥在那低吟声中,那感觉好似久别重逢,终于能够再见。 靳妩陷入这似真似幻的感觉之中,挣扎着想要醒来,意识却仿佛在这莫名的愉悦感中越来越涣散,陷入更深的睡眠当中。 光影之间,最后的一瞥,是一抹张扬至极的红。 靳妩终于醒了过来,天已大亮。空气中有一种不寻常的气息,陌生而又有些熟悉。 她突然有一种错觉,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曾在这种气息中醒来。 不是一次,而是在极其漫长的时光里,无数次的醒来。这气息令她觉得安心,就好似一个人的拥抱,一个绮丽美妙的梦。 却又同时令她更加惶恐,她究竟遗失了什么? 靳妩昨夜受了重伤,今早起来,全身都像散了架一般。可是想起律先生昨日的吩咐,又不得不强撑着起身,又来到了荼靡奢华的乜舞楼。迎接她的却只有昨日那不发一言,一直侍立一旁的老者。 老者却带着她去了另一个地方,轩王府。 要说鼎鼎大名的乌衣巷是这一朝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地方,那它两侧的巷子可就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右边的青衣巷,虽比不得那乌衣巷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在里头占个住处那也勉强算得上是光宗耀祖了。 至于乌衣巷左边,其实也有一条巷子,但是呢,这条巷子寻常人连进去看一眼都难,就更别说住进去了。因为那里头可都是皇亲国戚的府邸,所以老百姓都戏称它为龙袍巷。 这皇亲国戚可不是一般的皇亲国戚,您要是外姓的,有幸和皇上做了亲家沾了点儿龙气,那至多也只能让您在乌衣巷里选个好位置。 至于这龙袍巷,住的只能是姓伊祁的。 当朝景帝有两个儿子,都在十八岁的年岁上搬出了皇宫,相继在这龙袍巷里建府做了邻居。 大皇子伊祁决封宁王,赏宁王府。二皇子伊祁殒封轩王,赏轩王府。 再说到这宁王府和轩王府,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可这里边儿却是天壤之别。 宁王府取意宁静致远,府中庭园楼阁一派生机祥和。而另一边的轩王府却是冷静肃杀,府中没有任何林园景致,正中一块巨大的练功场,四周摆满了兵器架,白日里也空旷无人,整个府邸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靳妩跟着老者来到一间屋子门口,还没进门便听见里面传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听说祁苏找到了?” “没想到肖将军常年在军中,对这煜都的消息还这么灵通。” “我只关心祁苏的消息,其他事情我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 肖未话音刚落,老仆便带着靳妩推门而入。那老仆抬头看了肖未一眼,似乎饱含深意,肖未却只注意到了跟在他身后的靳妩。 “少主,人带来了。” “靳妩?你怎么会在这?你是轩王的人?怪不得,看来昨日之事也是轩王的手笔。” “不是。。。” “哦?没想到靳妩昨日刚到煜都便有幸与将军相识,倒是巧的很呐。” 这两人一搭一唱的,倒是把靳妩晾在了一旁,让她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王爷不知道昨日之事?” “愿闻其详。” “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昨日在一头牛中巧遇了靳姑娘,倒与肖某十分投契。” “原来如此,不过肖将军恐怕误会了。靳姑娘是我一位故人的义女,迫不得已才投奔于我。没想到她昨日方到皇城便有幸得肖将军赏识,本王也意外得很。” “确实如此,我昨天只是偶然到了一头牛。。。没想到。。。” “无妨。我肖某看中的是你这个人,我既然已经把你当做了我肖某的朋友,便不在乎你究竟是何身份,又会替谁办事。” “将军如此胸襟,本王佩服。” “靳妩既然昨日才到煜都,肯定还不曾好好逛一逛这煜都。今日既然在此相遇,我愿做个向导带你在这天下闻名的煜都城中好好游览一番,如何?” “扑哧。” 肖未这一番话说的可是掷地有声,大气磅礴,无不透着一股有情有义,叱咤疆场的铁血男儿风范。可靳妩一看到他那白净如玉的脸上飘着两抹比女子还好看的嫣红,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说你这小妮子,我肖未难得热心一番,主动提出要带你游玩,你倒好,你不感激涕零也就罢了,你还笑我?” “我。。。我只是觉得肖将军的确是个难得的大好人,不仅为人豪爽而且十分面善。” 靳妩这一说,肖未的脸更红了,不仅是脸,就连耳朵也通红通红的,看起来整个人都快要冒烟了。 “得了得了,你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 “肖将军可千万别生气,将军一番好意我心里明白。只是今日我原本是应了轩王王爷的召唤,此事恐怕还得先过问王爷的意思。” “肖将军难得和靳妩这么投缘,本王也高兴的很,自然不会为难于她。只是我今日的确有几句话需得交代于她,可否请肖将军稍等片刻?” “无妨,王爷既然有正事,那我等些时候也是应该的。只是方才我问的那件事,不知王爷如何作答?” “肖将军要的人的确已找到了,只是她恐怕对将军有所误会。所以,本王需得先问将军一句,将军仍不改初衷吗?”“误会总有解开的一天,只要她在我身边,我等得起。” “将军既然执意如此,本王也愿成人之美,只是她目前不便见客,过些时日本王自会派人去请将军。” “不便见客?难道。。。罢了,她本就是王爷的人,王爷行事肖某无权过问,只要王爷遵守约定,肖某必不会忘了答应过王爷的事。” “如此甚好,本王以为肖将军不只是性情中人,更是豪爽果断的大将之才,能得肖将军相助,是本王的福气。” “王爷谬赞,肖某不敢当。王爷既还有事交代靳妩姑娘,肖某便不多打扰了。肖某先行一步,在院中等候姑娘。” “将军慢走。” 靳妩一直安静的听着这二人的对话,心里头却突然生出了些奇异的感觉。 没想到,竟连肖未这样的人也会为了某些目的和殒达成约定。这煜都里的人,各个儿都有着自己的心思和目的,像肖未这般的还算得上是心思明澈的,那些躲在暗地里口蜜腹剑的又有多少? 不过一天的时间,她已经受了这么重的伤,且不说查明真相什么的,她真的能够在这煜都里平安的活下去吗? “靳姑娘,我听全叔说,姑娘在来王府的路上可是十分冷静,似乎对于我的身份早已是心中有数了吧。” 靳妩心里暗自一惊,,总觉得殒这句话似乎是在暗示些什么,可是眼下哪里容得她细想,只得先留了个心眼。 “之前曾听律先生说起过一些,想来是先生顾念我没见过世面,怕我冲撞了王爷。” “呵,那本王倒要问一问,姑娘既然早有所知却仍不知收敛,究竟是年轻气盛还是得了谁的吩咐?” 靳妩微微一愣,这不知收敛是指什么?莫非。。。难道。。。看来昨天的事情他可是一直都放在心上呐。。。这是要秋后算账了呐。。。可是。。。这得了谁的吩咐这话又从何说起呐。。。 “少主言重了,是靳妩不懂事,冲动妄为,这才冒犯了少主,绝不是得了谁的吩咐。” “姑娘是否有所隐瞒,本王心中有数。却不知姑娘对于自己的言行是否心中有数?” “靳妩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本王倒是看轻了姑娘,没想到姑娘刚进煜都不到一天,姑娘的大名就已经传遍了整个煜都城。” 糟了,看来轩王早就已经听说了昨日一头牛中的事情,刚才不过佯装不知。虽说只是共饮一席,可对方到底是宁王和肖未,肖未似乎无碍,可是宁王。。。看来她还是太过草率了。 “本王听说,昨日在一头牛中,宁王特地设了宴为肖未洗尘。突然出现了一名女子和肖未打了起来,还在十招之内胜了肖未。 宁王对这名女子青眼有加,当即邀请这女子同桌饮宴。更有甚者,当晚宴散之后,这名女子和宁王,肖未一共离席,似乎相谈甚欢。 不过市井传言难免有过而不实之处,本王倒想听一听姑娘作何解释?” “昨日。。。我属下知道一头牛的规矩,只是被那里的香味吸引,这才误闯了宁王的宴席。正打算离开,肖将军却邀我立下赌约,言明我若能赢了他便可一品佳肴。我原本以为是肖将军设下的宴席,这才答应下来。却没想到,真正的主家却是宁王。是我考虑不周,请少主责罚。” “是吗。。。?” 殒低声问了这么一句话,却又像是根本不需要她回答。只是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靳妩,靳妩只觉得身上压力倍增。 “看来你和肖未倒是十分投契。” “肖将军为人直爽,见属下孤身一人漂泊他乡,这才心生怜悯。” “那不知本王那位王兄如何?” “。。。宁王爷身份尊贵,属下不敢妄言。” “是不敢妄言还是怕隔墙有耳?” “靳妩不敢,昨日之事事出突然,属下一时草率,绝无二心。” 殒原本只是平平淡淡的说着昨日之事,可是说到隔墙有耳四个字时却陡然加重了语气。靳妩直觉压力倍增,几乎站立不住。 殒只是一言不发的凝视着靳妩,他沉默的越久,靳妩便越不安。冷汗浸透层层包裹的纱布,一点一点的浸入皮肤,火辣辣的烧灼着仍然渗着血的伤口。剧烈的疼痛犹如一把锉刀缓慢的侵蚀着靳妩的神经,靳妩只觉得眼前的光线似乎一点一点的暗了下来。 第十五章 颈中剑 就在靳妩快要支持不住的的时候,殒终于开口了,问的却是另一件事。 “靳姑娘,律先生今日匆忙离开,可是因为昨夜发生了什么本王不知道的事情?” “这。。。” 殒竟突然问起昨夜之事,恍惚中靳妩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脑袋里混沌一片,只觉得伤口一挑一挑,就像有一把钝刀在不停的打磨着她的神经,让她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昨日宴散之后,我回到房中,却发现随身携带的兵刃不见了,那把兵刃似乎与先生的一位失踪多年的故友有关,所以先生才匆忙离开了。” “哦?兵刃?是你昨天所用的那对钺?” “不,不是。。。是那把长刀。” “长刀。。。你一直背在背后却未曾使用的,原来是一把长刀?” “正是。” “这把刀与律究竟有何关系?又为何会在你身上?” “这把刀原本为嫣娘所藏,她离开之后便一并托付给了我。” “嫣的刀?靳姑娘这个故事编的可实在不怎么高明。我与嫣共事多年,十分清楚她练的是以弦乐杀人的内劲功夫,她的外门功夫可是粗浅得很,要这么一把长刀做什么?更何况,我听说,她一向讨厌笨重粗鲁的玩意儿,又怎么可能用这么一把刀作为武器呢?” “少主误会了,这把刀的确是嫣娘所藏,但却并不属于她。” “不属于她?那么她又是替何人藏的这么一把刀?” 他不相信她的话。 靳妩感觉到殒的目光就这么若有似无的盯着她,可是那目光里暗藏的杀意激起了她本能的警觉。 如果她不能对这件事做出一个能够勉强令他信服的解释,那么也许她就再也无法踏出轩王府的大门了。 “我曾听先生提起过,这把刀似乎属于他和嫣娘的一位故友,可是这位故友已经失踪多年了。” “除此之外,嫣娘和律先生还说过什么?譬如,这位故友究竟是何身份,又为何失踪?” 靳妩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殒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可是心里却隐隐的有一种感觉,诸天和师父的事情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为好。 “我曾多次问过先生,可先生似乎不愿细说。至于嫣娘,在她走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把刀的存在,就更加无从谈起了。” “哦?这刀的主人是嫣娘的故友,而你又是她的义女,却从未见过这把刀?那么想必,这刀的主人你也毫无线索了?” “靳妩三年前有幸得嫣娘所救,可是获救之前的事情却是一丝一毫也想不起了,连律先生都是在嫣娘走后方才出现的,此前嫣娘根本丝毫没有提及过他的存在,我又如何能知晓这刀的主人呢?” “你是说从前的事情你一点儿也记不起了?” “确实如此。” “即便真如你所说,你受了伤,所以才忘了从前的事情。那么,你既然在无生楼里住了三年,可是为什么竟然从未有人见过你?” 果然来了,律先生早就说过殒对她的来历必然有所怀疑,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还是在如此的情况之下。 不对,他是故意的。 他不可能看不出我身上有伤,可是我进来之后,他先问了一头牛的事,但是他明明早就已经知道了一头牛的事情。 昨日在场的众人里必然有他的眼线。 那么,他既然知道了我和肖未比武的事情,可是对我上楼之后所发生的事似乎不甚了然,那便不可能是一头牛的掌柜或者伙计。 军士? 似乎有可能,可是昨日我们三人是等到所有军士走后方才离开的,而且所有人都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 虽然不排除故意装醉这个可能性,可是他方才说律先生是今早才离开的。可是律先生明明是在昨晚替我检查了伤势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他走之前来见过殒。 所以他才说律先生是今早离开的,可是他却问我昨夜发生了什么。。。 他为何如此确定那件事是昨夜发生的,而非今早发生的? 除非他的眼线是一直埋伏在一头牛的外面,所以他知道肖未与我比武邀我赴宴,却一直等到宴散,我与宁王、肖未一同离开他才知道昨日在一头牛设宴的是宁王。 他们二人走后,眼线仍未离开,并且亲眼目睹了有人对我下手。 难道是躲在暗处救我一命的那个人? 或者,还有别人? 不错,对他而言,我活着比死了有用。 所以,他不仅知道我受了伤,甚至他也知道是谁下的手。怪不得律先生昨夜说,要想知道昨夜偷袭之事,来找殒便可。 原来如此。 这样一切便有了解释,他早就知道我受了伤,问及宁王一事便是故意让我心神不定,再加上伤势严重,令我的意志更加混乱。 宁王、诸天、来历,他在利用她的伤势一点一滴的消磨她的意志。 诸天的秘密和她的来历,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可是靳妩即便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答案,没有令他信服的答案,那么她就是死路一条。哪怕只是一个令他将信将疑的解释,也许还能换得她的一线生机。 “也许正因为我来历不明,无生楼又是个特别的地方。所以嫣娘才特意将我藏了起来,不许我见外人,也不让别人看见我。” “你是说嫣娘将你藏了起来,三年来你都不曾见过其他人?” “嫣娘从来不许我踏出楼中半步,而庄中的仆从若没有她的同意也不许踏入楼中,我的吃穿用度也都是嫣娘亲自准备的。每当有外人来访,嫣娘便将我锁在房中,不许我出声,更不许我乱跑,以免外人发现我的存在。” 这一番说辞看似勉强说得过去,可是靳妩心里却没底。 殒低头沉思着,那熟悉的,十分有节奏感的,两指敲击木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靳妩垂着头,却一直微微抬眼看着他。她的掌心似乎出了许多汗,黏糊糊的十分难受。她正想舒展开来稍稍放松一下,却突然注意到有一道目光正片刻不离的盯着她。 是那个一直侍立一旁的老仆,原来他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仆。 靳妩马上警惕起来,再不敢妄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整个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砰哒,砰哒”的响声不停地重复着,应和着她那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既然如此,本王也就不为难姑娘了。律先生虽然走的匆忙,却也没忘了关照姑娘。虽然与我原本的打算有些出入,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安排。今夜子时,乜舞楼中,全叔会在那等你。想来肖将军在外也等急了,切莫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 看来这一关总算是暂时过去了。 靳妩觉得他并没有相信她的故事,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竟然选择了放她一马。 但无论如此,她始终记着他的那一句话,对他而言,这个世界上只分为两种人,有用的和没用的。 既然他选择了暂时留着她,那便说明,她对他还有用。可是,下一次呢?一旦他对她失去了耐心。。。 这个人实在太危险了。 “那属下就先告退了。” “慢着。” 靳妩刚准备离开,却被殒叫住了,靳妩刚刚放下的心又马上提了起来。 “不知少主还有何吩咐?” “姑娘不必如此紧张,本王只是想让全叔重新为姑娘处理一下伤势罢了,否则以姑娘现在的模样,肖将军必然会有所察觉。本王以为,以姑娘的处境不必再生枝节,姑娘以为如何?” “那属下倒要谢过王爷好意了,只是属下尚有一问须得请教一下少主。” “但说无妨。” “少主若对属下的身份来历有所怀疑,起了杀心,大可直接下手,何必暗中派人偷袭?以公子殒的身份,处理一个不起眼的下属还要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未免让人觉得有些失望了。” 也不知靳妩究竟是哪来的勇气,竟然就这么直愣愣的问了出来。明明她刚刚才决定,千万不要招惹殒。可是刚才殒竟然主动提起了她的伤势,就仿佛一根引线一般突然点燃了靳妩心里那一股憋了很久的无名邪火。 那一股无名邪火就这么“蹭蹭”的冒了起来,瞬间烧毁了她所有的理智,只剩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几个大字。 “姑娘这话倒是说的十分奇怪。以姑娘这样的身份,我若想要你的命,直接下手便是,何必派人偷袭?更何况,我有什么理由要这么迫不及待的对姑娘下手?” “我原本也没想到竟然是你,可是方才少主那一句话却突然点醒了我。” “那不妨就请姑娘说给我听一听。” “少主对比武、饮宴一事都了如指掌,可是似乎却一直等到宴散之时,才知道昨日设宴之人是宁王而非肖将军,此其一。少主提及律先生是今早才离开,却如此肯定有事发生的是昨夜而非今晨,此其二。这两件事便说明,昨日盯梢之人一直埋伏在一头牛外,所以并不知晓我上楼之后发生的事情,却亲眼目睹了我遇刺一事。原本我并不知晓究竟是何人刺杀,只是突然想到,这煜都城里除了公子殒还有何人敢公然在公子殒的眼皮子底下杀人,而且杀的还是律先生亲自带回来的人?” “似乎有些道理,可是姑娘难道忘了?这煜都城里,有一个人连公子殒都敢杀,又何况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下属?” 殒越是想要利用叶相做文章,靳妩反而越肯定,那些杀手一定跟他有关。 靳妩心里的火焰“蹭蹭蹭”的不停往上蹿,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勇气,就这么咄咄逼人的直视着殒,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不可。 “不错,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人。但是正如少主所说,我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卑贱女子,根本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威胁,他为什么要杀我?即便我真有什么地方引起了他的警觉,他要杀我,又何必急于一时?” “。。。好,好得很。嫣娘确实将你教的很好,只是。。。她似乎忘了教你一件事。。。锋芒太露未必是什么好事。” 殒的话音还未落,一把剑已经架在了靳妩的脖子上。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靳妩的呼吸一滞,似乎连心脏也停止了跳动,可是下一瞬却又更加剧烈的跳动起来。 殒呼出的气息洒在她的耳朵上,隔着衣服却仿佛仍能感觉到属于他的温度,如此亲近的距离。 清俊公子,飒爽佳人,这倒也勉强算得上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画面了,如果没有脖子上架着的这把寒光凛凛的利剑的话。 第十六章 尘嚣默 殒确实动了杀意,就在刚才那一瞬间。 突然暴涨的杀意让他的速度和功力发挥到了极致,等靳妩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却已然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怪不得律先生一直对他十分忌惮。 这个念头在靳妩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接下来却再无暇分神细想。冰冷锋利的剑刃就这么贴着细嫩白皙的脖颈,再进一分则破,却又刚好停在了这分毫之间。 若隐若现的血管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微微起伏,每一次弹起便会与那锋刃相触,激起阵阵寒意。仿佛若是心跳得再剧烈些,这脆弱的血管便会在这锋刃之上撞得支离破碎。 靳妩静心敛气,勉强压下呼吸,只用眼角余光死死的盯着那一双握剑的手。 可是身后的人竟然就这么顿在了那里,居然像是突然没了再进一步的打算,就连方才那如此强烈的杀意也逐渐淡去,直至完全消散。 颈间的冰冷突然远离,殒还剑入鞘,径自坐了回去,仿佛方才的事只是一场错觉,只有颈间依稀残留的寒意寥以为证。 “全叔,烦劳您带靳姑娘去疗伤吧。” “是。” 那老仆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却只是一直不动声色的看着,直到殒发了话他才带着靳妩离开了正堂。 一离开书房,靳妩便觉得身上的压力陡然轻松了许多,一阵精疲力尽一般的无力感包围了靳妩,让她恨不得马上离开王府。 可是正如殒所说,她现在这般模样若让肖未看见了,难免节外生枝,她只得不情不愿跟着那老仆去了后院。 殒仍一动不动的坐在堂中,可是他的心里却远不如表面上那么平静。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女子太过洞彻,确实是难得的好材料。 可是对他而言,手中的刀若生出了如此强烈的意志,假以时日必成大患。不如趁其羽翼未丰,斩草除根。 所以他出手了,任由那如同火山喷发一般喷涌而出的杀意占据了他的意志。 可是当他拥她入怀,剑刃加身之时,那剑刃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分,脑海中仿佛突然响起了一个严厉狠绝的声音。 “你怎么能,你怎么敢对她出手?!” 那声音骤然响起,却像一记重锤一般砸在他的心上,令他再也拿不住手中的剑,连杀意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当一切沉寂下来,细细回想,却发觉那声音十分耳熟,与他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七八成的相似。可是说话的方式和语调却与他截然不同,而那声音之中所散发出的威严凌厉之意与他相比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少主。” “她走了?” “按少主的吩咐,已经处理妥当了。” “嗯。” “少主,你的心乱了。” 殒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正如祁全所言,他的心乱了,否则怎会连祁全回来都没有察觉。 “暂且留着她,还有用。” 祁全微微颔首再无言语,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殒一眼。殒自然懂得他那一眼的含义,有用也好无用也罢,与其说是在解释给祁全听,倒不如说是在解释给他自己听。 他的心乱了,绝不能让靳妩对他产生影响,否则她必须死。 可是,这一次他无法下手,那么下一次呢? 祁全替靳妩处理伤口的时候,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言,靳妩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这个看起来地位举足轻重的老者,自她出现以来,看着她的眼神从未流露过一丝善意。 一处理好伤口,靳妩便迫不及待的从另一扇门离开了,宁愿绕些远路也不愿再穿过正堂。 想起方才那一瞬间的事,靳妩无法说清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惊讶、愤怒、惆怅。。。却没有害怕。在她与他对峙的那一瞬间,明明性命攸关,她却一丝害怕的感觉都没有。 为什么? 靳妩边想边向外走,一直走到练武场中才见到肖未。想来是等的久了,肖未竟在练武场中玩起了兵器。 “肖将军,让你久等了。” 肖未看到靳妩走出来,也停下了动作,拿着一杆长兵走了过来。 许是练得有些久了,他白皙的脸上透着一抹艳丽的嫣红,红艳艳的十分好看。 说来也奇怪,肖未入伍十年,竟是一点儿也没有晒黑,哪里像是个驰骋沙场的老将,倒像个十足的清隽贵公子。 也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不过对他自己而言,这大概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事吧。 “无妨。没想到这轩王府中还藏着不少鼎鼎大名的好家伙,可惜也不知为何就这么放在了这练武场中,若不留意还以为只是些寻常兵刃。你看看,这把裂阳戟,相传出自天下第一铸剑大师剑一之手,曾随甄氏三代大将驰骋沙场。自从甄老将军卸甲之后便没了踪影,原来竟是收在了轩王府中,倒也应该,只是这一代神兵从此以后便只能在这深宅大院中寂寥度日了,可惜了。” “甄氏?那岂不等于是轩王的家传之宝?” “的确可以这么说。可轩王竟然就这样随意的将它们摆放在这练武场中,未免有些。。。” “也许王爷也觉着把这些神兵束之高阁未免可惜了,所以才将他们放在此处,若有一日他们能再遇到肖将军这样的有缘人一展昔日风采,总好过收在房中寂寂蒙尘。” 两人自顾自说着话,并未留意到殒也走了出来,还恰好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殒从房里出来,远远看到二人站在练武场中,似乎对场中的兵器起了兴趣,正往这边走,却听到了靳妩的话,莫名的心中一动,脚步也停了下来。 “本王当初把它们放在此处时,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倒也并未在意。如今姑娘随口一言,也许恰好点破了本王当时所想。” “王爷过奖了,属下只是无心之言,请王爷恕罪。” “哪里,如此说来本王反倒还要多谢姑娘才是。如今看来肖将军便是这裂阳戟的有缘人了,本王便将这裂阳戟赠与肖将军,望将军好好使用。” “这怎么行?!这可是王爷的传家之宝,甄老将军的心爱之物,肖某万万不能接受。” “诚如将军所言,这稀世神兵放在本王这深宅大院中不过寂寥度日。外祖父也曾感叹他年纪大了,再不能上战场,甄氏之中又没有合适的人选继承他的衣钵,白白委屈了这稀世神兵。若他知道这裂阳戟到了将军手中,能继续随将军驰骋沙场,想来也不会反对吧。” “这。。。” “这裂阳戟放在我这里,不过是死物。到了将军手里,反而是重获新生。将军就不要再推脱了。” “既是如此,那肖某就谢过王爷美意了。待肖某再上不得战场之时,必当奉还。” “如此,便随将军的意吧。” “肖某此次回京,本来无论如何都该到老将军府上拜望,可是递了帖子到老将军府上,却一直没有回音,不知。。。?” “外祖父他身子不好,早已闭门谢客多年了,恐怕要辜负了肖将军的一番美意。” “这。。。那只能劳轩王替肖某向老将军道一声谢,他日若老将军有所好转,烦请轩王一定要转告肖某。肖某受老将军深恩,无论如何都想亲自再向老将军道一声谢。” “本王记下了,一定代为转告。” “有劳王爷了。” “如今甄氏一门没落,难得肖将军还一直惦记着外祖父,看来外祖父果然没有看错。” “王爷谬赞,老将军对肖某恩同再造,肖某绝不敢忘。” 殒点了点头,靳妩却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看来肖未和这位甄老将军还有不小的渊源呢,说起来这位甄老将军也曾是这祁国中传奇一般的人物,对镇北军更是有非同一般的影响力,肖未曾受他提携也并无奇怪。 可惜谁能想到,甄老将军本就年迈,甄妃这一走,他的精神也越来越差了,几朝元老半边之主的甄家竟然就这么日渐衰落了,真是令人扼腕。 “肖某一时兴起,想借王爷的地方再与靳妩过上几招,不知王爷可否应允?” “这练武场本就是比武之地,肖将军尽可以放心使用,只不过靳妩昨日才与将军交过手,今日在这裂阳戟下恐怕讨不了好处,不如让全叔陪将军过上两招如何?” “全叔?莫不是这位老者?” 肖未狐疑的看向侍立一旁的祁全,仔细打量了半晌,却发现这位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老仆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当即两眼放光,欣然答应了。 殒向祁全吩咐了几句,祁全略一思索,微微点了点头,下场和肖未动起手来。 靳妩虽然早已知道全叔是个高手,却从未见他出过手,如此难得的机会又怎能不好好看看他的深浅。 然而这二人一动起手来,她便发觉祁全必然是隐藏了实力。分明是有意相让,却又一直不多不少的占了那么一点上风。靳妩心里更加吃惊,看来她还真是低估了这个不起眼的老者。 “少主不让属下上场,是有意让全叔震慑属下还是肖未呢?” “姑娘误会了,本王不过是顾及姑娘身上有伤,不便动武罢了。” “原来是属下多心了,只是没想到,少主竟还有体贴下属的一面。” 殒听了靳妩的话,突然心中一痛,有些失神。明明可以用剑指着她,明明想要杀了她,明明可以毫不留情的伤害她,却经不住她这一句嘲讽吗? 殒回过神来,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连他自个儿都发觉他自个儿可真是可笑得紧。 靳妩等了一会儿,殒却一直没有出声,她转头一看却发现殒的表情全然不似平日那般冷淡生硬滴水不漏,反倒有些莫名的惆怅伤感。 靳妩看着他这样的表情,心中突然的一软,原本坚不可摧的心防竟然有些动摇的迹象。 “公子殒本就是一个不择手段阴险毒辣之人,若非如此,恐怕本王的坟头早已绿草丛生了。不过以姑娘如此洞彻的心性,少几分机锋毕露,多几分善解人意,或许可以让姑娘活得更长久些。” 靳妩听殒这么一说,刚刚有些柔软的心马上又坚硬了起来,甚至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愤。 “我虽然武功不济,但一般人恐怕还伤不了我。只要少主不再暗中下手,我的命自然会长久许多,至于其他的就不劳少主费心了。”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场外两人说话的功夫,场内两人已过了数十招,一柄看似平平无奇的裂阳戟在肖未手下却舞成了雷霆万钧之势,激起飞沙漫天。肖未的功夫便如这裂阳戟一般,看似平平无奇大巧不工,一招一式却是大开大合绝不落空。 反观祁全,他只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快。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一个快字便已足让他立于不败之地。以靳妩的眼力,只能看到祁全的身形几乎巍然不动,却始终占着上风。 虽只是不多不少的那么一点上风,可若一直是这么不多不少的差距,便是迟钝如肖未也明白这是人家故意相让。可能与如此高手过招,哪怕相让,一招一式之间,便已受益匪浅。两人又缠斗了片刻,同时收招跃回场边。 “多谢前辈指点。” 肖未拱手向祁全施了一礼,祁全点了点头,还了一礼便走回殒的身后。 “肖某受益匪浅,多谢王爷成全。” “将军客气了。” “时辰不早了,肖某这就不打扰王爷了,靳妩和我一起走吧?” “自然。那属下就先告退了。” “嗯。” 说完,肖未和靳妩向殒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殒目送二人的背影离开,他自己却不急着离开,反而站在场中注视着那些默然伫立在阳光之下的神兵利器。 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神兵利器,不过是些铜铁所铸的老家伙罢了。幸运的,一现世便披上了某某大师的光芒,不幸的,甚至连个名字都不曾有,最后却都因为他们曾经的主人而成了绝世神兵。 可终究只是些杀人利器罢了,若没了握剑的手,再好的剑也只是毫无用处的废铁。还不如让他们就在这庭院之中,随着风沙老去,重归尘土。又或者,冥冥之中还有再续尘缘。 究竟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被人理解,被人看透。 惴惴不安,悲喜难言。 那颗浸泡在鲜血之中早已冷硬无比的心,仿佛突然之间又重新开始跳动。 这种感觉竟然如此美妙,让我险些沉醉其中。 但是,我却恨不得将它挖出来重新封冻,因为在我的世界里,不死的心远比停滞的呼吸更为可怕。 第十七章 一念生 殒突然不敢再继续往下想,生怕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再一次用剑指着她,更怕他永远也无法对她下手。 "全叔以为肖未如何?" "坦荡磊落,颇有大将之风,不枉少主在他身上费了这么多心思。只是,他对祁苏。。。被一个女人牵制至此,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被一个女人牵制至此。。。这句话如同一记闷雷炸响在殒的心里,若是让祁全发现他也不由自主的对一个女人上了心,祁全又会怎么做? “起码对我们来说,这未必是一件坏事。” “少主的一片苦心,老奴明白。祁苏毕竟是陪着少主一起长大的,少主对她有所顾念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她的脾气实在太倔。。。” "无论她是否接受,这已是最好的选择。" "但愿她能明白少主的一片苦心。。。" 祁全话音未落,天权却突然出现在场中。 "咦?这大热天的,少主怎么站在这练武场中?莫不是早就猜到了我要来?" "这么早就来了,看来昨晚玩得不够尽兴?" "你知道了?” 天权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上翘,目光里却夹杂着一缕凶狠的光。 “不对。。。凭你那些眼线不可能发现我,是无生楼那帮废物告诉你的?还是说。。。你早就知道我会救她?" 天权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可是有些孩子气的脸上却绽开了无比灿烂的笑容。 "看来我确实没猜错。" "你是故意的。" 天权说着自己的推断,他的语气却是肯定而非疑问。天权脸上的笑容越说越灿烂,若让外人见了,必定以为这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这样可爱讨喜。 却不知但凡死在他手下的人所见最后一幕必是这孩童一般眉眼弯弯,灿烂可爱的笑颜。 他从来都算不上是什么绝世高手,因为他甚至连最普通的武功招式都不会。 他只会一件事,杀人。他也只在乎一件事,如何更快更有效的杀更多的人。 杀戮的艺术。 他是一头真正的野兽。 "生气了?" "不,这女人确实不错,虽然目前还不是我的对手,可是现在杀了她倒的确有些可惜。" 天权顿了顿,才接着说道。 "她的命我记下了,来日自会来取。想来少主也不会反对吧?" 天权静静的看着殒,脸上挂着戏谑的笑意,眼底却闪着嗜血的光。 如果天权真的杀了她。。。这个念头在殒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却像一口闷气哽在了胸口。 殒几不可见的动了动嘴角,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至于胸臆之间那驱之不散的一丝烦闷。。。 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我的脚步,任何人。。。 "救或不救,杀或不杀,不过在你一念之间,我又怎能把握。若她就这么轻易的死了,自然也就不值得我再花心思了,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就好。" 天权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话音之中飘荡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阴狠,而一旁的祁全,眉头却是皱的更深了。 靳妩跟着肖未出了轩王府,刚走到宁王府的高墙外,却见宁王伊祁决从府中走了出来,也不知真是凑巧还是有意。 "肖将军?靳姑娘?这是?" "宁王殿下。” 肖未对着宁王拱了拱手,宁王也还了一礼。 “这大早上的,没想到这么巧又遇见了二位。” “确实巧的很,我有些事要与轩王商议,所以方才从轩王府中出来,没想到却又遇见了宁王殿下。" "二弟与肖将军自幼相识,如今将军既然已经回了煜都,的确该多多走动才是。只是靳姑娘为何也在此处?" "宁王可还记得靳妩曾提起过,幸得一位义母收留,靳妩才得以活至今日。” “确实曾听姑娘提起过。” “这位义母曾是轩王的旧部,所以她离开之前便将我托付给了轩王。" "原来如此,那倒是二弟的福气了。不知二位接下来准备前往何处?" "靳妩昨日才到煜都,想来还没有机会好好逛逛。今日又恰巧在轩王府相遇,所以肖某这才毛遂自荐给她做个向导,带她到城中四处走一走。" "哦?既然来了何不顺路到我这王府中看看?" "这。。。看王爷这身打扮莫不是刚好有事外出,恐不便耽误了王爷的正事。" "肖将军多虑了,本王不过闲来无事,想出去走走罢了。我原本就打算请二位过府一叙,如今相请不如偶遇,二位意下如何?" "宁王盛情,再推脱倒显得肖某小气了,不知靳妩以为如何?刚从轩王府出来,不如再去宁王府看看?这两位王爷的府邸可是大有不同呢。" 靳妩心里有些犹豫,毕竟殒刚才才借宁王的事刁难过她,虽说宁王的事不是一个幌子,但是。。。 “靳姑娘可是有什么不便之处?” “我。。。” 宁王见靳妩面露犹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神色。 “我这府邸除了门口宁王府这三个大字,其余的不过也就是一处风景别致些的酒楼。更何况,这光天化日之下,又有肖将军一道,姑娘大可放心。” 宁王这一句话虽然十分含蓄,可却是刚好点透了靳妩的担忧。这些高墙红瓦里出来的贵人,当真各个儿都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精。 靳妩心里自然也明白了宁王的意思,只是没想到连宁王这样一个看起来最与世无争的人都难以免俗。 这高墙外的人,总觉着这墙内富贵荣华光芒万丈,不惜争得头破血流也想一睹这墙内的风光。却不知这墙内的人,反而向往着墙外的自由自在,潇洒肆意。 人人有心,人人困于心。 “那就叨扰王爷了。” 靳妩不愿再细想下去,却答应了前往宁王府。一则难免有些好奇,二则以自己现在的伤势,真要跟着肖未逛完整个煜都,还真有些吃力。相比之下,到宁王府中一坐反而好些。毕竟这白日青天的,她又是跟着肖未光明正大的进了宁王府,殒总不至于以此刁难吧。 决点了点头,带着二人进了府邸。这一路走来,果然与轩王府大有不同,前院一派庭园楼阁错落有致匠心独运,后院则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正值盛夏,可一进竹林便觉凉爽如春日。一条青石小道隐藏在翠竹之间蜿蜒曲折,林中一座竹亭清幽雅致,竹亭四周立着几个竹架,架子上整齐的摆放着几排砍下的断竹。 决引二人在竹亭中落座,又命人从架上取下几支断竹,小心翼翼的将断竹开启,一股清冽的酒香弥漫开来。 “妙哉。以竹为器,竹香浸入酒中,这酿出来的酒便带着竹香,这酒香如此清冽必是上好佳酿。没想到宁王殿下还有这般闲情雅致。” “肖将军过誉了,不过闲来无事便用这手边之物试了试,勉强能入口罢了。今日贵客临门,务必请二位替本王尝一尝这味道如何?” “自然自然,如此上好佳酿岂能错过。” “能一品王爷亲自酿的酒,是小女的福气。” “靳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我与姑娘相识的时间虽短,却十分欣赏姑娘,愿引姑娘为友。既是朋友,同桌对饮把酒言欢,便是人生一大幸事。” “多谢王爷抬爱。” 宁王亲自为二人斟满了酒,靳妩细细抿了一口,只觉满口盈香不见辛辣,反而有一股清冽的竹香萦绕舌尖,隐隐有一丝甘甜。另一边,肖未却是举杯饮尽,白净的脸颊浮现一丝淡淡的嫣红,整个人莫名的染上了一抹妩媚之色,可惜他一开口这艳色便荡然无存了。 “王爷这酒果然是上品,竹香洗净了辛辣,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甜香。平日里喝惯了军中的烈酒,没想到这竹酒喝起来虽不如烈酒辛辣,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哦?看来肖将军这些年在军中也练出了酒量?” “王爷这是拐弯抹角的套肖某的话呢,谁不知道军中铁令不许饮酒,再说了,肖某的酒量王爷还不清楚吗。” “王爷和将军早已相熟?” “不错,肖家本也是世代书香的名门望族,虽不如叶家那样权倾朝野,倒也出了几任尚书侍郎。不过世代都是读书人,偏偏出了我这么个不孝子,不上朝堂上战场。我年少时有幸得陛下垂怜,让我入宫给轩王做了个伴读,所以与二位王爷也算自小相识。不过自从我入伍以后,难免也就生疏了。” 决听肖未说起了这些陈年往事,也不知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嘴角露出一丝儒雅的笑意,看来他们少时的那段回忆还不算太坏。 “肖将军小时候是什么模样,也像现在这样?” “靳姑娘这回可就猜错了。” “哦?那是什么样?” 靳妩还以为肖未这粗犷豪放的脾气和他那羞涩文秀的面相都是天生的呢,可是听决的言下之意,似乎并非如此呐。这下靳妩可来了兴趣,一双眼睛贼亮贼亮的盯着肖未。肖未被她盯得全身发毛,转头狠狠的瞪了一眼靳妩,无奈的摇了摇头,最后还是决主动说起了往事。 “肖未和二弟同岁,进宫伴读时才五岁,长得白净可爱,人又聪明乖巧,父皇和母后很是喜爱,所以才特意召他进宫给二弟做了伴读。” “看来肖将军这脸红的习惯也是自小便有的?” “不错。没想到他在军中这么多年,竟然还是如此。” 肖未方才喝的猛了,此时却是有些醉了。决看了他一眼,也没拦他,神色之间却仿佛有些叹息之意。 “你这酒入口香醇,不知不觉就喝了不少,没想到这劲头这么大。” 决轻笑起来,肖未的脸却是红艳艳的跟擦了胭脂的小姑娘似的,见决笑起来连耳朵根都红了,露出几分恼怒的神色。 “的确难得,若不说他是将军,我还以为是哪家府上的公子呢。” “得了,我还不知道你们,自小便是如此,背地里都觉得我像个姑娘,谁让我们肖家天生就是这幅模样,我也苦恼得很。” “这话倒不错,肖家人的确都是白净俊朗,可动不动就脸红的却只有你一个。说来也有趣,你在军中这几年,嗜酒的毛病见长,酒量却不见长。” “不喝酒怎么上战场?你不知道。。。刚去的那年我整夜的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是那些。。。只有醉了才能有片刻安宁。军中禁酒,可大多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都明白,谁也离不了这东西,不过这些事情你又怎会明白。” “肖将军。。。你醉了。” “无妨,他不过是说出了事实而已。若没有这些将士在战场上厮杀征战,又何来我这个养尊处优的王爷。” 肖未听到靳妩的呵斥,酒也醒了几分,心下明白他酒醉乱说话的毛病又犯了,不禁露出几分懊恼。 “我。。。是我言重了,我知道你这几年也不容易,说到底,这不能怪你,你也不过是两头为难罢了。” “我虽然意不在此,可我终究还是姓伊祁的,只可惜外祖父却始终看不破。” 靳妩听到此处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想说,可是话到嘴边有咽了下去,只是默默的喝了一口酒。 “靳姑娘似乎有话想说。” “。。。我确实有话想说,却担心这样的话不该说。” “靳姑娘既然心存疑惑,何不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如此,靳妩就不客气了。听王爷言下之意,似乎对叶相的所作所为并不赞同,又为何要助纣为虐?” “人人常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我到底还是做不了一个无情的人。我总还顾念着,我身上留着叶氏的血。” 第十八章 结劫孑 决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十分平淡。可是这一刻,靳妩却宁愿相信他所言皆出自肺腑。 “。。。靳妩的记忆中除了义母,从不曾有过家人。但如果换做是我,也不能狠心不顾义母,是我冒犯了。“ “靳姑娘不必如此,我生来就姓伊祁,享了这伊祁二字带来的无上荣华,自然也该承担这伊祁背后的责任和艰辛。” “靳妩啊,你也别伤心,我肖未喜欢你,想要认了你做个干妹妹。你虽然没有亲人,可是只要你不嫌弃,以后我肖未就是你的哥哥,以后谁敢欺负你,我给你撑腰。“ 以肖未的性格,能出此言必然是发自肺腑,靳妩心里十分感动,一时之间湿了眼眶。 “哎哎,你别哭啊,我最怕女孩子哭了,这可怎么办呐。“ 一见靳妩哭了,肖未这着急上火的,脸红的跟猴子屁股似的。 “我这是开心,能平白多了一个哥哥。“ 靳妩看他那模样十分有趣,也不禁破涕而笑。宁王只在一旁但笑不语,一时之间甚是和睦。 “若是肖渊知道你收了这么个妹妹,可是又要头疼了。“ “管他作甚,大不了就是训斥我一顿。“ “肖渊?“ “不错,肖未还有一个大哥名叫肖渊,与我年纪相仿。“ “哎?听起来这位肖家大公子和肖家二公子似乎不太亲近?“ “你有所不知,这肖家一门三父子,性情可是截然不同。“ “如何个不同法?“ “之前与你说过,肖家也是世代相传的名门望族,传到这一代出了一个户部尚书,名叫肖呈,也就是肖未的父亲。 这个肖尚书为人最是圆滑,从不牵涉朝堂派系之争,是个名副其实的老狐狸。肖家两位少爷,肖渊和肖未。 肖渊的性情极为严肃古板,刚直不阿,所以就在御史台做了御史中丞。他虽然不懂变通人又执拗,但父皇倒欣赏他直言敢谏,不过也时常气他死板。至于肖未,他是什么性子想来不用我说你也明白。“ “这样说来,这肖家三父子确实十分有趣。可是这一门三父子皆身居高位。。。“ “我肖未的妹妹,就是聪明。我们父子三人虽然都身居高位,可父亲和哥哥从不拉帮结派,只尽心为陛下办事。再加上肖家祖上都是读书人,即便身居高位,却不曾逾越了人臣的本分,所以这也是为何肖家百年屹立不倒。可到了我这一辈,偏偏做了将军,掌了兵权,如今又认了你这个轩王下属做了义妹,若让我大哥知道了,少不得一顿责罚。“ “那我岂不是连累了你。。。“ “不必多虑,我与大哥素来不和,真要追究起原因来也并非因你而起,更不差你这一桩了。“ “是因为。。。从军的事?“ “不错,肖家祖上一直反对后人从军,当年我却一意孤行向陛下求了圣旨。大哥一直不肯原谅我,所以这些年我也一直没有回过煜都。如今算起来,已经七年了吧。“ “七年?那你当年走的时候不就还是个孩子?“ “肖未当年只有十三岁,那时父皇怜他年幼,便打算让他到近卫军中做个小将,谁知道他偏偏要去最危险艰苦的北境边塞,父皇见他如此倔强,也就答应了,还特意命当时仍是大将的甄老将军多加照拂,没曾想他去了北境反而往最危险的地方钻。当时我们也十分意外,肖未怎么突然想要参军了。可是一转眼七年过去了,谁也没想到,世代读书人的肖家当真出了这么个将才。“ “那么肖大哥又是为何突然想要参军的呢?“ “这。。。不过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肖未沉默了片刻,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以肖未的脾气都不愿说出口的理由,看来即便已经过去了七年,仍然不仅仅是陈年旧事。只是他既然不愿说,靳妩也不便再追问下去。宁王坐在一旁沉默不语,似乎知道些什么,却又不便开口。 亭中的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凝滞。 “是我多问了,肖大哥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无妨。今日既有好酒,便该把酒言欢。“ 三人正说着话,却有一个仆从走了进来。 “王爷,肖大人求见。“ “肖大人?哪位肖大人?“ 决还没有答话,反倒是肖未闻言一愣,脱口而出。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请肖大人进来吧。“ “是我那个死脑筋的大哥?“ 没想到,竟然还能见到这位传闻中的肖渊大人,看来今日这宁王府可真是来对了,靳妩暗自心想。 过了片刻,便见一位身着素衫青衣的男子跟着侍从走进了竹林。 “肖渊参见王爷。“ 那男子走到竹亭外,看见肖未也在亭中,眼神顿了一顿,似乎想说什么。却想起决还在一旁,转身先向决行了一礼。 “免礼。“ “肖渊需得先处理些家事,若冒犯了王爷,还请王爷见谅。“ 决发了话,肖渊却依旧没有直起身,反而低着头说了这么一句话,倒叫靳妩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决倒是面色平静,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只是抬起右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肖渊又行了一礼,这才直起身,看向了肖未。 “你怎会在此?“ “早上偶然遇见了王爷,便得王爷相邀过府一叙。“ “偶然?大清早的你在何处偶遇的王爷?“ “我。。。“ “你七年没有回煜都,如今回来了却日日住在军中,也不回府看看母亲,反而流连各家王府。昨日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一女子纠缠不清,成何体统。“ 这位肖大人果然如决所说,十分严厉。靳妩暗暗打量着这位肖大人,面容白皙清隽,温文尔雅,的确与肖未有几分相似,只是年纪大些,神情之间严肃古板,仿佛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表情。 “什么纠缠不清,不过就是切磋比试罢了。你诬赖我可以,可别坏了人家姑娘的清誉。“ “若是正经姑娘便该恪守妇道,又怎会让我有污蔑的机会。若是混迹酒楼、言行轻率,又何来清誉可言?“ “在你眼中难道就只有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方能算得上是正经姑娘吗?“ “不错。我肖家世代书香,门风清正,绝不容许任何身份不明、德行有失的女子玷污了我肖家门楣。“ 靳妩听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二人所争论的混迹酒楼的姑娘说的可不就是自个儿么。。。 这肖渊大人果然是严肃古板,不过是进了一趟酒楼便成了言行轻率,若让他知道她不仅去了酒楼,还在花楼进进出出好几趟,那岂不是成了伤风败俗的典范。。。 可是靳妩越听却越觉得,肖渊的话看似是在说自己,却又似乎另有所指。 “我不愿再与你争辩,平白扰了王爷的清静。王爷既然有客人,那肖未便先行告辞了。靳妩也与我同行吧,想必肖渊大人是不屑与她同桌饮酒的。“ 肖未猛地一甩袖子,站起身来,向决行了一礼,决只得无奈的点了点头。肖渊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这终究是宁王府。 还不是肖未不肯回家,宁愿住在军营,就连回家看望母亲也都是专挑他不在的时候,他根本见不到他。否则,以肖渊的门风家教,怎么可能公然在宁王府和肖未吵了起来。 不过,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是肖家两兄弟本就是和那二位王爷一同长大的,对这一幕早已司空见惯了,对肖未的秘密自然也早就心中有数。 “肖大人稍坐片刻,待本王先送二位出府。“ “不敢劳烦王爷。“ “不妨事。“ 决站起身来,引肖未和靳妩向外走去。 “没想到肖大人突然来访,扰了二位的雅兴,是本王招待不周,改日必早作安排,再邀二位过府一叙。“ “王爷客气了,我的家事竟闹到了王爷府上,叫王爷见笑了。“ “将军不必在意,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有一句话,本王还是想要劝劝将军。“ “王爷请说。“ “肖将军一去七年,肖夫人想必十分挂念。将军若得空,还是应该常回去陪陪肖夫人。“ “王爷说的是,肖未明白。只是今日冒犯了王爷,肖未十分过意不去,改日必登门谢罪。“ “本王倒是无碍,只是肖渊大人言语之中对靳妩有些冒犯,你可要好好向靳妩赔罪才是。“ “那是自然,我才刚认了靳妩这个妹妹,就在她面前出了这么大的丑,还平白连累了她,光是赔罪哪里够。“ “怎么说到我身上了。。。肖渊大人也是为了肖大哥着想,虽然为人严肃古板了些,但我能够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我果然没认错你这个妹妹,但是做兄长的怎么能让妹妹平白受委屈。这煜都城里五仁阁的点心最是出名,走,让为兄带你去好好品尝一番,就当做给你赔罪了。“ “那就多谢大哥了。“ “今日多谢王爷,我二人便先行告辞了。“ “肖将军客气,早前听说肖将军准备给靳妩做个向导,如今大好春光,宫中后花园中正是争奇斗艳的时节,不如明日便由本王引路同去宫中游览一番如何?“ “这。。。“ “不妨事,本王也想四处走走,总好过成日闷在府中。“ “甚好甚好,宫中后花园确实是个好地方,我也多年没去过了,平日里想进宫都须得蒙召,更何况是后宫。我上次去还是七年前了,如今想起来也是怀念得很。既然王爷如此盛情,不如就一同去看看吧?“ “既是如此,那就劳烦王爷了。能有幸看一看宫中繁华,是我的福气。“ “那便说定了,本王明日一早在宫门外恭候二位。“ 二人回了一礼,便离开了宁王府。 第十九章 绯光隐 肖未和靳妩二人离开了宁王府,有说有笑的向着锦绣大街走去。 “这个点儿可是正好,我这就带你去尝尝煜都城里最有名的点心。” “真有这么好吃?” “那可不,龙门楼的水煮鱼,熊木斋的水晶虾饺,五仁阁的流心酥那都是这煜都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美味。我小时候最喜欢五仁阁的流心酥,每次出宫总要去提上那么一笼。” “怎么没有一头牛吗?” “那时候一头牛还不是一头牛,似乎。。。好像只是一家寻常的酒楼吧,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换了东家。” “原来如此,那我可真要好好尝尝了。” 二人说话的功夫便来到了五仁阁,肖未本想让伙计照着菜单全上一份,让靳妩好好尝尝,却被靳妩拦住了。说是要留些念想下次再来,否则这么一次就全尝过了,那下一次哪还有乐子。 待二人吃饱喝足了从五仁阁出来,正午的日头都已经斜了,肖未便陪着靳妩在锦绣大街上逛了逛。 “说起这锦绣大街,那可是煜都最繁华的地方,从煜都城门直直的通到皇宫,约莫有数百丈长。云裳的绸缎、翩跹的裁缝、水胭堂的胭脂、莲曲的香粉、还有木芝斋的首饰,可都是官家小姐们最喜欢的地方。” “肖大哥,你。。。怎会对这些姑娘家喜欢的地方这么熟悉?” “小时候。除了我,还有一个女孩儿也得了吩咐伺候在轩王身边。那时轩王还只是二皇子,仍住在宫中,我和她就住在二皇子的院子里。无论读书、习武、用膳,我们三人都在一起。每次先生准了假,那个女孩儿就喜欢拉着我们陪她出宫,这些地方便是她每次出宫都要来看一看。她虽然住在宫里,不常出来,可是谁家又有了新的胭脂,谁家又裁了新的花样,谁家又来了新的首饰,她可是清楚得很。” 虽然只是极为平常普通的一小部分,可是肖未提起那段时光的时候,语气却这般温柔。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过往,虽然是三个人的回忆,可是那样单纯美好的时光却如同烙印一般刻在了肖未的心里,连这七年的风沙也无法将其抹去分毫。 “轩王竟也会有耐心陪着?”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而且那时候年纪都还小,二皇子也还没有如今这般。。。” “那这个女孩儿现在如何了?” 肖未顿了顿,仿佛突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过了半晌,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靳妩的问题。 看来这个女孩儿无论对殒还是肖未都有着特殊的意义,甚至就连肖未突然参军的原因说不定也和这个女孩儿有关。 靳妩突然有些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肖未宁愿自我放逐到北境边塞,七年不肯回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那女孩儿怎么样了? 可是看肖未的样子,似乎不愿再多说,靳妩也就不便再追问下去。 二人说着逛着,不知不觉太阳都快落山了。肖未本打算再带靳妩去尝尝龙门楼的水煮鱼,可是中午吃的多了些,靳妩此时也没什么胃口,便婉言谢绝了。两人在城门处分了手,相约明日再一同到宫中游览。 肖未走后,靳妩便回了银号。她身上原本有伤,又在外面逛了一天,实在乏得很,可是一想起殒的吩咐,便觉得更加疲累了,还是抓紧时间回银号歇息片刻为好。 深夜,差不多快到约定的时间了。靳妩走到熟悉的街口却吃了一惊,这僻静的小街白日里冷寂无人,到了夜里却热闹非凡。街道两旁的小楼透着糜丽的绯光,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脂粉香气。 靳妩不得不小心翼翼的避开拥挤熙攘的人流,花了不少时间才走到乜舞楼前。这楼白日里看上去就比其他的要奢华些,到了这夜里就更是金碧辉煌璀璨夺目。靳妩刚走到门口,却被一个伙计拦住了。 “姑娘是否走错了地方?我们这不接待女客。” “不。。。是少主让我子时到这来的。” “少主?我们这楼里可没有这么号人物,姑娘还是请回吧。” 两人正僵持不下,却有一名女子走了出来。 “出了什么事?” “玉娘,这位姑娘坚持说有一个什么少主让她子时到楼中相见,可是我们这儿哪有什么少主呐?” “这里交给我,你去忙别的吧。” 听到这句话,那伙计点了点头就走开了。这女子却也不再多说,只是向靳妩点了点头,便向里走去。 靳妩跟着她走进了乜舞楼,楼中正是一派春光明媚,丝竹乐声不绝于耳,入目所及都是些相拥而坐的男女,偶有落单的男子却大都色眯眯的盯着台上那些如翩跹的蝶一般翩翩起舞穿着暴露的女子。 今宵有酒今宵醉,春宵一度春宵共。 香汗玉臂缠绵意,明夕何夕陌路人。 玉娘带着靳妩悄无声息的从侧面绕过了大厅,然后顺着一座毫不起眼的小楼梯径直上到了三楼。整个三楼寂静无声的笼罩在昏黄的烛光之中,刚上楼便有两名黑衣人突然从暗处闪了出来,挡在了二人面前。玉娘低声与他们说了些什么,两人听后转头看了看她身后的靳妩,一言不发的让了开来。玉娘带着靳妩在三楼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西厢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靳姑娘,看样子全叔还没到,这是我的房间,便请你在此稍坐片刻吧。” “有劳姑娘了。” “无妨,我也没想到姑娘竟然来的这么早,本该由我亲自迎接姑娘才是。” “不敢有劳姑娘,我只是有些好奇,所以才。。。” “好奇这乜舞楼究竟是什么地方?” “不错,我久居山中,总觉得这城中什么都是新鲜的。之前总觉得这里的气氛和别的地方似乎有些不同,所以才想着早些来看看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那女子边说着话边邀靳妩在桌旁坐下,她点亮了屋内的烛火,驱散一室黑暗,才在窗边的一盏小几旁坐下。 靳妩借着烛光才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女子。 艳丽,死寂的艳丽。 我分明看见了你甜美动人的微笑,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我分明凝视着你妩媚多情的眼睛,却看不到我的倒影。 我分明就在你的眼前,却又仿佛从未出现。 眼前的女子明明笑意晏晏眼波流转,靳妩却只觉得空洞。她的灵魂明明就在那里,却只剩下一片死寂。 “姑娘看过之后,想来也应该明白了吧。” “。。。算是明白了吧。”  “不过就是花楼罢了,男人的天堂,女人的地狱。这一条街都是这样的地方,甚至就连这条街的名字也早就被遗忘了,所以这条街也就叫做花街。” “可我总觉得这里不可能只是一座单纯的花楼。起码,我相信应该不是每座花楼的三楼都有这样的高手把守。” “其实说起来也没有那么复杂,不过是把乜舞二字反过来即可。” “乜舞?乜舞。。。无灭楼?江湖传言只知其名而至今下落不明的无灭楼?” “不错,这就是无灭楼。” “这里是无灭楼,那么你又是谁?” “你可以叫我玉娘,或者天璇。” “天璇?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只是既然有天璇,莫不是还有天枢,天玑和天权?” “不错,天枢、天玑、天璇和天权,祁氏四堂。” 靳妩没想到,这个玉娘竟然主动说起了这件事。内容倒是和先前律先生所言大致相同,看来这应该是真的。可是这个玉娘与她素不相识,她究竟为什么要告诉她?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好,只是有一种感觉,将来我若出了什么事,恐怕只有你能相助于我。” “这个理由。。。未免有些牵强,靳妩倒不是不愿相信姑娘,只是。。。” “靳姑娘是个聪明人,自然不可能轻信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我既然有意结交姑娘,便该先拿出我的诚意。” “什么意思?” “我奉命调查姑娘的来历,无意中却发现,除了少主以外,还有另一股势力似乎也对姑娘十分感兴趣。” “另一股势力?叶相?” “绯杀。” “绯杀?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个组织行事十分诡秘,在江湖上也没有什么名声。要不是之前他们试图插手无生楼的生意,我们恐怕还不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 “绯杀?竟有人敢插手无生楼的生意?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怪就怪在这里,当我想继续查下去的时候,却发现这个组织根本无迹可寻。” “怎么会无迹可寻?雁过尚且留痕,只要他们出手怎么会毫无痕迹?” “可问题在于,江湖中丝毫没有他们行事的痕迹,就好像这个组织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除了这个名字竟然找不到任何有关的东西。” “这。。。可这样一个组织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呢?” “这便要问你自己了。” 靳妩皱紧了眉头,想来想去却还是对这个组织没有任何印象,更想不出她怎么可能会和这个组织扯上关系,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确实是第一次听说绯杀这个名字。我一直住在无生楼中,对这些江湖上的事情基本一无所知,更不可能和他们有过任何接触,而且还是这么诡秘的组织。。。” “那么你来到煜都之后,可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 靳妩又低下头仔细想了想这两日发生的事情,突然猛的抬起头来。 第二十章 四方动 “你想到了什么?” “有一件事。。。确实十分奇怪,可是。。。” “什么事?” “那个。。。” “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倒也不是,只是。。。那件事虽然十分奇怪,可我想不通和绯杀有什么关联。” “那你不妨先说出来。” 靳妩仔细思索了一番,犹豫了半晌,又看了看玉娘,终于下定了决心。 “嫣娘走前,曾留给我两把兵器。” “随你一起出现的那一对双钺和长刀?” “不错,你果然知道。” “这两把兵器有什么奇异之处?” “倒也不是。。。只是昨日我出门之前把两把兵器留在了房中,晚上回去却发现那柄长刀无故失踪了,而双钺还在原处。” “失踪了?你那两把武器在江湖上并无声望,谁会偷走它?为何要特意偷走它?而且又为何只偷走长刀却留下了双钺?” “这便是问题所在,律先生曾告诉我,那把长刀本名诸天,原本属于他的一位故友。可是,那位故友在许多年前便已经失踪了,江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诸天之名。可它刚在煜都出现,就被人盗走了,律先生听闻此事也是大惊失色,匆匆忙忙的就离开了。” “原来如此,祁律原来是为了此事才匆忙离开的。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别的线索?” “我曾问过律先生,可他却十分确定的说那位故友早已失踪了, 而那把刀原本也应当跟随在那人身边,却不知如何会到了嫣娘的手里。而且我看律先生的反应,不太像是装出来的。。。” “那么祁嫣呢?她既然把这两把兵器留给了你,可还有留下别的什么话?” “没有,嫣娘临走之前确实给我留下了一封信,但是信中只说把它们留给我,又把我托付给了律先生,其他的却什么都没有说。” 靳妩终究还是瞒下了诸天和钺心,还有她自己的秘密。 因为那样的秘密,早已不该属于这个人间了。 也许,终究还是会有瞒不住的一天,但起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绝不能让这些秘密从她嘴里泄露出去。 “这件事的确十分奇怪,看来目前只有从这把叫做诸天入手,看看能不能查到更多线索。” “确实如此,我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何人盗走了诸天,就算假设真的与绯杀有关,可是诸天不过就是一把兵器,他们为何要盗走它?” “我必当尽力去追查诸天的下落。” “还有一件事,倒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想你应该有答案,却不知你能否据实以告?” “说来听听。” “想必你应该也知道我昨夜遇袭之事,我想知道究竟是谁出手相救?” “你这问的有趣,你不问是谁想杀你,反而只问是谁救了你,言下之意,你已经知道杀你的人是谁了?” “我不知道杀我的人是谁,但我知道这件事和谁有关,如此便已足够了。” 玉娘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却并没有多做隐瞒。 “昨日夜黑无光,我的人并未看清是谁救了你,但白天的时候,我的人看到你刚出了银号便有个高手跟上了你,我的人怕被发现便没敢靠的太近,看他的身形路数,有些像天权。” “天权?我怎会无故与他扯上关系?以他的身份不可能劳动大驾只是为了来盯梢吧。” “他会注意到你那只可能是少主的手笔。至于他为什么救你,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天权这个人冷血嗜杀,十分危险。他这次救了你却不代表他不会杀了你,你须得多加小心。” “我记住了,多谢玉娘提醒。”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 “玉娘,全叔来了。” “我知道了,请他稍等,我这就带靳姑娘过去。” 玉娘高声答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伸出手轻轻挽住了靳妩。 “玉姑娘若能替我查清那件事情,我必永铭于心。” 靳妩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玉娘说道,玉娘没有回话,挽着靳妩的手却加重了几分力气。 祁全却站在四楼的走廊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二人的身影。 此时已近子时,走廊里烛光昏暗,楼下的丝竹调笑声却仍然不绝于耳,这销金窟竟然丝毫没有停歇之意,相比之下这三楼之中反而寂静得有些可怕。 二人从来时的楼梯上了四楼,玉娘挽着靳妩径直走向尽头的房间,房门打开着,祁全已经坐在了房中。 “全叔,我把人带来了。” “嗯,我听说靳姑娘今日来的有些早了,你们二人在房中聊了这么久,都聊了些什么?” “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我方才在楼上看到下人把靳姑娘拦在了门外,才想起来靳姑娘大概从未来过这种地方,恐怕有些不适应,所以才请她到我房中稍作歇息,闲聊了几句祁国风物罢了。” “是吗,那靳妩可知玉娘是何身份?” 靳妩刚想回话,突然心神一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玉娘不是此间的主人吗?” 祁全听到她的话,一时未答,只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这里的主人自然是少主,玉娘不过是此间的主事之人。这是少主特意嘱咐我转交你的,最好的伤药。” “还请全叔代靳妩谢过少主。” 靳妩到底是昨晚受了重伤,虽然已经妥善处理了伤口,可一直没能好好休息。白日里又喝了些酒,来之前虽然休息了片刻,可此时已近深夜,更觉疲惫,脸色也十分苍白。一旁的玉娘看她的样子不太好,才开口说道。 “全叔,我看靳姑娘脸色不太对,恐怕是今日太过劳累,身子有些撑不住了。” “是吗,我记得白日里我才替靳姑娘处理过伤势,却不知靳姑娘又到哪里去风流快活了,竟丝毫不顾及少主的吩咐吗?” “属下绝不敢违逆少主的吩咐。” “靳姑娘她毕竟刚受的伤。。。” “你逾矩了。” 靳妩早已明白这位祁氏掌门人对她可是一点儿好感都没有,自然是打足了十二分精神应对。 玉娘看她可怜,忍不住开口说了句话,可是刚开口便被祁全打断了。 祁全冷冷的扫了一眼玉娘,语气不重,却是连一旁的靳妩听了都觉得压力陡增,更遑论玉娘。玉娘不仅不敢再多说,更是马上跪了下来。 “属下不敢。” “靳姑娘,老朽倒真是小看了姑娘。没想到姑娘不止武艺高强,于笼络人心之道也颇有造诣。姑娘并非我祁氏中人,老朽无意指摘。不过我还是要提醒姑娘一句,莫要忘了你的身份。” 祁全这一番话说得慢条斯理,可是靳妩每听得一句,脸色便要白上几分。 及至他话音落下,靳妩的脸色惨白如纸,汗如雨下,几乎站立不住。 靳妩这时方才明白,她真是太过小看这个不显山不露水如同影子一般的老者了。 他若有意对她下手,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是他似乎并不打算对她下手,倒像是想利用这个机会警告她。 记住她的身份。 否则他如果想要她的命,那只是举手之劳。 “靳妩记住了,多谢您的提点。”  靳妩极力镇静下来,绝不能自乱了阵脚。 “我看姑娘今日也确实是乏了,那就请姑娘宿在楼中,让玉娘为你诊治一下,明日一早再把该做的事情给做了。” “那就劳烦玉娘了。” “全叔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祁全临走前意味深长的看了玉娘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 祁全走后,玉娘扶着靳妩回到了三楼的房中,才发现有些伤口已然裂开,渗出不少鲜血。玉娘重新为她清理包扎了伤口,才把她带到了南面的厢房歇息。 靳妩终于松了一口气,却又想起祁全口中的正事,问及玉娘却只是让她先安心歇息,其余的事待明日再说不迟,还说不会耽误了她与人相约的时辰。 玉娘走后,靳妩躺在床上,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严密监视着难免有些不痛快,可眼下又容不得她轻举妄动。 也不知这个玉娘究竟有何目的,虽然看上去似乎并无恶意,可是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靳妩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同一时间,叶府后院之中,祁桢也受了伤,却没有安眠养伤的幸运,只剩下独自疗伤的孤独。 祁桢知道他现在的状态十分危险。 今日原本只是照叶相的吩咐去跟踪目标的动向,并未打算动手。 可是他失手了。 既然已经打草惊蛇,他就打算直接下手了结了这件事。 可是他再一次失手了。 原本以他的功夫,绝不可能伤在目标手下。可是交手的时候,他的精神竟然有些恍惚,频频露出破绽。值此生死搏杀之际,一个破绽便已足够血溅当场,更何况是这样的状态。 所幸对方最后还是死在了祁桢的刀下,可祁桢也受了重伤。 原本应该完美解决的任务做成了这幅德行,回到叶府难免又是一顿训斥。他在叶府十年,训斥一顿不过是最轻的处罚。若是他不仅打草惊蛇又没能杀掉目标还受了这样的伤回来,等待他的恐怕就是大刑伺候了。 只是他没想到,犯了这样的大错得到的却只是一顿无关痛痒的训斥。 放在以前,这可绝不是一顿训斥便可抵消的错误。如今。。。那个人是否也有所顾及,所以才只是一顿无关痛痒的训斥。 他是否应该庆幸,不论是何原因,那个人对他终究还是手下留情了。 可为什么反而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就好像一个已经摔碎的瓷器,虽然又重新把它拼了起来,可是翻来覆去,无论怎么看却都只是一个破损的残次品。 他突然想起了叶府里那些人看他的眼光,曾经是畏惧,毕竟谁都知道他是如何从血海里爬出来的。 可是如今,除了畏惧,还有些轻蔑,因为谁都知道,他绝不可能成为叶府真正的公子。 十年主仆,对于叶烁光是怎样的人,他早已心知肚明。只是心里难免有些自嘲,你心心念念、耿耿于怀了十几年的亲生父亲,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可是母亲。。。师父若真的帮他寻回了母亲,让他尽一尽身为人子的孝道,无论要他为祁氏做任何事,他都愿意。 那些难以言说的奢望和不安撕扯着祁桢的心,菡秋苑这三个字如同一扇不能打开的窗户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在菡秋苑中等待着他的,也许只是另一场噩梦。 可若是不去揭开,难道真的能够就这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粉饰着表面的平静吗? 不能。 又是一宿混沌难眠,天亮了,第一天过去了。 通宝银号的后院之中,有一个人也和祁桢一样,彻夜难眠。 第二十一章 得与失 昨夜从靳妩房中拿走诸天的那个红衣人竟然又回来了。 他回来, 原本是想再仔细看一看靳妩,也许还有几句话想问一问她。可是他来的时候,靳妩已经不在了。 他只好坐在黑暗中等着她,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不在,那么他就等着,无论她去了哪里,最后一定会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切仿佛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虽然他甚至根本连那个女子的相貌都没有看清。 可是没想到他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靳妩却一直没有回来。 他的势力在煜都终究还是十分有限,若想要时刻探知她的下落恐怕还需借助叶烁光的力量。 可是他不想惊动叶烁光,他不想令叶烁光的视线过多的投射到这个女子的身上,可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宁愿就这么一直等着。 祁律早上突然离开的消息,他早已知晓,倒给他省去了不少麻烦。可是他的人才跟着祁律出了城,就跟丢了。 这可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他原本应该先去查探祁律的行踪,可是这把刀,和那个女子的存在却绊住了他的脚步。 他不该这样,他不该无所事事的耗在这里,就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 可是他放心不下,他一想到那个女子孤身一人住在这院中,不仅彻夜不归,房中还散落了不少染血的绷带。 他的心乱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就这么哽在他的心里。 可要他就这么承认他居然在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女人的安危,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他一动不动的坐在黑暗中,耳边偶尔传来前院银号有人走动的声响,还有那个老仆也曾进院子查看过几次,却始终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竟然悄无声息的进了靳妩的房间,而且就这么一直待在里面。 夜深了,子时已过。 看来那女子今夜多半是不会回来了,他也准备离开了,可是他刚要打开房门却停住了。 他握紧腰间的诸天,又回头看了看,然后大步走向放在一边的钺心。诸天仿佛察觉了些什么,发出轻微的震动。 他走到桌前,犹豫了许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拿起了钺心,诸天和钺心同时发出一阵愉悦的低吟。 是的,愉悦。 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可是他无法否认这就是他心里此时最真实的感受,就连之前那一丝烦闷仿佛也被冲淡了不少。 他把钺心拿在手中细细端详着,心里涌上来些奇异的感觉。 他拿到诸天的时候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仿佛老友重逢,又或者是命定的重逢。 他知道诸天是他的东西,虽然他已经忘了许多事情,可是诸天是他亲手打造的,他亲手赋予了它生命。 他甚至不需要知道它的名字,他只要把它握在手里,他就知道它是和他血脉相连的一部分。 可当他拿起钺心的时候,心里涌上来的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还夹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温柔。 这种感觉有些陌生,他却并不反感,反而觉得这一切都显得这么的理所当然。 仿佛早已在午夜梦回之时,无数次的暗暗期盼着这样的重逢。只是这份心情一直悄无声息的潜藏在我的梦境深处,直到如今方才知晓。 我的心如此深深的悸动着,以致无法言语,我的心灵为此时的重逢躁动不已,可我的脑海仍是混沌不明。 我甚至无法想起我与你有何关联,可我的心却代替我的记忆将你的一切牢牢的刻在其间,直到此时方才迎来这场期盼已久的重逢。 我的心为之觉醒,如此欢欣鼓舞,连带着记忆也蠢蠢欲动,让我如此的忐忑不安,如此的迫不及待,如此的躁动不安,恨不得立时想起一切,却又害怕失望。 这样患得患失小心翼翼的心情,我竟然从未体会过。 不过幸好,我等了这么久,终于迎来这场命定的重逢。 他拿着钺心和诸天走到一旁坐下,以柔和的内力缓缓同时注入两把武器。 他脑海中又出现了那个红衣男子,这次却不仅仅只是那个红衣男子,还有一个黑衣少女,十指相扣。 那黑衣少女似乎想对他说什么,却被那红衣男子给拉走了。他临走之前,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长袖一挥带起一道白光,占据了他的脑海。 一幅幅画面随着那道白光在他脑海中缓缓流过,他沉浸在这一幕幕过往之中,几乎失去了现世的意识。 屋外明月高悬,夜凉如水,命运的齿轮似乎加快了速度。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绝美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大梦未醒的慵懒,一向锐利的眼神此时却显得平和惆怅,还有一丝温柔,真像是一个温柔多情的绝代佳人。 可那只不过一瞬间的错觉,当他的眼神恢复了清明,那绝不可能是任何一个绝代佳人所能拥有的眼神。 他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可惜这梦境却是残缺不全的,他只能看清这梦境的结局,而之前的部分,却是模糊不清难以辨认的。 毕竟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神器终究只是死物,并不能完整的记录下那些过往。 所幸,他看到了那场梦境的结局。 总算有了些线索,可是想要追寻更多的记忆,恐怕就不是单靠这两把神器能够做到的了。 也许,他应该回去了,回到他醒来的地方,看看有没有更多的线索。 可是,他又有些放心不下,因为他已经知晓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对他而言必然是极其重要的人。但是,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去做,有些责任他也无法卸下,那么他究竟应该何去何从呢? 次日一早,靳妩尚在睡梦之中,就被一阵低低的敲门声惊醒了。 “谁?“ “是我。时辰不早了,有些事还需姑娘起身处理一下。“ 是玉娘。 靳妩还有些恍惚,停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对了,昨夜她按照祁全的吩咐留宿在了乜舞楼。 “请稍等。“ 靳妩急忙起身整理好衣裳,打开了房门。玉娘走进了房间,帮着她梳洗妥当,又命人拿来些精致的点心。 “昨日休息的如何?身子可好些了?“ “还是有些虚,不过没有昨日疼的厉害了,多谢玉娘照拂。“ “举手之劳罢了,不必这么客气。但是你虽然没有伤及内腑,这外伤却十分严重,万万不可再与人动手了。“ “靳妩记下了。“ “今日原本该让你好好休息的,但我听说你已经和人有了约,楼中有些事又需要处理,若是晚了恐怕耽误了你们约定的时辰。“ “玉娘言重了,自然是正事要紧。“ “你若不介意,便叫我一声姐姐吧,我们如今也勉强算得上是一条船的人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不知玉姐姐究竟有何要事?“ “其实就是祁律留下的摊子,他离开前向少主进言,属意让你接手。“ “让我接手?可是我初来乍到,就算有律先生进言,恐怕也难以服众吧。“ “的确如此,所以少主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却说不妨先把这一笔生意交给你来试试手。“ “生意?“ “你应该知道,无生楼做的是买命的生意,无灭楼做的却是消息的生意。“ “听先生提起过一些,不过详细的情况并不清楚。“ “无生楼,阎王殿。奉万金,律令现。黑杀令,追命符。得令者,备棺木。黑衣女,夺魂筝。公子殒,真阎王。 这首歌谣就是最好的解释。 无生楼每月只接一笔生意,每月十五的时候,客人将想杀之人的名字和黄金万两存到指定的银号,然后这些名字最终都会送到祁律手中。 再由他来定夺接下哪一笔生意,以及这笔生意的价钱。 被拒绝的客人,黄金原封不动的退还,被接受的生意,则按照价钱将多余的黄金退还,不足的便通知客人补足。 只要是祁律决定接下的生意,客人必须支付相应的代价。收到了钱,无生楼就一定会办到,无论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代价。。。这所谓的代价衡量的究竟是所杀之人的命,还是无生楼中杀手的命?“  “这三年来,无生楼接下的生意从未有失手,才使无生楼有了今日的地位。死在我们手下的人早已不计其数,可无生楼付出的代价,又如何算的清呢。“ “我。。。所以如果我接下律先生的摊子,就意味着我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到一条或者更多的人命?“ “恐怕远远不止一条,近年来无生楼势力越来越大,价钱也越来越高,一般的人又怎么值得这样高的代价。去年整年,无生楼接了十二笔生意,七笔灭门,三笔强敌,已经是上百条人命了吧。“ “上百条。。。这么多人命竟然只在我一念之间。。。而且人命的价值怎么能这么简单的用金钱来衡量?“ “话是这么说,可这就是无生楼生存的方式。要么杀死别人,要么死在别人刀下。“ 靳妩一时没有接话,只是攒紧了自己的手,不停的松开又握紧,表情有些异样,意识仿佛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原来这就是殒派人对她下手的目的吗? 杀人还是被杀,原来这就是殒要她做出的选择。 玉娘没有催她,只是静静的看着她,那样的眼神,写满了怜悯。 “如果你不能接受,那就离开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离开。。。“ “不错,离开这里,在你还没有完全身不由己之前。“ “离开这里,我又能去哪里?我早已经在这局中了,更何况,你以为我还能平安的走出这座煜都城吗?“ 说完这话,靳妩又沉默下来。 杀人还是被杀? 没有她,也会有别人。别人不仅会先杀了她,还会杀更多的人。 她的牺牲没有价值。 她原本没有权利去决定别人的生死,可是这个江湖一直都有着它自己的规矩。 她转过头,静静的看着窗外。原本仍有些昏暗的天空一点点的亮了起来,早晨的第一束阳光射了进来。她的眼神也从最初的迷茫挣扎慢慢变得坚定。 “你决定了?“ “这件事总有人要做,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我必须留在这,活着留在这,只有活着,一切才有可能。“ “不错,只有活着,才有意义。“ “虽然我无法结束这一切,可是既然我已经决定留下来,那么我就不会再逃避,我只希望能尽量避免伤害到无辜的人。“ “你能够决定一些人的生死,但同时你又不得不去伤害一些你不愿意伤害的人。” “得到的同时也必将面临失去,哪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简单的得或者失,你想得到什么的同时必然也就要先学会失去。当然,你失去了一些东西也必然会得到另一些,虽然那未必能够如你所愿。“ “时间不早了,我们开始吧。“ “跟我来吧。“ 玉娘点了点头,率先走出了房间。 靳妩又回头看了一眼窗外,原来天已经彻底亮了。朝阳透过窗格一丝一缕的照了进来,在昏暗的走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一次,玉娘没有上楼,而是顺着楼梯一层一层的向下走去,直到一楼大厅。这白日里的乜舞楼可一点儿也没有了晚上的繁华热闹,尤其这大清早的,整个大厅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玉娘到了一楼却又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进到了后院之中,进了后院竟然又有一处偏僻的楼梯通往地下。靳妩跟着她一步一步的向下走去,直到将阳光完全抛至了身后。 楼梯的尽头是一道青石的暗门,玉娘摸索了几下,似乎触碰了什么机关,石门缓缓的打开了。石门后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廊,长廊两旁的石壁上点着摇曳微弱的油灯,勉强照亮了长廊。 「也许,从此以后,我将无法再置身于艳阳之下,甚至无法再直视这令人无所遁形的光明。 我将遁入黑暗,沉寂于死亡,湮没于血海。 值得吗?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吗? 我不知道。 可是人生呐,从来都只能往前,经不起回顾,更不能后退。」 第二十二章 悬空索 “注意脚下,一定要跟好我的步子,否则踏错一步触发了机关,以你现在的伤势恐怕是不能全身而退了。“ “我明白了。“ 长廊里十分昏暗,靳妩既要全神贯注的记着玉娘的步子,又要小心手里的烛火,这一路走得可一点儿都不容易。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到她的额头起了一层薄汗,玉娘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道古朴威严的石门,看起来似乎已经有不少年代了。这石窟藏得这么深,必定藏着不少秘密,可这石门上竟然只挂了几把简陋不堪的铜锁。 玉娘拿出一串钥匙,轻而易举的打开了那些铜锁,再牵起门上的铜环,用力一推,沉重无比的石门就这样打开了。 伴随着“轰隆隆”的声响,一束光线从两扇石门的缝隙中透了出来,渐渐充满了整座昏暗阴沉的长廊。 靳妩一时间有些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线,下意识的抬起手遮住了眼睛,玉娘却已经走了进去。 石门内灯火通明,整整齐齐的列满了一排排看不见尽头的书架。成千上万的书卷安静的沉睡在这里,这里居然是一间如此巨大的藏书阁。 恐怕这里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无灭楼。 靳妩看着这间巨大的屋子,如此空旷寂寥,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沙漠之中,却又仿佛已经站在了整个祁国的中心。 “这屋子。。。“ “很震撼吧,这里是祁国皇宫的地下,这间密室自从祁国开国以来便存在于这里。原本只是用来收藏祁国的秘密,可是少主接手以后,这里藏着的秘密就不再仅限于祁国。我的职责就是守住这里的秘密,然后再不停的把新的秘密放进来。“ “可是这么重要的地方一旦泄露,岂不是十分危险?“ “这个世界上只有五个人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你是第六个。若有任何消息泄露出去,那么你就是最大的疑点。 以前,你想离开也未尝不可,但是从你踏入这个地方开始,你就再也没有离开的自由了。 这个地方只有两个入口,一个在皇宫,另一个在乜舞楼,任何人想要从这两个入口闯入这里几乎都是不可能的。 乜舞楼就不说了,皇宫的入口连我也不知道。若是有朝一日祁国当真面临覆灭的危险,自然会有人来毁掉这一切。祁国不复存在,那么这一切也必须跟着一起烟消云散。 更何况就算有人闯进来了,这里面的东西,不眠不休的花上一年的时间也未必读的完。“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少主对我的信任恐怕远远还不足以让我知晓这个秘密。“ “无生楼虽然是个开门做生意的地方,但总归有些生意不方便接,不能接。如何决定接还是不接,便要借鉴这里的东西了。更何况,少主既然敢让你知道这里的秘密,自然也能够守住这里的秘密。至于他为什么肯让你知道,难道你猜不出吗?“ 玉娘挽着靳妩的手,一边带着她漫步在这一排排的书架之间,一边轻声细语的在她耳边说着话。她婉转优雅的声音却像一块块巨石一般,压在了靳妩的心里。靳妩突然觉得嘴里有些发苦,她想起了早上在轩王府中的那一幕。 她以为他多少是有些关心她的,尽管人人都说他心狠手辣,狠心绝情。可是她总觉得,她印象中的那个黑衣人待她应该是与众不同的。 她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心里有些难过。她从没想过,他们之间竟然只剩下无数的猜忌和试探。 他们不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他们应该是什么样的,她却想不起来了。 “他是在试探我。” 靳妩低声说出了这句话,却不由自主的鼻头一酸,仿佛有些深埋于心的酸楚竟然随着这句话涌了上来。 还好玉娘并没有听出她的异样。 靳妩不知道玉娘究竟为什么要帮她,所以她绝不能落下任何把柄。 “所以你一定要小心谨慎,否则谁也保不住你。” “可是我不明白,你明明是顶替律先生最好的人选,为什么要让我来?“ “祁氏有祁氏的规矩。我的职责只是搜集更多的秘密,不停的扩充这里。至于生意的事情,我无权得知,更无权过问。 今天我该做的事情,仅仅是让你知道这个地方。以后,你可以自由出入这个地方,但是你要记住,这个地方的存在和其中所藏的秘密绝不能泄露分毫。“ “我明白了。。。可是,生意的事情难道就由我一个人做主吗?“ “原本是由祁律全权做主的,但是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最后还需看少主如何定夺。“ 既来之,则安之。 靳妩收敛了心神,专注的看着这一排一排的书架,心里却突然涌现出一股敬意。这祁国的开国帝君竟有如此的远见卓识,怪不得祁国数百年屹立不倒。 两人花了将尽一个时辰,竟连这屋子的四分之一都没有走完,玉娘算了算时辰不早了,便直接带她沿着原路离开了藏书阁。 两人回到了乜舞楼中,靳妩亲眼看着玉娘把那一串钥匙藏在了床下的暗格之中。 “差不多到你赴约的时辰了。那个屋子你可以自由出入,需要的时候就到我房中拿钥匙,但是千万不能泄露其中的秘密。还有,今夜子时再到楼中来。“ “我记下了。“ 靳妩说完便向玉娘告辞,离开了乜舞楼。她沿着锦绣大街慢慢的向着约定的地方走去,此时街上的店铺已经纷纷开了张,小贩们也纷纷支好了摊子,已经快到这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候了。 靳妩却再也没有了刚进城时那般雀跃欢快的心情,反而一路上都在回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如今看来,当初律先生所言多半属实。轩王伊祁殒,也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公子殒。江湖上传的神乎其神的无生无灭双楼皆由他所创,可是支撑着无生无灭楼的核心力量却是祁国皇族的暗卫祁氏。 祁氏原本只听从正统帝君的调遣,可是十年前景帝却把祁氏交到了当时还是二皇子的殒手中。 若说景帝此举是为了保护殒,大可直接增派暗卫,似乎并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将整个祁氏都交到殒的手中,平白受了叶相这么多年的牵制。 还是说。。。景帝早已决定让殒继位? 那他又为何不直接封殒为储君? 不对,就算殒被封为储君,他也无权执掌祁氏。换而言之,只要景帝在位一天,殒就不可能名正言顺的执掌祁氏。 相反,若直接封殒为储君,他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百害而无一利。 但如果他利用祁氏暗中帮助殒扶植培养他自己力量,让他能够与叶相抗衡,又让这根鱼刺就这么哽在叶相的喉头,轻易不能吐却又咽不下去,只能吃了这个闷亏。 而与此同时,这个秘密又牵制着景帝和殒,令他们不得不对叶相有所相让,却又可以借此安抚叶相。 好一把锋利的双刃剑,景帝为殒谋算的将来可真是用尽了一个做父亲的苦心。 正是这样两方牵制的局面,才能一直让祁国的政局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就这么两相拉锯却又看似平和的过了这么多年。 可是这样的平衡难免太过脆弱,就好似那万丈悬崖上拉起的钢索。景帝在这一头,叶相在那一头,而殒就是这个走钢索的人。 十年了,景帝老了,叶相也老了,殒反而长大了,这样的平衡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 看来景帝并非懦弱无能,只是相比起来他却实在算不上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 可是还有两个同样处在这漩涡中心的人,靳妩却无法确定他们在这场夺权大戏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再说到祁氏,这一任大当家祁全,下设四堂,天玑、天枢、天权、天璇,目前已经得知天璇执掌无灭楼,专司情报。而其他几人,她却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职责,甚至连他们的长相容貌都不曾见过。 唯一的线索,仅仅是根据天璇的描述,可以推断出天权应该是一个残忍嗜杀而且不好控制的人。那么他所属的天权一门,在祁氏中又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 以殒的性格,会把他放在什么样的位置?无生楼?杀伐? 可是她在无生楼住了三年,却从未见过或者听说过天权这号人物。如果无生楼是由天权执掌,那么无生楼中那些杀手又怎么可能对他一无所知。 对了,从前她只觉得无生楼中的那些人看上去都不像什么善类,如今终于知道,原来都是些草菅人命的杀手。 对了,嫣娘,她怎么竟然把嫣娘给忘了。无生楼的主事明明是嫣娘,可是嫣娘难道是听命于天权的? 不太可能。 靳妩虽然没有直接和天权交过手,但是嫣娘的功夫应该不会在殒之下,天权这样一个人难道会臣服于一个武功不如他的人? 所以天权的功夫应该不如嫣娘,以嫣娘的性子,也不可能甘愿听命于天权。 而且,无生楼中的那些可都是些各怀鬼胎的亡命之徒,像天权这样的人,难道会有那样的耐心去约束这样一群人吗? 这样看来,天权和嫣娘或者无生楼似乎没有任何直接的关联。可是除了无生楼,殒还会把他放在什么位置?嫣娘在祁氏之中究竟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还有毫无线索的天玑和天枢。 按照玉娘的话,四门之间应该是无权互相干涉的。换而言之,四门主只会直接听命于祁全或者殒,这样的关系看起来似乎牢不可破,可是以祁氏的实力又为什么要效忠于殒? 仅仅是因为忠心吗?对祁国的忠心?还是对景帝的忠心?又或者,所谓的忠心不过就是一个幌子? 以她目前的力量,她还无法探知这些人心里究竟怀着怎样的目的,但是她只需知道这些人各有心思就足够了。 她必须抓住她所能触及的一切力量,先得保证她自身的安全,才能查清与她有关的所有秘密。 可是仅仅祁国一脉就已经如此复杂,如今又莫名其妙的冒出来一个神秘莫测的绯杀。 也不知诸天是否真的是被绯杀盗走了,如果真的是他们,那么他们又有什么目的? 更可怕的是,他们可以悄无声息的从她房中拿走诸天,她对他们却一无所知。 如今看起来,他们似乎并不打算对她下手,可是万一。。。 她实在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她曾以为只要她咬紧牙关坚持下去,就一定能够找出真相。 可如今看来,这一片繁华盛景的煜都之下,埋着的却是无数的阴谋和鲜血。 她究竟能够相信谁,又该如何走下去? 第二十三章 一瓣樱 靳妩走到宫门口的时候还没有到约定的时辰,可她老远就看见肖未和宁王已经等在了宫门外。肖未一看见她,马上笑开了眼,不住的向她招手。 靳妩也不由自主的笑了。 许是因为今日要入宫,肖未竟然难得的穿了件袍子,藏蓝色的底料衬的他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活脱脱一个清俊倜傥的贵公子。 可惜,一开口就破了功。 “妹妹这来的也太慢了些,王爷都等了老半天了。莫不是想着今日要进宫,所以特地梳妆打扮了一番?可我看着这也没什么变化呐。” 靳妩暗暗的瞪了肖未一眼,肖未那张俏脸被太阳晒起了一些嫣红,那一抹灿若骄阳的笑容却将靳妩心里的那些阴霾全都一扫而光。 “看来肖大哥在军中七年,不仅没白待,而且还天生了这怎么也晒不黑的好相貌,可真是让我羡慕得紧,不愧是这煜都里多少妙龄少女竞相追逐的对象。” “哈?” 肖未楞了一下,靳妩这话听起来好像没什么毛病,可是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他转头看了一眼宁王,却见宁王脸上露出了一个戏谑的笑容。 “哎,你这小妮子,有话就直说,别给我绕来绕去的。” “靳姑娘是说肖将军在军中待了七年,军中的痞气倒是学了不少,这相貌。。。” “我说你这小妮子,不就是仗着你大哥我心软,整天拿我这相貌寻开心。你羡慕我晒不黑,我却还巴不得晒黑了它,倒更像个军人的样子。但是那什么妙龄少女你可绕了我吧。” “王爷以为如何?凭肖大哥这样的身份气度,这煜都里的各家小姐难道就没有动心的?” “停,停。快别提这茬了。” “靳姑娘这话可没错。肖将军才回来这么几天,府里头有适龄闺女的大人们可都已经往我府上递了帖子了。” 肖未那白白净净的俏脸红的都快冒烟了,偏生这靳妩和宁王一唱一和的越说越来劲。这一个是王爷,一个是他的宝贝干妹妹,打也不行,骂也不行,急得他干瞪眼,就差亲自上手把那二位的嘴给堵上了。 谁让他头上顶了这么个“祁国有史以来最年轻有为的将军”的名头呢。 且不说他身后还有那底蕴深厚门风清正的肖家,光是他面前这光芒万丈的锦绣前程,就已经让不少人眼红了。再加上他本身的才貌品性,放在哪一朝不是人人抢破脑袋的香饽饽呐。 他年纪虽然大了些,但搁在那些不明真相的外人眼里,他可是一心报效国家不顾儿女情长的真英雄大丈夫。而且,要真算起来,肖未的年纪也不算大,这稍微大上几岁反而是件好事,稳重。 所以如今这煜都里头,最抢手的亲家那可就是肖尚书府上了。按理说,这些个家里有闺女的大人们原本应该请媒人到肖府牵个线,听听肖尚书和肖夫人的意见。偏偏这肖未又在外头待惯了,回了煜都却还一直住在军营里,连肖尚书和肖夫人也拿他没办法。 这可苦了一众眼巴巴想着为自家闺女谋幸福的大人们了。 没奈何,一听说肖将军常到两位王爷府上走动,这才把脑筋动到了宁王头上。毕竟,这嫁女说媒的帖子可没有谁敢往轩王府上送。 “王爷您怎么也跟着这小妮子胡闹,可不能这么惯着她。” “王爷这还不是一心为肖大哥着想吗,盼着你也能早日安定下来。” “得了吧,宁王妃一日不进门,又哪里轮得到我肖未着急。” “咦?听肖大哥的意思,王爷也还没有娶妻?” “看来肖将军是准备拉本王做个垫背了。” “不敢不敢,肖某这还不是情势所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罢了罢了,不如今日就先放过肖将军一马,还是先进宫要紧?” “那就依王爷的意思吧,是靳妩不好,让王爷平白等了这么半天。” 靳妩一边应着话,一边向宁王行了一礼。这礼行的那叫一个温婉娴静,倒真像是个名门世家里出来的大家闺秀,没想到这小妮子摆起架势来还真有那么几分意思。 可惜,她那双眼睛太机灵,嘴角那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又太不正经。 肖未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拿白眼瞅着她,靳妩却转头朝他做了一个鬼脸。 三人畅通无阻的进了皇宫便向着后宫走去,一路上遇见不少朝臣,这些个大臣们见了那二位难免要问个安,闲话几句。可是他们嘴上向那二位问着安,眼角余光却一直在往靳妩身上瞟。 这位姑娘可从来没见过。而且看她的穿着打扮、神情举止也不像是哪家的远方小姐。她究竟是何身份,竟能和宁王、肖将军这两座大佛并肩而行谈笑风生。 除了朝臣,还有这一路上走过的内侍。他们连眼皮都不曾抬起来,更没有看向靳妩一眼,靳妩却能感觉到有无数道目光从她走进宫门那一刻起,就一直盯着她。 这便是皇宫吗? 哪怕只是一个再微小不过的动作仿佛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尤其是她身旁还供着宁王和肖将军这两尊大佛。 决和肖未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感觉,靳妩却难免有些不自在。 还好决和肖未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不仅没有拆穿反而还让她走在了两人中间。 不知不觉便到了后花园,园中的樱花到了这个时节已经有些败了。可是园子中央的池塘里却种满了开的正艳的睡莲,让她想起了那些安宁静谧的时光。 也不知道那座桃花林怎么样了?她走后会有人前去照料一二吗? 大概没有吧。毕竟在那些人眼里,那简直是一座称得上诡异的桃花林,他们躲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想去照料它呢。 虽说她心里早已知道了答案,可是那毕竟是她三年的心血和乐园,就这样荒废了实在有些可惜。 靳妩一时沉浸在思绪之中,却没有留意到这池塘四周竟被打通成一股股细小的水流,蜿蜒曲折围绕着整座花园,最后又汇集成一股流向了外面,隐隐连成了一座阵法。 “这花园竟还是老样子,当年我可是在这吃了不少苦头。” “这话从何说起?” “靳妩你别光看这园子姹紫嫣红的好看得很,实际上这里头可叠加了好几个阵法,一旦触发了机关便会同时启动。” “哎?这听起来倒十分有趣,不如就请肖大哥演示一番?” “也好,我也手痒的很,那就请二位到池塘中间的亭子里去吧,免受波及。” 决和靳妩点了点头,便走到了亭中坐了下来。肖未却走到了池塘的边上,用脚踩了踩池塘边的一块圆石。 只听“咔擦”一声轻响,方才还一片静谧的花园竟像是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所有的花木仿佛突然间都活了起来,不停的变换着位置,看得靳妩眼花缭乱。随着花木的变换,紧接着又升起了一片片浓郁的雾气,那雾气越叠越深,竟连肖未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只有那暗器破空的声音,连绵不绝的传进了靳妩的耳朵。还有肖未那模糊不清的身影,不停地穿梭在浓雾之中,却都是一闪而过,稍纵即逝。 靳妩目不转睛的寻找着肖未那时隐时现的身影,决却目不转睛的细细打量着靳妩。 “靳姑娘似乎很感兴趣,稍后可要试一试?” 靳妩心里头那些好战因子早就跃跃欲试了,可是她刚一抬手,身上的刀口就火辣辣的疼,她心里那簇小火苗自然也就马上熄了火。 可是她该如何拒绝才不会露出破绽呢? 避而不答,转移话题,上策也。 “先前王爷说,轩王和肖将军幼时常在此练武,却不知王爷如何?” “说来惭愧,我在武道上天分不高,又疏于练习,只会些粗浅的防身功夫罢了。” “那倒的确有些可惜,却不知除了那些风雅之物王爷还有何喜好?” “不瞒姑娘,我对奇门遁甲之术颇感兴趣。幼时常见二弟在此练武,我便对这花园之中的机关阵法十分好奇,后来更是痴迷此道。至今也有十余年了,越发觉得此道博大精深,十余年的研习也不过初窥门径。” “没想到王爷竟会对这些奇门异术情有独钟,莫非宁王府中那些匠心独运的亭台楼阁也暗藏玄机?” “我那府中倒的确是个布置阵法的好地方,不过这一回姑娘可就猜错了,我府中并没有任何阵法。” “哦?王爷竟将这么好的一块材料弃之不用?” “王府中杂役众多,又难免时有宾客来访,若是不小心触动了阵法,那便不好了。” “王爷胸怀坦荡,真是难得。却不知这宫中又怎会有这样一座暗藏阵法的御花园?” “其实这座御花园原本是出自父皇的手笔,平日里除了父皇母后倒没有什么人会特意过来。” “那陛下也对这些机关阵法情有独钟? “听说父皇年轻的时候的确十分喜欢,所以先帝才把这座御花园许给他随意使用。但后来不知为何,父皇却不再研习了。” “那这么说起来,王爷和陛下倒是十分相像。” “也许吧。父皇在这阵法机关之道上造诣颇深,我如何能比得上他。” “王爷过谦了,这园中的阵法机关七年前可没有那么厉害。这些年经王爷的手琢磨加固,连如今的我应付起来也有些吃力。” 靳妩和宁王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肖未的声音却响了起来,似乎是快要破阵而出了。 二人转头望向肖未的方向,却见一物竟然朝着亭中破空而来,靳妩本能的抬手一挡,到了面前却发现是一朵正值盛放的樱花。 幸好发现的及时,她马上变换了手型缓了力道,再以指尖轻点收至胸前。 这一连串动作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在宁王看来不过是一套优美动人的拈花指。但实际上这一连串动作里所包含的眼力,应变力和收放自如的控制力却绝非常人可比。 靳妩刚将樱花收至胸前,便听花园入口方向传来一阵掌声。 “好俊的功夫,朕却不知决儿何时认识了这么厉害的女子。”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身穿紫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却是一脸阴晴不定的轩王。 第二十四章 乐如钩 中年人还未走到近前,一旁的宁王已然单膝着地,行了大礼。靳妩一看这架势也紧跟着跪下了,没想到她这一趟还真没白来,竟然意外的见到了祁国如今的主人,祁景帝伊祁连胜。 祁景帝本名连胜,可是关于他的传闻却和这个名字毫无一点儿也搭不上边。 传闻中,这位祁景帝宅心仁厚,是先帝座下的几位王爷中最贤能的一位,却也是最不受先帝待见的一位。 先帝号武,重武轻文,向来信奉以武力得天下。但这位景帝不仅不爱征战,反而痴迷于诗书礼乐,修德养性,自然得不到先帝青眼。 可是谁也没想到,最后却是这一位最不得先帝待见的文王爷继承了大统。好在他虽不像先帝那样英武善战战绩彪炳,但也勉强算得上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看来这个皇帝做得似乎不怎么样,可靳妩却觉得他也许远比先帝更算得上是一个父亲。 虽说靳妩也不确定究竟怎样才算得上是一个父亲,但她却在殒的身上嗅到了父亲的味道。即便那味道早已沾染了这高墙里污浊不堪的空气,可靳妩却依稀还能看见它原本的模样,虽然只剩下了那么一点儿模糊的影子。 她这一趟意外见到了景帝,倒也算不上什么坏事。可是没想到殒居然恰好也在宫中,她昨天才因为宁王的事被他恐吓了一番,连剑都架在脖子上了。结果她转头又和宁王走到了一起,还被这个瘟神待了个正着,回头不知道他又要怎么和她算账了。 别又再上演一出月黑风高杀人夜,她可就真要呜呼哀哉了。 不过,说起来她已经是魂魄之体了,难道这些凡人还能让她再死一次?可嫣娘也说了,只要戴上萦梦簪她就和常人一样了。 看来,这再死一次的可能性还真是没法排除,还是要小心为上。 “都平身吧,朕方才在御书房中和殒儿议事,完了便想着出来走走。老远就听见这园子里传来了响动,来了一看原来是肖未在破阵,也就没出声,没想到却意外看到了一场好戏。” “微臣私自入宫有违宫规,请陛下责罚。” 他这头一回偷着入宫,就被景帝抓了个正着,还真是无巧不成书,看来他这擅闯后宫的名头可是逃不掉了。 “平身吧,说起来你也算是在这长大的。这么多年了,难得你终于肯回煜都,想进来看看也无可厚非,责罚就不必了。” “谢陛下。” 宁王和肖未站了起来,靳妩偷偷抬头瞟了一眼,却刚好对上了景帝的目光。今天怎么总被人抓现行呢,真是倒霉。 “这位姑娘也平身吧。” 靳妩端端正正的站了起来,再没敢抬头瞎看。但她那耳朵可没闲着,从景帝的声音里就可以判断出他这个“文王爷”的名头可不是浪得虚名,但是帝王该有的威严他也一分没落下。 更重要的是,他的绵长沉稳肯定会功夫,可是声音听起来却中气不足,多半是久病或有暗伤。 怪不得律先生说,景帝的身子越来越差了。 一旁的殒紧抿着唇角,面无表情的站在景帝身后。靳妩心里没底,忍不住偷偷瞟了他一眼,却见殒正阴森森的盯着她。 靳妩默默的收回了目光,头垂得更低了。 宁王和肖未也侍立在一旁,宁王仍是那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倒是肖未有些担心她,忍不住一直拿眼瞟她。 “这位姑娘看着眼生,第一次进宫?” “小女靳妩,有幸识得宁王和肖将军。蒙二位不弃,好心带小女入宫看一看这皇宫恢宏,没想到竟然冲撞了陛下,求陛下恕罪。” “哦?我倒不记得朝中还有姓靳的官员。” “小女只是一介民女,不曾有幸攀得哪位大人。” “那你又是如何识得决儿和肖未的?” 靳妩小心翼翼的开了口,再三斟酌着把她和肖未那一段不打不相识的趣事给景帝讲了个大概,虽不如说书那般精彩绝伦,听起来倒也算得上一场意外之缘。 “这样说起来,你与他们二人倒也确实有些缘分。不知姑娘家住何方,还有何亲人,独自一人前来煜都又是所为何事?” 靳妩早已猜到景帝迟早会问这个问题,原本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却突然停住了,脑子里突然有一道灵光闪过。 她方才只字未提殒的事情,原本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下意识的不愿多生枝节,可若是放在知情人眼里莫不是在刻意隐瞒。 这位景帝看起来倒的确像是传说中的那样宅心仁厚,是个贤明的君主,可是这宅心仁厚可不代表昏聩无能耳聋眼瞎,否则又怎么可能和叶相迂回周旋了二十余年。 而且,这皇家里出来的人,连仆从都各个儿人精,这景帝即便再是宅心仁厚,又怎么可能真对他脚底下的事情一无所知不闻不问,更何况这可是干系到二位王爷的大事。 他既然有此一问,其中必有深意,若她再继续隐瞒,恐怕才是真正的后患无穷。 虽然她也拿不准景帝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可是俗话说得好,一个谎言并不难,难的是用无数个谎言来掩盖第一个谎言 “回陛下,小女三年前遭遇大难,幸得嫣娘相救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小女醒来后脑中一片空白,就连靳妩这个名字都是嫣娘给的。” “你是说,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确实如此,绝不敢有丝毫隐瞒。” “那么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嫣娘又是何身份?” “嫣娘原本是轩王爷的下属,小女也一直跟在她的身边。直到日前嫣娘远游,放心不下小女,所以才让小女到煜都来投靠轩王。” “所以,你现在在为殒儿办事?” “蒙轩王不弃,肯收留小女,小女自当尽心为王爷办事。” 景帝顿了顿,意味深长的看了殒一眼,殒面无表情的把目光从靳妩身上收了回来。 “朕看你功夫不错,应对之间也从容,为殒儿办事倒也合适。除了武功,你还会些什么?” “幸得嫣娘悉心教导,琴棋书画均有所授,可惜小女资质平平才疏学浅,虽有所学却是学而不精。” “你的功夫确实不错,殒儿和肖未都是武人,你能得他们赏识不足为奇。但决儿向来不喜欢这些东西,你又是如何能得他另眼相看?” “父皇,儿臣与靳姑娘相识虽短,却甚是投缘,其中因缘与才学无关。” “哦?那这位靳姑娘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儿臣常与之闲聊,发现她心思洞彻,眼光独到,与之相交每每能给人意外收获,故而儿臣愿引以为友。硬要说才学的话。。。靳姑娘的琴艺倒是别有一番风格。” “这番见解倒是有些新鲜,不知轩儿以为如何?” “确如皇兄所言,靳妩心思透彻,武功高强,的确是儿臣的好帮手。” “是吗,朕倒是第一次听你对一个姑娘赞赏有加,这下朕可就更好奇了。” “二位王爷谬赞,小女愧不敢当。” 景帝听了二人所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少了些帝王的威严,倒像个平易近人的长辈。靳妩这才敢微微抬起眼睛,暗暗打量着这位祁国景帝。 这位景帝简直就是一个成熟版的宁王,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但是,这位景帝的眼睛里透出的沧桑睿智却远非宁王可比。 算起来,他应该差不多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可能是保养得宜所以面相上看起来要年轻一些,但是眉宇之间透出的憔悴老态却十分明显。 她果然没有猜错。 “不如就请姑娘弹奏一曲,让朕听一听姑娘的心性究竟如何?” “这。。。陛下既有此雅兴,小女岂有不从之理。” “朕看这亭中倒正好有一把七弦琴,不如就用它如何?” “但凭陛下做主。” 没想到今天景帝的兴致这么好,看来这一曲可是躲不过去了。 但是说起这琴技,她不过是之前在一头牛饮宴之时信手拨了几下,却不想竟然入了宁王的眼,再看此时宁王面上那一抹微妙的笑意,莫不是早就存了这个心思? 莫不是看到今日景帝在场,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毕竟这景帝开了口,可没那么容易搪塞过去。而且,殒虽然没说什么,但是他的眼神,已经阴沉的快要滴出水来了。 靳妩心里有些懊恼愤懑,下意识的看了宁王一眼,却见宁王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这帝王之家果然没有省油的灯啊。 可是靳妩光顾着和宁王置气,全然没意识到这一眼早已被一旁的轩王和景帝看了个分明。 殒眉头一皱,微微眯了眯眼,心里头突然涌上来一股闷气,脸色也就更冷了。不过他这人一向克制收敛,不过眨眼之间也就恢复常态了。 正所谓越是顾忌越出岔子,若是放在平时,如此细微瞬息的变化恐怕不会有人察觉,可偏偏景帝原本就留了心,方才这三人之间的所有表情变化可全都落在了他的眼里。 景帝眼里看的清楚,心里更是跟明镜似的,面上却不表露半分。照样笑的温和儒雅,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这几个人围坐在亭中,真可谓是各怀心思,面上却是一派和乐融融,只有肖未坐在一旁径自喝着茶,毫无所觉。 见几人都已落座,靳妩这才坐到了琴凳上,随手拨弄了几下琴弦,试了试音色。 说到这琴曲,她最熟悉的曲子恐怕就是《战魂》了吧,可她却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首曲子,甚至有些排斥,但她却说不出原因。 她正迟疑着究竟该选哪首曲子,不经意却瞥见琴尾之上刻着‘婳夜’两个小字。 不如就弹一首《婳夜》? 虽算不得应景,倒也无功无过。 她低低扫了几个弦,然后拉起一个和弦起了《婳夜》的前调。 调起,景帝的脸色却变了。 第二十五章 自难忘 这《婳夜》本身倒也算不上什么名曲,只是极为柔美温婉,仿佛道尽了这世间女子欲语还休、千回百转的情意。 但这首曲子原本并不适合用七弦琴演奏,皆因这七弦琴的音色较其他乐器冷淡低沉,虽然清澈些,但实在弹不出那样柔美温婉的味道。 然而,正所谓有得有失。 这七弦琴的冷淡低沉虽然削弱了琴曲本身的特质,却多了几分沉着大气。再加上靳妩本身是个习武的姑娘,弹奏的指法也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温软。 如此一来,这整首曲子就好似从一个含羞带怯、温婉多情的大家闺秀变成了一个英姿飒爽、利落果决的女将,听来却是别有一番韵味在心头。 一曲终了,场中一片寂静。 靳妩抬起头,却发现景帝的脸色竟然惨白如纸。 决和殒神情严肃,噤若寒蝉。肖未也察觉出了场中的气氛不对,却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心里头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生怕靳妩无意中犯了景帝的忌讳。 靳妩自然知道大事不好,只得悻悻的跪了下来。 “小女无意冒犯了陛下,还求陛下恕罪。” “这《婳夜》由姑娘奏来,倒是别有一番韵味,只是这《婳夜》本不适合七弦琴演奏,不知姑娘怎会选了这首曲子?” “小女只是无意中瞧见这琴尾之上刻了婳夜两个小字,所以一时兴起才选了这首曲子,绝非有心冒犯陛下。” “婳夜?劳姑娘把这琴递给朕看看。” 景帝的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但他一听这话,眉头却是紧紧皱在了一起,迫不及待的想要那把琴。 靳妩只得小心翼翼的将琴递了过去。景帝接过琴,细细端详着,靳妩不住的偷瞄他的脸色,看起来倒不像是生气,反而像是有些惆怅伤感。 景帝沉默不语,旁人就更加惊疑不定。决和殒其实也不比靳妩多知道什么,只是早已察觉景帝脸色不对,所以才不敢贸然开口。 眼看着景帝的脸色慢慢的缓和了下来,他们这才算是稍微松了一口气。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过了许久,景帝方才出声,却是这么一声叹息,似慨叹,似追忆,似遗憾。 谁的人生没有些遗憾,不知悲苦又何以谈人生。 靳妩和肖未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决却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什么,淡淡的看了靳妩一眼。殒却一直垂着头,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朕一时想起了些往事,倒是叫你们见笑了。” “靳妩年少不懂事,若是不小心冒犯了父皇,还请父皇小惩大诫,儿臣必定带她回去严加管教。” 靳妩真是万万没想到,在这么一个万分尴尬的时刻竟然是殒出声替她解了围。  他这几句话明面上是怪责,可言下之意却是在回护她。可说到底她只是个下属,他即便是袖手旁观也无可厚非,此时站出来替她说话可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靳妩若真是冒犯了景帝,那他此举必定引得景帝更加不悦,恐怕要在景帝心里埋个不知轻重的疙瘩,可若是靳妩只是无意中令景帝想起了些美好的往事,轩王此言反而会落个顾惜下属宅心仁厚的好印象。 真可谓是,成也景帝败也景帝,这伴君可比伴虎还难呐。 “无妨,不过是些往事罢了,而且这都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你们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当时莲儿入宫不过一年,殒儿还没出生,决儿也还小。莲儿出生武将之家,自小习武,对这些琴棋书画之类的玩意儿可是一点儿耐心也没有。 她入宫以后,日日与沐汐相伴,性子也收敛了许多,渐渐地竟然喜欢上了这清冷的七弦琴。所以她便央着沐汐教她弹琴,还要朕答应她,一旦她学成了,便送她一把好琴。 朕原本以为,她不过就是一时兴起,可是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学成了。她既然学成了,朕又怎么忍心只是令她失望。但是朕并没有送她一把名琴,反而选了些材料亲手做了两把琴,一把给了她,另一把给了沐汐。 莲儿十分高兴,当时就在这亭中用那把琴弹奏了这一曲《婳夜》,还说她最喜欢就是沐汐所弹奏的这一首《婳夜》,还把婳夜这两个字刻在了琴尾之上作为这琴的名字。 后来,她去了以后,沐汐就再也没有弹过这一曲《婳夜》了,就连琴她也不怎么碰了。 自莲儿去后,她的东西也都收了起来,今日却不知这琴被谁拿了出来还刚好放在了这。朕也老了,连自己亲手做的东西都认不出来了。 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朕再一次听到了这首《婳夜》,却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莲儿,这一曲《婳夜》竟与当年如出一辙,温婉尽去而英气勃发。” 靳妩便是再迟钝,也猜到了这故事里的莲儿恐怕就是轩王的母亲甄妃了。她偷偷看了一眼殒,他一直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可靳妩看着他,心里头却涌上来一股难言的悲伤。 任你皇室血脉贵不可言,可说到底不过就是个一出生就没了娘的孩子,他一个势单力薄的孩子能长成今日的模样,究竟经历了多少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小女愚钝,冒犯了先甄妃,求陛下恕罪。” “无妨,你让朕得以再睹莲儿的风姿,朕赏你还来不及,又何罪之有。来人,着赐东珠十壶,绫罗十匹。” “小女惶恐,不敢无功受禄。” “不必推辞,殒儿将你教导的不错。你们二人得空的时候,把靳姑娘带去让你们母后也瞧瞧。你们母后一个人在宫中难免孤单,让靳姑娘去和她做个伴,想来她也会喜欢。” “儿臣遵旨。” “儿臣遵旨。” “好了,朕今日有些乏了,你们既然来了就顺道去瞧瞧你们母后吧。” 景帝说完就起身离开了,临走的时候让人把那把琴也拿走了。剩下四人跪送他出了御花园方才起身,一时之间却是谁也没说话,或者说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谁也没想到这皇宫一日游竟生出了这般枝节,连平日里粗放惯了的肖未也一时无话。最后,还是宁王先开了口。 “没想到今日邀姑娘前来,却生出了这般枝节,倒是叫姑娘为难了。” “宁王一片好意,靳妩心领了。所谓无巧不成书,王爷不必挂怀。” “王兄可还有别的事?父皇既有吩咐,若无他事我们便带靳妩到母后那里走一趟,请肖将军也同去如何?” 宁王和肖未原本也无事,景帝既然吩咐了,也就答应下来。反倒是靳妩,表面上装的平静如水,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那两个同样处在这漩涡中心的人,宁王已在眼前,叶后也不远了。 一行四人正准备离开御花园,几个下人却把景帝方才赏的东西送了过来。靳妩看着这些名贵稀罕之物,可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拿着这些奇珍异宝连个搁置的地方都没有,还不如直接送银票来的实在呢。决看着靳妩这哭笑不得的表情倒是心中有数,肖未却是一头雾水,正想开口询问,话还没出口就被决截了去。 “靳姑娘刚到煜都,这么些东西恐怕也不便安置。不如先差人送到我府上,待姑娘得了空,便到我府上量量尺寸,让府中的裁缝好好给姑娘做几套衣裳?“ “这。。。“ “皇兄好意,殒替她先谢过皇兄了。不过这几日她已经给皇兄添了不少麻烦,缝制衣裳这样的小事实在不该再烦劳皇兄了。还是请送到轩王府吧,我府中的裁缝虽比不得皇兄府上的手艺,倒也尚能一用。“ “。。。那便依二弟的意思吧。“ 这说的明明是她的衣裳,可是靳妩压根没插上话,就被那二位三言两语一唱一和的替她做好了决定。 虽说她毕竟是殒的属下,若连衣服都要到宁王府去做,那一位可就指不定怎么想了。可是殒居然连说话的机会不给她,就这么替她做了决定,这可着实让她有些气闷。 偏偏肖未在一旁看着二人为了几件衣裳争来争去,心里早就笑开了花,脸上却又强忍着不敢笑出来,生生把一张白净的俏脸憋得通红。不仅如此,还一个劲儿的对靳妩挤眉弄眼的,一副看好戏的神情。靳妩心里更加气恼,却又不敢说什么,只能狠狠地瞪了肖未一眼。 东珠倒是没什么,想来轩王也不会稀罕这几颗东珠,只是可惜了那十匹绫罗,那花样颜色漂亮大气,艳而不俗,靳妩还挺喜欢。 先看宁王和宁王府那一派的风流雅致,想必宁王府的裁缝也是个心灵手巧的。再看轩王,那一色儿的黑衣劲装。还有轩王府,与其说是府邸还不如说就是个巨大的练武场呢。想来这轩王府的裁缝也就只有这夜行衣的手艺没落下了,看来她这漂亮衣裳多半是没指望了。 靳妩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可就算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当面驳了殒的面儿呐。不然要真把那瘟神给惹急了,难不成她真要亲身试验一下,她到底能不能再死一次。 第二十六章 一叶阁 四人一行出了御花园,宁王却说靳妩第一次进宫,既然来了,又得了父皇的准许,不妨就绕个远路带靳妩在这后宫中游览一番,轩王竟也同意了,肖未更是连声附和。 他们既然都同意了,靳妩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这一路上竟然也没遇见几个人,只有个把仆从来往,见了几人难免要停下来问个好,眼角余光总往靳妩那瞟,除此之外倒也不多话。 虽说这后宫不同于外殿,臣子非奉诏不得出入,可这偌大的一座后宫,也实在太冷清了些。 “七年了,这宫里倒是越发清静了。“ “肖将军既然回来了,不妨多走动走动。你不在的这些年,父皇母后倒是时常提起你。“ “陛下和皇后娘娘莫不是还记着我当年的那些糗事?“ “糗事?“ “你这小妮子一听糗事又来劲了,不过就是年少无知,难免做了些蠢事,还是不要再提了。“ “你越是这么说,我反而越想知道了。“ “你这小妮子,好奇心怎么就这么重呢,改天真应该带你好好看看这煜都里的大家闺秀。“ “可我本来就不是大家闺秀呀,再说了,这大家闺秀能和你比武切磋吗?“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可今日二位王爷还在这呢,你就不能装一装。“ 宁王这一路走来听着靳妩和肖未耍嘴皮子,嘴角一直噙着笑,显见心情十分的好。 “本王倒是对靳姑娘的真性情十分欣赏,难道肖将军不也是这么觉得吗?“ “哎,王爷,您说您能不能不拆我的台,您看给这小妮子都惯成什么样了。” “没想到皇兄不爱那纯洁无暇的白莲,反而喜欢这野生带刺的蔷薇。“ “白莲也好,蔷薇也罢,各有其风华。我与靳姑娘投缘,又怎会在意她究竟是白莲还是蔷薇。“ “您二位就别打机锋了,靳妩就是靳妩,既不是白莲,也不是蔷薇。“ 靳妩听了殒的形容,心下一动,倒真有几分贴切。但她越听,怎么越觉得有些不对劲呢。 “宫中倒是难得这么热闹了,母后也时常感叹,你们小时候虽然顽皮,却也给这深宫添了许多生气。“ “我听说,两位王爷小时候都住在娘娘宫里,还有肖大哥,都是一起长大的?“ “那倒算不上,宁王比我们年长了几岁,并不常与我们在一处,倒是和我那死脑筋的大哥年岁相仿,来往也多些。“ “肖渊的确严厉了些,可你毕竟是他唯一的胞弟,他也是为了你好。“ “我明白,可我毕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 “我多劝劝他,你也别再耿耿于怀了,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们毕竟是一家人,你就算不肯原谅他,总还得顾着你母亲。“ “也只有王爷才能劝得动我那个大哥了。“ “你们两兄弟,真不愧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倔起来可比肖渊还固执,除了祁苏。。。“ 宁王说着说着却突然顿住了,他一提到祁苏这个名字,殒和肖未都变了脸色。原来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叫做祁苏,她一直以为只有肖未一个人念念不忘,可如今看来,她在殒的心里恐怕也不仅仅只是一个玩伴而已吧。 “毕竟是亲兄弟,哪有不相像的。倒是轩王爷,竟也有过顽皮的时候?” 靳妩一看这气氛不对,便把话题转了开去。其他几人自然也不愿再提起那些事儿,靳妩这一打岔倒也勉强把这话头给截住了。 “王爷小时候可一点儿都不顽皮,他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一脸严肃的背个手,站在一旁看我大哥揍我。” “不瞒你说,你小时候那些掏鸟窝毁花园的事儿都是我告诉你大哥的。” “啊?” 肖未可压根没料到,殒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而且他那副表情,可真是一本正经童叟无欺,唬得肖未一愣一愣的,半天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殒早已经走远了,就剩靳妩在一旁笑的花枝乱颤的,气都喘不匀了。 古人不是常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诚不欺我也。 几人这一路下来,气氛倒也和睦,若叫外人看了,怕要真当做是一首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佳话呢。可这画中人究竟是何感想,肖未觉不出,靳妩却似乎看出了什么。 宁王和轩王两人之间看似和睦,却总透着几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若真是彻底决裂了说不定反倒轻松些,可偏偏舍不尽那几分一起长大血浓于水的情谊,又放不下各自心里的执念和这抹不去的现实。 到底是再回不去当初,只能就这么矛盾着,困在各自心里筑起的城。 旁人进不来,自个儿也出不去。 眼见着皇后寝宫马上到了,这一幕难得的和睦美好,终究还是埋进了各自的心底。 眼前这与其说是宫,不如说就是一座院子。没想到这母仪天下独宠后宫的叶皇后就住在这么一座院子里,这院子虽然不算小可又哪里比得上那一座座恢宏雄伟的宫殿。 走近了看,院子门口就一扇朴素的红木小门,门匾上书“一叶阁“,门边站着两个守门的侍卫,看见几人过来,问了声好也就放了行。 这院子看着不大,但是清幽雅致五脏俱全,还有一小片花圃,种满了各色的兰花,显见有人精心打理。 “难道这就是皇后娘娘的寝宫?。。。我原本以为。。。“ “我记得皇后娘娘原本不是住在长乐宫么?何时搬到了这么一座小院里?“ “你都七年没回来了,自然不知道。五年前二弟也到了出宫的年纪,长乐宫就彻底冷清下来。母后嫌那里太过空旷冷清,便干脆搬到了这御书房近旁的一叶阁中。说是地方虽然小些,可是风景好,离父皇也近些。“ “那倒也是,这院子虽然比不得长乐宫宽敞,倒是别有一番雅趣。“ “一叶阁。。。一叶落知天下秋,皇后娘娘这座院子可不仅仅是雅趣而已吧。” “靳姑娘这回可就会错了意。母后本姓叶,而且她常说,皇后也罢,民女也罢,不过都是这天地间再渺小不过的一片叶子罢了,所以才把这命名为一叶阁。父皇自然也同意了,还特意照母后的意思修缮了一番。说是修缮,也不过就是房子有些老旧,翻新加固了一番,再拾掇拾掇院子。“ “这些兰花难道也是皇后娘娘的手笔?“ “不错,母后特意吩咐留了一块花圃,亲手种了些兰花。“ “兰花最挑水土,养起来又十分不易。这里的兰花长得如此之好,想必皇后娘娘一定花了不少功夫。“ “公里人少,清静是清静,可总归有些寂寞。难得她独爱这兰花,父皇便吩咐人留意寻找珍稀的品种,得了便往一叶阁里送,这么多年下来,竟成了这么一大片。“ “皇兄不也隔三差五的填上几首新曲给母后解闷么。“ “话虽如此,但母后也时常念叨着你。难得你今天过来,母后一定很高兴。“ “我这样的性子若常在母后跟前倒反而要惹她厌烦,不过父皇既然说了,也许靳妩还能入得母后的眼。“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几人已经走到了正厅,终于要见到这位鼎鼎大名的叶皇后了。靳妩心里突然有些激动,这位在祁国已经成为传奇的叶皇后,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叶皇后出身宰府,自然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可难得的是出身如此显贵却丝毫没养成娇纵跋扈的性子,从不为难下人,说起话来从来都是轻声细语,温软和善。 可你若以为她软弱可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她心里头可敞亮着呢,哪个奴才犯了错该赏该罚的可绝不手软。 据说她刚刚入宫的时候,内务府里一个不长眼的总管看她性子温顺,又一直养在深闺,想必是不懂得多少世故的。那位总管便偷偷地用赝品偷换了宫里上好的贡品,还明目张胆的奉到了主子宫里。 这要说起来她可是真厉害,她明明早已识出了赝品,面子上却不动声色。只悄悄派人跟着那位总管,抓了个人赃并获。 这位总管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可她只说了一句赏罚分明,便把他逐出了宫抄了家产,却把他这二十年在宫中当值应得的报酬给他留下了,还额外赏了他一份养老的银子。 从此以后,谁还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后来,她又把这后宫里的许多奴才都放了出去,年纪大的放回故乡颐养天年,年轻的也都照他们的意愿各自安顿了。剩下些没处去的,愿意留在宫中的又重新安顿在各处当值。这一番整顿下来,人少了一大半,宫里清净了许多,事情却是做的好了。 从她进宫便跟在她身边的奴才都说这么些年就没见她发过火骂过人,那可从来都是温婉动人进退有度的。可谁做事好该赏的她从没落下过,谁犯了错该罚的她也从没手软过。 这下面的人跟着这么一个主子又哪有不尽心的,可要说起来她当年进宫的时候也不过刚刚及笄,这么一个深闺里出来的大小姐能把这偌大的皇宫打理的井井有条焕然一新,其中艰辛又哪里是外人能够知晓的。 第二十七章 两生花 祁国上下几百年,这一朝的内侍恐怕是最舒服的了,就连最热闹的时候也不过就四位主子。 原本还有个甄妃性子活波难伺候些,常常闹得宫里鸡飞狗跳的,但她在的时候这宫里也热闹许多。可惜,她刚生下二皇子,两手一撒就这么去了。再有就是两位皇子小时候要多花些功夫照看着,可他们成年后也陆续搬了出去,这宫里也就彻底的冷清下来。 叶皇后和甄妃,对景帝而言,可不就是那红玫瑰与白玫瑰。虽然先帝也留下了不少烂摊子,但也好过如今内忧外患难以收拾。所以景帝刚登基的时候,坐享齐人之福,人生如此顺遂如意,真可称得上是意气风发,少年得志。 可谁曾想,大好的花儿正值盛放的年纪,竟然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凋零了,原本完满幸福的人生突然就缺了一角。 从那以后,那样春风得意万事顺遂的人生竟也悄无声息的衰败下来,似乎连上天也容不得这样完美无憾的人生。 幸好,还有叶皇后。 那段最失意难堪的日子,若是连叶皇后这一双始终温柔坚定的手也没有了,那他恐怕早已一蹶不振了。 更难得的,是在叶相野心初现,伊祁氏祖业摇摇欲坠之时,她不仅没有助纣为虐反而坚定不移的站在了景帝的身旁,竭尽全力维护了整个伊祁氏的周全。 所幸,她所有的隐忍和坚持都没有白费,景帝终于走了出来,回以她这一生一世的独宠不负。 逝去的,便让它去吧。 遗憾再不可追,唯有永铭心底。 眼前的,才应当握紧。 彼之不离不弃,吾之永不相负。 靳妩终于见到了这位叶皇后,闺名沐汐,其性温婉如水。 水性可如杨花,却亦可穿石,一切自在人心。 叶皇后见到几人一同前来,似乎有些意外,可仍然是高兴的。那样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的高兴,靳妩不得不开始试着相信,她对殒这个继子是真的很好。 “儿臣参见母后。” “臣参见皇后娘娘。” “民女参见皇后娘娘。” “都起来吧,难得见你们兄弟二人一起来,难道是肖未的功劳?” “臣可不敢抢了别人的功劳,二位王爷是得了陛下的吩咐。” “哦?已经见过你们父皇了?” “儿臣今日邀肖将军和靳姑娘一同到御花园游览,恰巧遇到了父皇和二弟。” “靳姑娘?想必就是眼前这位姑娘了。看着眼生,莫不是谁府上的远方姑娘?” “小女靳妩,不过是轩王的一个下属罢了。” “殒儿的下属?那。。。?” “说来也巧,这位靳姑娘与肖将军倒是称得上不打不相识,儿臣也十分欣赏这位靳姑娘,所以才多有来往。” “如何个不打不相识?” 决又把几人相识的过程对叶皇后重复了一遍。叶皇后始终淡淡的微笑着,看起来真如传说中那般温婉如水,贤良淑德。决的讲述算不得精彩,叶皇后听得却认真,肖未只在一旁安静的陪着。反倒是一旁的轩王,看似一脸平静,靳妩却捕捉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不耐。 “确实有些意思,肖未这一去七年,真是长大了。” “当年若没有皇后娘娘相助,臣也未必能够如愿,娘娘的恩德臣一直铭记于心不敢稍有忘怀。” “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而且本宫虽然劝说陛下放你出去,可也总担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本宫又如何对得起肖家。所幸,你不仅长大了,还成了朝廷的栋梁之才,想必肖大人和肖夫人也可以放心了。” “臣在娘娘面前永远还是那个冲动妄为的毛头小子。” 肖未这话倒把叶皇后逗的笑了起来,靳妩和宁王也隐隐有些笑意,轩王却始终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你在军中七年模样长开了,性子也变了不少。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没有小时候那般可爱了。” “皇后娘娘可千万别再提臣小时候的糗事了,这几日靳妩可没少提这事儿。” “看来你和这位靳姑娘倒十分投缘,莫不是动了什么心思?我听说自从你回来以后,可是有不少大人都盯着你呢。” 叶皇后这话一出,肖未便感觉到突然有几道火辣辣的视线直直的射向了他,他便是再迟钝也察觉出了点儿什么。不过眼前可不是深究的时候,宁王还好,轩王手里可还握着他的把柄呢。 “娘娘误会了,臣的确与靳妩十分投缘,所以才认了她做个干妹妹,并无他想。” “那倒是可惜了,本宫看靳姑娘知书达理,人也端庄,本想做件成人之美的好事。” “父皇也说靳妩大概勉强还能入得了母后的眼,所以才吩咐儿臣把她带来给母后看看。若是母后喜欢,儿臣便吩咐她时常入宫来陪陪母后,给母后解个闷。” 叶皇后话音刚落,一直未曾开口的殒却突然出言,不动声色的把方才的话题截住了。叶皇后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原来,这位靳姑娘已经见过你们父皇了,而且还不仅仅是见过而已吧?” “这。。。” 几人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早上的事情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毕竟牵扯到先甄妃,也不知道皇后听了会作何想法。 可这样的事情越是隐瞒反而越是可疑,这后宫毕竟是皇后的地盘,只要是她想知道的事又怎么可能瞒得过她呢。 “难道有什么不能让本宫知道的事?” “倒也不是大事。。。今早儿臣邀了肖将军和靳姑娘一同到御花园中赏玩,肖将军看到园中的机关,一时兴起便入了阵。父皇和二弟刚巧议完事出来走走,却被园中的动静吸引了过来。 闲聊之中,儿臣说起靳姑娘除了武艺高强之外,琴艺也别具一格,父皇便命靳妩借园中的琴弹奏了一首。可是没想到那琴竟然是先甄妃的东西,靳姑娘所弹奏的婳夜似乎又与先甄妃的琴艺有些相似,所以。。。” “。。。婳夜。。。” 叶后轻轻的重复了一遍,一时有些失神,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往事。 “原来如此,难怪陛下有此一言。说起来,本宫也许久没有听人弹奏过婳夜了,改日得空,还请靳姑娘再为本宫演奏一次,本宫也十分怀念甄妹妹。” “小女岂能比得上甄妃娘娘的风姿,只怕扰了娘娘的清静。” “无妨,看来靳姑娘与伊祁家的缘分的确深得很,若是姑娘愿意,便常入宫来与本宫做个伴吧。” “娘娘隆恩,小女自当遵从。” 几人说着话,恰好到了午膳的时间,叶皇后便留了他们在宫中用膳。席间肖未难得的提起了那七年的时光,与祁国截然不同的北境风光,闻所未闻的人情风物,万里绵延的渭水河畔。 叶皇后一直安静的听着,温柔的笑着,时不时的接上那么几句话,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庄重。 令靳妩有些意外的是,她竟然丝毫没有问起她的身份来历,仿佛毫不在意。靳妩却觉得,她似乎有意在避讳些什么。 靳妩看着她完美无瑕的妆容,依然掩不住眼角那浅浅的细纹,这个女人已经拥有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地位,夫君的疼爱,儿子的孝顺,再没有人能比她的人生更完美了。 若要说还有遗憾,恐怕就是一辈子困在这深宫之中了吧。 再美的风光也只能听别人说起,再多的奇闻只能从书中一窥,漫长的一生都将困在这红墙绿瓦之中。 靳妩心里突然有一个念头,若能像肖未那样,去看看北地风光,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那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可是,她还能走出这座樊笼么? 他们这一待就待到了傍晚时分,又在一叶阁用了晚膳,连景帝也来了。临走时,叶皇后还特意嘱咐肖未和靳妩没事的时候常来宫里走动走动。景帝自然也顺着她的意思,谁也没有再提起甄莲这个人。 他们从一叶阁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这夜幕里的皇宫,除了一叶阁灯火通明以外,其他地方都只是稀稀疏疏的闪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更显得空旷冷寂,只有巡逻的侍卫不时的走过,才让人觉得这宫里还有一丝人气。 “靳妩,明日可有什么安排?” “怎么?肖大哥又有什么好主意?” “若是无事,不如到我军中来看看?” “军中?这军营什么时候成了女子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了?” “嘿,按规矩的确是不行的。” “那你。。。?” “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们都商量好了,就说你是轩王派去的人。既然是轩王的意思,那自然就无谓男子还是女子了。” “本王怎么不知道自己何时下了这么一道命令?” “还不是因为前些日子一头你的事,靳妩的事迹第二天就在军中传开了。他们的脾气王爷也是知道的,眼巴巴的求了我好几次了,还请王爷通融通融。” 第二十八章 夜生辉 原来那日在一头牛中,许多军士都亲眼目睹了靳妩那一战的风采,一回到军营就迫不及待的讲起了肖将军这一段难得的风流韵事。 于是乎,这一传十十传百,不到第二天便在镇北军中传遍了。 镇北军中年轻一辈里最出色的少将肖未,竟然败在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手里。 别看肖未年纪不大,但是在军中的声望却连许多老将都自叹不如,所以这些火爆烈性的铁血将士们一听这事儿可就坐不住了。 威名赫赫战无不胜的肖将军怎么可能败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手里呢,肯定是那些个宵小之辈嫉妒咱们肖将军年少有为前程似锦,所以才在背地里使些见不得人的阴招诡计暗算了肖将军。 这不是明摆着找茬打咱们镇北军的脸么,若不出了这口恶气,那咱这威震八方的镇北军以后还有何颜面对阵北边那群如狼似虎的野人。 当然,有义愤填膺真心想替肖未出头的,自然也有惺惺作态等着看好戏的。总之,不过一夜之间,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已经被整个镇北军给惦记上了。 可再一打听,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明面上说是轩王手下的人,却和宁王走得挺近,就连肖将军也对其赞赏有加。这事儿怎么看都有些奇怪,可无论是轩王还是宁王,那两尊大佛眼皮子底下的人可不是谁都敢动的。 这下可就不好办了。 几个副将合计来合计去,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只能请肖将军出马了。 只说是这军中众将对靳姑娘的名声那可是仰慕已久,十分佩服。所以才特地求到了肖将军跟前,务必要光明正大的把靳姑娘请到军中来,与众将切磋切磋,也让众将亲眼看一看靳姑娘的风采。 肖未听说了这事儿,自然知道他们的性子。他们一群人说了这么多,那些个什么仰慕已久,十分佩服都是假的不能再假的场面话,只有切磋切磋这四个字是真的。虽然他心里明白,可是众将既然开了这个口,他也不便推拒。 再说了,这些军中将领大多皮糙肉厚孔武有力,在战场上是优势,可真要和靳妩这样的江湖高手单打独斗那可就讨不到什么好处了。以靳妩的功夫,要料理他们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且有他在,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靳妩出事的,所以他才开了这个口。 原本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靳妩虽然没去过镇北军,但是那毕竟是肖未的地盘,而且又是当着轩王和宁王的面说的,他怎么也不可能让她出事吧。 可是,她眼下的情况,抬个胳膊都钻心窝的疼,哪能跟人动手呢。可偏偏这事儿又不能让肖未知道,这就有些麻烦了。 “肖将军一片盛情,即便让她借着本王的名目去镇北军中走一趟也不妨事。不巧的是,本王明日还有些事要吩咐她去办。不如等事情完了,再让她到军中与将军好好切磋一番?” 正在靳妩左右为难的时候,竟然又是殒替她解了围。 “这。。。王爷既然有吩咐,那肖未自然是不敢耽误了王爷的正事。” “肖大哥,对不住。等办完了差,我必定如约前往。” “哪里的话,你就安心替王爷办事吧。我在军中等着你,不过你可别让我等太久呐。” “自然,自然。肖大哥有命,靳妩怎敢不从。” “你这小妮子。行了,天也不早了,正好我要回军营,就顺路送你回去?” “我。。。” 靳妩想起玉娘的吩咐,本打算直接到乜舞楼去,可是话还没出口,就被殒截住了。 “就不劳烦肖将军了,本王还有些事情要吩咐她。” “也罢,那肖未就先告辞了。” 肖未行了一礼就先行离开了,剩下决和殒一左一右把靳妩夹在中间,可真是一个大写的尴尬。 “二弟这是要带着靳姑娘回王府?” “正是。” “那就一道走吧。” “王兄先请。” 殒做了个先请的手势,决点了点头率先迈开了步子。靳妩可算送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夹在二人中间做个肉夹馍了。不过这一段三人行,可真是想想就尴尬的要命,可偏偏她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只得不情不愿的跟在二人身后向着往龙袍巷走去。 这住对门儿就这点不好,抬头不见低头见,想不想见都得见。那二人并肩走着,靳妩错后半步跟着,许是天色晚了,三人又都乏了,这一路上竟是谁也没说话。 所幸这龙袍巷不过几步路就到了,宁王府在前,决就先行告辞了。他走后,靳妩便跟着殒一道进了王府。 他一言不发的带着她进了王府后院一处偏僻的院子里,这大半夜的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神神秘秘的。 莫不是要找个安静没人的地方把她给解决了? 靳妩正暗自防备着,他却绕到了院子里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二人穿过那扇小门,却来到了一条黑灯瞎火的小街上。 这条小街看起来十分陌生,破破烂烂的,怎么看也不像是轩王府的地界。殒带着她七拐八绕的,走了半天才走到一处开阔的正街上。靳妩却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致有些熟悉,仔细一看,这不是锦绣大街么。 通宝银号就在街对面不远处,门前还挂着两盏灯笼,灯笼上通宝两个大字简直就是这暗夜里的指路明灯。 殒一路向前走去,靳妩差点以为他是要去银号了,没想到他突然一转身,拐到了另一家大门紧闭的铺子前。这家铺子门前没有灯笼,只在门匾上挂着一块圆木牌匾,借着月光勉强能看见上头写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当”字。 殒叩了叩紧闭的门板,两短一长。 只听“刺啦”的一声,门板被拉开了一条缝,一双眼睛露了出来。那双眼睛只看了殒一眼,又马上把门关上了。 接着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门彻底打开了。 殒带着靳妩走了进去,一个低着头看不清长相的人轻轻叫了一声“少主”。殒点了点头便穿过当铺向后院走去,靳妩紧紧跟着他,身后传来一阵关门的声音。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后院,院中漆黑一片,只能勉强分辨出这至少是一所三进的院子。这么算起来,少说也有十几间厢房,比外面看起来可要大多了,可是这么多厢房竟然都黑着灯。 而且灯虽然是黑的,可靳妩一踏进这院子,便感觉到有几十双眼睛几乎是瞬间,同住盯住了她。 这样一个黑暗、死寂的院子里,一点儿生气都没有,却又能无比清晰的感觉到周围有几十双眼睛正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诡异。 令人毛骨悚然的窒息感。 殒肯定也察觉到了这些视线,却只是自顾自的走向了东边角落的一间厢房。靳妩迫不及待的跟着他进了厢房,总算是把那些视线挡在了门外。 可是眼前的这件厢房,却实在再普通不过。 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靳妩心里起了戒备,气息也随之起了波动。 杀气。 一丝非常细微的杀气从她身上散发了出来,这是一个习武者的本能。 殒不可能感觉不到,可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就这么自顾自的向里间走去,全然不顾他的整个后背已经暴露在了靳妩的眼前。 靳妩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的背影,她根本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把整个后背暴露在了她的眼前。 尽管她现在有伤在身,尽管她的功夫不如他。 可是,这么近的距离。如果她真的想要杀他,那么。。。 他不可能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可是靳妩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一丝杀意。 他就这么毫无防备的背对着她,走到了里间的床铺旁,在左侧的床幔中摸索了着什么。 只听“咔擦”的一声轻响,似乎触发了什么机关,床板翻了起来,赫然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暗道入口。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他的眼睛在黑暗的夜里熠熠生辉。 靳妩突然觉得,她有些看不懂眼前这个人了。 但是还没等她再多看一眼,他却已经转头走进了黑暗的入口。靳妩只好暂时放下了戒备,也跟着走了进去。她刚走下了台阶,那床板又悄无声息的翻了过来。 所幸这暗道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黑暗,台阶下面是青石的甬道,甬道两旁都点着烛火,殒就在台阶下等着她。 这条暗道倒是远没有乜舞楼地下的那一条漫长复杂,途中只经过了一个转角,便看到了尽头。殒顺着尽头的台阶走上去,按下了墙上一块凸出的石头,头顶上的石板就这么打开了。 第二十九章 冤鬼哭 靳妩一走出暗道,却发现眼前的楼阁院落竟然十分眼熟。她左顾右看的张望了半天,这不就是乜舞楼的后院吗?! 而她刚刚走出来的那个出口竟然就是玉娘上次带她去藏书阁时进的那个入口。 同一个出口,却通向了不同的地方,看来这条暗道可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这暗道也真是巧妙,若是从地面上看,这乜舞楼所在的巷子和锦绣大街之间还隔着两条街,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想到竟有人用一条暗道把这两个地方连了起来。 而且这一条暗道不仅缩短了路程,就算有人看见他进了锦绣大街的铺子,又怎么会想到不过转眼之间堂堂轩王竟然从青楼后院走了出来,谁又敢把这堂堂轩王和煜都里最大的青楼联系在一起。 即便昭告天下这手眼通天的轩王爷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公子殒,又有几个人会相信? 即便抹不开眼前的真相,可谁又能想得通,权倾朝野的堂堂轩王爷,何必去做一个刀口舔血平添杀孽的江湖客。 即便都是一个殒字,可是人呐,越是放在眼前的东西反而越是视而不见。 乜舞楼的后院,照样是个危机四伏埋伏重重的地方,可是比起方才那个奇怪的小院却是好多了。 起码单凭那些从前厅里透出来的,绯影靡丽的烛光,甜腻发嗲的娇哼就能让人清醒的意识到,眼前这个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的世界,仍是那个浮梦幻影一般的人间。 靳妩跟着殒悄无声息的上了四楼,又来到昨日靳妩见到全叔的那个房间。 两人前脚刚进屋,玉娘后脚就来了,想必他们刚从暗道里出来就有人去报信了。 “玉娘参见少主,少主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 “全叔有些事要办,正好我也想亲自看看靳姑娘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都安排好了吗?” 殒意味深长的看了靳妩一眼,靳妩一抬头就对上了他的眼神。她心里一滞,那些问题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准备? 杀人的准备?还是被杀的准备? 又或者,连光明正大的死在阳光下的机会都不再有,就会被湮没在暗无天日的地底? “都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开始吧。” 殒也根本没有打算多做解释,只见玉娘亲手呈上来三册卷宗,并排放在了桌上。 “靳姑娘,这三册卷宗中所记载的就是这个月呈上来的目标,你的职责就是从中挑选出最后的目标。 本来这些卷宗是不该由我经手的,但是律先生走的匆忙,迫不得已只好由我先提了出来。 如果你正式接替了律先生的位置,那么下一次自然会有人直接将卷宗交到你的手上,再由你直接向少主上报,绝不可让第三人插手。 否则按无生楼的规矩,目标一旦从你嘴里露了出去,你。。。” “我明白了,这就开始吧。” 靳妩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竟然就这么打断了玉娘,仿佛在下意识的回避什么。玉娘也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点了点头,就退出了房间。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了殒和靳妩,靳妩的手轻轻拂过那三份卷宗,最后拿起了中间的那一份卷宗。 殒一言不发的坐了下来,就这么淡淡的看着靳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噗咚”。 他又开始轻扣木几,仍旧是那两根手指,节奏掌握的分毫不差。 每次他若有所思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的轻叩木几,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留意到这个习惯。 靳妩打开了那一份卷宗,视线就定在卷宗之上,心却不知飞向了何方。 直到那熟悉的敲击声停了下来,似乎是他端起那杯热茶喝了一口。靳妩这才收回了心神,专注在卷宗之上。 第一份卷宗,买梧州陈氏全家上下四十余条人命。 梧州陈氏,当家的姓陈名源。原本世代居于泉州,从祖辈开始就一直在泉州经营绸缎生意。 可是,二十年前他突然变卖了全部家产,带着那些钱财远赴梧州又重新开上了绸缎铺子。 据他所说,他原本只想好好守着祖上传下来的家业,做个本分的生意人,不求飞黄腾达但求对得起天上的列祖列宗。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场意外的大火,把陈家祖上传下来的宅子烧了个精光。 不仅宅子没了,就连陈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也全都葬身火海,只剩下他这么一个独苗,因为当时不在家中才侥幸活了下来。 呜呼哀哉。 不过一夜之间,原本三世同堂,和乐美满的一个家,就这么没了。 陈源突遭大难,心中自然悲痛万分,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就算再是悲痛也于事无补。 同时,他也实在不愿再留在那伤心地。所以这才变卖了铺子,收拾了仅存的财物,孤身一人来到梧州重新开始。 陈源来到梧州以后,确如他所言,重操旧业做起了绸缎生意。 晃眼一过二十年,陈氏绸缎庄的生意不咸不淡,陈府的宅子却是越盖越大,还娶了九房姨太,彻底在梧州安了家。 二十年前的异乡小子陈源,摇身一变成了梧州城里鼎鼎大名的陈老爷。平日里出手阔绰,乐善好施,俨然成了梧州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善人。 靳妩看到这里,似乎陈源的故事就完了。可是手上的卷宗却还剩一大半,她仔细看下去,才发现后面的竟然是无生楼的查证记载。 每一笔生意,每一个目标,非彻查绝不擅动。 原来这就是无生楼的行事方法,怪不得不过三年的时间无生楼就已经有了称霸江湖的底气。 经查证。 二十年前,泉州确有一大户陈氏经营绸缎庄为生。 陈氏祖上原本是农户出身,遇上连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 那一辈的家主也是个胆子大的,眼看着全家人就要活不下去了。干脆把心一横,拿着家里仅剩的一点儿积蓄跟人学起了做生意。 也许正印证了那一句话老话,天无绝人之路。 那一辈家主凭着过人的胆识和眼光,跟着老行商四处奔波,风里来雨里去。这么一走就走了好几年,虽然辛苦可总算活了下来。挨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渐渐地也攒下了一笔本钱。 有不少人眼见他这跑商的营生似乎还不错,也纷纷把家里的田地留给媳妇老人打理,学着他干起了跑商的营生。 可他倒好,反而用那笔攒下的本钱买了间铺子改行做起了绸缎生意,就这么发了家。 等到了陈源那一辈,陈氏绸缎庄已经开满了整个泉州城,可称得上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当时的陈家上上下下百余口人,在泉州城是有名的大户人家。 但是那一辈的当家陈老爷却是出了名的一毛不拔,为人吝啬。至于陈源,则是陈家二太太的孩子。但他不常与外人接触,只依稀有人记得他似乎是个懦弱内向的孩子,再没有其他的印象。 不过二十年前那场大火,泉州老一辈的人却都是记忆犹新。 实在太惨了。 据说那是半夜里发生的事情,整座城的人都在熟睡之中,直到打更的大喊“着火了”才纷纷惊醒。 人们赶紧穿衣下床准备出门救火,可是伸头往外一看却都惊呆了。 整个陈府已经处在一片火海之中。 陈府家大业大,这一旦烧起来可不得了。那火势“呼啦啦”的一下就蔓延开来,根本没法救。 那一场大火几乎映红了泉州城的半边天,一直烧到天边露出微光火势才渐渐小了下去。 没有一个人从里面逃出来。 等火灭了,陈府也烧的什么都不剩了。有胆子大的进去看了看,出来的时候面色惨白腿肚子直哆嗦,吐了半天才缓过气来。 那日以后,陈氏上下百余口人再没人见过。后来,由官府出面收拾了残局,可陈府那一片烧成焦炭的断壁残垣至今还在,根本没人敢靠近。 听住在那附近的人说,半夜里总能听见陈府里头传来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女人凄厉的哭声。 陈府虽然在一夜之间烧了个精光,可陈家的绸缎铺子却毫发无损。但不知为何,那十几间铺子一夜之间也都关了张,所有东西都不见了。 靳妩合上了卷宗,却没有急着拿起第二份卷宗。 关于陈源的记载和查证看起来详尽合理,可是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比如,陈家大宅虽然烧了,但是那些铺子为什么也在一夜之间关了张? 比如,陈源即便真是悲恸难当,急着离开那个伤心地,难道连家人的尸骨也不愿收敛吗? 比如,陈源到了梧州重操旧业,生意做的似乎并不十分出色,可是他在梧州的名声和家业却崛起的如此之快。他的钱是哪来的?难道就凭那些他带出来的遗产? 比如,这个陈源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生意人,究竟是什么人想要他的命? 难道是为了钱? 难道陈源手里还藏着什么奇珍异宝,这才为他引来了杀身之祸? 靳妩刚想开口,殒却抬起手制止了她,示意她接着看下去。 第三十章 祸相连 靳妩低头看向右手边的那一份卷宗,这是三份之中最厚的。 方才那一份买的是陈家上下四十余口人的性命,那么这一份呢?又是多少条无辜的人命?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拿起了那份卷宗。 沉甸甸的,就像压在她心口的一块巨石。 然而,当她翻开一看,却意外的发现这么厚的一卷,竟然只是为了一个人。 第二份卷宗,买淮河盐帮老大顾明义的项上人头。 说起这个顾明义,倒也算得上是江湖中的一代传奇。 顾明义,原名顾成璧,出身淮河名门顾氏。 这顾氏世代都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祖上也出过几任状元,最出色的官拜吏部尚书。 到了景帝这一辈却有些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底也算得上是个书香世家,在淮河一带也是受人敬仰的名门望族。 这一辈家主顾正则,也就是顾成璧的父亲。年轻时多次应试都名落孙山,最后不过勉强得了个秀才的名头。 这个顾正则可真称得上是那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中的典范。而且为人顽固不化,不知变通,更不懂得操持家业,顾家也就更加衰落。 原本顾家这一辈还轮不到顾正则当家做主,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名叫顾正瞻。自小就是才名远播的神童,顾家人可是对他寄予厚望,都指望着他能重振顾家昔日光辉。 可谁成想,顾正瞻十二岁时得了一场大病,就这么去了。 顾家上一辈就这么两个男孩,顾正瞻去了,自然就只剩下顾正则当家做主了。 顾氏想在顾正则手中光耀门楣那是不可能了,好在顾正则虽然顽固了些,倒是个本分的老实人,守着这份祖业踏实度日,也算得上衣食无忧。 顾正则膝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大是个憨厚的小子名叫顾成玉,老二是个姑娘闺名瑾瑜,最小的成璧也就是后来的顾明义。 顾成玉忠厚老实,天分却不高,顾瑾瑜是个闺女也就按下不说。顾成璧却像他早夭的大伯一样天资聪颖,这全家的希望也就寄托在了顾成璧的身上。 原本,顾成璧的一生多半也就像他的祖辈一样埋头苦读,运气好的话待他日金榜题名便能做个风光八面的官大人,又或者只能像他爹一样做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读书人。 一辈子到了头,也不会跟那个腥风血雨的江湖有什么关系。 可是人生呐,向来都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顾成璧三岁的时候跟着母亲和祖母上街赶集,正巧碰上了巡抚入城官府清道。 这赶集的日子本就人多拥挤,一清道就更加混乱不堪,老太太和夫人就这么被挤散了。等仆人们终于找到了老太太和夫人,再一回头,小少爷不见了。 老太太以为小少爷跟着夫人,这夫人以为小少爷跟着老太太。最后,这小少爷就这么没了。 一晃二十多年,老太太早已入了土。顾正则年纪大了,家里的事情也大多交给了顾成玉打理。 顾成玉读书虽没什么天分,可为人和善兢兢业业,整个顾家在他手里也还算平安。可是顾成璧这个名字却成了全家人心里的一根刺,一碰就疼,渐渐的也就再也没人提起了。 转眼间,顾成玉二十四岁了,顾瑾瑜也到了出阁的年纪。 顾成璧走失以后,家里就剩下这么两个孩子,顾瑾瑜又是个闺女,自然是百般疼爱千般宠溺,却让她养成了一副娇纵任性的脾气。 原本这顾瑾瑜出落得亭亭玉立,在淮河城里也是排得上号的大家小姐,顾家又是有口皆碑的书香世家,按理说求亲的人早该踏破门槛的。 可坏就坏在这了。 她的脾气原本就娇纵任性,再加上容貌出色。刚及笄的时候倒是有不少媒人受了托来顾家说亲,可顾瑾瑜要么嫌这个长相不行,要么嫌那个家世不行。 顾家人偏偏又都顺着她,生怕她受了委屈。可是这一来二去的,顾家小姐娇纵任性,仗着有几分姿色便目中无人的名声也就传了开来。 渐渐地,这城里的好人家一提起顾家小姐的名字那可都是敬而远之,不停摇头。 这下,提亲的人越来越少,条件也越来越差了,顾瑾瑜就更看不上了。这么一折腾,顾瑾瑜到了十九的年岁上还待字闺中,脾气也就越发的古怪刁蛮。 这事说起来也要怪顾家人自作孽,把顾瑾瑜惯成了这幅德行,偏偏还死不悔改任由她骄纵妄为。要是顾老爷子狠狠心早几年便逼着她嫁了出去,可能也就没有后面这些事儿了。 那一日,顾正则拿嫁人的事又说了她几句,她一气之下就跑出了家门。 照往常那样,顾瑾瑜这跑到外面瞎买一通,心气儿顺了自个儿也就回来了。就她那个欺软怕硬的性子,要真把她放出去让她出去自力更生,她既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本事。 可是顾家人一直等到傍晚,天都快黑了,也没见她回来,这下顾府上下可乱了套了。 顾府里正着急的时候,顾瑾瑜的贴身侍女蕊儿却一个人哭哭啼啼的跑回来了。 细问之下,才知道出了大事。 原来,顾瑾瑜带着蕊儿出了顾府,跑到集市上逛了大半天还是没消气,突发奇想要到淮河边上走走,可是这一走就走出了大事。 顾瑾瑜带着蕊儿正在淮河边上走着,迎面过来一伙人,带头的是一个凶神恶煞满脸胡须的大汉。那大汉一看见顾瑾瑜眼睛都直了,过来拦住顾瑾瑜就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这顾瑾瑜原本心里有气,又遇上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言辞粗鄙的人拦住了她,简直就是火上浇油一点就着。 她平日里仗着顾家的名声,在外头骄横惯了,压根不知道收敛两个字怎么写。一看这大汉言辞粗鄙其貌不扬,顾瑾瑜那言语间就更是傲慢无礼。 没想到那个大汉也不是什么善茬儿,根本没把什么淮河顾家放在眼里,更不会怕了她一个区区顾瑾瑜,当即就叫手下人绑了她们主仆二人。 顾瑾瑜这下知道害怕了,可为时已晚。一路被人扛着到了地方,才发现这大汉竟然是淮河盐帮的帮主宋威。 这宋威可是称霸一方的土匪恶霸,连淮河知州都要让他三分,人家根本连淮河顾家的名号都没听说过。 宋威把顾瑾瑜关在盐帮,却把蕊儿给放了回去,就为了让她给顾家上下带个话。 三天后迎娶顾瑾瑜做他第十八房姨太,明日就带人来下聘,顾家人就是不同意那也得同意。至于顾瑾瑜,就暂住盐帮,他自然会好好伺候着,绝不会亏待了她。 这对顾家来说,那可真是晴天霹雳。 宋威的名字在淮河两岸可称得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且不说他是个恶贯满盈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强盗,光是他那十七房姨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就占了一多半儿。 顾瑾瑜要是嫁给了他,毁的可不只是她的终生幸福,这命能不能保住还两说呢。 这么一想,顾家人又怎么能舍得让她受这么大的罪。 顾正则和顾成玉商量来商量去,压根惹不起这样的人。最后决定先到盐帮要人,最起码得先把顾瑾瑜接回来,以后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顾正则和顾成玉读了一辈子的书,哪里和这些穷凶极恶的江湖人打过交道。可心里再害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的亲闺女、亲妹妹就这么被糟蹋了。两人只好硬着头皮去了,盼着这宋威能讲些道理,先把瑾瑜给放回来。 可是这顾夫人心急如焚的在家里等了大半夜,直到亥时才见二人回来,却是被人抬回来的。 两人都受了重伤,虽然都是些皮肉伤,可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哪受过这样的伤呐。 重伤在身加上气急攻心,顾正则当天夜里就去了。而顾成玉又一直昏迷不醒,眼看着这顾家可真是大祸临头了。 到了第二天,宋威竟然恬不知耻的派人送来了聘礼,说是两日后婚礼照旧,顾府若再敢阻拦可就休怪他心狠手辣了。 顾家的两个顶梁柱都倒了,只剩下些六神无主的女眷,哪里还敢反抗,只得收下了聘礼。 顾成玉到底年轻,受了这么重的伤第二天也就醒转来了,断断续续的说起了昨日之事。 原来,昨日父子二人战战兢兢的去到了盐帮,就如先前商量的那样好言相劝,只求宋威先放了顾瑾瑜。 可是宋威非但不肯,言辞更是蛮横无理,十分嚣张。 再说顾正则,一个顽固不化的老秀才,哪里受过这样的对待,当即破口大骂,直骂那宋威是为害一方的土匪恶霸。 宋威一听,哪里还跟你讲什么道理,直接命手下人对二人一顿痛打。还特意吩咐,务必伺候好了他未来的老丈人和大舅子,手下人一听那可是心领神会,专挑疼却又不会伤及性命的地方下手。 这顾正则顽固了一辈子,没想到临到老了,居然为了那一口气把命给送掉了,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家中女眷心中悲痛万分,可是顾及着顾成玉的伤势,连顾正则已经去了的事情都不敢告诉他。 第三天,正当顾家一片愁云惨淡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回来了。 顾明义,或者应该叫他顾成璧。他苦苦追查了数年,终于找到了家,一回来却是这幅惨状。 顾明义一看家中如此情形,哪里还顾得上认亲,只抓了个仆人打听出了事情缘由竟然又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二十年过去了,当初的懵懂稚子早已长成了如今玉树临风的男子,又哪里还有人认得他,只当是好事之徒多嘴一问罢了。 第四天,顾氏众人正绝望的等着宋威上门迎娶的时候,宋威没等到,却等到了一个消息。 第三十一章 十年乱 昨天半夜,有一个不明身份的男子单枪匹马挑了盐帮。盐帮上下死伤无数,连宋威也做了刀下之鬼。 顾氏众人这下可更加不知所措了,既不知消息真假,更不敢轻举妄动。顾夫人正犹豫着要不要让人到盐帮去看看,顾瑾瑜却自个儿回来了,还扶着一个一身黑衣,握着刀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一身黑衣已经成了破破烂烂的布条,而且还不住的往下的滴着血。他身后还有一条长的看不见尽头的血迹,那血迹向着的,可不正是盐帮的方向。 顾夫人一见女儿回来了,自然是转悲为喜。可是一看这个手握利刃,如同浴血修罗一般的年轻人,她心里可是怕的很。 莫不是又惹上了另一个大麻烦。 谁知那年轻人强撑着走到了顾夫人的面前,却跪下了。 “孩儿回来晚了,没能救了父亲的性命,是孩儿不孝。” 顾夫人一听这话整个人都懵了,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这莫不是自己那心心念念了二十多年生死未卜的孩子顾成璧。 “你。。。你。。。你。。。” 她指着顾成璧你了半天,竟然连话都没说全就这么晕了过去。 家里唯一清醒的主子也倒了,顾府上下这下可是又乱了套了。 所幸顾瑾瑜经此大难到底是懂事了,赶紧吩咐下人照顾着夫人,又叫来了原本照顾成玉的大夫。 大夫一看,夫人只是一时承受不住这才晕了过去,休息片刻也就好了。倒是顾成璧一条命差不多去了半条了,只是他一身黑衣,早已分不清哪些是他自己的血,哪些又是别人的血了。 他这伤跟顾成玉可大不相同,顾成玉那伤看着重,下手却很有分寸,丝毫没有伤及根本,只是他原本身子太虚,受不住。 可顾成璧那都是生死搏命,哪还有手下留情的道理。好不容易硬撑着回了顾府,心神一松,人也就倒下了。 府中那一个大夫同时照顾着三个病人,那可是忙的焦头烂额的。顾瑾瑜急忙命人又请了几个大夫来,才算勉强把三头顾了过来。 还好顾夫人没什么大事,没多久就醒了。帮着顾瑾瑜把事情都安顿妥当,这才松了一口气。 顾成玉到底只是些皮肉伤,没几日就好了大半,众人这才把事情告诉了他。 已经失踪了二十年,生死未卜的弟弟顾成璧竟然好端端的回来了,还练就了一身武艺救了全家。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可他就晚了这么一天,却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这世事无常真如那变幻莫测的海市蜃楼,直叫人徒叹奈何,空自悲切。 顾成玉能下床的时候,顾成璧才终于清醒了过来,慢慢讲起了他这二十年的故事。 当年,顾成璧走失以后,就被一个走江湖卖艺的老头捡了去。这老头见顾成璧可怜,又像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没准能帮他多赚几个馒头,便把他给带走了。 有那么两年的时间,顾成璧跟着那老头四处漂泊卖艺,饥一顿饱一顿的很是吃了些苦。 一直到他五岁的时候,那年的冬天接连下了一个月的大雪,天寒地冻特别的冷。两人只好停在了一个小村子里,想着挣些钱,等雪停了再走。 谁知那老头年纪大了,竟然没挨过去,就这么一命呜呼了。老头死了,就剩下顾成璧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村民看他可怜就给他几口饭吃让他留在了村子里。 想来也是命吧。 谁能想到那偏远的小村子竟然藏了一个绝顶高手。 那人无意中发现顾成璧天资聪颖,筋骨极好,又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便收他做了徒弟。 那人博学多才,武功高强,对顾成璧又十分喜爱,就把他一直带在身边,倾囊相授。 顾成璧也丝毫没有令他失望。 他一天天长大,文韬武略出类拔萃尽得真传,又跟着师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出落的一表人才。 只是,他心里却始终挂念着他的身世。他走了许多地方,几乎找遍了大江南北却都空手而归。 当年,他走失的时候不过三岁,哪里知道淮河是什么地方,随身之物又只有一块玉佩,上面写了个顾字。 那卖艺的老头捡到他后就带着他离开了淮河,对淮河顾家可是一无所知。老头倒是把那块玉佩给他留下了,但顾成璧跟着他的时候年纪还小,竟也一直没有问起过这件事。 后来,顾成璧长大了,老头坟前的草却都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 他师父看懂了这个顾字,所以他才有了顾明义这么一个名字。可是他的身世,却再也没有任何线索。 等他成了人,他师父也就不再管他。他独自一人在外历练,一年又一年,走过了许多地方,问过了许多姓顾的人家,却一无所获。 直到今年,他终于走到了淮河,又听说这淮河城中恰巧有一个姓顾的大户在二十年前走失了孩子。他匆忙赶到顾家,还没进门便已经觉得熟悉,等看到了顾夫人,心里就彻底肯定了。 可是他一看顾府这么一副大难临头愁云惨淡的景象,哪里还顾得上认亲,只得急忙打听究竟发生了何事,然后才有了单枪匹马夜挑盐帮救回瑾瑜一事。 宋威死了,盐帮更是树倒猢狲散乱成了一锅粥,顾府的危险自然也就解除了。 顾成璧回来了,顾正则却去了,谁也说不清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正当顾府众人悲喜交加的时候,顾明义的名字也在一夜之间响彻了江湖。 顾明义的故事还没完,卷宗上的记载却突然断了。 下面的内容只大致的写着顾明义接任盐帮帮主之后将整个盐帮打理的井井有条,再没有了宋威当家时四处欺压百姓的恶霸作风,彻底不再是从前那个百姓谈之色变的盐帮了。 如今的盐帮,经营有方,欣欣向荣,不仅再没有发生过欺压百姓的事情,反而时常拿出钱来帮助百姓造福地方。 帮里人拿着安心钱,日子也越过越好,百姓们提起如今的盐帮和这个顾帮主那可是赞不绝口。 可是,顾明义是怎么摇身一变当上了盐帮帮主,卷宗之上却只字未提。 靳妩心事重重的放下了这一份卷宗,抬起头看了殒一眼,殒却只是摇了摇头,看来他是一定要等她看完所有的卷宗才会给她提问的机会了。 靳妩只得拿起了最后一份卷宗,可是这一份卷宗竟然只有寥寥的两页记载。 第三份卷宗,买晖都富商拓拔坚项上人头。 靳妩一打开这份卷宗,却发现这卷宗的第一页竟然丝毫未曾提到拓跋坚的名字,反而记载着一些北国的风土历史。 以渭水为界,祁国以北的大片土地除了丰富肥美的草原河流,就是恶劣严峻的冰峰荒漠,几乎没有地方可以耕种,所以北国异族多以游牧为生。 又因为地形特殊,这些异族人便以河流为界,聚居组成了一个个小的部落,各自为政。 就这么过了数百年,各个部落之间为了争夺领土冲突不断,却又没有人能够真正的统一这些部落,所以祁国便把这由数十个部落割据的北方领土统称之为北国。 祁国历史上也曾有不少野心勃勃的帝王觊觎北国大片疆土,欲将之纳入祁国版图。可是,北国人虽然不懂什么谋略,却都是以一敌十骁勇善战的勇士。再加上北地气候恶劣地形奇异,所以这百年来北国仍是北国。 祁国这下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北国拿不下反而导致祁国国库空虚,内政动荡。 直到十年前,北国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无人知晓,可是他却在短短的数年间,用铁骑征服了这些向来不肯服输的北国蛮人,彻底结束了百年来部落各自割据的局面,建立了北国王朝。 这位国主统一北国之后,便直接定名号为北。 紧接着,建晖都,推新政;通商往,行教化;整军队、肃边防。 不过短短十年的时间,一片混乱的北国竟然已经隐约能够和屹立百年的祁国分庭抗礼。 再说到拓拔坚。 他原名穆齐坚,只是北国穆齐部落的一个家奴。此人聪明伶俐很得族长欢心,连族长的女儿也对他青眼有加。 可他终究只是个家奴,一辈子也脱不了奴籍,族长又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家奴。 直到十年前,北国国主凭空降世,北国史上最惨烈的内战爆发了。 当时北国四处战乱,不肯归附的部落一律踏平。在如此的无情铁蹄之下,北国一片血雨腥风,民不聊生。 穆齐坚趁着时局动荡逃出了穆齐部落,改名为拓拔坚,做起了军备生意。北国的军备物资原本就十分短缺,又值此特殊时刻,自然更加珍贵。 拓拔坚就凭着一股不怕死的狠劲,冒着生命危险从祁国偷运各种军备物资,再高价卖到北国,就这么发了家,成了有名的富商。 这十年来,他凭借这笔人命堆出来的财富,做起了各行各业的生意,混得风生水起,在北国也算得上是个有名的人物。 但有人怀疑他明面上是个商人,背地里却和北国军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卷宗到了这,便彻底结束了。 卷宗结束了,靳妩心里的疑问却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第三十二章 两难境 靳妩紧紧握着卷宗,这些卷宗里的记载疑点实在太多,让她百思不得其解,自然不敢轻率决定。 “靳姑娘对这些卷宗的记载有何疑问,不妨都说出来吧。” “这些卷宗看似详实,可实际上疑点重重,也没有关于买主的信息,靳妩不敢草率决定他人生死,还请少主宽限几日,待我查明真相之后再做决定。” “按江湖规矩,收了钱财便该替人消灾,至于买主是谁,因何而来,却是不该多过问的。” “江湖规矩不见得就是无生楼的规矩,我相信少主不会做不明不白的生意。” 殒微微挑起了嘴角,垂下了眼帘。 “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日,姑娘就对我如此了解。不妨就请姑娘先说说你的看法,如何?” “也好,那我们就从头第一个开始说起。陈源一事,主要有三个疑点。 其一,根据卷宗所载,陈府大火当晚,陈源并不在家中,故而逃过一劫,紧接着便带着仅剩的家产去了梧州,依他所言这是因为不愿再留在泉州这个伤心地。 这个理由听起来似乎合理,可是他若真有他自己所说的那么悲痛欲绝,那么他为什么这么着急,赶在大火当晚便匆匆关了铺子前往梧州,甚至连家人的尸骨都等不及收敛? 这看起来倒像是他根本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场大火,甚至可能这一场大火便是他亲手所放,就是为了独占陈氏的万贯家财。 其二,这个陈源到了梧州以后重操旧业做起了绸缎生意,可是生意马马虎虎,并不算太好。那么他哪来的这么多钱不仅在梧州又住上了大宅,还娶了那么多房姨太?陈府上下几十口人,一个普通绸缎庄的进账,恐怕负担不起这么一大家子人的开销。 其三,在泉州人的印象里,陈源是一个沉默寡言,内向害羞的孩子。可是到了梧州却变成了一个乐善好施,和蔼可亲的善长仁翁,虽然家逢巨变也可能导致一个人性情大变,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继续说下去。” 殒抬起茶盏小心的吹去水面上的茶叶,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却一个字都没漏下。 “第二个,顾明义。这份卷宗对他的家世来历倒是记载的十分详尽,但是最重要的部分却跳了过去。他回到淮河之后,究竟是怎么当上了盐帮的帮主? 就算他在盐帮一战中声名大振,但他一个名声初显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只凭借这一件事就坐上了盐帮的第一把交椅。毕竟盐帮可不仅仅是一个江湖帮派,更掌握着祁国一大半的盐业。且不说朝廷能不能容下他,光是江湖上那些虎视眈眈的亡命之徒就不可能坐视不理。 “继续。” “拓拔坚的卷宗倒是比较简单,但是他身份特殊,若能借机除掉他倒不是没有好处,但我们恐怕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而且若真如卷宗所言,他和北国军政也有关联的话,死他一人虽不足惜,但若是因此引起两国战争,平白连累百姓受苦那未免太不值得了。”“听你的意思,似乎有意选择拓拔坚?” “少主若不能为我解开上述疑问,我无法做出选择。” “我无生楼的确不做不明不白的生意,这一点你倒是说对了。你既然已经看出了疑点,那就不妨再猜一猜,这三笔生意,买主是何人,原因又如何。” “陈源,一个财路不明的生意人,求财的可能性大些。可是,能拿出一万两黄金买他命的人不可能只是觊觎他那几间平凡无奇的铺子。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暗地里还藏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让别人知道了,这才起了贪念。 顾明义,一个江湖人,又干下血洗盐帮这样的事情,不可能没有仇家。 至于拓拔坚,我看不出有什么人会花这么大的价钱来买他的命。唯一的可能,是穆齐部落的旧人,可他不过是一个趁乱潜逃的家奴,这个原因似乎也有些牵强。” “全错。” 殒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抬起头看着她,心情似乎还不错。靳妩却皱紧了眉头,怎么也想不出别的可能性。 “你的推测的确合情合理,只可惜你刚才所提出的那些疑点才是真正的关键,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是你故意把这些关键的地方藏了起来。” “没错,是我故意的。” “为什么?” ”你如果连这些疑点都看不出来,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靳妩咬了咬嘴唇,自然是听懂了他的话里头隐藏的意思。她不是早就已经清楚的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了么,可为什么还是避不过心里头的别扭和失望。 “少主不愧是少主,那么这些关键究竟是什么?” 靳妩轻声说了这么一句,带着淡淡的嘲讽之意。但那不过也就是一时心气,她从没有指望能影响他,更不可能去改变他。 殒自然是听见了那一句嘲讽,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她的轻言慢语就像一根藤蔓,紧紧的抓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快要透不过气来,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当做他根本就没有心。 他淡淡的开了口,就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听见靳妩的话,就算听见了也绝不可能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二十年前,陈府被那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而陈家人也在这一场大火中化作了飞灰。 大火之后,泉州再没人见过陈家人,就连陈家人的尸骨都是官府收敛安葬的,可是几个月后却有一个自称陈家二公子陈源的人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梧州。 也就是说,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陈源的人再见过这个梧州的陈源,后来的一切都只是这个陈源的一面之词。 “所以。。。这个陈源可能根本就不是陈源?” “在那场大火之前大约半年的时间,陈源曾陪同陈夫人到城外的寺庙上香。回城的途中巧遇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倒卧路边的少年。陈源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不忍见这少年就这么死在路边,便把他带回了府中。 那个少年自称陆重光,十三岁,家住肃州,父亲是个行商。他本来是跟随父亲一道到泉州卖货的,结果在前往泉州的路上遇上了劫匪,不仅抢走了货物还狠下杀手,全靠他父亲舍命相护才让陆重光得以逃出重围。 陆重光一个孩子,势单力薄,只得拼命往泉州的方向逃。他不吃不喝走了两天才逃到泉州城,实在支撑不住才倒在了路边。也是他命不该绝,恰好遇见了陈源,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陈源不仅救了陆重光,一听说了他的遭遇更是对他十分同情,多方奔走探听他父亲的下落却都无功而返。 因为劫了陆重光的这伙匪徒原本是凤鸣山上的强盗,而凤鸣山又恰好位于泉州和沧州两地的交汇之处。 这伙强盗占山为寇,四处烧杀抢虐,泉州和沧州两府都曾多次派人围剿,不仅毫无成效反而死伤惨重。如此一来,两地官府也不愿再管,都推说这凤鸣山该属对方管辖。 如此一来二去互相推诿,这一伙匪徒也就更加猖獗。 陈家虽然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可毕竟无权无势,官府都管不了的事,单凭他一个陈家自然更加无计可施。陈源只得支使陈家的仆从四处打听,结果自然一无所获。 再说这个陆重光,少时丧母,常年跟着父亲四处跑商,如今父亲生死未卜,家中又没了别的亲人,一个人流落异乡。 陈源救了他的命,又与他相处数月,见他如此可怜就想把他留在陈府。陈老爷见他身世可怜,人也机灵,就同意让他留在了陈家。 就这么过了半年,陆重光慢慢的接受了现实,陈家人也逐渐接受了这个少年,陈老爷也开始让他帮陈家做些事情。 可是这个时候,却有一个自称魏虎的人找上了陆重光。 这个魏虎原本是凤鸣山上的二当家,可是他受了伤,身子大不如前。眼看二当家的位置都快保不住了,这才找上了陆重光。 原来陆重光的父亲并没有死,反而被他们带了回去,一直关在山上做苦役。魏虎也是因缘巧合之下才得知,当时逃出去的那个小子不仅没死还因祸得福进了鼎鼎大名富甲一方的陈府,这对他而言可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所以他找到陆重光,扬言只要陆重光帮他找到陈府的万贯家财,再里应外合助他夺走这陈府的家产,他就放了陆重光的父亲。” “陆重光答应了?” “换做是你,你会答应吗?” “。。。我不知道,一头是自己的父亲,一头是救命恩人,而陆重光只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但是我觉得他不像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 “为什么?” “我也说不好,可能只是一种感觉吧。” “他的确不是那种人,可惜他实在是太天真了。” “什么意思?” 殒没头没脑的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听得靳妩满脸问号。偏偏殒却像是故意的一般,慢悠悠的抬起茶盏喝了一口。 第三十三章 天有眼 靳妩没好气的看着他,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偏偏又拿他没办法,只得在暗地里翻着白眼。 殒仿佛看到了她的白眼,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是等她听完接下来的事,这一刻的轻松可能就要烟消云散了。 他的心里突然划过一丝不忍,或许他不该把她拉进这深不见底的血海深渊里,她本该在阳光下肆意的大笑,灿烂的盛放,就像他母亲那样。 甄家唯一的宝贝女儿,曾经那样张扬放肆的红莲。 那朵红莲因为他的降生而枯萎了,如今这一朵初生的蔷薇难道也要毁在他的手中吗? 够了。 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对任何人心生怜悯。 殒放下了茶盏,重新开了口,却垂下了眼帘再没看她一眼。 ”陆重光最终还是选择了他的父亲,但他却要魏虎答应,只拿财宝,绝不伤害陈家的人。” “这。。。盗取财宝一事若是能避开陈家人,魏虎也没有必要多生事端。但是陈府上下这么多人,一旦惊动了别人,像魏虎这样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怎么可能。。。”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他天真了?” “难道。。。被我说中了。。。?陈家那一场大火。。。根本就不是什么意外,而是。。。魏虎?” “那天夜里,陈家的人都睡下了,陆重光便悄悄打开陈府的大门把魏虎一党放了进来,还带着他们找到了宝物所在,魏虎也如约放了陆重光的父亲。正当一伙人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却没想到这一切都被陈源看在了眼里。 原来陈源早已察觉到陆重光有些异样,原本以为他是因为父亲的事情心中抑郁难消,所以才有些反常。他本打算夜里去找陆重光开解一二,却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的善心却成了引狼入室的元凶,陈源心中悲愤,自然不可能放任他们就这么洗劫了陈府。所以他立马叫醒了陈府众人,想要阻止他们。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这一个决定给陈府带来了灭顶之灾。” 殒顿了顿,果然如他所料,那片刻的轻松惬意终究还是一去不复返了。靳妩听到了这里,自然已经猜到了那件事的结局。 她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说不出心里头是一种什么滋味。她恨不得亲手将魏虎那一群千刀万剐,可是同时她又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 如果就凭着这一时冲动滥杀无辜,那么她和魏虎又有什么区别? “魏虎一伙人都是嗜杀成性的强盗,岂有把到手的财宝再交出去的道理。既然已经惊动了陈家人,那么想要悄悄劫走财宝的计划也就泡了汤,哪里还顾得上答应陆重光的承诺。 干脆一不作二不休,血洗陈府,一把火烧个精光,再趁着城中大乱把陈家的铺子也洗劫一空,然后把所有财物连夜偷运出了城。 魏虎害怕凤鸣山上的旧人眼红这笔财宝,所以干脆改名换姓逃到了梧州。不仅如此,魏虎还顶了陈源的名字,表面上又开始经营绸缎生意。可实际上,他带出来的那些人却在他的掩护下做起了逼良为娼,贩卖人口的勾当。 魏虎的绸缎生意虽然做的不好,可是暗地里那些勾当却是做的得心应手。所以他们这一伙人拿着这些人命换来的黑心钱,日子却是过得越来越好。 可惜,他怎么也想不到,二十年过去了,凤鸣山的旧人没来找他,真正的陈源却找来了。” “陈源?你是说真正的陈源没死?这个买主就是陈源?魏虎怎么可能放过陈源?” “魏虎自然是不可能放过陈源,他甚至想要亲手杀了他。可是那天晚上实在太混乱,他也来不及确认陈源究竟死没死。也因此,才让陈源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可是那场大火。。。即便陈源没有马上死在魏虎的手下,至少也受了重伤,他怎么可能逃出那场大火?而且,当时围观的众人也说没有看见任何人逃出陈府。。。那么。。。难道是。。。陆重光?” “当时,陈源刚想去叫醒众人,魏虎的人就发现了他,魏虎马上截住了他,亲手砍了他数刀。 可是为时已晚,陈家人已经被惊醒,纷纷跑了出来。魏虎等人眼见恶行败露,竟然血洗陈府,一个都没有放过。可是他却没有留意到,陆重光竟然趁乱救走了重伤的陈源,还偷偷带走了不少陈家的财宝。 陈家的财宝数目巨大,匆忙之中魏虎等人也来不及点算,事后又一把大火烧了陈家,魏虎自然也以为陈源必然是已经死在大火之中了。 可事实上,陆重光却带着重伤的陈源和父亲,趁夜逃出了泉州,一路逃往他的家乡肃州。陈源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可是陆重光的父亲,在凤鸣山中备受虐待,年纪又大了,回到肃州没有多久就过世了。 “那陆重光岂不是。。。” “陈源虽痛恨陆重光背叛出卖,可陆重光也是受人胁迫,还冒死救了他一命,而他不惜一切救回来的父亲也去世了。陈源心中悲愤,可是他最大的仇人却是魏虎。 数月后,陈源身体稍好,陆重光便陪同他回了一趟泉州,却发现陈府已经毁于一旦了。 如此血海深仇岂能不报,可是魏虎等人早已逃窜,陈源和陆重光又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即便找到了魏虎也只能平白送命。 泉州是待不了了,若让魏虎知道陈源未死,必然斩草除根。于是两人一商量,又回到肃州用陆重光带出来的那笔财宝做起了绸缎生意,同时一直在暗地里四处寻找魏虎的下落。” “陆重光和陈源,一个灭门血债,一个杀父之仇,一蛰伏就是二十年?” “这两人少时才华不显,谁能想到竟然是奇才。两人用陆重光带出来的财富在肃州重新开始经营绸缎生意,仅仅花了数年的时间,就已经做到当初陈家的规模,可是他们却一直没能找到魏虎的下落。 直到几年前,他们把分号开到了梧州,这才发现魏虎竟然不知廉耻的顶着陈源的名字在梧州作威作福。” “那为何拖到今日才对魏虎下手?” “就算他们把分号开到了魏虎的隔壁又如何?魏虎那一帮人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这些年他们也想了不少办法,可是都失败了,反倒叫魏虎有了防备。直到近年无生楼声明大震,他们这才慕名而来。”没想到陈源和陆重光,两个十几岁的少年,苦心经营二十年,不惜倾家荡产只一心为了报仇雪恨,单凭此等心性和才华就不得不叫人佩服。 而魏虎等人逍遥了二十年,一直防备着旧人,却没想到此旧人非彼旧人,逃过了一头却逃不过另一头,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苍天有眼。 魏虎等人死有余辜,应有此报。若能借此机会让那些冤死的亡魂重见天日,让陈源和陆重光恢复身份,光明正大的拜祭先人,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可是。。。靳妩却始终顾忌着如今陈府。。。或者说是魏府里那些无辜的人。 而且,还有剩下的两宗交易。。。 她只能择其一。 “动心了?” “陈源一事,不知少主开价多少?” “不急,听完剩下的两宗再做决定吧。” “顾明义一事其实很简单,你耿耿于怀的,无非在于,究竟是谁在暗中扶植顾明义坐上了今天的位置。难道你真的猜不出吗?还是不敢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靳妩的声音很轻,可是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的落在殒的耳朵里。 “那么以你所见,买主又是谁?” “我猜不出。顾明义是个江湖人,难免会有仇人,可是他的身份特殊,我不能肯定这个买主究竟是冲他来的,还是。。。” “冲我来的。” 殒接上了靳妩没有说出口的话。 看来对于这个买主,他已经心中有数了。没想到真被她猜中了,这个买主是冲他来的。 可是看他的样子,淡定得很,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看少主的样子,似乎胸有成竹,一点儿也不担心。” “他明里暗里害了我多少次,我不是照样活到了现在。他这一手无非就是想试探顾明义的真实身份,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原来是叶相。那么顾明义自然是动不得了,可是叶相就为了试探一下,竟然把万两黄金拱手相送,这个试探未免也太贵了些?” “那个老狐狸怎么可能平白吃这么一个大亏。” “可是他确实。。。” “无生楼的规矩,这笔生意若是不接的话,黄金是要如数退还的。” “可是少主明知是他,却要把他亲手奉上的黄金再还回去?” “规矩就是规矩。如果无生楼连自己定下的规矩都不能遵守的话,那么以后江湖上哪里还会有公子殒说话的分,又有谁还会把公子殒的话放在心上。” 江湖? 靳妩似乎听懂了殒的意思,可是她却发现,她也许并没有真正的懂得江湖这两个字。 刀光剑影你死我活的江湖。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江湖。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江湖。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江湖? 她突然开始好奇,这所谓的江湖究竟有什么魔力,竟然连公子殒这样的人也会在乎那些所谓的江湖规矩。 第三十四章 杀由心 “难道少主也会在乎那些所谓的江湖规矩?” “江湖也好,朝堂也罢。历来都是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规矩。” “那么你又为何。。。?” “我要做那定规矩的人,却不能亲手坏了我自己定下的规矩。若是朝令夕改,出尔反尔,又有谁会把我的规矩放在心上?” 靳妩默了一瞬,她对殒的话仍然似懂非懂,可是却没有再接着问下去。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人拓跋坚了。” “拓跋坚。。。” 殒没有说下去,只是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那熟悉的敲击声又响了起来。 “拓跋坚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过就是一个军火贩子,凭他的资历还不够资格搭上北国军政。 “那些传言都是假的?那又是何人处心积虑的想要他的命?难道他也有仇家?” “他有仇家是不假,但是这笔生意的特殊之处不在于他,而在于这笔生意的酬劳。” “酬劳?按无生楼的规矩,酬劳不都是由我们决定吗?” “这位买家可拿不出万两黄金,所以她就为我准备了一些特殊的酬劳。” “少主动心了?” 殒听着这话总觉得有些耳熟,这不是他刚才问她的问题吗,没想到这么快对象就反了过来,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呐。 殒微微扬起了嘴角,靳妩看着他脸上突然出现的那一抹诡异的微笑可是丈二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她说错了什么,可看他样子又不太像。 真是瘆得慌。 靳妩不由自主的翻了一个白眼。 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生性多疑,这位少主可真难伺候。 都说伴君如伴虎,但以她看来,眼前这位少君可是比景帝那位真君难伺候多了。等他日后成了真君,可指不定还怎么变本加厉呢。 她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偏要跟他扯上关系。 真是呜呼哀哉,怪不得她好好一个姑娘莫名其妙就剩下了一缕魂。而且要真是眼前这位爷对她下的手,还能让她侥幸剩下一缕魂那已经是老天爷保佑了。 “我的确对她手里的东西很感兴趣。” “那岂不是更加可疑?这位买主又是如何肯定少主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我已经调查过了,以她的身份能知道那些事情也在情理之中。她想要以此为筹码来交换拓跋坚的命其实也算是一场赌博,她应该并无把握,只是猜测也许我会对这些消息感兴趣。” “消息?原来是消息。。。这位买主手里竟然会有连无生楼都不知道的消息?” “总有些地方是我的眼睛看不全的。” “那么少主的意思,是已经决定接下拓跋坚这一笔生意了?” “不,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接还是不接由你决定。” “为什么?陈源那一笔生意无关大局,做与不做对你而言并不重要。可是拓跋坚这一笔,却是对你有利。而且连无生楼都没有的消息,恐怕非同小可。” “我对这个消息的确很感兴趣。但是拓跋坚远在晖都,我在北国的势力有限,我若想要做成这笔生意恐怕要付出不小的代价,那些消息可未必值得这么大的代价。而且这些消息我迟早也会查出来,不过是早些晚些的区别。” “既然如此,那不妨请少主先说说这第三笔生意的根源。” “也好。要说起来,拓跋坚此人也勉强算得上是个枭雄了。他借北国内战赚得如今的身份地位,倒也是个有胆识有谋略的,但他恐怕也想不到会栽在一个女人手里。” “女人?这个买主是个女人?” “当年穆齐族长有一个女儿,名叫穆齐慧。她对拓跋坚情有独钟,自愿下嫁给当时还是奴籍的穆齐坚,却被她父亲断然拒绝。可是此女痴心不改,竟然和穆齐坚私通。 后来北国内战,她更趁乱暗助穆齐坚逃离了穆齐部落。可是穆齐族长拼死顽抗不愿归附北国王朝,铁骑之下整个部落几乎死伤殆尽。 穆齐慧在几个族人的保护下侥幸逃脱,却发现她已经有了穆齐坚的骨肉。当时的北国内战激烈,穆齐坚更是下落不明。于是穆齐慧只能四处躲藏,一边打探穆齐坚的下落。 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那几个族人一路带着她逃进了深山之中,可是一路颠沛流离她腹中的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她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是按北国的规矩,未婚有孕是和玷污神明同罪的。 她不再是尊贵的族长之女,反而沦为家奴,受尽欺凌。一直等到北国的局势逐渐稳定了之后,这一群穆齐部落的旧部才离开了深山,隐姓埋名在晖都附近安顿下来。” “穆齐慧找到了拓跋坚,可是拓跋坚却翻脸不认人?” “不错,穆齐慧偶然遇见了已然今非昔比的拓跋坚,这才知道今日声名显赫的拓跋坚就是昔日的穆齐坚。于是,她逃离了族人的控制,孤身前去找拓跋坚想要重修旧好。可拓跋坚不仅不肯相认还翻脸无情,狠心将她赶走。” “她用性命换来的竟然是这么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怪不得这么恨他。” “这个穆齐慧倒也烈性,她大难不死,不求远离是非平安度日,反而混入了晖都伺机报仇。但是她虽然有些武功底子,可想要凭一己之力杀了拓跋坚,却是痴人说梦。 她在晖都潜伏了十年,始终未能得手。但是她这十年可没有白待,没能杀了拓跋坚,却暗中探知了北国不少秘密。” “既然是秘密,北国之中也未必没人感兴趣,她又何必大费周章来找无生楼?” “北国百年战乱,又都是些野蛮好战的游牧民族,想要报仇杀人都是各凭本事,可没有什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组织。” “。。。怪不得。。。” 北人野蛮,南人奸险。 肖大哥这句话可真是诚不欺我。 不过靳妩也就只敢在心里腹诽一下,真要当着殒说出来了,下一次没准就不止是怀疑她是宁王派来的奸细了。 万一他一生气,给她安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直接五马分尸,再挂到城门上暴晒个三天。 真是伴君如伴虎呐。 “这些年无生楼名声大震,所以她这才找上了门。想必她也没有把握,但这毕竟是她手上唯一可用的筹码,总要试一试。可惜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个当口上律先生会让你来接替他的位置。” “如果是律先生或者你,一定会选拓拔坚,我说的对吗?” “不错。” “能不能告诉我,她掌握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倒也无不可。。。” 殒嘴上说着无不可,话头却断了,但也只是顿了一下,又重新开了头。 “你知道北国中最大的秘密是什么吗?” “最大的秘密?少主这话有趣,难道秘密还分大小么?” “这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或许连秘密都算不上,可若是放在了他的身上,就非同一般了。” “他?难道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北国国主?” “看来你这卷宗倒是没白看。” “这样的话,穆齐慧手上的秘密倒的确有些价值,但是我们又不知道这秘密的内容究竟是什么,更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用。” “以你的身份和资历,原本绝不可能坐上律先生的位子。但是这既然是先生的意思,我也不愿违逆了他。毕竟,无生楼能有今日,先生功不可没。那么,请问靳姑娘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决定了吗?” 靳妩抿紧了嘴唇,一时实在难以做出选择。若按她的性子原本早已偏向了陈源,可是穆齐慧。。。 一边是隐忍了二十年的灭门血债,一边是惨遭抛弃的无辜女子,还有北国国主的秘密。。。 她原本以为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当她真的站在了十字路口的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她的每一个决定,所带来的不仅仅只是杀戮,也是成全。 她感到一丝欣慰,起码她的手脏了,却能让别人从仇恨的深渊里得以解脱。 “我选陈源,请少主开价吧。” 殒一时没有答话,只是低头沉思着,那熟悉的敲击声又响了起来。 靳妩下意识的握紧了手。昏黄的珠光轻轻摇曳着,映着殒晦暗不明的脸,照着靳妩忐忑不安的心。 “为什么?魏虎自然是死有余辜,可是拓跋坚也并不无辜。” “没错,他们都该死。可是如果只能选一个的话,我选陈源。因为拓跋坚死,只能慰一人之心,可是魏虎死,却能让无数死在他刀下的在天之灵得以解脱。” 殒又沉默了下来,就在靳妩以为他不会同意的时候,他却开口了。 “倒也无不可,就按你说的办吧。至于报酬,你以为多少合适?” “魏虎为祸一方又能维持如此大的家业,想必积攒了不少不义之财。若能将他的产业收入我们手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于陈源那边,就免了吧,就当结个善缘。” “好一个善缘,你倒是替陈源想的周到,用魏虎的家财买他自己的命,亏你想的出来。罢了,就按你说的办,魏虎那笔产业拿来买他的命倒是绰绰有余了,不过,你莫要忘了,陈源买的是魏虎全家上下四十余条人命。” “什么?!” 第三十五章 星辰耀 靳妩愣了一下,紧接着脸色大变。 “怎么?看来你真的忘了?” “魏虎和他的党羽虽然是死有余辜,可是他那些家人都是无辜的,那毕竟也是四十几条人命,还请少主。。。” 靳妩话还没说完,就被殒打断了。 “不可。这是陈源的要求,更何况,用魏家上下四十几条人命偿还陈家百余条人命的血债,那可是打了个对折还不止呢。” “。。。若是我选拓跋坚呢?” “拓跋坚?穆齐慧虽然要的只是拓跋坚一人的命,但是以拓跋坚的身份地位,要拿下他不可能不惊动旁人,到时候厮杀起来,怎么也不可能少于这个数字。” 靳妩的心里突然多了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原来无论她如何选择,终究还是避不开。 “怎么?想好了吗?” 靳妩没有出声,取而代之的却是单膝着地跪了下来。 “无论多大的罪孽都是魏虎和他的那些党羽犯下的,他的家人是无辜的,求少主手下留情。” 殒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他发现他根本就看不懂这个女人。 他要她去青楼卖身,她敢对他刀剑相向。 他派人对她暗下杀手,她受了重伤还不知道收敛。 他甚至把剑都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她却还是一点儿也不懂得服软。 她就这么不怕死? 可是她为了这些毫不相关的人竟然不惜跪下来求他。 他不懂她那些愚蠢至极的坚持究竟是什么,可是更愚蠢的却是他自己。 “靳姑娘,不如我们打个赌吧,赌注就是你口中这些无辜的家人。” ”赌?虽然在少主眼中,那些人的性命根本不值一提,可是你要用一个赌注决定这么多人的性命,未免太过草率。。。” 靳妩微微皱起了眉,下意识的就想要反驳他,可是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无生楼自有无生楼的规矩,连叶相都不值得我坏了规矩,更何况是那些毫不相干的人。但是你既然如此坚持,我倒不妨借此机会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江湖。赌还是不赌?这可是你唯一的机会。” 靳妩咬了咬嘴唇,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如何赌?” “无生楼每次出手之前,都会发出黑杀令。若是魏虎接到黑杀令之后对他那些家人有所顾念,无论是带着他们逃跑也好,抵抗也好,只要他对这些人有所顾念,我就会考虑放了他们。但是如果连魏虎自己都毫不在乎,那你自然也就不必再为这些毫不相干的人费心了。如何?” 靳妩一听却愣住了,这不等于是变相的答应了吗? 魏虎就算再怎么恶贯满盈心狠手辣,总不能连他自己的儿子都丝毫不顾念吧。毕竟这虎毒不食子,这老虎都还顾念着小虎呢,难道魏虎竟连亲生儿子也不要了? “多谢少主。” “你这句谢还是先留着吧。” 靳妩疑惑的看着殒,殒却没有再多解释,只是径自站起了身,似乎准备离开了。 “你先安心养伤吧,等一切准备好了,自会有人通知你。” 殒说完就离开了,靳妩也跟着离开了。经过三楼的时候,望见玉娘的房里还亮着灯,正想往里面走,暗处却突然跳出来两个侍卫拦住了她。 “靳姑娘留步,玉娘正与少主商量要事,恐怕不方便接待姑娘。玉娘吩咐我们转告姑娘,今日就请姑娘还是住在楼中吧,晚些她再去为姑娘检查伤势。” “那我就在这里等着她吧” “姑娘请便。” 原来殒又去了玉娘房里,靳妩心里有些怪异的感觉。可是最终,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就这么站在了走廊上,凝视着那间唯一亮着灯的房间。 “少主,靳姑娘是否已经有了决定?” “她选了陈源。” “那属下这就去安排。” “慢着。” “少主还有何吩咐?” 殒叫住了玉娘,却没有急着开口,反而垂下了眼帘,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他的手又下意识的放在了木几上,可是那两根手指刚抬起来却又重重的落了下去。熟悉的敲击声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却是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阴沉。 “陈源的事你不必管了,你去替我办好另一件事。” “请少主吩咐。” “你派人去告诉穆齐慧,她的见面礼我收下了。待事成之后,我自当派人去取剩下的酬劳。” “少主的意思?可是陈源那边。。。” “无生楼这个月只接过一笔生意,就是陈源。至于穆齐慧,她连万两黄金都拿不出来又凭什么和无生楼做生意,自然是连这座大门都进不了的。拓跋坚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军火贩子,但也难免会有人觊觎他那些见不得光的财富。若是哪天疏于防范中了别人的毒计,那也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殒这一段话说的轻描淡写,唯有毒计那两个字却是刻意加重了语气。玉娘微微一愣,马上反应了过来。 “属下明白了。” “告诉穆齐慧,管好她的嘴。我要是在江湖上听到了半点儿的风言风语,那我只好送她下去陪拓跋坚做一对鬼鸳鸯了。” “那不如就把这件事交给祁幽和祁容?” “我也正有此意。他们若连一个不入流的军火贩子都对付不了,也就不用活着回来了。” “那靳姑娘那边可需要知会她一声?” “她选的是陈源,我也同意了,我不希望她再听到任何不相干的事情,明白了吗?” “是。” 殒说完了,却还是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一点儿离开的意思都没有。他低垂着眼帘,手掌无意识的握紧,就像一座冷硬的雕像。 忽明忽暗的烛光映照着他的脸,有些模糊不清。但即便是在这样黯淡的烛光下,那张脸仍然是年轻俊美的,可是他的表情却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温度。 方才的某一个瞬间,玉娘仿佛看到这张冷硬冰封的脸上闪过一丝近似温柔的表情,在说起靳妩的时候。 她果真没有看错,这位靳姑娘果然是与众不同的。 可是她却没料到,这位靳姑娘的影响力竟然如此之大,大到可以让历来狠心绝情的公子殒为了成全她的心愿而暗中破坏了无生楼的规矩。 虽然只是暗中。 可是有了第一次,便可能有第二次、第三次。一次可以瞒得住,那么第二次、第三次呢?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也许连他都还没有真正的意识到,这位靳姑娘对他的影响力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那个坚韧固执的女子就像一株初生的蔷薇,看似并不张扬,可是她那双洞彻明亮的眼睛和坚若磐石的意志力却悄无声息的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纠缠入骨。 可是那又如何呢? 现在也许还没有人能看出她在他心里真正的地位,可是终究是会有那一天的。一旦真正到了他必须选择的时候,公子殒难道真的会为了一个女子而放弃他一心追求的权势和野心吗? 他苦心经营了十年,牺牲了身为一个人而应有的所有感情,踏着无数的人命和鲜血才走到今天的地步。 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尽数抛弃吗? 即便他愿意,可是他身后的人呢? 十年,有多少人的命运已经和他的命运盘根错节的连在一起了?他们又怎么会容忍他在距离那个位置一步之遥的距离,为了一个女人而前功尽弃。 像他这样的人,能给身边的人带来的,只有痛苦和死亡。 殒终于收回了心神,起身走出了房间。可是刚走出房间,迎面就对上了靳妩的目光,她就这么站在对面的走廊上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 她的眼睛映着楼里妩媚迷离的光,就像两颗溢满了璀璨流光的宝石。他的耳边是鼎沸盈天的丝竹调笑声,可是她就这么安静平和的站在对面,丝毫不为所动。 他突然间有一种错觉,她仿佛已经安静的等待了成千上万年的时光,以这样遗世而独立的姿态。 他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靳妩看见他推门从玉娘的房里出来,也愣住了。虽说这不过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可是他推门出来的那一瞬间,一抬起头刚好四目相接,她不由自主的被他的目光所吸引,再看不见周遭的一切。 那一瞬间的对望,她在这头,他在那头,只见闪烁的烛光就这么星星点点的落在了对方的眼里,就好像盛满了一整片星空。 她的身影就在那一片璀璨耀眼的星空之中,惊艳了岁月,柔软了心房。 两个人仿佛忘却了周遭的一切,甚至包括两人之间横亘的木栏天井,不过咫尺之距,却仿佛相隔了一整个银河,再无法前进分毫。 “靳姑娘这么晚还没走?” 靳妩还在发愣,殒却已经开口了。她一时没了言语,还好玉娘紧跟着出来替她解了围。 “是属下请靳姑娘留下的。靳姑娘有伤在身,她一个姑娘家住在外面难免有所不便,所以属下才请她暂时住在楼中,起码还有下人照顾着。” “确实如此,是我疏忽了。还是玉娘想的周到,那就请靳姑娘暂时先住在楼中吧。” 靳妩刚要答话,却听见后院之中突然传来了刀兵相接的打斗声。殒眉头一皱,竟然连走路的功夫都省了,右手扶上木栏,猛地一握,飞身而出,居然就这么凌空一跃,落在了靳妩的旁边。 居然有人敢擅闯无生楼的地盘,真真是不要命了。 第三十六章 手中线 殒飞身到了对面,侧身向院中张望,靳妩也跟着探出头去。只见一群黑衣人正向楼梯的方向涌过来,但打斗的声音已经从院中移到了楼中。 这么快的速度,看来来者的武功不弱,可是竟然敢把后背暴露给后面那一群尾巴,为了上这楼,难道连命都不要了吗?就算上来了又有何意义? 靳妩这一分神的功夫,杂乱的脚步声距离三楼竟然只有一楼之隔了。殒已经绷紧了身体,死死的盯着楼梯口的方向。 竟敢擅闯乜舞楼,简直太不把他堂堂公子殒放在眼里了,他若不亲自出手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要是传了出去,这些个江湖宵小恐怕还真要以为这乜舞楼也成了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一道黑影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出现在了楼梯口,而后竟然还想继续向着几人站立的方向前进。 可是那道黑影刚一出现,殒就出手了。 只见那道黑影下意识的想要侧身避让,可是不知为何身形动了一半却突然顿住了,随后竟然回过了身,用他自己的身体硬生生的接了殒一掌。 一道血箭从他嘴里狂射而出,他的身体也像离了弦的箭一般朝着相反的方向飞了出去。 可是靳妩却怎么也没想到,殒竟然紧接着出手截住了他。 难道是想来一招乘胜追击? 可是还没等“乘胜追击”这四个大字从靳妩的脑海里飘过去,就见殒不仅没有把这个小贼大卸八块,反而提着他旋了一圈,缓了他方才所受的掌力。 “祁桢?!” 眼前这一幕可真是让靳妩看得云里雾里的,一点儿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随后赶来的玉娘,借着楼下映上来的绯光,终于看清了来者的脸,竟然失声叫了出来。 祁桢?他姓祁? 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殒已经提着那人回到了原地。他刚一松手,那人就直挺挺的跪下了。 “玉姐姐,我求求你,救救我娘。只要能救我娘,我什么都愿意做。” 靳妩这才看清,面前跪着的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而他的背上竟然还背着一个十分瘦弱的妇人。怪不得,原来他刚才之所以硬生生的受了殒一掌,完全是为了不伤到他背上的妇人。 可是。。。 那妇人双眼紧闭,形同枯槁,面色已经呈死灰色,方才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能让她醒来,就连靳妩这么个勉强读过一两本医术的半吊子都能看出来,她恐怕是活不长久了。 “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你娘不是十五年前就已经失踪了吗?” 靳妩更没料到,一向冷静持重的玉娘一看见这个名为祁桢的少年竟然乱了方寸。 “先把他扶进去再说。” 玉娘乱了方寸,自然就只剩下殒主持大局了。他眉头紧锁,支使着随后赶来的侍卫七手八脚的帮着玉娘把祁桢和那妇人抬进了房里。 幸好他方才及时察觉收了力道,否则那一掌要是尽数打在祁桢的身上,那他可就要赶在他娘之前去见阎王了。 但终究还是迟了,那一掌还是重伤了祁桢,就连他自己也受了波及。那一道骤然回收的力道没能消解,就这么困在了他的胸臆之间,四处冲撞着他的五脏六腑,压得他的喉头一阵腥甜。 靳妩刚帮着玉娘把祁桢扶进了房里,回头一看却发现殒的脸色不对劲。 “你受伤了?” “没事,一点儿小伤。” 他没有给靳妩继续问下去的机会,抬脚走进了房间。只见房里只剩下了玉娘、祁桢还有床上昏迷不醒的妇人,方才那一群侍卫竟然这么快就散得干干净净,一个人影都见不着了。 玉娘正全神贯注的诊治着妇人,祁桢就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他的脸色十分苍白,苍白的脸上满是血污,显然受了重伤连身子都站不直了,可是他就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死死的盯着玉娘,仿佛将所有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靳妩刚想开口,殒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打扰他们,随后悄然转身退出了房间。 “玉姐姐现在恐怕暂时顾不上少主了,那少主的伤势。。。?” “无妨,我先行回府了,你就留下吧。” “好。” 殒说完就离开了,剩下靳妩一个人忧心忡忡的等在房外。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房里却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靳妩一边担心房里的状况,一边又怕她贸然进去反倒打扰了他们。 她的手反反复复的抬起了好几次,可最终却还是放下了。只得一直在房外走来走去,眼见着喧闹鼎沸的一楼大厅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屋内终于传来了响动,随后只见玉娘推门而出。一见靳妩迎上来,她只是微微的摇了摇头,眉宇之间充满了疲惫黯然之意。 靳妩透过门缝看见祁桢正跪在妇人床前,握着妇人的手低声说着什么,那妇人不仅醒了过来,而且精神看起来还不错,竟像是在突然之间容光焕发了一般。 玉娘踏出了房间,又回头看了一眼,才转过身轻轻的把门合上了。 “那位夫人。。。?” “只是回光返照罢了,她早已经油尽灯枯,拼着一口气撑到现在就是为了今天吧。我尽了全力也只能让她再多活几个时辰而已,祁桢这么相信我,我却。。。” 玉娘说着说着,语气越来越黯淡,整个人都快哭出来了。靳妩可从来没见过她这幅模样,一时也慌了手脚,只得扶着她先到隔壁的房间里坐了下来。 “。。。我相信玉姐姐已经尽力了。毕竟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十五年了,他找了十五年,就是为了今天。如今终于找到了,可是转眼之间便成死别,我。。。我当真不知道他要如何接受这一切。” “。。。玉姐姐。。。” “他相信我,所以才来找我,可是。。。都怪我学艺不精,根本帮不了他,我。。。” 玉娘说着说着,竟然将脸埋入了掌心之中。靳妩开了口,却发现她根本就无话可说。 十五年的生离,十五年的寻找,十五年的执念。 若是终究成空,心如死灰,也就罢了。 失而复得原本是天大的幸运,可是这天大的幸运却可能连这一夜的时间都没有,便将成死别。 这究竟是天大的幸运还是天大的不幸? 靳妩不知道玉娘和那个名叫祁桢的少年究竟是何关系,可是她却能看得出那少年对玉娘来说不仅很重要,甚至可能比其他的一切都重要得多。 她最重要的人正面临如此巨大的哀恸,她最重要的人在这样的时刻不顾一切前来向她求助,可是她却令他失望了。 她越是明白他心里的执着,便越是懂得他此时的悲恸。 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心里唯一的渴望终成绝望,终究无能为力。 靳妩看懂了。 她看懂了她的痛。 却连只言片语也再说不出口,因为在这样的悲恸面前,所有的言语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靳妩仿佛看见有泪水从玉娘的指缝间漏了出来,可是她唯一能做的,只是为她披上一件外套,斟上一杯热茶。 她把手轻轻的搭在了玉娘的肩上,希望她掌心的温度能予她丝毫慰藉。 隐约的抽泣声从她的掌心里传了出来,靳妩起身去打了一盆热水,湿上一块方巾,轻轻的擦拭着她冰冷的额头。 隔壁的房间悄无声息。 窗外的夜像浓重的墨汁一般,既无明月也无星辰,只剩下这无边无际的黑暗,悄然笼罩了这一墙之隔的二人。 玉娘哭累了,精神已经有些涣散了。靳妩这才扶着她躺在了床上,她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可是睡的并不安稳,靳妩也不放心她,便守在了床边,不知不觉也靠在床边睡了过去。 靳妩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隔壁传来一声凄厉的恸哭她才惊醒了过来。 “娘亲!!!!!!!!!!!!!” 那妇人终究还是去了。 玉娘也惊醒过来,猛地弹坐起来,似乎愣了一下,可是紧接着马上冲出了房间,连压皱的衣服也顾不上整理。 等靳妩赶到的时候,只见祁桢已经趴在妇人的身上哭的喘不过气来,他的手死死的握着妇人的手,力气大的青筋都鼓了出来。 可是那妇人却不可能再有任何反应了。 她的眼睛已经永远的闭上了,可是她的表情却十分安详。 起码她走得时候是心满意足的。 这一场迟来了十五年的重逢,至少还是赶上了这最后一面,即便只有一夜的时间,可终究还是为这十五年的执念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 玉娘跪坐在一旁,轻抚着他的脊背。一行清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泪珠一颗接一颗的跌落在地上,瞬间分崩离析。 她感觉到他的脊背在微微颤抖,透过掌心传到了她的心里。 她和祁桢,已经有八年的时间没有像现在这样亲密过了。 自从他进了相府以后,他们之间便仿佛隔了一条深逾万丈的鸿沟。她以为他们之间便如那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背道而驰,渐行渐远,再不会有任何牵连。 直到他突然出现在楼中,跪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发现,多年前那个明朗温和的少年一直鲜明的存在于她的记忆深处,从未消逝。 原本以为早已断了的线,其实只是一直隐藏在暗处,等待着命运再次交错的那一天。 第三十七章 曾许诺 靳妩只安静的靠在门边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突然想起了初见玉娘之时,她曾说起过,也许终有一天,她可能需要求助于她,所以才会出手相助。 那时她以为这不过是玉娘博取信任的托词,可如今看来,莫不是她在冥冥之中早已有所预感。 天璇,祁桢。 虽然靳妩对祁氏的事情只是一知半解,但是光看殒和那位祁氏当家的行事作风,他们又怎么可能容忍玉娘和祁桢之间的感情。 有了感情和弱点的杀手,还有什么价值? 她原本一直以为玉娘也不过是个狠心绝情的杀手,说到底也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可是这一刻,她才发现,玉娘的心从来不曾彻底的死去,只是不见了那个让她重新活过来的人。 而如今,那个人回来了,玉娘的心也重新活了过来。 可是,他们以后又将如何走下去? 她想要成全他们。 可是,她又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除了那一壶热茶,一张湿巾,她竟然再无法为他们做任何事。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过自己的无力,即便是不得不面对那四十条人命的时候。 她遵循着自己的心,尽力想要保住那些无辜的人命。 可是,就像殒说的那样,那些终究只是毫不相干的人。 可是,玉娘却是真真切切的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无论她对她到底有几分真心,可是她向她伸出的援手,甚至不惜为了她顶着祁全的责难,那些她曾给过她的温暖都是无比真实的存在过的。 可是,她却根本帮不了她。 她的力量,根本无法和殒抗衡。甚至就连那位祁氏的当家,她都撼动不了分毫。 可是,她曾许诺,只要玉娘帮助她,那么她无论如何都会报答她。 那么,她就一定要遵守承诺。 祁桢一直哭到声音都沙哑了,才逐渐止住了恸哭。玉娘见他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才小心翼翼的扳开了他的手,扶着他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祁桢就像一个毫无反应的脱线木偶一般任她摆弄,可是靳妩刚想伸手帮着玉娘扶起他的时候,他的全身突然爆发出强烈的杀气,他的眼神就像一头饥饿嗜血的困兽一般死死的瞪着靳妩,仿佛只要她再前进一步他就会突然暴起撕碎她的喉咙。 原来这才是他真实的姿态。 “桢儿,没关系,靳姑娘是我的朋友,她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夫人,她只是想要帮我。” “桢儿,我就在这里。我会陪着你,不会离开你。” “桢儿。。。” 玉娘低声在他的耳边呢喃着,温柔的抚摸着他的脸,她苍白憔悴的脸渐渐贴上他冰冷麻木的脸,似乎想要融化他脸上的坚冰。 祁桢始终木然的没有一丝表情,根本看不出他究竟有没有听见玉娘的话,可是他身上的杀气却慢慢的退了下去,也不再死死的瞪着靳妩。 只是他始终只允许玉娘一个人触碰他。 靳妩见状自然不会强求,只悄然准备好了热水和伤药,便退了出去。 靳妩在门外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才见玉娘扶着祁桢走了出来。 “靳姑娘,昨晚多谢你了。” “玉姐姐不必放在心上,我相信换做是你,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大恩不言谢,姑娘的恩德我记下了。原本我是想让姑娘好好养伤才邀姑娘住在楼中的,没想到反而连累了姑娘。” “哪里的话,我的伤不要紧,姐姐还是先扶祁桢去休息吧。” “也好,那就请姑娘先回房休息片刻吧。待我安顿好了祁桢,再去看姑娘。” “不必,姐姐还是安心陪着祁桢吧。我自己回房休息就好,姐姐就不必担心了。” “这。。。” “姐姐快去吧,眼下照顾祁桢要紧。” “也好,那我先去了,多谢姑娘。” 玉娘犹豫了一下,转头看了看祁桢,终究还是不放心,也就点头答应了。靳妩眼见二人的身影走进了隔壁的房间,这才暂时放下了心,转身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靳妩回到房间,才发觉浑身疲惫的厉害,原本想上床休息片刻,可是不知不觉的又睡着了。 直到门外传来一阵大力的拍门声。 靳妩突然惊醒,马上打开了门,却见玉娘站在门外,脸色惨白泫然欲泣,双唇颤抖着连话都说不清了。 “桢儿。。。” 幸好靳妩眼尖,看见玉娘的手里死死的捏着一张字条。玉娘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反应过来手里还有字条,急忙把字条交给了靳妩。 字条已经被捏的变形了,靳妩好不容易才把纸条展开,上面却只有这么一句话。 玉姐姐,谢谢你。若是我能活着回来,必百倍偿还。 糟了。祁桢可千万不要干出什么傻事来。 对了,夫人。 靳妩急忙奔向那间安放夫人遗体的房间,可是一推开门,房内空空如也。 果然,他连夫人的遗体都带走了。 紧跟过来的玉娘一看见空荡荡的房间,眼前一黑,差点靠着门框就滑了下去,幸好靳妩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玉姐姐,冷静下来。你必须要冷静下来,告诉我他究竟去了哪?” “我。。。” “一定冷静下来,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靳妩紧紧的抓着玉娘的肩膀,不断的鼓励着她。玉娘脑子里早已乱做了一团,越是着急越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回响在她的脑子里。 “如果他不在了,那么你还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他不在了,那么你还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他不在了,那么你还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那个声音原本只是十分轻微的存在于她脑海里的一角,可是慢慢的,那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直到像洪钟一般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 “他不会死的,他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玉娘突然失声尖叫了起来,然后双手抱头蹲了下去。 “他会没事的,他一定会没事的。玉姐姐,你告诉我他去了哪,我去帮你接他回来好吗?” “玉姐姐,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把他接回来的,但是你首先必须要告诉我他去了哪。” 玉娘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继续逼问她只会让她崩溃的更快,可是眼下又只有她知道祁桢可能去了哪里。靳妩只得耐下心来,轻声抚慰着她的情绪。 “叶相府!” 玉娘猛地把头抬了起来,无比清晰的突出了三个字。随后突然站了起来,挣开了靳妩的手,飞快的跑了出去,可是刚跑出去两步又停下了。 “我先去,还请靳姑娘代我到少主府上报个信,拜托姑娘了。” “等等。。。” 靳妩刚想拦住她一同去,可是话刚出口,玉娘已经头也不回的冲出了乜舞楼。 居然是叶相。 也罢,以她们二人的力量恐怕还真对付不了整个相府,还是先去报信要紧。 你们可千万要等着我啊。 靳妩想到这里,再不耽搁,紧跟着也飞出了乜舞楼,飞快的向着轩王府的方向掠去。 靳妩连正门都来不及走,直接飞进了轩王府的后院。刚落地,一群黑衣侍卫就围住了她。原本空荡荡的院子,转眼之间就站满了人,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住手!靳姑娘虽说是山里出来的,可是难道连这点儿礼数都不懂吗?” 那些侍卫刚想出手,就听见正堂里传出来一个十分严厉的声音喝住了他们。紧接着,祁全从屋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 “全叔,祁桢出事了。” “什么?” “桢儿怎么了?” 靳妩话一出口,祁全还没怎么样,那名老者却迫不及待的迎了上来。靳妩心里一顿,也来不及细想,马上把那张皱皱巴巴的字条递给了老者。 “玉姐姐已经先行赶往相府了,嘱托我前来报信,还请二位一定要救救他们。” “这个混小子,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多谢姑娘前来报信,我这就前往相府。” 那老者一看字条,脸色大变,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了,草草的对靳妩行了一礼,话音未落人却已经飞出了轩王府的院墙。 看来玉娘有救了。 靳妩暗自松了一口气,可是心里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紧跟着也飞出了王府。祁全仍然站在原地,一脸凝重的注视着二人的背影,但是他究竟在想什么,却无人知晓。 靳妩赶到的时候,相府早已乱做一团了。 祁桢果然在这里。 可是他此时躺在地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已经失去了知觉。他的身前是一道长长的血迹,他竟然是硬生生被人从正堂逼到了十丈之外。 而玉娘独自一人挡在他的面前,正同时迎战相府的四大高手。 她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叶相眼见她节节败退,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突然拔出了身旁一名侍卫的剑,笔直的朝着她刺了过去。 一旦刺中,必无幸理。 糟了。 靳妩眼见叶相正飞快的向她逼近,可是她竟然毫无察觉。靳妩恨不得马上冲到她的身边,替她挡住这索命之剑。 可是太远了。 她距离她还有数十丈的距离,可是叶相距离她,只剩下十步之遥。 “玉姐姐,小心!” 靳妩忍不住大喊了起来,玉娘突然转过了头,终于看见了对准她胸口的剑刃。 可是太晚了,她避不开了。 那四人早已把她围了个密不透风,根本不会给她任何逃脱的机会。 也许,这样的结局也不错。 生未同衾死同穴。 如果有来世,希望还能再听见你叫我一声玉姐姐。 玉娘再顾不上身前的四人和不远处的索命剑,反而转过身,深深的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祁桢。 血迹斑斑的脸上突然绽开了一抹绝美的笑颜。 祁桢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似乎是拼命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可是终究还是没能睁开眼睛。 第三十八章 死后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有一道白影飞快的冲向了玉娘的方向。 可是那道白影距离玉娘还有十丈的距离,而叶相的剑却只有三步之遥了。 玉娘猛地抬头看向了那道白影,等她再转回来的时候,她的眼神却变了。 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谁也没想到,她居然主动迎上了朝她袭来的一掌。 那一掌之力尽数打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嘴角马上渗出了血迹,可是她却把那一口腥甜卡在了喉咙里。 然后,她把所剩无几的力量全都汇集到了喉咙,那一口鲜血突然像血箭一般朝着叶相的面门射去。 叶相的脚步顿住了。 虽然只是眨眼之间的停顿,但那已经足够了。 那道白影距离玉娘还有三丈之遥。 人未至而势已成,一道浑厚的气劲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紧紧围住玉娘的四人当头罩下。 不退则死。 四人对视一眼,同时收手,赶在那气劲彻底笼罩他们之前散开了包围圈。 下一刻,那气劲就像一道墙一般轰的压了下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刚好挡在了玉娘身前,激起尘烟漫天。 叶相的剑距离玉娘只剩下一步之遥,却再无法前进分毫。 尘烟退,人影现。 这道白影竟然就是方才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他分毫不差的落在了玉娘和叶相的中间,叶相的剑距离他的心口只有一层衣衫的距离。 可是叶相的剑再也动不得了。 “孽徒不懂事,还请相爷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一命如何?” “我道是谁,原来是天玑亲自来了。” 靳妩随后赶到,刚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平凡无奇的老者竟然是天玑。 祁氏四门,只剩下天枢未现了。 靳妩来不及多想,急忙扶起了重伤的玉娘。玉娘的一身白衣几乎被鲜血染成了一袭血衣,她的神智已经开始模糊了,却还一直目不转睛的望着祁桢,生怕少看了一眼便再也看不到了。 靳妩看得心疼,只得小心翼翼的把她扶到了祁桢的身边,玉娘终于握住了祁桢的手,然后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叶相恶狠狠的瞪着天玑,再加上满脸的鲜血,狰狞的就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就差一步,就能送他们下黄泉。 只要再前进一分,就能要了天玑的命。 可是,他再也前进不了半分,即便他用尽所有的力气,也无法再让那剑尖前进半分。 “哐”。 一声巨响突然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叶相居然放开了手,任那剑就这么笔直的砸在了地上。 “没想到那个野种居然是你的徒弟,果然不愧是那女人生出来的,深谙大树底下好乘凉这个道理。” “相爷说的是,我这个徒弟又怎能和相爷的二位公子相提并论。” “你。。。!” 叶相真是气昏了头,竟然忘了祁桢的身上可也有他叶烁光一半的血。他打是打不过天玑,一不留神竟然连口舌之争都落了下风。 叶相气得七窍生烟,恶狠狠地环顾四周,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和天玑抗衡。 都是些没用的废物。 还有那两个没用的不孝子,成天除了到处惹事儿还知道什么,连那个野种的一根手指头都打不过。 “相爷若没有别的话,那在下就先行将这孽徒带走了。相爷今日大德,在下必感铭于心。” 天玑朝着叶相行了一礼,示意靳妩带着玉娘先行离开。他自己则等到靳妩二人安全离开了相府,才扶起祁桢飞出了相府。 “爹,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那老不死的把那个野种带走?” “啪”! 叶相正愁满腔怒火没处发泄,叶大少还忙不迭的往枪口上撞,话还没说完就被赏了一个大耳刮子。 “你这个废物,你除了给我惹事还会什么?他是野种,可是你连他的一个手指头都打不过,真是丢尽了我的脸面。” “还有你们,这么多人却连一个野种都杀不死,我养着你们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你们这群废物,都给我滚!!!” 叶相这滔天的怒火可算是被叶大少这一句火上浇油给彻底的点爆了,烧得叶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指着周围的叶府众人破口大骂。 “相爷息怒,刃那小子虽然侥幸逃得一命,可是没想到却意外的引出了另一个人,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哦?” 正在叶府众人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的当口上,韩奕却站了出来。叶相勉强压下了心中的火气,转头看了看韩奕,眼神瞬间阴沉了下来。 “原来是韩先生,府中出了这么大的事,韩先生为何现在才回来?” “黄昏正是人多出城的时候,属下原本担心那个叛徒会借机混在人群中悄悄出城,所以才一直守在城门口,丝毫不敢懈怠。可是没想到这个叛徒胆子这么大,竟敢来相府寻仇,属下一听到消息便马上赶了回来。” “哦?你一直守在城门口却没有看见那个叛徒?” “属下确实没有看到,否则早已把他当场拿下了。” 叶相一时没说话,只是阴森森的盯着韩奕,似乎仍有些怀疑。 “你们先下去吧。” 片刻后,他却把其他人都给赶走了,猛地一甩袖袍,转身走进了正堂。韩奕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正堂,然后关上了门。 叶相气急败坏的坐了下来,刚坐下却又猛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刃这个该死的野种,真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这些年叶府待他可不薄,他却连他这个亲生父亲都不放在眼里,居然敢公然弑父。 怪不得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这婊子生下来的野种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头吃里扒外的畜生。要不是他当年一时疏忽让那个野种逃了出去,又怎会惹出今日之事。 还有那个老不死的天玑,他算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伊祁家养的一条狗,仗着背后有伊祁殒那个该死的小畜生撑腰,居然敢公然骑到了他叶烁光的头上。 叶相忍不住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盏,重重的砸在了地上。白瓷的茶盏瞬间支离破碎,碎片四处飞溅,唯有那茶盖竟然丝毫未损,滴沥咕噜的滚到韩奕的脚边,停下了。 这叶府上下一百来号人,也唯有这韩奕可用了。 叶相勉强压下了怒火,凝视着韩奕,似乎在审视着什么。 韩奕自然是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却只是一言不发的垂下了眼睛,嘴角浮现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韩先生,你方才说的另一人究竟是谁,竟然有如此重要?” “相爷可还记得赶来救刃的那个白衣女子?” “自然是记得,那个女人为了救他竟然连命都不要了,没想到那个野种对付女人倒是有一套。不过他也是个废物,居然要靠女人相救。” “那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此话怎讲?” “那女人是乜舞楼的主事,玉娘。” “乜舞楼?煜都里头最出名的青楼?他娘是个见不得人的婊子,他自己又跟一个老鸨鬼混在一起,真是天生的贱骨头。” 韩奕的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叶相却仍然没有反应过来玉娘的真实身份,反而言语粗鄙恶毒至极,哪有半分当朝丞相的气派,倒像是个心胸狭隘的市井小人。 叶烁光可真是老了,连这点儿气都沉不住了,难怪连一个小小的祁桢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要不是那四个人。。。 韩奕看着叶相那副自以为是丑陋万分的嘴脸,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起来。就凭你这点儿出息,还想跟轩王抗衡?莫不如尽早解甲归田,起码还能留个全尸。 韩奕心里是这么想的,脸上却殷勤万分,巴巴讨好的模样。 “相爷说的是,但是这个玉娘可不是一般的老鸨。” “不是一般的老鸨?难道她还会什么闺中秘术,这才把那个野种收入了帐中?” 看来叶相真是气昏了头,竟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倒真是对得起他那粗鄙之至的出身。 “哪里,相爷说笑了,这个女人本名叫祁玉,但是她还有另一个名字,天璇。” “什么?!” 叶相大吃一惊,猛地站了起来。可是随后又一掌拍在了木几上,力气大的连剩下的那只茶盏也猛地一震,最终还是难免分崩离析的命运。 “好。。。好。。。好。。。好一个刃,我还真是小看了他。我原本以为他不过就是祁氏中的一个小角色,没想到他不仅是天玑的徒弟,竟然还做了天璇的姘头。” 叶相刚压下去的怒火又有卷土重来的势头,不停的在房里走来走去的。 “一个天璇,一个刃,就差那么一步我就能亲手送他们上西天了。要不是天玑那个老不死的,还有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丫头,我怎么咽的下这口恶气!!!” 韩奕原本大可好好的看看叶丞相的这幅丑态,可若是放任他这火气卷土重来,又不知要多久才能冷静下来,可别耽误了他的正事。 “相爷息怒,韩某有一一石三鸟之计,还请相爷稍安勿躁。” 第三十九章 妙妙妙 叶相进屋的时候可是怒不可遏,脸色阴沉的像要滴出水来。紧接着,房里又传出了茶盏碎裂、怒拍木几的声音,直听得外间伺候的仆人心惊肉跳,生怕一个不小心做了替死鬼。 然而,第二个茶盏落地之后,房间里却突然安静了下来。就连叶相走动的声音也一点儿都听不到了,整个房间静悄悄的十分诡异。这下众人可就更加惊疑不定了,莫不是那位韩先生彻底激怒了相爷,已经做了刀下之鬼? “哈哈哈哈哈,韩先生此计果真妙极,妙!妙!妙!”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叶相的大笑声却突然打破了寂静,就连整座叶府的烛火仿佛也受到了惊动,微微一晃,又重新稳了下来。 “砰”! 门突然被人大力的退开了。 叶相一边捋着花白的胡子,一边走出了屋子。皱巴巴的老脸上眉开眼笑,喜不自禁,跟进屋之前可是截然相反。 “多亏了韩先生指点迷津,老夫这就前去,还请韩先生留在府中静候佳音。” “相爷亲自出马,必然马到功成,韩某这就去备上几壶好酒静候相爷凯旋。” “好,好,韩先生放心。” 叶相满面春光的出了相府,韩奕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撕下了那副名为虚情假意的面具,嘴角挑起一抹恶毒的冷笑。 决刚用过了晚膳,正在书房里研究他新谱的曲子,一个侍从却走了进来。 “王爷,相爷来了。” 这个时间外祖父怎么会突然来访,莫不是。。。决不由得一愣,没想到刚有些风言风语传进了王府,外祖父就来了。难不成。。。可是人既然已经来了,总不能拒之门外吧。 “快请进来。” “是。” 侍从得了吩咐,就去请叶相了。 决却越想越纳闷,压根想不出叶相来这一趟究竟是何目的。 按理说,相府出了事,他这个做外孙的原本该主动到相府走一遭,看望一下外祖他老人家。 可是这毕竟不是什么蓬荜生辉的好事,他想来想去还是不要主动去触这个霉头了罢。 奇怪的是,照外祖的作风,吃了这么大的亏,应该忙着追踪刺客,报仇雪恨才是,怎么有空上他这来了? 决想来想去,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叶相的脚步声却已经到了书房门外。 “见过外祖。” “快坐快坐,你我至亲,何必如此见外。” “外祖今日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可用过膳了?可要吩咐下人准备些吃食?” “你这么一说,我倒当真有些饿了。” “那我这就去吩咐下人准备些外祖爱吃的东西。” “也好,也好。让他们准备些清淡的小菜,再拿一壶好酒。难得今日得空,你我二人也许久没有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了。” “请外祖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好,好。” 决吩咐下人按照叶相的吩咐准备了小菜,又命人从那竹林中取了一壶青竹酒,一切准备就绪才派人去书房请了叶相入席。 “决有许久没到府上去看望外祖了,竟劳动外祖亲自登门,决心中惭愧,先干为敬。” “你我平日忙于公务,难免有疏漏之处。不必挂怀,不必挂怀。” “外祖不是饿了么,快尝尝我这府中新厨子的手艺可还合外祖的胃口。” “不错,不错,清淡可口,很合本相的胃口。” “外祖平时政务繁忙,难得到我府中走动,今日既然来了,一定要多吃些。” “自然,自然。” 决趁着叶相吃饭的当口,仔细观察了一番,可是观察完了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外祖这表情眉开眼笑,心情看起来可是好得很,哪里像是刚遇刺的人。莫非是消息有误? 可是这堂堂一国丞相遇刺的事儿也是能随口乱编的? “我听说,近来你和肖未十分亲近?”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叶相面前的盘子竟已空了大半,他的胃口竟然这么好,倒真有几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意思。 至于那所谓的遇刺之说,想必真是空穴来风了。 “我与肖将军年幼时也算有几分交情,如今他回来了,难免要走动一二。” “肖未年轻有为,又是朝廷的栋梁之才,你既与他有故,便该常来常往才是。” “肖将军为人直爽,颇有大将之风,孙儿也十分欣赏。” 叶相听得连连点头,可是话锋一转,摆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 “我听说,近日还来了一个姓靳的姑娘,似乎也出尽了风头?” 这问起肖未还算情有可原,可是外祖他什么时候竟然对一个小姑娘这么关心了?决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是却又一点儿也想不明白叶相的用意,只得小心翼翼的作答。 “靳姑娘与肖将军称得上是一段不打不相识的奇缘,恰巧那天孙儿也在场,闲聊了几句倒也算投缘。” “我听说这位靳姑娘是轩王的人?” 难道是兴师问罪来了? 决心里响起了警钟,言谈之间更加谨慎。 “靳姑娘没了亲人,原本认了一个义母相依为命。这位义母又恰好与二弟有旧,所以她出门远游之前就把靳姑娘托付给了二弟,所以靳姑娘才来到煜都投靠二弟。” “原来如此,那你可知她这位义母是何身份?” “只听说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奇女子,具体的不太清楚。” 叶相只微微点了点头,没再接着问下去,反而啜了一口酒,似乎像是故意在吊决的胃口。 可是看叶相的样子,面色平静,也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可是他专门提到了靳妩,还刻意问了她是不是殒的人,真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看来你对这位靳姑娘也颇有好感?” “这。。。靳妩姑娘虽不是什么大家出身,可是知书达理,武艺高强,自有一番洒脱。” “我在外头听到了些传言,开始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可是看你如今这幅模样,倒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传言?不知外祖所指何事,还请明说?” “我听说,一向洁身自好的宁王竟然看上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乡野女子。” “这。。。孙儿的确十分欣赏靳姑娘,但是这看上一说。。。恐怕有些。。。” “十分欣赏不就对了。” “这。。。孙儿不明白外祖的意思。” “你说你这王府虽然清幽雅致,可是也实在太安静了些。你既然不喜欢那些个官家小姐,那祖父也不逼你,难得遇见个喜欢的,不妨就奏请陛下把这女子收入府中做个侧妃吧。” “我。。。”决这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叶相突然来访竟然是为了这件事。 他的确十分欣赏靳妩,可是。。。喜欢? 他喜欢靳妩吗?他想要娶她过门吗?与她共度余生吗? 此前他从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叶相的话却像在他的心里开了一道口子。那些一直暗藏于心,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想法就像洪水一般纷纷涌上了心口。 决没有马上拒绝,反而顿住了。叶相一看他的反应,马上就明白了。 韩先生果然没有看错,这一石三鸟之计果真可成也。 不过,叶相和景帝周旋了数十年,可是深谙见好就收这个道理。更何况,他这个外孙的性子,他可是清楚的很,越是逼他反而越是无用。 反正,他今日前来的目的就是要戳破那层窗户纸,在他这个好外孙的心里埋下一粒种子。 剩下的,就是等这粒种子暗自发酵。 等到这粒种子在他这个好外孙的心里长成苍天大树,就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叶相捋了捋胡须,暗自点了点头,这一趟可真是没白来。 不过看决的样子,似乎还有些云里雾里的,不如干脆趁热打铁,再给他浇上一壶水? “我听说陛下和你母后也十分喜欢这位靳姑娘,既然能入了你母后的眼,那必然也是个懂事识大体的。你若担心委屈了她,外祖大可替你开口向陛下求个旨意,让她风风光光的嫁入王府。只是她的身份终究是个问题,最多也就只能封个侧妃,正妃必然是不行的。” “这。。。” “你年纪也不小了,可你看看你这府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总该找个人替你打理不是。外祖这些年替你物色了不少人选,你总也不满意,外祖也就不逼你。如今,你难得看中了她,陛下和你母后也都喜欢她,外祖自然也不会为难你。” “可是她。。。” “再则,近年你和轩王的关系也有些生分了。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你若娶了这女子,有她从中斡旋,说不定对你们之间的关系也有所帮助。” “孙儿明白了,只是。。。这件事,孙儿还需得仔细考虑考虑。” “那是自然,婚姻大事可千万不能儿戏。” 看来这水是差不多,再浇下去恐怕反而要引起他的警觉了。 不过,今日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已经让他十分满意了。 他想起了韩先生的话,一个靳妩,既能拉拢这个越来越不听话的外孙,又能报了轩王这一箭之仇,还能在他们二人之间埋下一根刺再生隔阂。 一石三鸟,果然妙不可言。 叶相径自想着,再不多话,反而自顾自的喝着酒,品着小菜。 听说这酒可是他这外孙亲手酿的,果然清冽甘甜,堪称上品。 他这个外孙别的出息没有,对这些琴棋书画,美酒佳肴之类的没用的玩意儿倒是很有些天分。 可惜了,白白浪费了他这尊贵无比的身份。 不过,只要他能把这个外孙牢牢地攥在手心里,这祁国的江山终有一日要落到他叶烁光的手里。 伊祁氏占据这大好河山的时间已经够久了,那把龙椅也该让他姓叶的坐一坐了。 决的心神早已被叶相的话勾到了九霄云外,丝毫没有注意到叶相眼里那一抹一闪而过的狠厉。 第四十章 一盏茶 “桢儿!” “玉姐姐,你醒了,感觉如何?” 玉娘惊叫着从噩梦之中醒了过来,可方才那一副可怕的画面却仍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浑身是血毫无生气的祁桢。 “玉姐姐?” 靳妩见玉娘目光呆滞,毫无反应,似乎还沉浸方才的噩梦之中,只得用冷毛巾擦去了她满头的虚汗。突如其来的冰冷也让玉娘打了一个寒战,终于回过神来。 “原来是靳姑娘。。。桢儿呢?桢儿怎么样了?” 她回头看见是靳妩,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可是紧接着又紧张了起来。 “你别担心,他还活着,全叔和。。。那位前辈正在替他疗伤。” 靳妩本想直呼天玑,却总觉得有些别扭,只得换了一个称呼。可是她话还没说完,玉娘就挣扎着想要下床。 “嘶。” “玉姐姐,你别着急,你伤的可不轻。” “。。。我就是不放心。。。靳姑娘,求你带我去看看他,我就看一眼,绝不会打扰他们。” “伤成这样,你还想去哪?” 靳妩还没来得及答话, 就听见门口传来一个威严冷肃的声音,原来是祁全来了。 “师父。。。” 玉娘低声呢喃着垂下了头,似乎并不愿意见到祁全。祁全一进来,丝毫也不关心玉娘的伤势,脸色反而十分难看。 “祁桢祁桢,你堂堂一门主事,却只知道惦记着那个小子。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你究竟还有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我。。。徒弟一时心急,绝不敢忘记师父的教诲。” “绝不敢忘记?你看看你现在这幅模样,我看你恐怕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徒弟不敢,还请师父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但是从此以后绝不许你再见祁桢。” “!!!师父!!!” 玉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挣扎的就想要下床,靳妩却急忙扶住了她。 “全叔,玉娘也是不忍眼睁睁的看着祁桢去送死,这才一时情急冲动了些,这样的处罚未免太过严苛了。” “靳姑娘的言行老夫无权指摘,但是靳姑娘难道连我祁氏的家务事也要插手吗?” 祁全可正在气头上,靳妩自然知道此时出言可无异于火上浇油,可是这样的惩罚对玉娘来说未免太残酷了些。 “靳妩不敢,只是靳妩认为玉娘此举也算得上是一桩关爱同门的好事,若是反而因此落了个责罚,岂不是寒了众人的心。” “砰”! 只见祁全猛地一掌拍在了木桌上,可怜的木桌霎时分崩离析,发出一声巨响。靳妩心里一颤,这一掌要是打在她的脑袋上。。。可是话已出口,又岂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好一副伶牙俐齿。关爱同门的确是好事一桩,但是私通可是形同叛逆。” “全叔这话可就言重了,玉娘只不过是把祁桢当做了弟弟,所以才关爱有加,何来私通一说。” 祁全冷笑一声,不再与靳妩争辩,反而转向了玉娘。 “是不是弟弟,想必我这好徒弟自己心里有数。老夫今天只在此提醒你一句话,你既然接掌了天璇之位,你就该明白那意味着什么。难道靳姑娘一个外人竟然这么关心我祁氏的家务事,老夫倒还真不便责罚你了,省得叫一个外人说平白寒了我祁氏族人的心。既然如此,你就好自为之吧。” 祁全说完了这句话,衣袖一甩就转身走出了房间。 看来靳妩今日可是彻底把这位祁氏当家给得罪了,光是他那一口一个咬牙切齿的外人,仿佛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她的小命可真是有些堪忧呐。 “对不起。。。靳姑娘。。。是我连累了你。。。” “玉姐姐,事已至此你就不必这么客气了。更何况,你我本来早有约定,只可惜我实力不济,也帮不了你什么。” “靳姑娘哪里的话,多亏了你,我才能侥幸捡回一条命。如今,你又为了我得罪了师父,就算有少主护着你,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那位少主可不会护着我,倒是你这个师父,原本就一直不待见我,破罐子破摔罢了。倒是你,怎么会拜了他做师父?还有天璇的事,难道还有内情?” “我。。。” 玉娘似乎有些犹豫,话头一顿。 “难道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那我也就不为难玉姐姐了。” “。。。姑娘待我如此大恩尚无以为报,哪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呢。。。只是。。。能否求姑娘带我去看看祁桢。。。” 原来她还是放不下祁桢。 也难怪,她为了祁桢连命都不要了,还公然违抗祁全。 靳妩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连劝她的话都省了,干脆利落的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扶着她下了床。 天玑刚给祁桢疗完伤,正坐在房里休息,却听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谁?” “师叔。。。是我,我来看看桢儿。。。” 屋内默了一瞬,难道这个看起来还算和善的天玑也和玉娘那个开口闭口都是祁氏的师父一样死板固执?真要是这样,那玉娘和祁桢想要在一起可真是难上加难。靳妩见屋里半天没反应,正打算开口劝玉娘先回去,可是门却突然打开了。 屋里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烛火,显得有些昏暗。靳妩犹豫了一下,可是一看见玉娘那渴望的眼神,终究还是扶着她走了进去。 只见桌旁坐着一位老者,正是天玑。 “师叔,我。。。” 玉娘正要跪下来行礼,天玑却微微摇了摇头制止了她。玉娘见他没反应,立马奔向了仍然昏迷不醒的祁桢。靳妩原本打算陪她一起进去看看,天玑却拦住了她。 “靳姑娘,不如坐下来,尝尝老夫亲手煮的茶?” 靳妩伸头看了看里屋的玉娘,见她心满意足的望着祁桢,暂时也顾不上别的。再回头看看天玑,还有他面前那一股热气腾腾清香扑鼻的清茶,终于还是坐了下来。 天玑熟练地取出一个茶碗放在了她的面前,那茶碗看起来朴素至极毫不起眼,可是茶一入碗却仿佛敛住了所有的茶香,尽数随着那一股氤氲腾起的雾气扑鼻而来,竟是把茶香瞬间放大了数倍。 没想到天玑对茶道竟然大有造诣,这倒真是大大出乎了靳妩的意料。 “没想到前辈对这茶道竟然如此娴熟。” “年纪大了,不爱喝酒了,反倒宁愿煮上这么一盏茶,哪怕只是闻闻这茶香也十分舒服。” “茶可清心,自然是好的。” “清心就不必了,如我这般,便是再清上数十年也是洗不干净了。今日还要多谢姑娘前来报信,否则我便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前辈客气了,今日若不是您及时出手,凭我一人之力根本就无力回天。” “桢儿原本就是我的徒弟,他有危险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只是他心里执念太深,又太冲动,才引出了这场大祸,终究还是他自作孽。倒是玉儿能交得姑娘这样的朋友,是她的福气。” “玉姐姐对我有恩,我又怎能对她置她于不顾。但是我的力量终究还是太过有限,就怕有一日。。。” “姑娘有话就直说吧,天玑一介老朽,最放不下的也就是这个徒弟了。” 靳妩原本想试探一下天玑的意思,可是她刚一开口就被天玑点破了,果然不愧是祁氏四门之中唯一一个经历了数十年的风风雨雨仍屹立不倒的天玑。虽说被他一眼就识破了,但是听他的语气却似乎又不像祁全那般。 “玉姐姐和祁桢似乎十分亲厚,其中难道有什么渊源?” “渊源倒说不上,只是这两个孩子从小就十分亲厚,在祁氏之中也算是少见的了。只是后来祁桢入了相府以后,他们也就日渐疏远。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走到这一步。” “祁桢入了相府?我先前似乎听玉姐姐提起过,可是他既然姓祁却又入了相府,难道是卧底?”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完全是。祁桢的身份十分特殊,当年我决定把他送入相府也实属无奈之举。” “他的身份?我原本以为他进相府是为了报仇,可是如今看起来,似乎又有些说不通。” “其实他真正的名字应该叫做叶桢。” “。。。叶?莫非他是。。。叶相?” “不错,他是叶相的亲生儿子,或者说永远见不得光的儿子。” “可是,难道仅仅只是因为见不得光,祁桢就要找他寻仇?” “自然不是那么简单,只是其中缘由终究还是他心里永远的痛,即便我是他的师父,也不便多说。” “那我就不多问了。但玉姐姐的事,我却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你想帮玉儿,但你可知道我那个师兄花了多少精力在玉儿身上,又把天璇之位给了她,怎么可能放任她毁在桢儿的身上。” “可是祁氏族人总归是要成亲了吧,否则祁氏的血脉不就断了。” “你说的没错,祁氏并不反对族人通婚,只要得到长辈首肯便可。而且相比外人,自然是族人更容易被接受。” “那为何。。。” “因为不仅是祁玉,从她接掌天璇之位的那一天起,她就亲手断绝了她和祁桢之间的所有可能。” 第四十一章 曲径深 “天璇?难道就因为玉姐姐成了天璇,他们就永远也不能在一起了吗?” 靳妩愣了一下,没想到玉娘的身份竟成了那两人之间最大的鸿沟。 “不仅仅是天璇,还有天玑、天枢和天权。按照祁氏的规矩,绝不可成婚,更不允许有任何后代、” 天玑还没有答话,玉娘略显疲惫的声音却插了进来。原来她见祁桢的状况逐渐稳定下来,也就不愿再打扰了他的休息。可是刚走出来,就听见了天玑和靳妩的对话。 “玉姐姐。。。” 靳妩一见她的身影从里屋探了出来,急忙起身想扶她在一旁坐下。可是玉娘拦住了她,看她的架势正准备往地上一跪,天玑却伸手扶住了他。 “不必了,起来吧。” 天玑开了口,玉娘也就没有坚持,这才顺着靳妩的手坐了下来。 “多谢师叔出手相救。” “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叔,我救你一命也是应该的。更何况,这些年我虽然不常在煜都,但是明里暗里你帮了他多少,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可是,我最终还是没能看住他。” “他长大了,你总不能时时刻刻看住他。而且以他的脾气,迟早会有这一天,你已经尽力了,也就不必太过自责。”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夫人,可是夫人就这么去了,他又没能为夫人报仇,我担心他。。。” “他必须接受这一切,否则不仅叶相不会放过他,就连。。。”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恐怕我以后没法再继续照顾他了,只能辛苦师叔了。” “你暂时避一避也是好事。” “可是,玉姐姐。。。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真的甘心一辈子不再见他吗?” “一辈子。。。” 玉娘的声音逐渐黯然了下来。 从前不觉得,如今却突然发现一辈子竟然是这么可怕的一个词。 没有祁桢的一辈子,哪怕只有一天也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不愿意又能如何呢。。。” “如果你不再是天璇。。。” “一日是天璇,终生是天璇。即便我不再是天璇,也必须继续遵守天璇的所有规定,除非我死。” “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连退了位也不得自由吗?” “自由?从我成为天璇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会有任何自由了。” “天璇几乎掌握着祁国的所有秘密,无论是少主还是师兄,都不可能放任这些秘密外泄。所以,即便她不再是天璇,等待她的也只能是在祁氏之中孤独终老。” 原本热气腾腾的清茶已经逐渐失去了热度,渺渺升起的热气也逐渐没了踪影。这一局看似再无出路的死局就这么摆在了三人的面前,靳妩的心也逐渐冷却了下来。 正路走不通,那看来就只有另辟蹊径了。她既然早已决定要帮助玉娘,就绝不能退缩。 “敢问前辈,可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帮助玉姐姐摆脱这个身份?” 天玑面有豫色,沉吟了半晌,终于开口道。 “也不是毫无希望,但即便她摆脱了天璇这个身份,也只能被困在祁氏之中孤独终老,或者亡命天涯不死不休。” “前辈有办法?” “这件事最终还是只能落到姑娘你的身上。” 天玑意味深长的看了靳妩一眼,玉娘也像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定定的望着靳妩,可是她的眼神都远远不如天玑那么平静。从天玑开口的那一瞬间,她就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可是冥冥之中,她却宁愿天玑不要说出来,但原因却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靳妩的确是真心想要帮她,而她当初主动向靳妩示好为的不也就是这一天吗? 可是当天玑真的要把那个办法说出来的时候,她却有些后悔了。 因为一直以来她从来不曾真正的帮助过靳妩什么,可是靳妩不仅从不曾计较过,反而一直念着她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好。 她有些惭愧,她甚至不敢再看靳妩的眼睛,可是她又想起了现在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祁桢。 没有祁桢的孤独终老,多么可怕。 或者亡命天涯不死不休,直到耗尽了彼此之间所有的感情? 她心里的自私和懦弱终究还是占了上风,所以她终究还是沉默下来。 她没有阻止天玑的话头,却盼着靳妩会后悔,会毁诺,会弃她于不顾。 那样的话说不定她的心里会好受些。 可她却失望了。 “前辈的意思,靳妩不明白,还请前辈指点迷津。” “祁氏的事情如今只有两个人有权决定,一个是我那个师兄。但是以他的性格,不仅不会让步,反而会对姑娘心生芥蒂。” “另一个,是轩王。” “看来姑娘已经心中有数了。” “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先生。” “但说无妨。” “先生究竟凭什么认为我能够左右轩王的决定?” “呵。” 天玑原本以为靳妩要问什么天大的问题,可是靳妩话刚出口,天玑和玉娘却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这个姑娘平时看着聪明通透,一到了这个问题上竟然如此迟钝,看来终究还是个懵懂迷糊的小姑娘呐。 “我虽然刚回到煜都不久,却也听说了姑娘的不少事迹。单凭你如今还能活生生的坐在这饮茶,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你在少主心中的地位不一般了。” “你以为敢和少主动手的人,有几个还能安然无恙的活在这世上?” “连玉姐姐你也。。。” “靳姑娘。。。我的确早已察觉少主的异样,但是正如你所说,那一点点异样恐怕还远远不足以让你能够左右他的决定。也正因如此,就算你去找他,也多半只是无功而返。你已经帮我够多了,我不能再这么连累你。” 靳妩一时有些难以消化这所谓的不一般和异样,可是他们的话却仿佛驱散了她心里某一片浓雾不散的迷港。那些曾经被她忽略的画面就这么接二连三的冒了出来,就连那些曾经丝毫未曾留意到的细节也浮现出来。 他的忍让,他的回护,他的体贴,以他独有的方式一一呈现在她的眼前。 她难道没有过丝毫的动心吗? 自然是有的。 可是在那一点点几不可辨的心动之后,迎来的却是更大的失望。 靳妩听见了玉娘的话,可是她却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她想要成全玉娘和祁桢吗? 自然是想的。 可是正如玉娘所说,以她对他的影响力根本就不可能左右他的决定。如果她去了,可能根本帮不了玉娘,反而还可能彻底破坏掉他们之间那原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的关系。 可是如果她不去呢? 她不仅违背她曾许下的诺言,也几乎等于毁掉了玉娘和祁桢唯一的希望,能够携手而行并肩于阳光之下的希望。去还是不去? 自从她踏入煜都以来,似乎总是在面临着不同的选择。选择别人的命运,也在选择她自己的心。 我的心,究竟想要驶向何方?又终将停泊在谁的身旁? “话已至此,该说的,不该说的,老夫都已经说了。究竟如何选择,就全凭姑娘的心意了。” “靳妩无能,眼见玉姐姐身陷如此境地,却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靳姑娘客气了,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玉儿能交得你这样的朋友,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 “前辈谬赞,靳妩愧不敢当。” “好了,夜也深了,我先回房歇息了,桢儿就交给你们了。” “师叔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桢儿的。” 天玑微微点了点头,就离开了房间。靳妩既没有明确答复,玉娘也就绝口不提。可是她心里终究是希望靳妩答应还是不答应,却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反而越缠越乱,让她忍不住想要暂时避开靳妩。 “靳姑娘,你身上也有伤,还是先行回去休息吧,我留下照顾桢儿。” “可是你伤的这么重,你一个人留下,我实在无法放心。” “都是些皮肉伤,不碍事的,而且我自己就是大夫,自然会照顾好自己,你就放心回去休息吧,我想好好桢儿。” “。。。也好,那你也别太逞强了,有什么事就叫我。” “恩,放心吧。” 靳妩见玉娘坚持要一个人留下陪着祁桢,也就不便坚持。只得把玉娘小心翼翼的扶到了祁桢的床边,这才轻轻的离开了房间。 靳妩一走,房间里也就彻底的安静了下来。偌大的轩王府,竟然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就连飞鸟萤虫仿佛也害怕这府邸里的肃杀之气,连夏日里最常见的蝉鸣都没有。 祁桢平直端正的躺在床上,呼吸仍然有些微弱,但已经稳定了下来。玉娘小心翼翼的沿着床边躺了下来,生怕惊扰了他的美梦,却全然不顾她自己身上的伤口。 她侧着躺了下来,祁桢的侧颜就在她的眼前。就连睡梦之中,他的眉头也是紧紧皱起的,哪里像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平白就老了十多岁。 他这些年过得不容易。 她一直都知道,可是她帮不了他,他也绝不会接受她的帮助。 可是,夫人的死却又把他们连在了一起。也许这简直可以说得上是因祸得福,可是如果可以,她宁愿夫人好好活着,哪怕是以再不相见为代价,她也愿意。 她纤细的手指情不自禁的扶上了他眉间的皱褶,却只是极清浅的抚摸着。紧接着,她的手指逐渐向下,沿着他的轮廓,划过他高耸的鼻梁,最后停在薄如蝉翼的唇畔上。 她的手指就这么停在了那两片刀锋一般的唇瓣上,连带着她的视线。终于,她小心翼翼的撑起了上身,轻轻的吻上了那两片唇瓣。 蜻蜓点水一般的吻,一触即分。 可是,却有一滴泪落在了祁桢的脸颊上,蜿蜒而下,沾湿了枕头。 玉娘急急忙忙的躺回了原处,再不敢乱动。就这么凝视着祁桢的睡颜,渐渐进入了梦乡。 视线消失了,祁桢却突然睁开了双眼。 他小心翼翼的抬起手,轻抚着她问过的唇,还有那一滴泪的轨迹。也不知过了多久,又一滴泪顺着方才的轨迹又落了下来,和之前那一滴融为了一体。 曾经以为断了的线,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命运的安排。 第四十二章 尺夫子 “你这个孽徒!!!我明明早已说过,叫你离他越远越好。但是你不仅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竟然和他睡在了一张床上!你即便不顾及自己的身份,难道竟连一点儿礼义廉耻之心都没有吗?!” 靳妩一直惦记着玉娘,专门起了个大早想去厨房找些开胃的清粥小菜。到了厨房一看,王府果然是王府,虽比不得宫中的排场,但一应吃食点心也是应有尽有任君挑选。 她原本还有些忐忑,就怕使不动这府里的奴才,毕竟她可算不上是这府里的主子。但却全然不是那回事儿,那一个个胖乎乎的厨子们满脸堆笑殷勤备至,反倒像是唯恐怠慢了她,也不知是得了谁的吩咐。 可是当她心满意足的抬着一盘香喷喷的早饭来到西苑门口的时候,却听见祁全的暴喝声响彻了整个西苑。 靳妩吓得手一抖,盘子差点脱手而出,幸好及时稳住了,但粥还是洒出了些许。她定了定心神,向着祁桢的房间疾步而去。刚走到门前,却见天玑也正好走了过来,大概也是被方才那一声怒喝给惊动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也顾不上多说,匆忙推开了房门。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见祁全气得火冒三丈,正指着地上的玉娘破口大骂。 玉娘低垂着头跪在地上,眼角处闪烁着泪光,却倔强的一滴也没有落下来。她紧紧的抿着唇角,一点儿认错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是床上的祁桢强撑着支起了身子。 “师伯,玉姐姐只是担心我,所以才守在这里睡着了。咳咳。。。” “你给我闭嘴!我教训我自己的徒弟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晚辈插嘴了?” 祁桢被他一句话呛得脸都绿了,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且不说以他的本事就算没受伤在祁全手下也走不过十招,再加上他是祁玉的师父这一点。即便他心里头再是不满,也绝不能以下犯上。 “好了,好了,师兄,你消消气。玉儿肯定是累极了,所以才趴在桢儿的床上休息了片刻。是我不好,是我疏忽了,应该早些让她回去休息的。” 天玑开了口,祁全唇角往下一拉,原本还想再说什么。可是转头一看,却见靳妩正端着盘子站在门边。他嘴角猛地一抽,到底还是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但是那一张脸却黑的像是里外涂了三层锅底灰。 他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众人,然后一甩袖袍,阴沉着脸离开了西苑。 靳妩急忙扶起了玉娘,天玑又替二人检查了伤势,见无大碍也就不再多做停留。离开的时候,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一看见那二人紧紧握着的手,最终却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等天玑走了,靳妩原本想问问早上究竟发生了何事,怎会让祁全生了这么大的气,可是想起祁全早上的话。。。 大概还是不问为好的吧。 好不容易喂祁桢吃过了药,玉娘却怎么也不肯回去休息,就连祁桢开了口,她也丝毫不肯让步。等她终于靠着椅子眯了过去,殒却派了人来找靳妩。 “靳姑娘,王爷请你到正堂去一趟。” “王爷可曾说是为了何事?” “不曾,只吩咐小的来请。” “好吧,我这就去。” 靳妩回到房间却见玉娘仍睡着,看来果真是累了,否则换了平时恐怕早已醒了。倒是祁桢却大睁着眼睛望着她,到底是年轻,这么重的伤才昏迷了一天就清醒了。 靳妩又不愿吵醒玉娘,只得轻声向祁桢嘱咐了几句,这才向着正堂去了。 这短短的几步路,靳妩那脑子可是一刻也没闲着,光是应对的方法就想了好几十种,更别提若是遇上最坏的情况,那她这一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毕竟殒在这个当口上找她,左右只能是为了玉娘和祁桢的事。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连人影也没见一个,也不知道是前朝又起来了一个韩奕,还是正忙着想别的办法来堵住了叶相的嘴。 但总归这是找她秋后算账来了。 靳妩一边想着一边磨磨蹭蹭的向着正堂走去,可是到了正堂却连殒的影子都没见着,反而侧对门口坐着一个身穿青色长衫,长衫外头还套了一件马褂的中年人。 这么大热的天儿,穿成这副模样也不嫌热得慌。 靳妩暗自在心里腹诽了一句,却也不敢贸然开口,毕竟敢堂而皇之的坐在这轩王府里头的人可没几个简单的。但是看这人的穿着打扮,似乎又不像是什么达官贵人。靳妩正暗自纳闷,殒的声音却从她身后传了过来。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站在门外做什么?” 这人怎么神出鬼没的,幸好她方才没有轻举妄动。 靳妩打了一个激灵,那中年人听到了声音也转过身来,却见他那马褂之上还拉拉杂杂的挂了一排剪刀和量尺。 这人好像有些眼熟。。。 靳妩再一细看,这不是那传说中的白掌柜吗? 殒居然把这位大名鼎鼎的白掌柜都给请到王府里来了。 不对。。。白掌柜是个裁缝,他请个裁缝过府来做什么,总不能是专门请来见证他是怎么教训下属的吧。。。 “就是这个姑娘?怎么现在才来,白叫我等了这么久,看来你这个王爷做的也不怎么招人待见。” “。。。这位先生难道就是传闻中那位宁弃满头翠,不舍一尺白的白掌柜?” “不错,说的正是老夫我。都是些虚名罢了,老夫不过就是一个只知道量体裁衣的尺夫子。但你这小姑娘倒是有趣得很,见了老夫非但不高兴反而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白掌柜的名声在这煜都里头几乎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则是因为他量体裁衣的手艺几乎可以称得上独步天下无人能及,煜都里头那些个官家小姐、夫人名媛宁愿舍了满头的珠宝珍萃,只为换得这位白掌柜亲手缝制的一方丝帕。所以才有了宁弃满头翠,不舍一尺白这么一句打油诗。 其二是因为这位白掌柜可是出了名的架子大,脾气又十分古怪。据说不少达官贵人抬着重金上赶着请他到府上裁衣,可是他却谁的账也不买,除了他的母亲。 最后也最出名的却是白家的那些旧事。 “白掌柜的大名我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您。” “嘿,你当老夫喜欢来这破地方。要不是我这个好侄子求到了我母亲面前,扰了她老人家的清静,我才懒得来这空空荡荡没有一点儿人气儿的破地方。” “原来如此。。。什么?!侄子?!” 靳妩下意识的应了一声,话还没说完却猛地反应了过来。 怪不得,原来这才是他得罪了无数达官贵人却还能安然活到今日的原因。 他竟然是当今轩王的叔叔,景帝的内弟。按辈分来说,景帝还得叫这位传说中的谢老夫人一声姨母。 别说他只是脾气古怪了些,就算他往那些个达官贵人的脸上扔鸡蛋,又有谁敢跟当今皇上的内弟过不去。 “不错,谢老夫人,也就是这位白掌柜的母亲,是我母亲的远房姨母。所以这位白掌柜也就是我母亲的远房表弟,按辈分来说自然就是我的叔叔。” 对了,谢老夫人。 早已不姓白,却含辛茹苦独自将这位白掌柜拉扯长大的女中豪杰。 “难怪。。。要这么说的话,白掌柜可是当今的国舅爷。。。小女多有不敬,还请国舅爷原谅小女无心之罪。” “停!” 靳妩刚想往地上跪,白掌柜却大喝一声,及时制止了她的动作。靳妩抬起头疑惑的看着他,祁国不是最讲究这些礼数周全的么。 “你这小姑娘,你要是再这样老夫我可就不喜欢你。” “扑哧,先生这脾气倒是和我的义兄十分相像。说起来就连先生的事我也是从这位义兄口中听说的呢。” “义兄?莫不是那位少年得志的肖将军?” “先生连这个都知道?” “嘿嘿,别人的事我倒不爱管,偏偏却有不少人喜欢到我那小铺子里喝茶聊天。老夫我虽然年纪大了,耳朵却还好使。” “肖将军可是对先生的手艺推崇备至,前些天还特意带着我到先生的铺子里走了一道,却只能远远的看了先生一眼。” “该识的迟早会识,不该识的再是刻意也是无用。不过你这个小姑娘似乎对老夫的事知道不少,难道都是听你那个义兄说的?” “的确听说了不少,所以才更加好奇。” “好奇?嘿,好奇我老夫这个臭脾气是怎么好端端的活到今日的么?” “先生您只是脾气古怪了些,却实在是个难得的好人,本就应当长命百岁。” “好人?这说法倒是新鲜。我看你这个小姑娘倒是比我那个阴阳怪气的好侄子顺眼多了,我就不与你计较那迟到之事了。只是下不为例,老夫我可是最讨厌那些不守时的人了。” “谨记先生教诲,绝不敢再犯。” “我说你这小姑娘说话若能再简单些,别像我侄子那般,一句话十个字儿,里头却藏了十八道弯儿,老夫我可就更喜欢你了。” 靳妩不由得捂着嘴笑了起来,突然想起白掌柜之前说的那句,空空荡荡一点儿人气儿也没有的王府,还有方才对殒的形容,可真是贴切得很呐。 别看这老头疯疯癫癫的没个正经,可是心里头却跟明镜一般。还好他无意于那些权势纷争,否则这祁国的局势恐怕就更乱了。 “那就有劳叔叔了。” “行了,行了,小姑娘赶紧跟我进来吧。时间不早了,赶紧量完,我还得赶回家给母亲做饭呢。你就别进来了,省得碍手碍脚的。” “叔叔说的是,那我就在外面候着,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白掌柜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权倾朝野的轩王在他眼里竟然好似一只烦人的苍蝇一般。他对殒可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偏偏殒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对他敬重有加。 靳妩迷迷糊糊的被白掌柜拉进了房间,只见他拉拉杂杂的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堆东西,她却仍然没搞清楚眼前的状况。 这。。。这。。。这。。。量尺、条尺、板尺、大剪、小剪、中剪。。。这架势怎么看也不像是来找她秋后算账啊。。。而且怎么也不可能是这位白掌柜动手呐。。。 加更番外 十年生死两茫茫 这夜真是黑呐,既无明月也无星辰,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相府里早早的点上了烛火,无论这夜再黑,叶相府也是煜都里头那一颗最亮的星辰。 可是相府里却有一间房间不仅一点儿没有一点儿声音,就连别处透过来的光线也仿佛被那浓重的黑暗吞噬了。 “刃还没回来?” “谁知道去哪了,整天不阴不阳的,看见他就恶心。” “小声点儿,隔墙有耳。” “怕什么,一把没了锋的刃,还有什么用?” “他毕竟是。。。” “是什么?不过就是一个野种,还当真以为能做这叶相府里的少公子?也不看看他那副的德行,给我提鞋都不配。” 是叶相的两个儿子。 一个狂妄自大的畜生,一个胆小懦弱的废物。 祁桢面无表情的坐在房间里听着那两人的声音伴随着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若是放在以前,他的剑恐怕早已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可是今晚,他却丝毫也没有那样的心情。 他已经在房里一动不动的坐了一整天了。 母亲、天玑、叶烁光,还有菡秋苑。 这十个字就像咒符一般困住了他所有的心神,仇恨、不甘、还有那些一直深埋于心,他却从来不肯承认的,隐秘的渴望。 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他的脑中不断的争执撕扯。几乎快要把他给逼疯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深夜,叶府里的最后一盏烛光也熄灭了。他终于站了起来,打开房门悄无声息的向着菡秋苑的方向飞去。 菡秋苑,原本只是一处早已废弃的院子。虽说它已经在这相府的深处隐藏了许多年,却从来都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或者说,它就这么年复一年的伫立在那,甚至连祁桢都或多或少曾经过那里,可却从没想过要走进去看一看。 如果母亲真的一直在菡秋苑中,那么这十年来,他究竟毫无所觉的错过了多少次? 她竟然一直就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每当想起这件事,他的心就抽痛的像要裂开一般。 前面不远处那座一片黑暗破败的院子就是菡秋苑,仍像往常那般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可是如今看来,再也不是以前那座他连看一眼都不屑的菡秋苑。 祁桢小心翼翼的靠近了菡秋苑,却发现院子里竟然有人镇守。祁桢微微眯起了眼睛,越加收敛了气息。 明明白日里从未见过有人出没,到了这深夜里却要派人镇守,看来这菡秋苑果然隐藏着什么秘密。 即便不是母亲,也绝不简单。 祁桢仔细的看了看,镇守的那人有些眼熟,似乎是他手下的暗卫,可他却从未听人提起过这件事情。 有人刻意避开了他。 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竟然要如此费尽心机的瞒着他? 祁桢悄无声息的潜进了菡秋苑,直到他出现在那守卫的背后,那守卫才察觉到有人来了。可是刚一转身,就被祁桢打晕了。祁桢马上接住了昏迷的暗卫,轻轻的把他放在了地上。 祁桢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小院,确定再没有别的守卫之后,才悄悄靠近了屋子。他把窗纸戳破了一个小洞,透过小洞窥视着屋内的情况。 屋内似乎并没有守卫,可是却并不像想象的那般脏乱不堪。他轻轻地推开一条缝,小心翼翼的走进了房间。 方才从外面看的并不真切,进了屋子才发觉这屋子里虽然十分简陋,可是却出乎意料的干净,完全不像一间废弃了多年的屋子。祁桢继续往里屋走去,越走越觉得可疑,有人居住的痕迹也越来越明显。 他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厢房门前,突然停住了脚步。 房间里传来一阵粗重的呼吸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可是那呼吸声粗重而急促,还夹杂着咳嗽声,听起来似乎十分痛苦。 祁桢抬起了手想要推开房门,却就这样停在了半空。 他突然想起了曾经无数次回荡在他梦里的那首歌谣,他记得这个声音。 他突然没有了推开房门的勇气。 紧张。期待。恐惧。 他连死都不怕,却没有勇气推开眼前这扇紧闭的门。 “谁在外面?” 祁桢心绪大乱,呼吸声也不自觉的粗重起来,竟连这虚弱无比的病人都察觉了。 女子的说话声响了起来,却丝毫不是祁桢记忆中的那般温柔美妙。反而显得沙哑低沉,语调还有些怪异,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可即便如此,却还是和祁桢记忆中的那个声音一一重合。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紧紧的握住了木制的门框。等他松开手的时候,五个入木三分的指印赫然出现在门框之上。 他尝试了几次,仍然无法推开眼前的这扇门,这双曾经杀人如麻坚定如铁的手竟然开始颤抖。 祁桢努力稳定了心神,终于缓缓的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亮着极微弱的烛火,勉强能看见一张简陋的床。床上躺着一个憔悴不堪,面色青灰的妇人。 祁桢突然觉得腿上仿佛绑了重逾千斤的铁块。 不过几步的距离,却仿佛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他一步一步的走到床边,直直的跪了下来。 “娘亲。。。” 话音未落,却已然泣不成声。 “你?。。。你是?。。。你是我的祯儿?” 妇人紧紧盯着祁桢看了许久,才颤抖着伸出了一双骨瘦嶙峋的手。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显得更加暗哑低沉,紧接着却剧烈的咳嗽起来。 “娘亲,是我,我是祯儿。孩儿不孝,让你受苦了。。。” 祁桢紧紧握住妇人颤抖着的手,再舍不得松开分毫。 “你是我的祯儿。。。我的桢儿啊!十五年了,总算老天待我不薄,让我在临死前还能再见你最后一面。” 妇人强撑起身子抱着祁桢,痛哭失声。 “娘亲,你不会死的,我这就带你走,去找最好的大夫,我一定不会让你死。” 祁桢一把抹去了眼泪,小心翼翼的背起了妇人,向外面奔去。 “祯儿,你不要管我,你赶紧逃吧。叶烁光若发现我不在了,一定不会放过你的。我已经不行了,能在临终之前再见你一面,看到你已经长大成人,我就死而无憾了。” 祁桢全然不顾妇人的劝阻,他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一定要带着她逃出去,绝不能让她死。 他一路上有好几次都差点被巡逻的守卫发现了。 所幸他毕竟在相府多年,对府中埋伏的暗哨机关已经十分熟悉,终于还是平安逃出了相府。 出了相府,他却犹豫了。 以娘亲现在的情况,必须马上找大夫为她医治。可是寻常的大夫恐怕找不得,找到了也多半无用。 要说最好的大夫,他首先想到了天玑。 可是师父向来行踪不定,他只知道轩王府中有一个院子是常年为他保留的,但是以祁桢的身份和情况,无论怎么看,惊动了轩王都不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就算去了,也未必找得到天玑,那么就只剩下另一个人了。 加更番外 不思量,自难忘 祁桢,十五年前那个向她绽开笑容的孩子终于又回到了她的身边。那时候的祁桢多么小呐,就像一个白白净净的团子,眼睛里都是纯真懵懂的光。 她还记得师叔牵着他的手走进祁氏的那天,外面正是一片明媚的艳阳天。但是一旦进了祁氏,再好的阳光也不会再有任何意义。那里是一片暗无天日的泥沼,阳光越是明媚便越是令人厌恶,没有任何一个杀手会喜欢在一个艳阳之下动手。 那个懵懂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他走进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更不会明白他以后将走进一种什么样的命运。他只是好奇的四处张望着,迎接他的却是一道道觊觎猜忌的目光。 那时的祁玉又是什么样子呢? 娘亲给她取名为玉,期盼着她能长成一块光润玲珑的美玉。可是娘亲从来没有真正的拥有过任何一件美玉,反而是那些低劣粗俗的廉价货堆满了她的梳妆台,就好像她的命运。 她的娘亲是别人府里的九姨太。 这是她从不曾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也是她心里最大的耻辱。 她要和十几个孩子分享同一个父亲,那个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老头。他很有钱,可是他却只有一个儿子。所以他不停的纳妾,一直纳了八房,他却依然还是只有一个儿子。 他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娘亲成了他最后一个妾,也是他最后的希望,可是娘亲又生下了一个女儿。 当他老的再不可能有任何孩子的时候,他就再不曾看过她们一眼。 娘亲很美,她也很美,可是那样的美丽带给她们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灾难和噩梦。 那个老头真的老了,脑子也迷糊了,整个家就交到了大太太的手里。 她是大太太,她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她恨不得把那些后进门吃白饭的贱人们全都扔进井里溺死。 据说大太太也曾是一个温婉得体的大家闺秀,可是玉娘记忆中的她却只是一个满脸横肉表情扭曲的母夜叉。而她的娘亲不仅是最后一个进门的,而且还那么年轻那么美,所以就连府里最低贱的奴才过得也比她们好。 还有她那个猪狗不如的哥哥,她曾偷听到他说等她长到了就把她卖到城里的怡红院去,这样他就有钱包下怡红院的头牌了。 所以,当她眼睁睁的看着那群肥猪死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心里只有一种恶毒的快感。 可是当娘亲也死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却只恨她自己竟然如此的弱小无力。 这个美丽的女人,懦弱隐忍了一辈子,唯一的勇气竟然是用身躯挡住了女儿的藏身之处,侥幸保住了她的一条命。 当祁全把那个女孩儿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只剩下暗无天日的仇恨。 她来到祁氏的时候,没有任何孩子敢靠近她。所以当那个天真可爱的孩子来到她的面前,灿烂的笑着对她说“姐姐,你好漂亮”的时候,她心里的坚冰突然裂开了一条缝。 当师父吩咐她来迎接这个新来的孩子的时候,她原本是十分不情愿的,一个毫无用处的小屁孩儿凭什么占用她练功的时间。 可是后来她才明白,这就是命运。 那个小小的孩子,一有机会就跟在她后面,开口闭口的叫着,“玉姐姐”。他总是笑眯眯的,可她却总是冷着脸。 或者说从那晚之后,她就再也不会笑了。 可是她却不愿意承认,那个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的少年,就像是一缕微弱的光,穿过重重雾霾,照进了她黑暗冰冷的心。 “玉姐姐,玉姐姐,你怎么现在才来,桢儿都等了你大半天了。” “你怎么来了,师叔呢?” “师父对我可好了,他知道我想你了,所以就特意带我回来看你。” “哦。” “玉姐姐,玉姐姐,我想吃五仁阁的流心酥了,你陪我去吧,就当是补偿我等了你这么久。” “哦。” 龙门楼的水煮鱼、熊本斋的水晶虾饺、五仁阁的流心酥可都是他最爱的吃食。 一有机会他就变着法子要她陪他,他说那是因为他没有钱,他说那是为了惩罚她的迟到,或者干脆说他就是想吃。 其实她对那些吃食并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拒绝过他。 “我只是觉得姐姐十分亲切,所以才希望能陪在姐姐身边,让姐姐不再那么孤单。” 那是她第一次冲他发脾气,她叫他不要再跟着她。 没想到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却连他说话的表情都还记得一清二楚,有些委屈,有些难过,眼角闪烁着泪光,低着头却还一直偷偷地瞄着她。 她再也无法说下去,而他眼角的泪光却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又笑眯眯的牵起了她的手。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拒绝过祁桢,虽然她总是黑着一张脸,总是对他爱答不理。 可是,等他回来,几乎成了她唯一的盼头。 那些他不在的时光,竟然如此的寂寞难熬。她总是下意识的逃避着那样灿烂纯真的笑颜,却不知不觉也被救赎着。 可惜,快乐终究是短暂的。这样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年,祁桢就被送进了相府,她再也等不到他回来了。 直到她接替了天璇的位置,为了查明当年杀害她母亲的凶手。 她终于亲手报了血仇,她终于有资格再见他了,可是从此以后她就只能是天玑了。 重逢的祁桢,终究还是变了。戒备、漠然、心狠手辣,变得与她、与那些人再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她仍然忘不了当初那个明媚的少年。 有时候,她能感觉到祁桢心里的痛苦、脆弱和挣扎,可是每当她试着往前走一步,却只能触到那堵名为戒备和疏离的高墙。 一步之遥,咫尺天涯。越是美好,便越是容易崩坏。 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这一声玉姐姐了? 这些年他总是淡漠的叫她玉娘,她便安分的扮演着天璇的角色。 一人后退一步,完美的粉饰着这恰到好处的距离。 直到那一夜,那一声“玉姐姐”,他绝望而崩溃的哭声,他选择了回到她的身边,仿佛突然之间回到了那些相依相伴的时光。 原本以为早已断了的线,其实只是一直隐藏在暗处,等待着命运再次交错的那一天。 第四十三章 惊变起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王爷他怎么把您请到这来了?” “嘿,方才看你这小姑娘挺机灵的,怎么现在却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看不出来。” “靳妩天资愚钝,还请先生赐教。” “听说我那个皇帝表姐夫赏了你几匹上好的缎子,我那个好侄子便求到了我母亲跟前,要我亲自给你缝上几件衣裳。” “什么?!王爷亲自把您请来,就是为了给我做衣裳???” 这个答案可是全然出乎了靳妩的意料。 虽说白掌柜原本就是个裁缝,可是她却万万没想到殒不惜求到了谢老夫人的跟前,好不容易把这大名鼎鼎的白掌柜请到了府里来竟然就是为了给她做几身衣裳。 “嘿,你这小姑娘,快把你这下巴收一收。老头我是个裁缝,来这不是为了做衣裳难道是专程来看我那好侄子讨人厌的脸不成?” “扑哧,先生可真是有趣。” “老夫我原本就是有什么说什么。我那个好侄子的确是聪明过人天资非凡,对老夫也还算恭敬。可惜心思太重,实在是叫人喜欢不起来。” “先生不喜欢他,可是他对先生却反而十分尊敬。” “大概是平日里听多了那些没用的阿谀奉承,欠骂。” “扑哧。敢这么说权倾朝野的轩王爷的人,恐怕也就先生一个人了。” “管他权倾朝野还是凡夫俗子,不都离不了五谷杂粮,免不了生老病死。” “先生说的是,难怪他对先生敬重有加。” “行了,赶紧的办正事,给你小姑娘量了尺寸我还得赶着回家做饭呢。” “当然,就不知我该如何配合先生?” “你就张开双手,老实站在这,啥也不用干。” 白掌柜指挥着靳妩摆好了架势,便前前后后的忙活了起来。 这位白掌柜说起话来狂放不羁,干起正事儿来却十分专注认真,光是一个袖长就量了好几个尺寸。 靳妩抬着双手,一动也不敢动,就这么看着他忙前忙后的,最后还是没管住她的好奇心。 “。。。先生。。。我。。。” “你是想问白家的旧事吗?” “您怎么知道。。。” “老夫虽然年纪大了,脑子却还清醒,眼睛也还不瞎。你那点儿心思可还瞒不过老夫的眼睛。” “我的确十分好奇,却不是对白家的旧事,而是对先生您的事儿。” “我?我有什么可好奇的,我不就是一个除了裁衣什么也不会的糟老头子。” “。。。我是想问。。。” “你就不必斟酌来斟酌去了,老夫看你这个小姑娘还算顺眼,你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了。” “。。。那好吧,若是有什么不该问的,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小女本无意冒犯。” “嘿,老夫不过就是一个没用糟老头子,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你再绕来绕去的不赶紧问,老夫可就没心思说了。” “。。。您对您的父亲可还有印象?” “父亲?我对父亲从来没有什么印象,对白岩山那个人倒是还有几分印象。” “。。。您恨他吗?” “他死的时候,老夫不过就是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连他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哪有什么恨不恨的。小的时候,没爹的孩子难免要比别人过得艰难些。我也曾羡慕过那些从小有爹爹疼爱的孩子,可是等真的见到了,却也不过如此。” “。。。那谢夫人又是如何说起他的呢?” “母亲从未隐瞒过有关他的任何事情,即便是那些见不得人的,只要我问,母亲便会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从不曾有任何欺瞒。” “您可曾想过,若是没有这样的父亲。。。” “若是没有他,又何来今天的我呢?母亲提起他时,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感情。毕竟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并没有多少,还没来得及真正了解当初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便已经匆匆结束了。” “当初刚走出白家的白岩山虽然未经世事,可是白老爷子毕竟教导了他这么多年,即便要完全染黑也总得要些时日。可那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了,不过一年,白岩山便彻底堕落了下去。” “你还是太年轻了。改邪归正很难,但是堕落却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无论多么正直的人,一旦迈出了第一步便再也回不了头了。即便他曾经后悔过,旁的人也绝不可能让他回头。当年的白家,名气实在太大了,而白岩山本身却又太软弱。” “。。。软弱?” “母亲曾说过,其实白岩山的本质并不坏,毕竟是老爷子悉心教导了他这么多年。可是那终究只是别人的教导,他还没能真正的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就已经泥足深陷了。” “听您的语气,谢夫人对白家似乎并不像外间传言的那样深恶痛绝?” “其实母亲很少提起他,倒是常常说起她在白家养胎的那段日子,她只说白老爷子从未亏待过她。至于白岩山,他已经得到了他的报应。那样的下场还不够吗?又何必再耿耿于怀。母亲只是希望我做一个好人,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不要步他的后尘,便足够了。” “白岩山这一生最大的幸运便是娶了谢小姐为妻,但是却毁了谢小姐的一辈子。” “毁没毁我不知道,但母亲说过,能有我这个儿子,她这一生也并不冤枉。” “谢小姐是女中豪杰,又教出了您这样一个孝顺的儿子,想必白老爷子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你这个小姑娘对我这个糟老头子的事情如此关心,却对我那个好侄子的事情漠不关心,看来我那个好侄子平日里对你可也不怎么样。不过老夫倒是有些好奇,你与我那个好侄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白掌柜话锋一转,竟然又转回了殒的身上,而且一开口就是个这么直接问题。靳妩原本觉得白掌柜性情直爽,与其闲聊也十分有趣,可现在却觉得他实在太直接了些。 “。。。我只是一个下属而已。” “你这小姑娘,你想知道的事情老夫可都告诉你了,如今不过问一问你和我那好侄子的关系,你若不愿说大可明言,何必欺骗老夫。” “小女所言句句属实,哪敢欺骗您呐。” “这我就不信了,老夫虽然只是个裁缝,可对我那好侄子可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下属,亲自来请老夫出面。” “这。。。别说先生您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呐。我先前以为王爷是为了别的事情才把我叫来的,哪想到他竟然把先生给请过来了。” “嘿,有趣有趣。” 白掌柜咧嘴一笑,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却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靳妩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可是现在想想,轩王今日的举动,还有先前天玑和玉娘说的话。 难道真的是那样吗? 白掌柜一看见靳妩那若有所思的表情,自然也明白了什么。 “不过老夫还是奉劝你一句,我那好侄子的身份虽然富贵非常,但他可不是什么好归宿。” “。。。先生您在胡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 “嘿,不可能就不可能吧。毕竟我那好侄子手上的血都够他下十八层地狱了,你一个小姑娘跟着他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甄妃娘娘去得早,他若不想死便难免要让别人死。” “你说的不错,人生在世难免有许多不得已之事,他若是为了活着身不由己,我也不怪他。可他的野心越来越大,杀的人也越来越多,与他相比,我那老爹简直如同大善人一般。” “说起来,小女倒还有一个疑问。看王爷的年纪也就二十出头,甄妃娘娘若还在世最多不过年逾不惑,可您似乎。。。” “甄莲原本是甄老将军家最小的女儿,她出生的时候我都已经成年了。只不过甄老将军一脉是甄家的本家,我母亲只是偏房。而且甄莲又封了皇妃,所以我们这一辈人除了她的亲哥哥,都要以她为长。” “原来如此,怪不得。不过我看您如此通明豁达,想必是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得了,就算你这个小姑娘嘴再甜,老夫也只能替你缝这么几件衣裳了。” “那可就劳烦白掌柜了。” 这一老一少关上门一边量着尺寸一边有说有笑的,竟然完全忘了殒还孤零零的站在房外候着。 不过他白白等了这么久,竟然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听到老爷子一口一个讨人厌的好侄子,也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房间里终于安静了下来。白掌柜收拾好一应器具走了出来,靳妩紧随其后。 “今日劳烦叔叔了,我这就派人送您回府。” “不必了,老夫自己回去便是了。这个小姑娘倒也还算有趣,老夫就不与你计较了,等衣裳做好了老夫自会派人通知你。” “那就有劳您了。” “告辞。” 白掌柜向二人拱了拱手便离开了王府,只剩下靳妩一人独自面对着殒。 “多谢少主好意,靳妩感激不尽。不知少主可还有别的吩咐?” “你先去吧,等叔叔做好了衣裳我自会派人通知你。” 殒摇了摇头,没想到他今日叫她过来竟然真的只是为了让白掌柜替她量尺寸做衣裳而已。 靳妩心里头突然涌上来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似乎应该再对他说些什么,可是最终却只是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她心事重重的向着西苑走去,回到祁桢的房间却发现玉娘竟然不见了。 “玉姐姐呢。。。?” “她去厨房准备吃的了,临走前吩咐我,若是靳姑娘回来了,便请姑娘稍等片刻。” “她身上还有伤。。。不如我去看看她?” “。。。也好,那就劳烦姑娘了。” 靳妩点了点头,刚刚打开门,却差点撞上了一个人。 “靳姑娘。” “你是。。。?” 那黑衣人对着靳妩行了一礼,靳妩却对这个人没有任何印象。 “属下奉全叔之命,前来转告靳姑娘和天璇大人,明日一早他会派人送祁桢到泉州养伤,待他伤好后便会留在泉州,还请二位替他准备好行装。” “砰。” 那黑衣人话还没说,就听见不远处突然传来一连串巨响。靳妩抬头一看,却见玉娘脸色惨白的站在走廊尽头,她的脚下是打翻一地的美食佳肴。 第四十四章 怨隙深 “玉姐姐。。。” 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还被玉娘撞了个正着,连一点儿缓和的机会都没有。靳妩刚叫出声,却见玉娘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竟是玉石俱焚孤注一掷的意思。 糟了! 靳妩心知不好,也顾不得那个黑衣人了,疾步上前想要拦住玉娘,可终究还是来不及了。 那一道白衣翩跹的身影顺着走廊向着正堂的方向飞奔而去。 “请少主收回祁玉的天璇之位,祁玉愿任由少主处置,只求与祁桢一同前往泉州。” “请少主收回祁玉的天璇之位,祁玉愿任由少主处置,只求与祁桢一同前往泉州。” “请少主收回祁玉的天璇之位,祁玉愿任由少主处置,只求与祁桢一同前往泉州。” 靳妩还没到正堂,却听见玉娘的声音已经接连不断的响了起来。 “劈啪。” 可是回答她的却是天空中的一道闪电,连空气中也隐约透出了湿意,竟然要变天了。 靳妩气喘吁吁的跑到了正堂,却见玉娘跪在地上,头深深的埋了下去,只是机械的重复着那一句话。 殒坐在她前方的榻上,唇角已经紧紧的抿在了一起,他的手握在木制的扶手上,用力得青筋都鼓了起来。 “玉姐姐,你别冲动,先跟我回去。” 靳妩快步上前,拼命想要拉起她,可是她整个人几乎都伏在了地上,无论靳妩怎么努力都拉不动她。 “你以为天璇的位置是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的吗?” 殒终于开口了,却不像靳妩想象中那般的暴怒万分,反而异常的冷静低沉。可是这样的殒却让她更加害怕,他的声音阴森的仿佛是从地狱而来的拷问。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如此突然、迅速,让她措手不及,再容不得丝毫的犹豫踌躇。 “玉姐姐和祁桢真心相爱,还求少主开恩。” “爱?靳姑娘年少无知也就罢了,难道连你也忘了祁氏究竟是什么地方?” 殒冷笑一声,根本不理靳妩的请求。 “玉娘愿舍弃一切,只求能与祁桢一同前往泉州。” “只求?你想要报仇的时候,便来求天璇之位。如今报了仇,却又嫌这个位置阻碍了你的儿女情长?” 殒一字一句的说着,声音十分淡漠,根本听不出有一丝一毫的情绪。玉娘的脸色惨白如纸,竟然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七情六欲本就是人之常情,玉姐姐纵有千般错也罪不至死,而且她为祁氏效命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少主为什么就不能成全她的心愿让她做一个普通人呢???”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在我这里最不需要的就是人之常情吗?一个有了感情的杀手还留之何用?” “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靳妩猛然抬起头,分毫不让的逼视着殒。她想起下午的时候这个人还特意请了白掌柜来为她缝制衣服,可是现在却说着如此冷酷无情的话。 她竟然以为即便是像他这样冷酷无情的人,至少也还有一颗会跳动的心脏。可是原来,就连他的心也早已腐朽了。 “祁玉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少主的原谅,只求少主能给祁玉一个机会。” “机会?你要机会是吗?可以。我曾经答应过天权,只要他能胜过我,就可以重得自由。那么如今,我也可以给你同样的机会,只要你能胜过我,那么这个天璇之位我可以收回,你也大可以跟着祁桢天涯海角双宿双栖。” “玉姐姐。。。” 一听殒松了口,靳妩以为终于有了一搏的机会。可是转头一看玉娘,却见她不仅毫无喜色,反而面如死灰。 “怎么?不敢了?” “祁玉不敢。少主武功盖世,祁玉就算再苦练二十年,也绝不可能胜过少主。” “玉姐姐。。。你。。。?” “你知道她为什么不敢吗?因为祁氏四门,唯有天璇一脉从不以武功见长。她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就连你都打不过,想要胜过我,简直是痴心妄想。” 靳妩原本以为玉娘和天权同为门主,武功想必应该和天权差不多,可是殒一出口却把那唯一的希望都毁了。 “那少主这岂不是强人所难,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达成的条件。” “天璇一脉武功平平,却能与其他三门平起平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天璇一门几乎掌握着祁国所有的秘密,他们的价值从来不是他们的武功,而是他们的脑子。” “所以。。。” 靳妩心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可是她却下意识的逃避着。因为如果她的想法是对的,那么玉娘就永远也不可能逃出去,除非死。 “我替她打,咳咳。无论少主要如何惩罚她,就算是死,我也毫无怨言。” “祁桢。。。你怎么起来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靳妩回头一看,却发现祁桢竟然强撑着来了正堂。一身白衣已经渗出了不少血迹,也不知道他身上究竟裂开了多少伤口。 “劈啪”。 天上又一道闪电划过,这一场积蓄了半天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一滴又一滴,落在了祁桢的肩膀上。 这回再用不着靳妩去拉,玉娘差点就要克制不住自己,站起身去扶祁桢了。可是她刚抬起头,就感觉到头顶上有一股巨大的压力当头罩下,压得她再也抬不起头来。 靳妩抬眼看了看殒,又看了看玉娘,握紧了双拳,终究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冲到门口把祁桢扶了进来。 祁桢刚踏进门口,瓢泼大雨就“轰”的一声砸了下来。 靳妩想扶着祁桢坐下,可是看了一眼殒的脸色,终究还是扶着他跪在了玉娘的身旁。 “祁桢愿一力承担所有的惩罚,只求少主饶祁玉一命。” “你拿什么承担?你暗地里做的那些事,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看在天玑的面子上,饶了你一命,如今你自己却赶着来送死吗?” “祁桢自知有负于少主,愿一命换一命。。。” “不可!!!你若死了,我就算重得自由又有什么意义???” 祁桢话还没说到,玉娘就失声惊叫打断了他。 “玉姐姐,这是我欠你的,今生只能偿还这么多了,来世。。。咳咳。。。” 祁桢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玉娘再顾不得什么身份、少主,双手颤抖着撑起了身子,拼命对抗着头顶上那一股巨大的压力。等她终于把脸颊紧紧贴在了祁桢的脸上,汗水已经浸湿了她的衣裳。 终于还是成了一盘死局。 “够了!” 殒突然怒喝一声,额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靳妩愿代玉姐姐与少主一战,若是能侥幸胜得一招半式,还请少主遵守诺言。” 眼看着殒就要忍无可忍,玉娘和祁桢再无转圜之地,靳妩却跪下了。 殒不怒反笑,只是目不转睛的打量着靳妩。 “靳姑娘蕙质兰心,却连不自量力这四个字都不懂吗?” “靳妩自知实力不济,不是少主的对手,但要我眼睁睁的看着玉娘死,我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看来姑娘是决意要与我一战了?” “若是侥幸赢得一招半式,还请少主遵守承诺。若是终究不敌,还请玉姐姐不要怪我。” “好,很好。那靳姑娘就请吧!” “靳姑娘,你的恩情祁玉感念于心,今生若是无法报答,来世必百倍偿还。” 殒平静的说完了那句话,嘴角扬起一丝冷冰冰的笑意,长袍一甩猛地站了起来,走进了瓢泼大雨之中。 靳妩随之起身,玉娘却紧紧的拉住了她。靳妩看懂了她的担心,却只是朝她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彻底的挣脱了她的手。 外面雷声翻滚,大雨滂沱,只见那一抹黑色的身影正一动不动的站在大雨之中。靳妩的脚步微微一顿,然后义无反顾的走进了大雨之中。 她站到了他的对面。 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剑,剑锋映着电芒发出凛凛的寒光。 可是他却信手一扔,把剑扔到了靳妩的脚下。 “靳姑娘没有带随身的兵器,就用它吧。” 靳妩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剑,却见殒似乎并没有再挑一把兵器的意思,难道他打算空手上阵? “请吧。” 可是殒却没有再给她怀疑思考的时间,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右手微抬,左手成拳稳稳的背在了身后,攻守之势已成。 靳妩举起了剑,把冰冷的利刃横在了眼前,左手食指和中指缓缓划过剑身,好一把绝世神兵。 靳妩眼睛从剑身之上一扫而过,目光走至剑刃之时,也是剑出之时。 一道剑芒划过了殒的眼睛,瓢泼的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耳边雷声大作。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却感觉到一阵凌厉的剑意从右侧袭来。他下意识的抬起了右手,那道剑气划过他的衣袖,带起一阵丝帛裂空的声音。 剑气和掌风交织缠斗在一起,两道黑色的身影迅如闪电一般在大雨里上下翻飞纠缠不休,几乎要与这浓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玉娘和祁桢倚在门边,几乎已经分不清两道模糊的身影究竟属于谁,更看不出究竟谁占了上风。 直到那两道身影突然停了下来,一个人手中的剑抵在了另一人的脖颈之间,剑芒映着电光终于照亮了那两张同样惨白的脸。 “你败了。” 加更番外 千里孤坟 城外的十里坡上,又树起了一座无碑的新坟,一个脸色苍白,全身黑衣的少年沉默的那座坟前跪了一整天。 直到将近黄昏的时候,他才对着那新砌的坟包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握紧了靠在墓碑旁的刀,起身向城里走去。 “娘亲,孩儿不孝,不能把您带回故乡安葬,只能委屈您在此长眠。若您在天有灵,请保佑孩儿手刃仇人,得报大仇。” 太阳就要落山了,煜都城里的商贩们也纷纷收拾了摊子,赶着出城回家或者已经在家升起了袅袅青烟。 出城的人群熙熙攘攘,谁也没空去注意那孤零零的背着刀,逆着人流向城里走去的黑衣少年,除了一个人。 那人一眼就看到了混杂在人群之中,那个格格不入的少年,因为那少年一出现他便感觉到了那少年身上强烈的杀气。 叶相早已下了命令,刃一旦露面,杀无赦。 可是那个人却无动于衷的放任那少年走了进去。 他原本以为刃既然知道了真相又救出了他的母亲,本该带着那个濒死的妇人远走他乡才是。 可他没想到,刃居然回来了。他居然还敢回来,难不成还对他那个冷血无情的父亲心存幻想? 真是不自量力。 说起来,叶烁光对他这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可是一点儿情面也没留,虽说这个私生子可比那几个光明正大的废物加起来还有用。 可到底还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更遑论他那个曾经艳名满淮河的母亲,终究只是叶烁光这个名字上最大的污点。 不对,他左臂上绑着黑纱,原来如此,怪不得。 对了,或许已经不该再称呼他为刃,那个只属于暗无天日的叶府的杀手首领刃,在走进菡秋苑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死了。 现在,去而复返的这个少年,或许该叫他,祁桢。 按照叶相的命令,韩奕本该在刃一出现的时候便把他拿下,可是他却没有这么做,只是一动不动的凝视着祁桢左臂飘扬的黑纱,任由祁桢向着青衣巷的方向走去。 为什么没有拦下他? 也许是因为祁桢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也许只是不想在这夕阳西下朝霞满天的美景中做那些煞风景的事情。 祁桢终于走到了叶府大门前,这一段路并不长,他却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天都已经全黑了。 他定定的站在叶府门口,抬头注视着红漆大门上高悬的牌匾,牌匾上面写着“叶府”大字,张狂有力的草书。听说这幅牌匾还是先武帝亲手题的,先武帝尚武好战,独爱这飞扬跋扈的狂草,正如他一眼便看中了站在一群新晋举人中孑然独立的叶烁光。 当然,这些数十年前的旧事祁桢并不知晓。 他站在这气派非凡的牌匾下,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他已经有十年没有从这扇大门进过叶府了,上一次站在这似乎还是他刚到叶府的时候。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从这恢弘气派的大门进出过,仿佛心里一直觉得他已经失去了站在阳光之下的资格。 听说这朱红大门还是新漆的,的确艳丽得很,就好像用鲜血浸养着一样。 这朱红大门里的冤魂呐,若你们泉下有知,就请保佑我吧。 祁桢收回视线,取下手臂上的黑纱,缓慢的缠紧了手中的刀。 相府的侍卫一看势头不对,早已经进去禀报了。剩下的三个人正戒备的看着他,他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他们竟然不由自主的生了怯意。 祁桢平静的看着他们。 或者说他的眼睛虽然看着他们,心却早已穿过了这相府的重重障壁直直的指向了正堂里端坐着的老者。 他的刀终于动了,一步一人。 他的眼睛却始终直视着前方,一眼也没有看那些倒在他刀下的人。 “启禀相爷,刃。。。刃。。。刃回来了。。。” “什么???那个叛徒居然还敢回来?!” 那侍从的话音刚落,人却已经倒下了,祁桢的脸出现在他倒下的地方,祁桢的身后是一条长长的血路,直接从叶府大门通向正堂。 “祁桢为相爷效力十年,算是报了相爷的养育之恩。还有生育之恩尚未偿还,祁桢怎敢不告而别。” “好一个祁桢。你口口声声说着生育之恩,却改姓了祁,竟还有脸踏入这堂堂相府。” “相爷大恩大德,祁桢铭记于心,此番前来便是要与相爷好好的算一算这笔账。” “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出去吗?” “祁桢临死前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相爷,还望相爷据实已告。” 祁桢冷笑着,一字一句的说道。 “念在你我多年主仆,我就成全你做个明白鬼,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叶烁光,你敢不敢当着这众人的面,承认我是你的儿子?” “住口!我堂堂宰辅,朝廷栋梁,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好,那我再问你,你为何将我母亲囚禁在你府中二十年,任她病重而亡?” “我堂堂宰辅为何要囚禁你的母亲?你简直就是血口喷人,罪大恶极!” “很好,没想到堂堂叶丞相竟然是个敢做不敢认的卑鄙小人。那我再问你,既然你说没有囚禁我母亲,那么昨晚我从菡秋苑中救走了那个重病妇人究竟是谁?” “原来你说的是菡秋苑那个女人,十八年前我看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流落煜都,还带着个孩子,一时心生怜悯,这才将收留她在府中暂住。没想到她竟然恩将仇报反咬一口,污蔑我和她春风一度,还谎称那个孩子是我的骨肉。我一介朝廷命官怎容得她血口喷人,想借此混进我叶府大门,简直是痴心妄想。” “好一个血口喷人,你不肯认她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痛下杀手?” “我可怜她无依无靠,她却恩将仇报,我怎能任她造谣生事毁了我叶府的名声。” “是毁了叶府的名声,还是你叶烁光的大好前程?为了你的大好前程,你竟丝毫不顾骨肉亲情,对孤儿寡母痛下杀手。可是没想到老天开眼,我们被人中途救走,你却穷追不舍不肯放我们一条生路。” “斩草务必除根,只要你们活着一天,我就不能放心。谁知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们窝藏之处,却只找到那个女人。所以我只有先把那个女人带回来,只要那个女人在我手里,就不愁你不送上门来。我却没料到,原来这十年来你竟然就在我府中,我却一无所知。你这叛徒果然不愧是那个女人的孩子,竟然恩将仇报,丝毫不顾你我十年主仆情分。” “叶相不愧是叶相,好一副伶牙俐齿。今日就让我用这把刀好好算一算你我之间的情分。” 祁桢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刀,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叶相。 祁桢动了,他用尽全力挥出的这一刀,斩断了所有的爱与恨。 叶烁光也毫不示弱的瞪着他,他曾经是他手底下最得力的杀手,没有人比叶烁光更清楚他的实力。 他用尽全力挥出的这一刀,激得他的头皮都在隐隐作痛。然而祁桢的刀刚刚逼到叶相身前一步距离,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不知从何处跳出了四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如同铜墙铁壁一般挡在了叶相身前。 这四人一出现,祁桢便再也无法逼近半分。 他不是他们的对手,可是他已经没有了退路,不求苟且偷生,但求同归于尽。 “不必留情,绝不能让他走出叶府半步。” 四人得了命令,马上转守为攻,团团围住了祁桢。真正交手,祁桢才发现这四人的可怕之处,怪不得这么多年竟然没人动得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 这四人的武功虽然高,但是若论单打独斗祁桢未尝没有一拼之力,可是这四人之间有一种奇怪的默契,同时出手,威力倍增。 这五人打的难舍难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祁桢完全处于下风,却一直勉强支撑着,简直就是不要命的打法。 玉娘趁着混乱,悄悄潜进了相府。刚进到院子,便看见那大汉一掌猛击在祁桢的胸口。祁桢口中直直的喷出了一口鲜血,甚至溅到了不远处的叶相脸上,衬着叶烁光那张扭曲的脸更加狰狞可怕。 祁桢人却已经飞出三丈之外,他勉强用刀支撑着跪在地上,口中血流不止,眼神却已经开始涣散了。 第四十五章 憾梦执 玉娘远远的望着暴雨之中相互对峙的两道身影,心里浮上一丝暗喜,难道靳妩真的侥幸赢了少主一招半式?还是少主有心相让? 可是随后响起的那三个字却让她再一次坠入了深渊。 那是殒的声音。 靳妩不仅败了,竟连手中的剑也被殒反手夺走了。 殒到底还是殒,无论他的对手是谁。 他没有杀了靳妩,便已经是对她手下留情,可也仅止于此。 “从今以后,绝不许你再插手祁氏的事,自然也包括祁玉和祁桢的事。这就是你不自量力的代价。” 他的声音不大,却刚刚好盖过了满天的雷雨之声,清晰可闻的响彻了在场所有人的耳畔。 殒面无表情的扔下了这句话,然后还剑入腰间,向着正堂走来,再也没有回头看靳妩一眼。 靳妩猛地跪了下来,把头深深地埋入了手心,任雨水和泪水在她的手心蜿蜒交错,重归大地。 在她低下头之前,玉娘看见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些什么,可是还没有说完便已然泣不成声。 玉娘没有听见靳妩的话,可是她看着远处那个几乎快要被暴雨湮没的身影,却慢慢的笑了。 她转过头,和祁桢对视了一眼,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 挚友,爱人。 即便身处地狱却也不再祈盼天堂。 殒看着二人紧握的手,有些话还没出口却已不必再问。但是他想起身后那个仍跪坐在暴雨中的身影,袖袍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是我送你们去还是叫天权来?” “不劳动少主大驾了,这最后一程就让我们自己走吧。” 玉娘搀扶着祁桢慢慢的站了起来,两人相依相偎的背影如同一场绝美的幻梦。玉娘的脸上始终带着温婉的微笑,柔情似水的眼波相互流转,一切都不再重要,唯有身畔之人将紧握双手同登彼岸。 暴雨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却流连不舍,仍留下淅淅沥沥的雨滴延续着魔鬼的尾韵。 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入了细雨之中。 经过靳妩身边的时候,靳妩却猛地抬起了头,死死的握住了玉娘的裙裾如何也不肯松手。她的手握着玉娘的裙裾,眼睛却瞪着那一道冷肃冰封的背影。 她缓缓的抬起了一条腿,成单膝跪地的姿势,整个人已经成了一把蓄势待发的利剑。 可是玉娘却制止了她。 “不要因我而失了心,活着,才有可能取而代之。” 玉娘温婉的声音回响在她的耳畔,她的手突然开始剧烈的颤抖。 可是还没等她再回头看一眼,玉娘已经从她手中抽出了裙裾,再次迈开了脚步。 淅淅沥沥的雨声伴着他们的脚步渐行渐远,她却连再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生怕再多一眼便再也克制不住心中那沸腾翻滚的杀意。 她恨透了自己的无力。 “慢着。” 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死寂,靳妩急忙回过头,却见天玑拦住了那两人的去路。 “师父?!” “老朽管教无方,本应代徒受过。老朽愿自囚冥楼,永世不出,还请少主放他们一条生路。” “连平叔你,也要倒戈相向?” 殒猛地转过身,阴森森的从嘴里吐出了这一句话,眼睛里的怒火几乎要幻化成箭激射而出。 “老朽不敢。老朽年事已高,早该退位让贤。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徒弟,偏偏他又惹出了这么大的事。只求少主看在我这把老骨头的份上,成全我这最后一个请求。” “住口!要不是你对这两个孽徒多有放纵,又怎会闹到如今这般田地。这两个孽徒自作孽不可活,难道连你也执迷不悟吗?” 殒还没答话,不远处却响起了祁全的暴喝。 “师兄,你口口声声为了祁氏。可是这些年来,祁氏不仅毫无兴盛之像,反而折损近半,日渐衰弱。如今你竟然把你自己的亲传弟子都逼上了绝路,你还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那个人?” “闭嘴!她活着的时候,你连她的最后一面都不敢见,如今又有何颜面来质问我?” “不错,我是没用,我连她的最后一面都不敢见。但是幸好,我收了一个好徒弟,他比我强,我就算拼了我这条老命也要成全他们,我绝不能让他像我一样抱憾终身!” “你。。。你。。。你!!!” 祁全右手指着天玑,青筋尽显,鼻孔大张,恶狠狠地喘着粗气,气得说不出话来。 相比祁全的暴怒,殒反而迅速的镇定了下来。他双手背在身后,冷静的算计着当前的形势。 好一个祁玉和祁桢,竟能让天玑和祁全反目。 这两个人无论如何也留不得了,但是眼下却无论如何也动不得。 “全叔,大局为重。” 殒低沉的说出了这么六个字,却像一盆冷水一般浇在了祁全的头上。 祁全愤愤不平的收回了手,转过身再不愿多看天玑一眼。 “祁桢可以继续留在煜都养伤,天璇也依然是天璇,但是你们二人的关系我不希望再有旁的人知晓。还有今日之事,亦是如此。” 这不就等于是默许了吗? 谁也没料到这局死棋竟然急转直下,柳暗花明又一村。玉娘和祁桢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狂喜。 “多谢少主。” 最后还是玉娘先反应了过来,扶着祁桢跪了下来。可是殒却一甩袖袍,转身走进了正堂,祁全也气势汹汹的紧跟而去。 玉娘和祁桢完全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喜悦之中,一时之间再也顾不上别的事。靳妩不愿在这个当口上坏了他们的心情,可是她却怎么也忘不了方才殒身上那一闪而过的狠厉的杀气。 可她看了看他们嘴角的笑容,最终只是沉默的扶着他们回了房间,帮着天玑重新为他们处理了伤口。靳妩又吩咐下人准备了几碗姜汤,他们刚喝下去便迷迷糊糊的犯了困。靳妩和天玑安顿好他们二人,才轻手轻脚的退出了房间。 “靳姑娘,你若是不介意的话,不如让老朽为你检查一下伤势?” “前辈你怎么。。。?” “血腥气。姑娘虽然穿着黑衣,看不出血迹,但是老朽对这血腥气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也好,那就有劳前辈了。”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更何况,就凭姑娘能够挺身而出这一点,老朽已然感激不尽。” 靳妩苦笑着摇了摇头。 “可惜我终究还是没能帮上忙,要不是前辈出手,他们已经。。。今天的事虽然勉强压下去了,但是他们二人的苦难恐怕才刚刚开始。” “我这个徒弟虽然自小不幸,命途多舛,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连以前那些苦他都挺过来了,我相信以后的路无论多么困难,他们二人都能够继续走下去。” “有两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朽大概猜到了其中一事,但是另一事。。。看来这三言两语恐怕是说不完了,不如请姑娘先去洗个热水澡,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免得着了凉。老朽就在这院中备好药材,煮上一壶清茶,恭候姑娘。” “那就有劳前辈了。” 等靳妩收拾好一切走出房间的时候,天玑果然如约在院子里支起了桌椅。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却透着些寒意。天玑不仅在桌上支起了炭火茶炉,还特意在桌子下放了一个暖炉。 靳妩坐在了天玑的对面,天玑却站起身,不急不缓的为她倒上了一碗姜茶。靳妩接过了姜茶,天玑搭上了她的脉搏。 “姑娘这身子若再不好好调理怕是要落下病根了。” “靳妩原本以为江湖便是快意恩仇、纵情高歌,如今却发现,这江湖之中实在有太多身不由己之事。” “姑娘的来历老朽也曾听说过一些,姑娘若是后悔了,不妨早作打算。” “多谢前辈好意,但靳妩心意已决,绝不会知难而退。” “也罢,总好过像老朽这般抱憾终身。” “前辈的遗憾。。。?” “不如先请姑娘讲一讲另一件事如何?” 靳妩一口气喝下了大半碗姜茶,瞬间又一股热气从腹中升腾而上,瞬间舒服了许多。 她刚一张嘴,便有一股热气在湿冷的空气中氤氲成水雾徘徊不散。身上暖和了许多,可是心里却仿佛仍下着滂沱的暴雨。 靳妩透过那团水雾静静的看着祁桢的房间,那里漆黑一片,两个刚从死神的手里侥幸逃脱的人正在一场美妙的甜梦之中安眠。 这场甜梦来的太过突然,就好似一个从天而降的福袋。他们被眼前的幸运砸昏了头,却全然忘却了身后那浓重的阴影。 她这一次没能救得了他们,却不想眼睁睁的看着悲剧重演。天玑能将这场悲剧推迟一次,却不代表下一次还能如此侥幸。 殒让他们逃脱了这一次,下一次就必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一击必杀。 她终于看清了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却宁愿回到懵懂的当初。 可惜终究是再回不去了。 原来,她当初的预感并没有错。 她看着他一个人在风中孑然而立的身影心丧若死,可是她终究走不到他的身旁。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能让他们彻底逃脱这片泥沼,还需前辈出手方能成事。” 加更番外 无处话凄凉 天玑原本出身在江湖中一个小有名望的武林世家,即便未必能像如今这般成为一代高手,却也许会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几个乖巧的儿子,再有几个可爱的孙子承欢膝下。 可是祖上造的孽,却报在了他那一辈的身上。 七岁的那年,仇人找上了门,是奶娘把他藏在了床底下,才侥幸逃过了一劫。年幼的祁桢当时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却已经到了祁氏。 救了他的那个人,叫做祁然。 那时的祁氏只是祁国皇室手中的暗卫,江湖中根本没有祁氏的影子,祁氏也远比现在要安宁祥和得多。 他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他的父亲在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祁然,还与她成了好友。当年祁然通过祁氏得知有人要到他府上寻仇,便马上赶来报信,可惜终究是迟了。 等她赶到的时候,全府上下只剩下这个七岁的孩子了。 她只得把这个孩子带回了祁氏,可是这个孩子醒来之后却形同痴呆,不会说话也仿佛根本听不到旁人的话。 请回来的大夫都说,这个孩子丢了魂,没得救了。 可是她却一直没有放弃。 她把这个孩子带在身边,找了无数的大夫,花费了无数的心血,她终于把他的魂找回来了。 可是那孩子却不再记得七岁以前的事了。 她却只是笑着说,忘了好,忘了总比念念不忘的好。 她一边笑一边哭,孩子还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边笑边哭,只是怯怯的伸出手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 她给那个孩子取名为祁平,她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生。 可是,随着祁平逐渐长大,那些血染的记忆终究还是回来找他了。 祁平心里的仇恨和野心像野草一般的疯涨,他要成为天玑,他要报仇。 他早已忘了她为什么要给他取名为平。 她是祁然,她是祁氏先辈中最不起眼的一辈天枢,却也是最举足轻重的一辈天枢。 她想让祁全接任天玑,因为她早已明白,祁平根本就不属于这片泥沼。 他终有一天会被他自己心里的血给溺死。 祁平恨极了她,甚至再不愿意见她,因为他认为她偏心祁全。 祁全同样恨着她,因为明知不该爱、不能爱,却还是生出了这样日渐扭曲的爱和恨。 可是她还是终究还是没能阻止祁平。 祁平接任了天玑,终于报了血仇。 可是他却发现,当仇恨终于得以释放,他整个人就空了。 而天玑这个他不顾一切得来的身份,反而成了一个无法挣脱的枷锁,死死的把他锁在了这片泥潭之中。 这个身份,只能让他手上的鲜血越来越浓稠,而他除了死再也无法解脱。 他终于明白,原来她当初执意反对他接任这个位置,才是真正为他好,可是他却明白的太迟了。 他后悔了。 可是他却不敢去见她,因为他怕她不肯原谅他。 有一次他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走到了她的院子外。可是他一看见院子里那一只她曾亲手推着他荡过千百次的秋千,他就再也迈不开脚步,最终只能落荒而逃。 时间过得越久,他就越不敢面对。不知不觉,大半辈子就这么蹉跎了,他就更加没脸见她了。 一直到她病重的时候,他在她屋外守了三天,却始终跨不出那最后的一步。 直到后来,祁桢告诉他,她一直挂念着他,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再见上他最后一面。 他表面上只是变了变脸色,可是走出了祁桢的房间,却老泪纵横痛不欲生。 他终于明白他错的有多离谱,可是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在他错过了千百次机会之后,祁然这个名字,终于成了他心里永远无法弥补的痛和遗憾。 第四十六章 念惜意 夜凉如水,弯月如钩。 西苑里断断续续的低语持续了大半个晚上,暖炉里的炭火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茶壶里氤氲升腾的雾气模糊了那一老一少的脸庞。 靳妩一夜未眠。 她的大脑片刻不停的盘算着,仅仅只是为了那一件事。 救他们,趁一切还来得及之前。 可是时间太少,要筹备的东西却又太多。那一把高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剑,谁也不知道它究竟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唯一能够确定的,下一次就是他们梦断黄泉之时,绝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侥幸逃脱的机会。 她要赶在这把剑斩下他们的头颅之前,救他们出去。 下午的时候,殒站在逆光处负手而立的身影在她的心里一闪而过,那一片明媚的阳光在他的身后盛开如莲,他专注而宁静的眼神让她的心陷入了迷茫。 可是,仅仅几个时辰的时间,她就毫不犹豫的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也许是情势所逼,但终究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靳妩下意识的甩了甩头,把这些毫无用处的伤春悲秋都扔到了脑后。 她的脑子里搭起了一个颤颤巍巍的骨架,天玑为这个骨架添上了几笔最重要的血肉,可是却还差一个心脏。 他们需要一个人来成为这颗心脏,这个计划才能够真正的活起来。 这颗心脏既不能是靳妩,也不能是天玑,他们都不具备成为这颗心脏的条件。 靳妩想到了一个人。 可是就算那个人愿意帮忙,也只有一半的成功率。 成功率太低,风险又太大。 而且她发自心底不愿意把那个人牵扯进来。 可是,除了他,他们却根本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选。 武功高强、值得信赖、并且愿意帮助他们的人。 天亮了,几个下人送来了早饭,却也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靳姑娘,王爷吩咐我转告姑娘。玉娘虽然受了伤,但是乜舞楼却还是要打开门做生意的。吃完这顿早饭便请姑娘先到楼中暂住,替玉娘坐个镇吧。至于玉娘和祁桢的事情,就不劳姑娘插手了。” 那下人来的时候玉娘和祁桢还没起身,他说完这句话却一点儿告退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守在靳妩身旁候着。似乎是准备等靳妩一吃完,就马上把她送走。靳妩作势起身想去叫醒玉娘和祁桢,可是刚一靠近他们的房间就被拦住了,竟连一个道别的机会都不给她。 靳妩只得退了回来,暗暗和天玑交换了一个眼神。 稍安勿躁,此时假装示弱,令他们有所松懈方为上策。 靳妩故意做出一副愤愤不平,却又敢怒不敢言的姿态。气鼓鼓的吃了几块点心,然后用力的把筷子往桌子一砸,气急败坏的起身离开了西苑,临走的时候还狠狠的瞪了那个下人一眼。 那下人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随后紧跟着她出去了。 靳妩一走,方才那一堆侍卫也纷纷撤走了,却留下了四个人守在了西苑外头。美其名曰,守卫西苑安全,防止外人偷袭。 没想到他这常年无人居住的小院也到了需要人保护的一天。 虽然明知保护是假监视是真,但天玑却无甚反应。只是借着方才下人送来的新炭,又煮上了一壶清香扑鼻的龙井。 这可是上好的明前龙井呐,本来应当再放上几天才是最好的时候,可惜到那时候他恐怕就没有这烹茶品茗的功夫了。可若是过了时候,那这茶又少了几分新鲜的清净之味。 真是白白浪费了这一壶他亲自寻来的明前龙井。 天玑微微摇了摇头,手上却丝毫没落下。 好歹这一壶好茶最后还是进了他自己的肚子里,若是不小心让祁桢那小子瞧见了,这一壶珍贵万分的好茶恐怕就要沦为他的漱口水了。 幸好,臭小子伤成了那副德行,昨天又不知死活的硬撑着爬下了床,这一时半会肯定是起不来了。 不过眼下看来,这一时半会可还远远不够呐。 靳妩一出西苑就察觉到不仅那个下人跟上了她,暗处还有好几双眼睛紧紧的盯着她。 看来这出戏她可还得继续唱下去。 好在,她心里原本就烦躁不安,再加上昨晚一宿没睡,耳边就像有几百只苍蝇在飞一般“嗡嗡”的响。 她又转头狠狠的瞪了那个下人一眼,然后一脚踢翻了校场上的一个兵器架,还故意踩了几脚。 这些不都是绝世神兵吗,我就专挑好的踩,就算不能让你心疼,也要让你肉疼。 暗处监视的侍卫们这下可为难了,虽说让她踩上几脚也不会如何,可是这些到底也是王爷悉心珍藏的绝世神兵,就这样扔在地上任人践踏,这可实在肉疼了些。 可是想来想去,那些侍卫最终还是无奈的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眼不见为净呐。 从西苑到王府大门,这一路她刻意踢翻了两个兵器架,打碎了三个花盆。那花盆落地的脆响把栖息在王府房顶上的一群鸟儿都给惊动了,纷纷振翅飞离了王府。 然后,她这才心满意足的走出了轩王府的大门。她故意这么一折腾,就是要让那个人知道,她不仅一点儿也没有违反他的命令,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王府。 靳妩前脚出了王府,后脚就有人跟了上来。靳妩朝身后扫了一眼,果然又是那个下人。真是阴魂不散,难道非得亲眼看着她进了乜舞楼才肯算数不成。 靳妩轻哼了一声,却没有直接去乜舞楼,反而慢悠悠的向着锦绣大街走去。靳妩大大方方的走在前面,似乎一点儿甩掉尾巴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还生怕那人跟不上。 除了她那速度忽快忽慢,要么突然就消失在了前方的人流之中,要么转眼却瞧见她的身影可不就在旁边那摊子旁呢。 这一路下来,那几个下人的脸色可比那正月里的灯笼还好看,青一阵白一阵的。 偏偏靳妩还像没事人似的,趁他们一不留神居然又绕到了白掌柜的铺子。可是这下却轮到靳妩摇头苦笑了,这大好的开门揽客的时候,翩跹的大门却被几道冷冰冰硬邦邦的门板给堵住了。 门板上还贴了一张一看就是随手而写的字条:买鸡炖汤,歇业一日。 靳妩一看这字条可真是忍俊不禁,这白掌柜的生意可真是做的太随意自在了些,偏偏他越是这样反而越是有人上赶着求他做衣裳。 不过白掌柜既然不在,看来她这一趟是白来的,还是赶紧回通宝银号要紧。她都这么多天没回去了,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钺心了。 靳妩想到这里,突然没了戏耍的心思,急忙往通宝银号赶。 一打开房门,却见钺心仍完好无损的放在原处。 还好,还好。 她急忙把钺心抱在了怀里,钺心却突然发出了一串蜂鸣。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可担心死我了。” 靳妩的耳边仿佛想起了一个女子的娇嗔。 “算了,算了,平安回来就好,以后可不许再丢下我了。” 靳妩牵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算是答应了,钺心这才安静了下来。靳妩心定了下来,却发现房间里似乎有些异样。 钺心还在,其他东西也都好端端的还在远处,可是她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空气中好像残存着一丝微弱的气息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可是除此之外又看不出有什么异样,难道真的是她多心了? 靳妩仔细环顾了一圈,却还是没有什么发现,只得暂时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可心里却还是存了一丝驱之不散的疑惑。 靳妩把钺心和她来时的包袱又背在了肩上,走出房门却又回头看了一眼。好像自从来到煜都以后,她就在不同的地方辗转流连,却一直没有一个真正能够停留下来的地方。 她怎么又在想那些毫无用处的事了。 她苦笑着甩了甩头,然后彻底关上了那扇房门。 原来,江湖就是飘摇如浮萍一般,朝不保夕的生活。 靳妩刚走出银号,一眼就瞧见肖未正站在银号外不远处走来走去的,还不时的抬头往这边张望。他一瞧见靳妩,马上急匆匆的走了过来。 “你这几天去哪了?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可把我着急坏了,还以为你被什么人拖到哪个犄角旮沓里头给抹了。” “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瞧我这臭嘴,我错了还不行。” 靳妩嘴上骂着肖未,心里头可是感动坏了。她原本以为就算她真的悄无声息的死在了煜都,也不会有任何人察觉。 可是总算还有一个肖未。 “好大哥,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 靳妩刚想接着往下说,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往四周一张望,果然又看见了那张讨人厌的脸。 真是阴魂不散。 “走,我们换个地方说。” 肖未一看靳妩的反应,似乎也察觉了什么,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任由靳妩拉着他混入了人流之中。 “这人功夫也不怎么样,以你的功夫要甩了他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我知道他功夫不好,可是偏偏却不能甩了他。” 肖未暗暗观察了一下那个人,心里有些奇怪,这才轻声问道,可是没想到靳妩却给了这么个答案。 能甩而不甩,这里头的文章可就大了。 肖未又仔细瞅了瞅那人,却发现那人的衣裳有些眼熟。 “轩王府的人?” “恩。” “原来如此。” 靳妩低低的应了一声,肖未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你跟轩王闹掰了?” 靳妩没想到他叹完了气,却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靳妩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差点儿没上来,她转头瞪了他一眼。 这个好大哥,究竟该说他是傻的可爱呢,还是感叹他能好端端的活到今天可真是不容易呐。 不过这要是说起来,她也的确是跟殒闹掰了,只不过这掰的还不够彻底,最多算是掰了一半。 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呐,否则她怎么可能好端端的站在这瞅他。 但是这么一想,难道她这个大哥其实是大智若愚的高人? 靳妩若有所思的盯着肖未看了半天,只见肖未的脸逐渐从粉白变成了通红。 这位高人跟她想象中的高人差得可实在远了些。 靳妩暗自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肖未却被她盯得莫名其妙的,压根没想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形象就从一个傻大哥变成了大智若愚闪闪发光的高人,最后却又跌进了凡夫俗子的低谷。 第四十七章 龙门阁 不过肖未更没想到的,是靳妩带着他七拐八绕,最后居然停在了煜都最大的花楼面前。 “你。。。你。。。你带我来这干嘛?” 肖未一副大白天见了鬼的表情,眼珠子瞪得像铜铃那么大,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在军中七年,对这乜舞楼的大名可一点儿也不陌生。但是那也只不过是听说而已,且不说他心里还藏着一个人,光是想想他家里那个死脑筋的大哥就已经头疼不止了,更别提他还有一张格外争气的脸。 所以这七年来,别说花楼了,就连小姑娘的手他都没摸过。可是没想到他这个惊世骇俗的干妹妹不仅武功超群,连胆子也格外的大。 这一男一女携手逛花楼的事儿,光是想想,他这全身上下的血就开始逆流而上,纷纷涌向了他的脸。 靳妩就这么亲眼看着她这个好大哥的脸色直接从粉红变成了涨红的猪肝色,好像一直熟透了的虾仁,再戳一下眼可能就会变成一滩爆炸的虾酱。 “这大白青天的你想到哪去了。” 靳妩没好气的瞪了肖未,可是没想到她这句话居然成了压烂虾壳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见肖未的头似乎上隐约升起了一团蒸汽,然后“砰”的一声爆炸了。这一声爆炸过后,肖未的眼神开始四散飘忽,四肢也有些僵硬,竟然连话都说不清了。 “你。。。你。。。你。。。我。。。我。。。我。。。” 她这个好大哥可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好男人,反而是她这个做妹妹的反倒像是个逼人跳火坑的流氓。 靳妩暗自腹诽了半天,却是什么也不敢说了。万一她再说错了什么,直接把她这个好大哥的最后一点行走能力都给炸没了,那她就只能硬生生的把他拖进去了, 那副画面可实在不怎么美妙。 “进去再说。” 还没等肖未把这个你你我我给判个明白,靳妩就不由分说的直接把他拉进了乜舞楼。只见肖未整个人僵硬无比的跟着靳妩爬上了三楼,短短几十层台阶他却绊倒了四五次,要不是靳妩拉着,他差点儿都要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要是让那些素来仰慕肖将军风采的怀春少女们看到了肖未这副模样,估计那一颗颗含羞带怯的小心脏都得碎成冰渣子了。 幸好现在正是楼中最安静的时候,否则肖未这英明神武风流倜傥的名声可不定要毁成什么样了。 靳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肖未架上了三楼,可是刚踏进三楼就被一个黑衣人拦住了去路。 那黑衣人冷冷的瞟了靳妩一眼,用眼神指了指还有些神志不清的肖未。 “我自有分寸。” 靳妩低声回了一句,那黑衣人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侧身让开了。 靳妩路过玉娘的房间,下意识的顿住了脚步,朝里头看了一眼。 还是老样子。 可是物是而人非,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幸好还有天玑在,想必殒一时半会还不会下手,就怕他使阴招把天玑也给弄走了,那玉娘和祁桢可就当真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终究还是要尽快把他们弄出去才能安心。 靳妩收回目光,拖着肖未走进了她曾住过的那个房间。肖未一看见房间里的茶壶就迫不及待的冲了过去,一仰头灌下去大半壶,这才算勉强恢复了正常。 “我。。。” “别。” 靳妩刚打算开口,却被肖未给打断了。 “好妹妹,咱们还是出去说吧。这不正好快到午饭的时候了,咱们上龙门阁,边吃边说。” “扑哧。好吧好吧,那就按你说的办。” 靳妩看了看他那红的快滴出血的脸,到底还是没忍心拒绝他。她放下行李,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把钺心带在了身上。 二人刚踏出乜舞楼的大门,肖未就恢复了正常。靳妩刻意看了看四周,果然那个讨人厌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这一路上肖未可是把龙门阁的水煮鱼吹得天花乱坠,可是真到了地方靳妩却傻眼了。 一栋破破烂烂的小楼夹杂在一排富丽堂皇的酒楼中间,就连牌匾都小气得很,偏偏上面却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龙门阁。 “这。。。就是龙门阁?” “嘿,你别看这楼面差了点儿,里头的东西可是真不错。” 靳妩只得勉强压下了心中的疑惑,跟着肖未走了进去。 “肖将军,您来了。今儿个几位?还是老地方?” 小楼里有些昏暗,一个伙计也不知道从哪突然冒了出来,吓得靳妩差点就把钺心架在他脖子上了。 还好肖未反应快,及时的稳住了她。可是靳妩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想想她一个月前还只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可是现在却真像是个杯弓蛇影的江湖人了。 她究竟是该感激还是该憎恨,把她变成这样的那个人。 再容不得她细想,那伙计已经头前带路领着肖未进去了。靳妩急忙跟了上去,却见这酒楼倒真有些意思,左右手全是一间间小隔间,走廊就像是个昏暗的迷宫。但是一走进隔间,眼前就突然亮了起来。 “这地方倒真有几分新意。” “你看我说吧,龙门阁的水煮鱼,最讲究的就是一个炖字,小火慢炖,边炖边吃,那鱼也就来越吃越香。再加上这别出新意的隔间,那炖出来的鱼香就在这房间里头氤氲不散。到时候,你这嘴里、鼻尖,满满的全是这鱼香,那滋味可真是好得很。” “怪不得这外面几乎一点儿也闻不到味道。” “一头牛的路数是香飘十里,但是龙门阁却反其道而行之,困香于这方寸之间,氤氲而深。” 说着说着这鱼就抬了上来,一口脸大的砂锅,还有一个小炭炉。那口砂锅似乎还是特制的,从中间一分为二呈阴阳八卦之势,一半玉白一半辛红。 “吃鱼的规矩肖将军都清楚,小的就不废话了。就一条必须得提醒将军,那两扇临街的窗户可必须得开着。” “行了,下去了。把门给我带上,不用伺候着。” “行,那您二位慢用,小的就不打扰了。” 那伙计点上炭炉带上门就出去了,他前脚走靳妩后脚就贴上了门,亲耳听着人确实走远了才坐了回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几天不见,你这心思倒重了不少。” 听起来倒是十分担心靳妩,手上却是半点儿也没闲着。靳妩还没坐下,他就已经吃开了。 靳妩斜了他一眼,也不急着说话,先是夹起一块鱼放进了嘴里。 这味儿也不怎么样呐。 靳妩皱了皱眉头,却见肖未正一脸戏谑的看着她。 “一看你就是第一次来。” “?” “这龙门阁的鱼必须得先吃完清炖的,等这红油入了味儿再吃辣煮的,最后再回头喝上一碗清炖的鱼汤,那才叫一个人间绝味。” “你怎么不早说。” 靳妩狠狠的瞪了一眼肖未,这才把筷子伸向了白玉一般的汤里。 “我哪知道你这居然先挑了辣煮的,哎哎,你慢点儿啊,给我留点儿。” 靳妩挑起一块清炖的鱼肉放进嘴里,肥而不腻,鲜而不腥,味道的确不错,不枉肖未对这小破楼推崇备至,但是她总觉得还差了点儿什么。 那白玉一般的鱼汤味极鲜却实在太清淡了些,那辛辣的红油上飘着一个个香喷喷红艳艳的辣椒,辣味不够反而有些燥。 “这几年祁国气候不好,没想到这种出来的辣椒也变了味儿。” “以前难道不是这个味道?” “以前可比这好吃多了。以前气候好,水土丰润,雨水也足,辣椒辣而不燥,比现在的可香多了。但是近几年,雨水越来越少,气候也越来越差,也不知道。。。哎。。。算了,不说这些了,快尝尝这鱼汤。” 等到二人终于把这满满一锅鱼肉分吃下肚,一扫而光的时候,整个房间已经充满了鲜辣交融的鱼香味,再喝上一碗润燥的鱼汤,所有烦恼都被暂时抛置了脑后。 “说吧,究竟怎么回事儿。” “一个朋友受了伤,我放心不下,就去照顾了几天。” “仅此而已?若当真这么简单,你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我不能眼睁睁的看她死。” “死?我猜你这个朋友是轩王手下的人,想要她命的却也是轩王。” 靳妩低下头喝了一口鱼汤,嘴里却有些发苦。她原本大可不必把这些事告诉肖未,可是除了肖未她再想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选。她相信他不会拒绝她,但是她也必须把真相告诉他,否则她可能会失去这个好哥哥。 “那乜舞楼又是怎么回事?就算你和轩王因为这件事起了争执,我也不相信他会让你到那种地方去做一个。。。咳咳。。。” 肖未下意识的又有些脸红,却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两声掩饰了过去。 “乜舞楼原本就是轩王的产业,只不过原本一直由我的那位朋友掌管,现在她受了伤,所以轩王才让我暂时替她掌管。” “轩王的口味可真是。。。不过轩王手下的花楼,恐怕也不是这么简单吧。” “。。。我不能说。” “行,那我也就不问了。总归一句话,你平安无事就好。要是有什么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谢谢大哥。” 对不起大哥,我终究还是连累了你。 一滴泪掉进了白玉一般的鱼汤之中激起一圈涟漪,逐渐扩散,最终消隐无踪。 第四十八章 缠入心 靳妩要赶在太阳彻底落山之前回到乜舞楼。 肖未原本想亲自送她回来,可是一想起她现在住的可是大名鼎鼎的乜舞楼,走到巷口就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他临走的时候,还给了靳妩一块牌子,牌子上写了一个方方正正的‘西’字,说是任何时候都可以拿着那块牌子到镇北军中找他。 靳妩回到房间,刚关上门就觉出了不对劲。 背后有人! 她下意识便想要马上转身正面迎敌,可是这个人居然能避开楼中和院子里那么多眼线,这个人一定不简单。 与其正面相对,不如攻其不备。 她定了定心神,依然背对着那人。仿佛毫无所觉一般,做了一个准备转身的动作。 她的脸仍面向那扇紧闭的房门,可是她的右手肘却已经猛地带起一阵劲风,袭向了那人的面门。 原本按照靳妩的计划,此人就算武功再高也会下意识的闪避,然后她就可以顺势转身抽出钺心趁胜出击。 可是她失算了。 那人不仅没有丝毫避让,反而迎面接住了她的手肘。这下她的如意算盘全都落了空,她竟然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 靳妩马上扭转了手肘的方向,转横为竖,赶在那人捏碎她的肘骨之前。可是她的手刚伸向钺心,却又被那人给截住了。 还好,她趁着这个空档终于转过了身,可是她一看见这个闯入她房间的不速之客却愣住了。 一身绯红艳丽的袍子,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一个长得比女人还妖艳的男人。这跟她想象之中的暗杀者可不太相符。 更重要的是,她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杀气。 就这么一愣的功夫,她又落后了。这个人要是想杀她的话,她早已经死了几百回了。 可是他没有。 靳妩来不及细想,左手已经挥了出去,两人就在狭小的房间里无声的缠斗了起来。可是不过三招的功夫,她又输了,而且输的十分难看。 那人居然反剪她的双手,把她死死的抵在了墙上。 她一低头就能看见一大片白净结实的胸膛在他松垮的衣领下若隐若现,一抬头就是他棱角分明的下巴,而他性感深邃的锁骨却刚刚好就在她的眼前。 这男人的穿着可真是。。。放浪。 她急忙扭过了头,一时之间再想不出别的形容词来概括眼前这个穿着大胆暴露的男人。更重要的是他火热的身躯正严丝合缝的贴着她,而他呼出来的热气却刚好吹在了她的耳朵上。 她的耳朵红了,然后脸也变得通红,她估计自己现在的脸色可能跟肖未差不多了。 她开始挣扎,可是他的手就像铁箍一样丝毫不为所动。 “放手,不然我一叫,下面的人就会立刻冲上来。” 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指望过那些侍卫,如果叫他们上来有用的话,她早就已经叫了。可是他们就连这个人悄无声息的进了她的房间也毫无所觉,就算叫上来也只是平白送了性命。 但是也许,把他们叫上来群起而攻之也未尝不是坏事,毕竟双拳难敌四手。 不过她原本的计划只是想用言语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后趁机挣脱,可是她又一次失算了。 他居然真的放开了她。 可是紧接着,他居然紧紧的抱住了她。 “你叫吧,若是你不介意让他们看见这一幕的话。” 他低沉的嗓音回响在她的耳畔,就像一道闷雷把她最后一丝神智也给劈没了。 谁能告诉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简直是她这些天以来见过的最友善也最不要脸的刺客了。 可是她鼻子一酸,竟然不忍心推开他。是因为他这个拥抱十分的用力却又温柔的要命?还是因为他的语气里竟然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又或者,是因为她竟然对这个拥抱一点儿也不觉得陌生。 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声,连同她的一起,如雷似鼓一般响彻了整个世界。 她再也听不到其他的任何声音。 她仿佛曾经被这样拥抱了成千上万年的时间。 她突然想起了曾经在她脑海中闪过无数次的身影,一件绯红艳丽的袍子,张狂不羁的笑声,一切一切都在逐渐的,与眼前这张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一一重合。 她不知所措的任由他抱着,直到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才把她的意识从九霄云外拉了回来。 “靳姑娘,你在吗?” 靳妩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这个莫名其妙的红衣人。 “靳姑娘?” 门外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等等,我这就来。” 那人终于放开了她,然后纵身一跃从窗口飞了出去,临走的时候还饱含深意的回头看了她一眼。 而院子里的那些侍卫根本毫无察觉。 靳妩深深的喘了一口气,勉强压下了剧烈的心跳。她打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个文质彬彬却十分陌生的年轻人。 “靳姑娘。” 那个年轻人低下头行了一礼,才接着说道。 “在下祁纹,奉少主之命前来照料姑娘的伤势。” “。。。你是个大夫?” 靳妩疑惑的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自称祁纹的人竟然好像不会武功? “不错,我的确只是个大夫。倒是姑娘,面色绯红,呼吸急促,难道方才。。。” “没什么,我只是喝水急了些。” “那就好,我就住在姑娘的隔壁。姑娘需在每晚临睡前换一次药,这样伤势才能尽快恢复。除此之外,还要忌口,更不能与人动武。姑娘若有什么不舒服,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找我。” 治病是假,监视才是真吧。 靳妩在心里冷笑一声,没想到这一楼的人他还不放心,还要专门派一个大夫住到她的隔壁。 也罢,她身上毕竟有伤,有个大夫照料着总比没有好。 “那就劳烦纹先生了。” 靳妩心里头不乐意,对这个祁纹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不过面子上终究还是得过得去。祁纹也没再说什么,行了一礼就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靳妩看了看楼下,已经热闹起来了。 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走了没有,若是没走。。。 她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他,所以她干脆就在走廊中静静的坐了下来。 也许玉娘也曾像她一样,在那无数个漫漫长夜之中静静的看着楼下这纸醉金迷觥筹交错的销金窟,对比着楼上的冷寂凄凉暗无天日。 她黯了黯眼神,然后不可避免的想起了方才那个怪人。 她先是觉得面上一热,可是紧接着却有无数的疑点浮出了水面。 那个人的武功的确很高,但是最可怕却不是这一点。而是她每次出招之前,他仿佛就已经提前预知了她下一步的动作。 一个强大的对手并不可怕,可是一个连你下一步的招式都能预知的对手又该如何应付? 她面对他不会有任何胜算。 而且,她对他根本一无所知,但是他恐怕至少比她知道的要多一些。 夜深了,楼下的莺歌燕舞娇喃低喘也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她心里突然闪过一丝说不出的厌恶。 她站起身走进了房间,可是黑暗中却有一丝陌生而熟悉的气息,他又来了。 她不动声色的关上了门,点亮了烛火。 他坐在窗边,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他的面容在昏暗的烛光下若隐若现,可是他面前的木几上却放着一件靳妩十分熟悉的东西。 诸天。 靳妩腰间的钺心突然发出一声欢快的低鸣,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到诸天的身边去,可是靳妩却犹豫了。 “你究竟是谁?诸天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我忘了。” “什么?” “我忘了。” 靳妩还以为她的耳朵出了毛病,直到那人又重复了一遍。 “你不是也忘了吗?” “你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调查我?你究竟想做什么?” 靳妩不由得一怔,紧接着却全神戒备起来。他竟然连她失忆的事情都知道,看来他知道的可远比她多得多。 “我只记得我的名字是刑,至于你,是诸天引我找到你的。” “你偷了诸天?” “它原本就是我的东西,我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你的东西?!那你???律先生曾说过,诸天是我师父的东西,可是我师父早已失踪多年了。。。如今你却说它是你的东西。。。难道你。。。?” 红衣人。。。师父。。。靳妩这一惊吃的可不小。她明明记得她曾问过律,她的师父是不是喜着红衣,可是律却否认了。 如果这红衣人没有骗她的话,那么就是律骗了她。 或许该说,她下意识的已经相信,律终究还是骗了她。 “律?祁律?” 刑皱了皱眉头,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他总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熟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他对着靳妩伸出了手,似乎想拉住她,可是靳妩却下意识的退后了一步。 他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他的眼神有些暗淡。可是片刻后,却又重新绽放出光彩,灼灼如烈日一般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靳妩。 “你跟我走,自然会明白一切。”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妖艳如水的美人,他是张狂放肆的烈日,仿佛能够照亮她生命中所有的黑暗。 靳妩不由自主的伸出了手。 她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只要握住他的手,便可以逃离她身后那一片浓重的黑暗,从此以后再不必痛苦挣扎。 她伸出了右手,在距离他的手仅仅只有不到一公分的时候,她却猛地缩起了手指,又把手收了回来。 他想要抓住她的手,可是最终却只触到了她的指尖。 指尖相触,倏忽而逝。 她指尖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他的指尖,但是他的心却仿佛跌入了无尽的寒冬。 “我把诸天都带来了,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吗?” 他收回了手,微微仰起头注视着靳妩。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却字字句句都敲打在靳妩的心口。 “。。。我不知道。” 靳妩迟疑的说道,她仿佛又变回了当初那个一觉醒来彷徨无助的女孩。可是眼前的人不再是嫣娘,也再不会有人替她决定什么。 他和她之间,一步之遥,她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 “我不记得律是谁,我也不在乎我曾经是不是你的师父或者别的什么人。在我目前所拥有的所有记忆中,我只能确定一件事,你是我最爱的人,这就足够了”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告白让靳妩所有的理智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几乎陷落在他深邃如海的眼眸里。 那一句最爱的人就像咒语一般紧紧缠绕着她的心,悄无声息的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再也无法解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情不知所向,缠绵入骨。 两行清泪划过她的脸颊跌落在地,她几乎忍不住想要扑进他的怀里。可是另外两个名字却紧紧抓住了她最后的一丝理智,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她远走。 第四十九章 钺之名 靳妩微微的摇了摇头,随手却抬起双手捂住了耳朵,不停地摇着头,像是要借此驱散心中所有的不安、惶恐和动摇。 因为她心里那个一直看不见面目的绯衣人影终于和眼前的这个人完全重合了。 她无比的确信他就是那个人,那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绝对不会伤害她的人。 她多想不顾一切的扑进他的怀中,从此远走高飞,再不必痛苦挣扎。 可是她不能。 “我不能跟你走。。。” 她仿佛无意识的低声呢喃着,可是她真正想回答的对象却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她害怕再听见他温柔的声音,她害怕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所以她捂住了耳朵,可是他却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不愿意跟我走,我不逼你。我给你时间,处理好这里的事情。但是下一次见面,我一定要带你走。记住了吗?” 他的声音依然温柔,但是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没有强行拿开她的双手,但是他知道她一定听见了。 靳妩在他温柔的声音里逐渐平静了下来,她垂下眼睛凝视着他的双眼,她看见了她自己的倒影,还有那些模糊不清的曾经。 她慢慢的点了点头。 她第一次见他,可是这个念头却自发的跳进了她的脑海。他从来不曾勉强她,他一直给予她足够的尊重,但是他也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 他是一个不问自取的贼、一个半夜闯进她房间的登徒子、一个穿着放浪言行不羁的怪人。 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个好人,她对他一无所知,但是她竟然不由自主的信任他。 就连殒,都不曾让她有过这样的感觉。 绝不会有半点怀疑的信任,甚至是依赖。 仅仅是这个念头本身,就已经快要把她逼疯了。 刑没有逼她,只是轻轻拉下了她的手,把她揽进了怀中。 就像他曾做过千百次的那样,他的怀抱一直是她的港湾。 “靳姑娘?” “谁?”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又把她拉回了现世,她猛地回过头,这才发现她竟然情不自禁的在他怀里伏了那么长的时间。 她的脸有些发烫,幸好房间里只点了一盏烛火。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脸颊,却被他看进了眼底。他风情万种的笑了起来,她斜着瞟了他一眼,他却笑得更开心了。 那样张狂而肆意的笑意,剑刻刀锋一般的眉眼,她怎么竟然会认为他像个女人。可是紧接着她却发现,在烛光映照之下散落的竟然是满头银丝。 只一根朴素无华的木簪随意的挽着,随着夜风而轻拂荡漾的却是满头黑白相间的银丝。 她突然莫名的心疼,可是刚想开口问,却发现这显然并不是合适的时机和场合。 “靳姑娘,他们发现似乎有闯入的痕迹。” 看来那群侍卫总算还是有点作用,虽然现在对她来说也许反而更加希望他们就是一群毫无用处的酒囊饭袋。 “我走了,照顾好自己,记住我的话。对了,你的真名叫做钺。” 他凑近她的耳朵,留下这么一句轻如风声的话便又消失在了窗外的夜幕之中。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耳朵,仿佛他吐出的热气还在她的耳边盘旋不散。钺。。。当这个字飘进她心里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仿佛有些东西开始悄悄的改变了。 她自嘲的笑了笑,然后打开了房门。 “痕迹?有人闯进来,你们竟然现在才发觉?” “这。。。是属下疏忽,属下只是上来确认一下,以免刺客惊扰了姑娘。”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会窝藏刺客不成?” “属下不敢。靳姑娘这里若无事,那属下这就去别的地方找。” “哼,有没有事你自己不会看吗,这房间就这么大,有没有藏人你看不出来吗?” 靳妩面无表情的冷哼一声,故意侧过身子,好让那个侍卫亲眼看个清楚。 “是属下鲁莽了,这就不打扰姑娘休息了。” 那黑衣人嘴上虽然这么说,眼睛却一点儿也没闲着,早就暗地里把靳妩的房间扫了个遍。确认无人之后,这才不卑不亢的退了下去。 靳妩故意用力的砸上了门,生怕被他们看出了破绽。她心里可是虚得很,毕竟她根本就不是这里的主人,他们也绝不会把她当成真正的主人。 若是她的一言一行有丝毫的行差踏错,那么这一楼一院的人很可能立马倒戈相向,变成她的催命符。 靳妩定了定心神,然后大大方方的打开门走了出去。她越是一个人躲在房中,他们反而越是怀疑她。那么不如主动置身于他们的视线范围内,他们自然也就找不到借口为难她。 所以她转身敲响了祁纹的房间。 “谁?” “是我,纹先生你休息了吗?” 房间里传来一声窸窸窣窣的声音,祁纹打开了门,却见他一头青丝已经放了下来,想必是准备歇息了。 “靳姑娘可是准备歇息了?” “我确实有些乏了,却想起纹先生的嘱咐,所以这就来找先生了,是否打扰了先生休息?” “哪里,纹原本就是为了照顾姑娘而来。既然这样,那就请姑娘进来吧,药已经准备好了。” 靳妩走进了祁纹的房间,祁纹却故意把房门大开着,却也正好合了靳妩的意。 不过她却没想到,祁纹为她准备的药可还真是全呐。 不仅有外用内服,居然还提前准备了药汤。 这总不能让她当着祁纹的面泡药汤吧。。。 不过幸好那确实是她多虑了。 祁纹只是替她配好了药材,就出去叫了两个侍女进来服侍她,他自己却拿着一本书坐到了走廊上。 等她泡完了药汤、又上药服药,折腾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总算是完了。 不过他这药好像确实还有点儿用,起码那一味宁神的药材确实发挥了功效。 她一回到房间,倒头就睡着了,这可是她这么多天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个晚上了。 不过别人可就不像她这么好命了。 “主上。。。” “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有话就说。” 刑一回到他的地方,琥二就迎了上来,还一副‘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表情,把他刚从钺那回来的好心情一下就毁了一大半。 “大哥传来消息,拓跋坚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谁下的手?” “听说好像是仇人找上了门,毒死的。”“你信么?” “啊?” “你不觉得这拓跋坚死的也太巧了么,他这仇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了。” “主上的意思是说这拓跋坚的仇人就是公子殒?” “这个可能性至少比他那些见鬼的仇人要大得多。” “但是轩王既然想接拓跋坚这笔生意又何必遮遮掩掩的,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不过也真是倒霉,我们本来计划的好好的,偏偏半路杀出来一个穆齐慧,把我们的计划全都给打乱了。” “无妨,他既然收了陈源的钱,就一定会完成这笔生意。” “但是都这么久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而且那位钺姑娘现在可是这煜都城里的大红人,他当真舍得派她出去?” 琥二这舍得两个字一出,刑立马可就不乐意了。他的女人,什么时候轮到轩王说舍不舍得了。 “什么叫舍得?你是觉着琥大不在,皮又痒了是么?” 刑没好气的瞥了琥二一眼,琥二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主上对这位钺姑娘可是宝贝得很。这老虎须虽然不是撩不得,但是这撩多了可是要自食恶果呐。 “我哪敢呐,我这不是担心么。照我说,我们直接把那位钺姑娘打晕带走不就完了,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我们兜的这个圈子都快赶上轩王了,还被那个穆齐慧平白插了一脚,差点就坏了我们的好事。但是这次的事儿也真是太奇怪了,一点儿也不像是轩王的作风。” “我说你怎么一离了琥大就跟个傻头傻脑的愣头青似的。你知道这是哪?煜都!轩王的老巢!我一个人倒是可以自由来去,但是要带走钺,你信不信你连这煜都的大门都走不出去?” “主上武功高强,难道还怕了轩王不成。” “他一个人我自然是不怕,可是你别忘了他背后还有祁氏那一群老鬼。就你那点儿功夫,还不够那群老鬼的一个手指头。” “那主上今天不是去见了那位钺姑娘么?她多少也该有些办法吧?” “她。。。不肯跟我走。” 一提起这事儿,刑就有些揪心。平心而论,他可是一刻也不愿意让钺在殒的身边多待,可是他却又不想勉强她。 他明白她心里牵挂的是什么,也明白她为什么不愿意跟他走,可是越是明白就越是狠不下心去勉强她,却也更加担心。 她永远不会明白他为了她究竟做了多少事,他也永远不会告诉她。因为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亏欠,一切都只是理所应当。 “哈?她不愿意?那我们还做这么多。。。不全都白废了吗?” “她还有些没做完的事儿,不过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你就好好给我盯紧了轩王。” “这。。。好吧,我知道了,不过。。。” “行了,我心里有数。” 琥二还想说什么,可是刑挥了挥手把他的话给打断了,他只好不情不愿的下去了。其实他想说的话,刑心里早就有数了。 他知道要他们接受钺并没有那么容易,可是他必须要先带走钺,才能有时间让他们慢慢的接受钺。这几个他亲手带大的孩子就像他的亲生儿子一般重要,可是钺对他而言却不仅仅只是重要而已。 第五十章 肖门趣 她真正的名字叫做钺。 他亲手为她铸造了一对钺,名为钺心。 自从那晚之后,这两个名字就不停的在她的脑海里交织闪现。她仿佛隐隐约约的明白了什么,却又害怕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人家不过是对你勾了勾手指头,你就不管不顾的跑到人家怀里去了,真是丢脸。 钺只觉得脸上一热,下意识的拉起被褥盖在了头上。 对了,现在已经日上三竿了,她却还躺在床上。一想起这事儿,她就气闷得要命。 自从她住进乜舞楼以后,她想见的、她不想见的,全都没了消息。当然,这其中绝大部分的功劳自然还是得归功于那个心狠手辣的少主。但是让她更纳闷却是连殒掌控不了的人也全都没了踪影。 比如刑,比如肖未。 殒把她扔进了乜舞楼,这里有无数双眼睛会替他紧紧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同时这里的人又绝不会泄露任何她想知道的消息。 她想知道的消息,里面的人不会告诉她,外面的人又很难把消息传进来。 真是个一箭双雕的好安排。 刑的突然出现,原本是一个比肖未合适百倍的绝佳人选。而且她相信他一定会帮她,但是随之却产生了一个更大的问题。 她找不到他了。 除了刑这个名字以外,她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又是什么身份。他就像一个突然降临的美梦,让她不由自主的沉溺其中。但他一旦飞出了这扇窗户,她根本不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他。 而另一边却连肖未也不见了。 她曾到军营去找过他,却被告知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军营了。当她想要继续打听,却发现守门的军士神情古怪,正上下打量着她,似乎已经起了疑心,她只得匆忙告辞离去。 真是屋漏还逢连夜雨,简直倒霉透了。 她这几天只能无所事事的待在乜舞楼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闲来无事再从那神秘的藏书阁里找上几本古籍,一看便是一整天,倒真像是个安心养伤的闲人。 若是放在平时,这倒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可以暂时把那些讨厌的烦心事都抛之脑后。 可是她却一点儿也放松不下来。 无论是玉娘还是天玑都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她甚至不知道玉娘和祁桢究竟还有没有安然无恙的活在这世上。 殒会不会趁她一离开,就马上暗下毒手把他们弃尸荒野了? 又或者,殒会不会已经把他们给秘密囚禁了起来? 按理说,还有天玑在,殒应该不会轻易下手。可是难保他不会恼羞成怒,连天玑也一并杀了。虽然这个可能性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现在摆在她眼前的事实,就是无论天玑还是玉娘,都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也许他曾经尝试过给她传递消息,但是她只要一踏出乜舞楼的大门就会马上有人跟在她的后面,而且还不止一个。而她为了不给自己平白找麻烦,自然也不会为了那些无法确定的可能性而故意甩掉那些尾巴。 要在楼里给她传消息就更加困难了。他是天玑,祁氏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天玑。他们对他太熟悉了,只要他一出现,就会被人察觉。而玉娘和祁桢的事情干系太大,他恐怕也不可能放心把其他人牵扯进来。 又是一个死局。 她担心的要命,可是她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先找到肖未这一个办法了。虽说肖未并不可能探听到祁氏的行踪,但是他起码比她要自由的多,而且殒就算再生气也不可能对肖未下手。 所以,如果天玑想要传递什么消息给她的话,肖未是最好的选择。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她首先得找到肖未。 肖未是名声在外赫的将军,这煜都里头有能力有胆量让这么一个将军悄无声息的消失的人只有景帝,但是景帝没有任何理由要这么做。 而且她近日也没听说朝廷里出了什么大事,需要派一个将军出面的。既然他不在军营,那么最大的可能的便是回了肖家。 她突然想起了肖未那个古板严肃的大哥,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虽然她知道肖未一直以来似乎都不愿意回他那个家,但是也不能排除他因为某些原因迫不得已才回了肖家,并且还在肖家住了下来。 起码目前来看,这是最大的可能了。 钺在肖府门外眼巴巴的守了一个早上,总算把肖渊盼出了门。她眼睁睁的看着肖渊往皇宫的方向去了,这才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 “请问姑娘有何贵干?” 钺刚走到门口就被人给拦下了,她刚想说她是肖未的朋友,可是灵机一动却把肖未给她的那块令牌给拿了出来。 若是肖未当真是迫不得已才留在了肖家,那么伪装成军中人来访总比一个区区的朋友更有分量吧。 真别说,她这一身黑衣劲装英姿飒爽的派头倒真像是个军中小将。虽说谁都知道镇北军中没有女将,可是难保她不是哪位将军家中的女眷,受托前来求见。 “求见肖未肖将军。” 她低声说了一句,把那块令牌放到那下人眼前晃了一圈。那下人的脸色微微一变,竟然真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难道肖府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囚禁当朝大将? “您稍等,我这就去请我们家少爷。” 那下人一溜烟的跑进了肖府,钺等了半天才见肖未急色匆匆的走了出来。不过他那一身穿着打扮可实在有些诡异,一身皱皱巴巴的袍子,发冠散乱,脸色黑得像是刚从煤炭堆里爬出来的一般。 “大哥你怎么。。。” “先走再说。” 钺刚开口,肖未就一把把她拽走了。声音听起来有些气喘吁吁的,好像还压抑着天大的火气。 肖未拽着她直奔龙门阁,一坐下来就猛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大哥,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钺真是越看越纳闷,这肖家究竟做了什么,居然把肖未气成了这幅德行。 “你见过有谁家的大哥把自个儿的亲弟弟迷晕了绑起来非逼着人选媳妇的么?” “哈?” 钺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肖未就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我原本只是想回去看看娘亲,她可倒好,居然下药把我给迷晕了,还把我给关了起来。非逼着我看那什么见鬼的煜都各家小姐的画卷,非让我从里头选一个过门,否则就不放我出去。” “扑哧。。。哈哈哈,看来这位肖夫人可真是个妙人呐。” 钺这下可是明白过来了,笑的都合不拢嘴了。 “你还笑,要不是你今天过来,她以为是军营里出了事儿,不敢再关我,否则还不知道她这场闹剧要到什么时候去呢。” “砰”! 肖未又泄愤似的砸了一下桌子,只听“咔”的一声脆响,那可怜的桌子上已经出现了一条清晰可见的裂纹。 “那你怎么不逃呀?你这一身功夫难道还打不过那些下人?” 肖未一听这话,那表情可就更加扭曲了。青一阵白一阵,还泛着红光,钺赶紧递上了一杯热茶,生怕他再气下去先把自个儿给炸了。 “你知道我那好大哥是怎么绑我的么?” 肖未气得咬牙切齿,这几个字几乎是恶狠狠地从牙缝里头吐出来的。 “那位肖大人也掺了一脚?” “岂止是掺了一脚,他亲手把我捆成了一个粽子,还把我嘴也给堵上了。你见过粽子么?就是那种从头到脚一点儿没落下,捆的严严实实的粽子。你瞧瞧我,三天了,不是逼着我看那什么见鬼的小姐画像,就是我娘亲和我老爹轮着来给我叨叨。你说我还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么?你说这究竟多大仇啊?不就是娶个媳妇么,至于么?啊?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肖未话还没说完,直接夺过钺手上的茶壶,一股脑的全给灌了下去。 看来肖未这回可真是气得不轻,都开始胡言乱语了。幸好龙门阁已经过了热闹的时辰,左右都是空房,否则这要是传了出去,那又能为肖将军锦绣传奇一般的人生再添上光辉异彩的一笔了。 “那吃饭的时候怎么办?总不能还绑着你吧?” “怎么不能?我那亲娘把饭桌都抬我房里去了。别说吃饭了,就连如厕,手脚都得捆的结结实实的,还得派四个家丁守着,门外两个,头顶上还趴两个。真是气死我了,以后我要是再信了肖渊那些什么母亲想你想得茶饭不思的鬼话,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样?” “。。。我还能怎么样,毕竟是自个儿的亲娘。” 肖未说到这,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了下来,那熊熊燃烧的怒火总算是渐渐平息了下来。 “肖夫人也是巴望着你尽早娶妻,虽然这方法实在。。。扑哧。。。” “你还笑?你这小妮子,你大哥遭了这么大的罪,你居然还笑得这么开心。” “好了,不笑了,我不笑了还不成么。来来,先吃饭,吃完再说。” 那鱼端上来都老半天了,肖未忙着生气,全然没注意那鱼已经煮上了味儿,香气扑鼻。 “咕噜咕噜”。 肖未这几天在家里可是气得饭都吃不下,刚才钺不说还好,她这一提醒,再加上这满屋子的香气,肖未那不争气的肚子居然叫了起来。 这小妮子。 肖未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也懒得跟她计较刚才幸灾乐祸的事儿了,还是先填饱肚子要紧。 “烫。。。烫。。。” “你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 “。。。不管怎么说,我是再也不回去了,打死我也不回去了。” 钺看了一眼肖未,嘴都顾不过来吃了, 还没忘了这茬儿呢。不过也难怪,他这次可真是气得够呛,不过话也说回来了,肖家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儿,他能不回去么? 说来说去,他还是她那个豆子嘴豆腐心的好大哥。可是她没想到肖夫人居然为了他的婚事,做到了这个地步。 她其实挺想问问他,他究竟是不想娶妻,还是只想娶那一个人? 可惜,她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人人都有隐秘难解的心结,除了他自己谁也帮不了他,她又何必破坏了这大好的时光呢。 第五十一章 戏角儿 肖未风卷残云一般把那一大锅鱼给扫荡了个干净,这才算彻底消了气。懒洋洋的靠在窗边喝着茶,从来没觉得这龙门阁的水煮鱼这么好吃过。 “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被困在肖府了?” “我去军营找过你,但是他们说你已经好几天没回去了。大名鼎鼎的肖将军总不可能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吧,所以我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就是肖府了。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 “得了,你这小妮子,可别往我脸上贴金了。还大名鼎鼎呢,我被困在肖府里的事儿要是让那帮混小子知道了,那我就连军营也没脸回去了,以后可就只能露宿街头了。” “大哥放心,我这个做妹妹的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大哥露宿街头吧,我今晚就回乜舞楼收拾一间。。。” 钺眼睛一转,嘴角露出一丝贼兮兮的笑意,斜眼瞟着肖未。 “别,那个。。。你大哥我是个粗人,恐怕是无福消受了,你还是赶紧说正事吧。” “你。。。” “要不是有什么急事你能这么心急火燎的找我?都找到肖府去了,我那个大哥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我可不信你会自己送上门去找麻烦。” 肖未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这小妮子自从跟了轩王以后,肚子里头的坏水真是越来越多了。 “大哥说的是,大哥为小妹考虑如此周到,那小妹。。。” “停!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乜舞楼住。你赶紧说,到底什么事儿。” 靳妩暗暗笑了笑,然后突然站起身来,附耳在门上听了听,确定四周没有人偷听以后,这才又重新坐了下来。 肖未皱了皱眉,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是真的心疼这个干妹妹,他也明显能看得出她过得不好。他想告诉她,这样提心吊胆,草木皆兵的日子不适合她,他想让她跟他走,去看看那些壮阔瑰丽的北地风光,像那些豪爽明艳的北国女子一样策马狂奔在蓝天绿地之间。 可是然后呢? 北境也并不是什么和乐美好的人间净土,谁也不知道下一次血染渭水究竟是什么时候。 相比这煜都的明争暗斗,北境只是一个把所有的杀戮和鲜血都放到明面上的战场而已。 更何况,他相信她执意留在这里自然有她的原因,否则她又何必自己踏入这摊浑水。 所以他并没有开口,也许对她而言,一个能够支持她,让她偶尔依靠的好哥哥远比一个替她选择人生的兄长更为重要。 就像他那个古板的大哥一样,他一直在用他自以为是的方式爱护着他。尽管肖未并不愿意承认,但是肖渊的确是一个合格的兄长,虽然并不是以他需要的方式。 “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位朋友吗?” “那位为情所困的姑娘?” “恩,我担心王爷会对她下手。” “就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不仅如此,她还牵涉到不少秘密,所以轩王绝不可能轻易放过她。我倒是有一个计划,能够彻底把他们救出来,但是除了大哥,我再也找不到可信的人能够帮我了。” 肖未沉吟了一下,没有马上答应。毕竟事涉轩王,他就算不在乎他自己的前程性命,却不得不顾及他背后的肖家和镇北军。若是为了救他这个干妹妹,他自然是万死不辞,可若是其他不相干的人,他却不得不好好的想一想。 可是她曾说过,那个人对她有恩。 若是她还有别的人选,大概也绝不会拖他下水。 “说吧,要我替你做什么?” “。。。谢谢大哥。” 钺又怎么会不明白肖未的迟疑和顾虑,她并不怀疑肖未待她的真心,但是玉娘对他来说,终究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 她为了她的私心,不能弃玉娘于不顾。但是她却要因此把他也牵扯进来,她终究还是连累了他。 “我会尽一切力量保证大哥不会暴露,更不会把肖家和镇北军牵连进来。” 钺低低的说道,低下头郑重的向肖未行了一礼。肖未没有说什么,只是无声的把她扶了起来。 钺把她和天玑定下的计划大致的跟肖未解释了一遍,肖未听得连连点头,的确是个不错的计划。虽然说不上天衣无缝,但是掩人耳目却是足够了。而且她的计划中根本就不需要肖未露面,她已经竭尽全力隐藏了他的存在。 剩下的,就要看她能不能演好这一场戏了。 “你这计划的确不错,但是按照计划,现在还远远不是我出手的时候。那你。。。” 钺脸上一红,迟疑了一下才说道。 “王爷下了命令,决不允许我再插手他们的事,还让我住进了乜舞楼。但是都这么多天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而且我现在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 “这么说,你是想让我去刺探一下他们的消息?” “。。。但是我担心会不会因此连累了你,如果被王爷察觉你也参与了进来。。。”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正好我也有些事想问一问轩王,他应该不会怀疑到我,你只需告诉我要怎么和他们取得联系。” “你。。。那就有劳大哥了。” 钺隐隐猜到了肖未想问殒的事情是什么,可是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肖未也没有留意到她这一瞬间的犹豫。 “我应该去哪里找他们?” “你知道轩王府的西苑吗?” 肖未低下头想了想,似乎有些印象,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座院子。 “似乎有些印象,他们就在那?” “我离开的时候他们还住在那,可是现在。。。我没法确定他们还在不在,或者说我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所以。。。” “你也别太心急,明天我就上那看看去。” “不,那样太显眼了,王爷一定会察觉的。” “那。。。” “你只要装作偶然路过就可以了,瞧瞧里面还有没有住着人。如果他们还在的话,应该会想办法联系你的。” “这个简单,我还以为多大事儿呢。你放心吧,我明天就去。” “多谢大哥。” “行了,这些话就不用多说了。走走走,陪我上白老头那买身新衣服去,我看见这皱皱巴巴的破玩意儿就来气。” “扑哧。” “还笑。” 钺忍不住又笑了一声,肖未斜斜的睨了她一眼,她脸上的笑意却更明显了。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顺着锦绣大街往翩跹的方向走去。 难得今日翩跹的生意似乎还算普通,二人老远就瞧见白掌柜正无所事事的坐在柜台边上。 “哟,今儿个儿什么风,把肖将军都给吹来了。小姑娘也来了?可算你还有点儿良心,没忘了老头子我。” “你们这是已经见过了?” “我哪敢呢,上回想着来看看先生,正巧先生回家炖汤去了。” “生意不做回家炖汤?白掌柜你这生意做得可真是太舒服了。” “去去去,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老夫我回家炖个汤怎么了?我上有七十老母,我不得回家照顾老娘啊?” “先生一片孝心,自然是应该的。” “靳妩你这可就不对了,你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呢?” “什么叫胳膊肘往外拐,尊老爱幼懂不懂?白亏了你捡了个这么会说话的干妹妹,你怎么就一点儿也学不会呢?” “行,您是前辈,您怎么说都有理。” “这不就对了。老夫年纪大了,你小子可不能惹我生气。” 这一对活宝,可真是碰到一起去了,靳妩在旁边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 “前辈教训的是。是肖未不对,肖未不懂事冒犯了您老人家。” “哎,这不就对了嘛。说吧,你今天到我这翩跹干嘛来了?想给小姑娘添置几身行头?” “不是。。。先生你误会了,肖大哥是想给他自己。。。” “啥?” 白掌柜还以为他听错了,仔细一看才发现肖未今儿这身打扮可真是。。。 “这上好的锦缎居然给你穿成了这幅德行,真是浪费。去去去,老夫这没有适合你的衣裳。” “别,我这也是不得已,还烦劳您老人家给我找一件合适的换上。” “不得已?这煜都里头还能让你大名鼎鼎的肖将军不得已?” “这个。。。” 肖未脸上升起一朵可爱的嫣红,他那点儿糗事要是被这白老爷子知道了,那岂不是等于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可是要骗过白掌柜,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儿,他可得好好想一个合理的借口。 “难道又是你那个无药可救的大哥?” “这。。。家丑不可外扬。” 肖未正发愁呢,却见白掌柜竟然主动提起了肖渊。说起来,这事儿肖渊也的确是半个罪魁祸首,还真不算是冤枉了他。 “得了吧,肖家那点儿家丑,全城的人都快知道了。” “老爷子教训的是,肖未受教了,但是这个。。。” “嗤,自己看去吧,里头那一排,都是好货色,你可千万别浪费了。” 白掌柜也不再追问,只是指了指里头挂着一排男装。 “小姑娘,你那几件衣裳一时半会儿还好不了,等做好了我自然会派人去通知你。” “不急,先生费心了。” “你今日倒是来得巧,我正好炖了一锅鸡汤,我母亲也想见见你,不如今晚就上我那去尝尝?” “去,必须得去。” “我请的是小姑娘,又不是你,你高兴个什么劲。去去去,试你的衣裳去。” “扑哧。能得先生相邀,是我的荣幸,岂有谢绝之理。” 第五十二章 曹操到 “靳妩!!!” 果不其然,钺一大早就听见隔壁房间响起了肖未愤怒的吼声。 “大哥,你醒了?” 她施施然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却见肖未正一脸愤怒的瞪着她,脸上还有些宿醉的潮红,虽然钺并不能确定他脸红的原因究竟是因为宿醉还是气的。 “你。。。你。。。你。。。” “大哥,昨晚你醉得人事不知,白掌柜又死活不愿意让你住在他那,我实在没法,只好把你带回来了。” “你。。。你。。。真是气死我了,我昨天才说坚决不住这,你。。。你。。。” “大哥,先别生气了,这是我吩咐下人专门为你准备的醒酒汤。” 肖未狠狠的瞪了钺一眼,总算还是接过了她手上的醒酒汤。他一口气灌了下去,混沌一片的脑袋里总算是稍微清醒了些。 他隐约记得昨晚他和靳妩一起到了白掌柜家里,谢老夫人还专门准备了一桌的好菜。吃饭的时候,老爷子可劲儿的灌他,可是一点儿也没手软。 还好靳妩那个小妮子一直在旁边陪着谢老夫人说话,没有落井下石。不过等他把白掌柜应付过去了,他自己也醉得差不多了,后面的事儿他就真有些记不清了。 “不行。。。不行。。。怎么能让肖未那小子住我们家呢?他住这,那我住哪?我怎么能跟他睡一个屋呢。。。” 对了,这事儿他可是想起来了。靳妩还真没骗他,白老头儿醉的道儿都走不动了,还鬼哭狼嚎的死活不让他住下。 那老头儿醒着的时候脾气古怪些也就罢了,喝醉了还这么难伺候。 不过这事儿虽然是真的,但是靳妩那小妮子也太可恶了。 昨天他还说啥来着?死活也不住乜舞楼,结果当天晚上靳妩就给他扔乜舞楼里来了。 这不是打自个儿脸么? 肖未越想越憋屈,偏偏他还没处儿说理。靳妩人家一个小姑娘,扛着你这么一个又醉又吐的大男人,没把你丢在大街上自生自灭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 “大哥觉得怎么样了?” “。。。舒服多了。” 肖未有气无力的说着,整个人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这衣服是我特地吩咐下人连夜洗出来的,还有这点心。。。” “好妹妹,你就饶了我吧,我现在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大哥,其实这乜舞楼除了有些日夜颠倒之外,倒也算是个不错的住处。” “别,我还是觉得我那又脏又臭的军营舒坦些。你这地方太奢靡,我可住不惯。” “嘿,既然大哥不愿意了,那我也就不勉强了。” 不过这地方的点心倒还不错,肖未忍不住多吃了几块,可算把胃里那阵翻江倒海的酒劲给压了下去。 其实钺可是真心希望肖未能住到这来跟她做个伴,起码比那个阴阳怪气的祁纹好多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祁纹倒也并没有那么令人讨厌。除了晚上例行换药的时候白天他房间的门都是紧紧关着的,根本见不着他的人影。靳妩原本怀疑他白天压根就不在房里,但是她故意去找过他,他却的的确确是好端端的坐在房里。他从不过问她的行踪,就好像真的只是个来给她治伤的大夫。 这么说起来,倒反而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但是祁纹那个人,脸上始终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就连嘴角扬起的弧度似乎都从不曾有过丝毫变化。就好像一张量身定制的面具,戴的时间久了,就连他自己也忘了这张面具的存在。 “时间也不早了,我这就到王府去一趟。” 肖未吃完早饭,急匆匆的套上了衣裳。靳妩亲自把他送了出去,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他才刚走她便有些心急了,这等待的滋味儿可真是不好受。 肖未出了乜舞楼,心里头真有些七上八下的。靳妩这事儿说难不难,可是说简单却也没这么简单。 若是真像她想的那般顺利,自然万事大吉。但是就怕他去了,人却已经不在了。若真是如此,那他总不能白去一趟吧。总得想方设法留下点儿什么,起码得把靳妩的心意传到了,下一步才能想办法搭上线不是。 这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每次进出王府,都有下人贴身跟着,根本不可能让他在王府里头闲逛。 而且从大门到正堂的路上,的确能够看见西苑。但是那也太远了些,除了能隐隐约约的看一眼之外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就连里头到底有没有人他都没有把握能够看清。 更何况,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轩王府里做手脚,那可真是痴人说梦。 都怪那个可恶的小妮子,明明知道他一进乜舞楼就三魂不见了七魄,还偏偏把他往那地方带。这下好了吧,早上他光顾着逃走了,连正事儿都忘了问。 说来说去,还是他那个小妮子的脑子好使,他这个做哥哥的也就只能做个抛头颅洒热血的粗人了。 肖未在龙袍巷里转悠了半天,还是没想出个办法,眉头皱的都快有白掌柜那么深了。 “肖将军这是。。。?” “。。。宁王殿下。” 肖未正烦着,一不留神背后突然冒出来一个清朗的声音。转头一看,却是许久未见的宁王殿下。 对了,宁王,他怎么把这尊大佛给忘了。看来他这脑子不好使,运气却还不错。 “王爷可还记得我那个意外得来的干妹妹?” “。。。靳姑娘,当然记得。” 自从那天晚上见过叶相之后,决仿佛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但是他却一直不敢确定那究竟是他自己真实的心意,还是外祖父的诱导所致,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刻意回避着靳妩。 他身边那些奴才倒是时常有意无意的提起靳妩,她去了哪、见了谁、做了些什么。他知道那都是外祖父的授意,就连外祖父他老人家也亲自到他府上问了好几次,但是每一次他都选择了避而不谈。 他很想她,很想知道她每一天去了哪、见了谁、做了些什么。 可是越是如此,他反而越要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在他没有下定决心以前,绝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只会害了她。 肖未一看决的反应,就知道他果然没猜错。这位向来云淡风轻的宁王爷,果真是动了凡心了。不过在他看来,无论是宁王还是轩王,可都不是什么好归宿。他可真心不希望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位成为他的干妹婿。 虽说,这国舅爷的称呼听起来的确是挺威风的,但是那怎么也比不上他那宝贝干妹妹的终生幸福重要呐。 “不瞒王爷,我那宝贝干妹妹前些日子和轩王爷闹了些矛盾。她自个儿不敢来认错,倒是我这个做哥哥的给使唤来了。” “靳姑娘。。。和二弟闹矛盾了?既然如此,那肖将军怎么不进去呢?” “王爷也知道,轩王爷可实在不是个好说话的主。靳妩不敢开口,我不就更不好开口了么。偏偏我是做哥哥的,妹妹开了口,我总不能让她失望不是。所以我这正发愁呢,也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跟轩王爷开这个口。” “原来如此。如果肖将军一人前去担心二弟不让步,那不妨就让我陪肖将军走一趟,也勉强算是个和事佬吧。” “那真是再好不过,肖某先在此谢过王爷了。” 靳妩啊靳妩,你可真是个红颜祸水。宁王主动开了口,可算是彻底印证了我的猜测。 眼前这事儿算是借宁王的手给你抹了,但是后面的事儿,你可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宁王和肖未一路进了轩王府,轩王府的下人果然跟他料想中的一样,寸步不离的跟着二人。 肖未一进轩王府,两只眼睛就一刻也没闲着。 好消息是他只用了一眼就确定了西苑里头一定还住着人,就算不是靳妩说的那个女人,也极有可能是和那个女人有关的人。 坏消息是西苑门口站了四个寒气森森的门神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幸好他早有准备。 “王爷,今日幸好遇见了你,否则我可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 “举手之劳,肖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于王爷而言,是举手之劳,对肖某来说可无异于雪中送炭。” “将军言重了,靳姑娘也是我的朋友,若是我这一趟能帮忙化解了她和二弟之间的矛盾那也就不算白来一趟。” “王爷的这份心意,我先替她谢过了,改日必带她到王爷府上登门道谢。” “道谢就不必了,将军和靳姑娘若是得空,便到我府上小酌几杯,决自是欢迎之至。” “自然自然,王爷府上的青竹酒可真是人间绝品。” “难得肖将军喜欢,那更要到本王府上畅饮一番,一醉方休了。” “不只是我,就连靳妩也常说王爷不仅风度翩翩博学多识,而且还生得一幅清静慈悲的好心肠,可真是难得。” “哦?靳姑娘当真这么说?” 糟了。 肖未光顾着逞口舌之快,一时有些得意忘形,把这话都给说出来了。轩王那就已经是剪不清理还乱了,他要是再把宁王给扯进来,坏了靳妩的大事,那他这个好妹妹估计连砍了他的心都有了。 “王爷慈悲为怀声名远播,祁国上下早就传遍了,靳妩自然也是知道的。” “。。。原来如此。” 可算把这话可圆过去了,肖未暗自在心里抹了一把汗。不过他这也是没办法,他这一路看上去虽然是闲聊,但是这一口一个妹妹、靳姑娘的,还故意带着宁王往那西苑的方向靠了靠,里边的人就算再迟钝也多少该听进去几句了吧。 不过他能做的也就只有那么多了,剩下的可就看那人的造化了。 第五十三章 幽冥怒 接到下人禀报的时候,殒心里可是纳闷得很。 肖未怎么会和他那个宅心仁厚的好大哥凑到一起去了? 虽然他们二人还算是有几分交情,肖未回了煜都以后也偶有走动,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出这二人怎么会结伴往他府上来了。 按理说肖未来找他,多半是为了祁苏的事。 决虽然对祁苏的事也知道几分,但是按他的作风,向来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怎么也不可能会插手肖未和祁苏的事。 而且这些年来他们兄弟二人日渐疏远,别说过府一叙,便是在宫中相遇也难得说上几句话。 对了,叶相。 这几日叶相在朝上朝下闹得不可开交,难道他是为了叶相前来做说客的? “您二位里面请,王爷已经在正堂等着二位了。” 还没等殒想出个子丑寅卯,下人已经领着决和肖未走进了正堂。 “大哥,肖将军,今日怎么得空到我府里来了?” “我原本要回府,没想到这么巧遇见肖将军正在巷子里转悠。想想我也许久没有到你府上走一走了,便干脆同他一道来了。” “哦?肖将军若有事找我,大可直接到我府里来,怎会在外头徘徊不入?” 殒琢磨了半天,原本以为决是为了叶相而来。可是听他的言下之意,今儿个的主角竟然压根就不是他。 那可就更加古怪了。 肖未若是为了祁苏而来,大可直接进他府里来,何必在外头犹豫不决。而且以他的脾气,没有理直气壮的冲进他府里来兴师问罪就不错了。 再说决,他不是为了叶相而来,那么除了叶相还有谁,竟能劳动他亲自前来? “。。。说来惭愧,其实我是代靳妩前来向王爷赔不是的。” 靳妩? 殒下意识的皱了皱眉,自从他把她送到乜舞楼之后,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肖将军这莫不是在戏耍本王?以那位靳姑娘的脾气,怎么可能赔礼认错,而且还是假他人之手?” 轩王倒还真是十分了解靳妩。 肖未暗自在心里补了一句,就连他自己也绝不相信靳妩会因为那件事向轩王认错。 要是让靳妩知道了,没准还得怪他竟然连个借口都不会编,偏偏选了这么个一点儿可信度也没有的故事。 也就是不明就里的宁王会相信他这个临时起意的借口了。 不过话虽如此,他这个故事既然已经说出去了,总得把这事儿给圆过去不是。轩王那边左右是不可能相信他的,但是只要能有个半信半疑,也多多少少能降低他的戒心,那么后面的事儿也相对要容易一些。 而且还有宁王这边,总不能既让轩王起了疑心,又把宁王给得罪了,那他肖未的项上人头可真就有些不太稳当了。 “靳妩年幼,又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难免有些意气用事。不像王爷一举一动都关系到家国百姓,难免有许多顾虑,自然是不可能像她一般任性妄为。幸好她虽然冲动了些,但是气过了,多少也能明白王爷的苦衷,所以这才心生悔意。但她到底是个姑娘家,脸皮薄了些。虽然心里头知道错了,面子上却拉不下这个脸面,所以才特地求我替她走这一趟。” “我虽然不知道二弟和靳姑娘之间究竟有什么误会,但是靳姑娘毕竟是个姑娘,一时任性了些。不如就请二弟看在我和肖将军的面子上,不要再和她置气了。” “大哥这个王爷做的可真是舒坦,实在令小弟羡慕之至。” 决一片热忱想着替肖未圆场,才一开口居然就碰了个冷钉子。肖未也没想到殒这话说的竟然一点儿情面也不留,就这么当面驳了决的面子。 难道他自作聪明把宁王骗了过来,却犯了轩王的忌讳?那岂不是弄巧成拙,坏了靳妩的大事? 不过殒今日的样子似乎真有些古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轩王什么时候竟然这么沉不住气了? “二弟说的不错,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不争气,没能为父皇分忧,这才让二弟如此劳心劳力。” 决的脸色瞬间就有些难看了,但是也真不愧是温文尔雅的典范,这么一口恶气他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给咽下了。 “王爷也是一片好意,见肖某为难,所以才陪肖某一同前来。可千万不要因为肖某的过错让二位平白生出了误会,那肖某可就真是万死难辞其究了。” “肖将军哪里话,你与靳姑娘都是本王的朋友,本王自然不愿意见到你们和二弟之间有所误会,所以这才自告奋勇,想助将军一臂之力。可如今看来,反倒是我多事了。若是因我而让靳姑娘和二弟之间误会更深,那我可就真是好心办了坏事了。” “王爷客气了,靳妩若是知道了王爷的心意,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王爷呢?” “靳姑娘。。。” “够了!” “啪”! 肖未和决以为殒是因为前朝的事心情不虞,恐怕因此连累了靳妩,这才一唱一和的拼命替靳妩说着好话。 可是殒的心情不仅没有丝毫的好转,反而突然爆喝一声打断了他们。同时右手猛地一用力,他手中的茶盏发出一声脆响,裂成了无数碎片。 殒一松手,上好的青花瓷片纷纷脱离他的掌心掉在了地上,连带着还有滴滴鲜血随之滴落在瓷片之上。 堂中突然死寂一片,肖未和决面面相觑,震惊万分。 “近日政务繁忙,实在疲乏之至。接待不周,还请大哥和肖将军恕罪,改日我必登门谢罪。来人,送客。” 殒也不顾他一手的鲜血,只是自顾自的行了一礼,居然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给肖未和决,就叫下人强行把他们送出了府。 眼看着肖未和决出了王府,殒却仿佛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几乎是一瞬之间就瘫坐在了榻上。 幸好今天全叔不在。 否则若是让他看见了今天的事情,后患无穷。 他疲倦的支着前额,微微闭着双眼,方才的事情几乎就像是一场梦。 他几乎无法相信他刚才居然做出了那样的事情。 可是掌心隐约传来的刺痛,还有不断滴落在瓷片之上的鲜血,却无一不在印证着方才的一切。 自从他从决的嘴里听到了靳妩开始,他终于明白决今日前来的目的居然是为了靳妩。 可是从他开始明白的那一瞬间,他就有些不对劲了。 他知道决一直算不上是一个好王爷,但是起码他也从未真正的助纣为虐,他的心里一直都还有这个哥哥。 可是他居然就这么把那句话给说了出来,他不仅驳了决作为一个王爷的尊严,他还伤透了他们之间最后的那一点兄弟情。 可是那一瞬间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仿佛下意识的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可是与此同时,他却发觉他的心里似乎有一股邪火正如岩浆一般喷涌而出,他就快要控制不住了。 所以,他只能选择沉默。 他拼命的压制着那股邪火,生怕一不留神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可是,那一声声靳妩,靳姑娘。 靳妩!靳姑娘! 不停的回响在他的耳畔。 你们凭什么这么叫她? 她的名字也是你们配叫的吗? 你们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和她这么亲密? 他拼命的压制着自己,可是肖未和决那一口一个靳妩、靳姑娘却像无数的火引,彻底点燃了他心里那一团邪火。 杀了他们! 有一个恶鬼在他的心里怒吼。 杀了他们! 他们凭什么和她这么亲近! 她是属于你一个人的,绝不容许任何人染指! 他,他,他们全都对她心怀不轨,绝不能放任他们活在世上! 那狂怒可怖的声音仿佛是来自幽冥地狱的怒吼,只有鲜血才能浇灭魔鬼的愤怒。 所以他喝止了他们,在他彻底迷失之前,用他自己的血换回了清醒。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靳妩出现之后,他脑海里就不时的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可是开始的时候,那个声音还很微弱,只是在他想要杀靳妩的时候才会跳出来阻止他。 所以一直以来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可是最近,那个声音却越来越频繁了。 那个声音不再只是微弱的叫嚣,它仿佛正在一步一步的吞噬着他的灵魂。 有时候他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杀戮的渴望,难以遏制的冲动。 魔鬼的信条,唯有毁灭方能重生。 他仍然是清醒的,可是他却几乎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 他清楚的记得,第一次是在他面对叶相的时候。 祁桢的冲动妄为果然带来了一系列的后果,叶相不敢明目张胆的找他算账,可是明里暗里却像条疯狗一样咬着不放,不停地给他找麻烦,逼他给他一个交代。 可是与此同时,梧州大旱,民不聊生。朝廷国库空虚,国难当头,叶相不仅不知收敛反而借机大肆敛财残害百姓。 他恨不得一剑杀了他。 杀了他! 那个来自幽冥的怒吼点燃了他的最后一丝理智。 他的剑已经架在了叶相的脖子上,可是他的手却开始颤抖。 清醒和疯狂仿佛只在那一瞬之间。 可是最终,他还是颓然的放下了手中的剑。 因为他曾亲口答应过景帝,无论如何都要留着叶相的一条命。 因为这是伊祁氏欠了叶后的。 可是他始终都不明白,父皇为了她,已经把半壁江山都赔进去了,难道还不够吗? 伊祁氏欠的债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彻底还清? 难道非要把这大好河山拱手相让,让这祁国的皇姓从此改姓了叶才算是个头吗? 他一直都不明白,所以他一直不愿意去见她。 她养大了他,可是她也给他带来了无数的痛苦。 他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那么他呢? 会不会有一天,连他自己也变得像父皇一样不顾一切? 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第五十四章 惊梦疑 肖未和决各怀心思忧心忡忡的走着,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就连一向恪守礼仪的决也没了客套的心思。 二人一踏出轩王府便草草道别,肖未微微垂着头,像一抹游魂一般从龙袍巷飘到了锦绣大街,最后毫无反应的飘回了乜舞楼。他满脑子都是方才轩王府里的那一幕,就连乜舞楼这三个奢靡绮丽的三个大字也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他就这么无知无觉的飘到了乜舞楼的三楼。 毕竟和失控的轩王相比,区区一座乜舞楼几乎就和草长莺飞的春天一般温暖。 钺一直坐在廊上眼巴巴的等着,眼看着肖未终于回来了,可是他那副模样却好像三魂不见了七魄。 人是完好无损的回来了,心神却仿佛还停留在千里之外。 他到底是去了一趟轩王府,还是去了一趟幽冥地府? 钺赶紧把肖未拉进了她的房间,肖未只是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的任由她拉进了房间。一进房间人刚坐下,可是猛地又站了起来。肖未又回到门边,附耳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片刻后才重新坐了下来。可是屁股还没沾到凳子,又猛地弹了起来。他走到窗边的榻旁,看似不经意的瞥了一眼窗外,随后才终于坐了下来。 短短几个时辰的功夫,肖未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简直是草木皆兵杯弓蛇影,谨慎得甚至都有些神经质了。 钺警惕万分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里却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 真是太古怪了。 “大哥?” 钺也靠着窗边的软榻坐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叫了肖未一声,肖未却只是紧紧的皱着眉头沉思着,根本没有丝毫反应。 “大哥?” 钺叫了一遍,肖未却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她只得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的面前。可是等了半天,肖未却只是一动不动的盯着那杯热茶。 她越看越不对,又叫了肖未一声,可是还是没有反应。这下她可彻底慌了神,也顾不得别的了,干脆一掌拍在了肖未的肩膀上。 “啊?!” 钺这一掌总算把肖未的魂儿给叫了回来。 他无意识的发出了一声感叹,眼神有一瞬间的空洞迷茫,似乎受到了惊吓,可是随后眉头却又紧紧的皱在了一起。 钺看着他的反应还以为他这短暂的回魂之后又要魂飞千里了,赶紧出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大哥?!你这究竟怎么回事儿?” 肖未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他根本不知道儿该从何说起。 他下意识的第一个念头,反而是在犹豫该不该告诉她。 他的嘴就这么微微张着,僵在了半空,眉头却几乎皱成了一道川字。 “大哥???!!!” “你。。。等等。。。你先别急,让我想想。。。这事儿实在太古怪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 “那你就从头说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去了一趟轩王府怎么变成这幅模样了?难道是玉娘她们出事了???” “不是,不是。你先别急,还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什么?你倒是说呀,可急死我了。” “好。好。我这就说。不过先说好了,你听完可不能生气。” “生气?这都什么时候了,我着急都还来不及,哪还顾得上生气。” 钺没好气的斜了肖未一眼,总算恢复正常了,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呐。肖未下意识的抿了抿嘴唇,这才犹豫着开了口。 “我原本想着若是这一趟不能像你计划的那般顺利,那么总得想办法留点儿什么痕迹,否则岂不是白去一趟。可是我左想右想却一直没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所以我到了轩王府以后也就没急着进去,反而在王府外面徘徊了半天。 可是我这一犹豫,竟然刚巧遇见了宁王。所以我灵机一动,就编了个借口,说是你和轩王之间生了些误会,你特地求了我前来替你赔罪。” “我求你去替我赔罪。。。?你这个借口可实在不怎么高明,轩王恐怕是不会相信的。” “轩王是不可能相信,可是宁王呢?我的目的原本就是宁王,并非轩王。果然宁王不仅信了,还主动提出陪我一道前去替你求情。” “宁王?。。。你把宁王也牵了进来?那玉娘的事你也告诉他了?” “自然是没有,这事儿该不该说我总还是有数的。” “那就好。。。可是。。。” 钺皱了皱眉,这事儿倒的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是肖未也是出于好心,而且他也并没有把玉娘的事告诉宁王,只能希望宁王不会因此起疑吧。 “我一进王府就瞧见西苑门口站了四尊门神,想必你那个玉娘应该还住在里面。可是如此一来,我自然就更加没机会留消息了。幸好我早有准备,诓了宁王跟我同去,再特意带着他从西苑那边绕行,一路上不停的在说你的名字,想来你那个玉娘只要不是聋子总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钺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肖未这办法虽然把宁王牵了进来,倒也算是个不错的主意。 “。。。那后来呢?总不能就因为这事儿,把你吓成这幅模样了吧?” “后来。。。” 肖未不由自主的呢喃着,却又停顿了下来。 “后来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你倒是说呐。” “后来我和宁王一起见到了轩王,可是轩王的反应实在是太古怪了,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什么?” “。。。就好像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肖未沉默了一瞬,然后表情扭曲的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几个字。 “。。。轩王就是轩王,怎么可能突然变成另一个人呢?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这下轮到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肖未这话可真有些匪夷所思,什么叫做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他开始的时候还挺正常的,可是刚说没两句,他却对宁王冷嘲热讽的,当面驳了宁王的面子。说起来宁王也真是肚量大,没跟他计较,反而吃下了这个闷亏。我和宁王以为他是今日政务繁忙太过疲累,又担心他因此更加迁怒于你,所以就一搭一唱的尽力替你求情。轩王就一直在旁边听着,我还以为他听进去了,只是拉不下面子。谁知道他居然突然大发雷霆,暴喝一声打断了我们,连手中的茶盏都给捏碎了,当时血就下来了。我和宁王这下可就真是只剩下面面相觑的份儿了。一个发狂失控的轩王?这要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以为是痴人说梦呢,这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肖未下意识的摇着头,眼前又浮现出方才那一幕的情景。 这实在太难以置信了。 虽说他已经七年没有见过殒了,可是关于殒的传言他却是听过不少。 心狠手辣、老谋深算、疑心极重。 可是从没有任何人见过这样的轩王。 一个暴戾失控的轩王? 那怎么可能是蛰伏了十年,终于权倾朝野的轩王? 而且,当时那一瞬间,他从轩王的身上感受到了强烈地近乎疯狂的杀意。 杀意。 宁王也许并不一定懂,却无论如何也瞒不过他这个征战沙场的将军。 那一瞬间,殒是真的想要杀了他们。 他非常的确定。 这才是真正令他震惊失常的原因。 可是他却不知道,他应不应该告诉靳妩。 肖未下意识的看了钺一眼,只见她的反应似乎比他也好不了多少,起码一时之间是没这么容易想通的。 “还有什么?” “啊?” “大哥一定还瞒了我什么。” “这。。。” 钺虽然震惊万分,但是她毕竟不像肖未一般亲眼目睹,所以肖未的反应可是一点儿不漏的进了她的眼睛。 他对她有所隐瞒,而且还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这个想法自觉的飘进了她的脑海,她的话紧接着就这么脱口而出,甚至根本没有来得及思考。 “。。。他。。。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也许是我看错了。” “无论是对还是错,还请大哥据实已告。” 肖未皱了皱眉头,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他想杀了我们。” “什么?!你说轩王想要杀了你们?你?你和宁王?” “。。。那一瞬间,他身上的杀意就像汹涌的洪水一般,根本就连一点儿掩饰的意思都没有。这种感觉。。。我不可能看错。” “可是为什么?这完全没有理由呐?仅仅只是因为你们替我求情?” “。。。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我想不通。就那么一瞬间的事情,他好像突然就失控了,就连一点儿缓和的机会都没有了。就那么一瞬间的事情。。。” “那在他失控之前,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他。。。他说,宁王这个王爷做得舒服,让他十分羡慕。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一直沉默着,直到那一瞬间突然就失控了。” “。。。冷嘲热讽,大发雷霆。。。无论哪一件都不可能是轩王做的事情呐。。。你确定那个人真的是轩王吗?会不会是别人假扮的?” “不可能。一个人的样子可以假扮,但是那个人的气度、行为却是很难模仿的。而且。。。而且这个轩王比以往那个不仅毫不逊色,气度狠厉反而强了数倍。一个比轩王更强更狠的轩王?这个世上有谁能够假扮?” “。。。可是。。。这真是太古怪了。。。” 钺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怎么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却突然被一样东西吸引了视线。 “。。。这是什么?” 肖未抬起了桌上已然冷却的茶,却有一小张白色的纸片从他的衣襟里掉了出来,刚好落入了靳妩的眼睛。 第五十五章 杏某村 肖未顺着靳妩的视线低下了头,却见那一小张白色的纸片正安静的躺在纯黑的锦缎之上,分外显眼。 肖未疑惑的捡起了那张纸片,可是那纸片的叠法有些古怪,他反复试了几次都没能打开,又不敢用蛮力,生怕一不小心毁了这张辛苦得来的字条。 “慢着。” 钺越看越觉得熟悉,这种叠法只有祁氏的人才会用,强行打开只会撕毁字条上的内容。 幸好她曾经看玉娘拆过。 她接过肖未手上的字条,小心翼翼的试了半天,总算解开了那张字条,但是纸上字迹已经被她揉捏的有些模糊不清了。 “对了!我想起来了!” 肖未猛地一拍脑袋,打断了钺的思路。 “什么?” “我回来的路上满脑子都是轩王的事,只记得似乎有个孩子被同伴推搡着撞到了我的身上,一定是趁那个时候放在我身上的。” “孩子?这倒的确是个不错的伪装,而且连你都没有察觉,其他人应该也没有发现破绽吧?”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那个孩子撞在我身上之后居然还哭了起来,紧接着就被他的同伴给拉走了,我可是一点儿都没有看出来。” “那就好。” 钺一边点了点头,一边仔细研究着字条。 ‘三日后 杏。。。村’ 字条上就这么简略的六个字,偏偏中间那个字却是怎么也看不清了,这可就麻烦了。钺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肖未拿过她手上的字条,只用一眼就明白了她的麻烦。 “这祁国上下,杏字开头的村子可不在少数。光是我知道的就起码有几十个,更别提还有那些我不知道的。别说三天,你就是花上三年也未必能走完,这下可怎么办?要不我再过去一趟,想办法给他们送点儿消息?” “不行。你才刚去过,马上再回去的话轩王肯定会起疑的。而且现在的轩王这么古怪,万一他真的。。。” “那这怎么办。。。就差这一个字,这根本就看不清了。” “别急,这字条上写的是三日后,而且他们今天还在王府里,就算马上出发最多也只有三日的时间。而且无论他们是彻底搬出王府,还是找机会溜出王府,都不可能去太远的地方,最多也就不过是在煜都近旁。这样一来,范围就小得多了。” “不错,不错,还是你聪明,我怎么没想到。我现在就回军营,查一查颍州界内有多少个杏字开头的村子。” 肖未迫不及待的就要离开乜舞楼,钺点了点头也没有阻拦他。 “等等。” “什么?” “。。。没什么,大哥小心,我在这等你的消息。” 肖未刚要出门,钺却突然叫住了他。其实钺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叫住肖未,也许只是想要告诉他,她真正的名字不是靳妩,但是她依然还是他的好妹妹。 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如果他问起,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她应该怎么回答? 一个莫名其妙半夜闯进她房间的登徒子告诉她的? 连她自己都怀疑那只是一场美妙的幻梦,又怎么能让肖未相信。 她不想骗他,却无法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她只得把那些话咽了回去。 也许将来的某一天,她能够光明正大的把一切都告诉他。 “主上,肖未今天到轩王府去了,但是出来的时候却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怎么个不对劲?” “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哦?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不清楚,当时就只有轩王、宁王和肖未三个人,宁王和肖未出来的时候都有些不对劲,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古怪得很。” “受了刺激?难不成这轩王府还闹鬼不成?” “这。。。” “话说回来,那轩王府不用闹也跟鬼蜮差不多了,而且肖未也是个纵横沙场的将军,一般的鬼见了他恐怕还得给他下跪呢。” “主上,您这真是越说越远了。轩王府怎么可能闹鬼呢?” 刑斜着瞟了琥二一眼,这小子真是越来越出息了,敢挑他的错了,真是翅膀硬了。琥二一对上他的眼神,也不敢再多说了。只是下意识的摸了摸后脑勺,憨厚的笑了笑。 “笑什么笑!轩王府闹鬼是假,你被琥大附身倒像是真的。以后我干脆都不用带你出来了,直接带琥大得了,反正无论带你还是带他最后都是一个样。” “别,主上还是带我吧,羿日部那破地方我可是待够了。” “行了,别废话了。管他轩王府是不是闹鬼的,我让你查的事儿怎么样了?你要是再查不出来那你就给我回晖都待着去。” “别啊,主上。。。晖都比羿日还无聊呢。。。我查了,我仔细查了。可是也只查到那位钺姑娘似乎是为了祁玉和祁桢的事情和轩王打了起来,然后第二天就被赶到了乜舞楼。” “祁玉?乜舞楼里的那个玉娘?” “没错,就是她。” “那祁桢又是谁?这名字听着耳生。” “祁桢原本是天玑的徒弟,但是十年前被送进了相府,然后他就一直叫做刃,直到最近才回了祁氏。” “刃。。。?叶烁光那个私生子?” “对,前几天还大闹相府,差点把命都给送掉了。” “呵,原来就是那个小子。叶烁光白生了这么多儿子,能见得光的都是些没用的废物,反倒是这个见不得光的倒还有些出息,偏偏叶烁光还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就他这点儿眼力劲儿还想着隔岸观火渔翁得利,真是活腻了。” “主上说的是,这个祁桢的功夫确实不错,心也够狠。” “那这个祁玉和祁桢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似乎是有些私情。。。” “私情?天璇和天玑的徒弟?呵,怪不得,轩王居然没有马上杀了他们?” “据说轩王原本的确是打算杀了他们的,那位钺姑娘似乎也是因此才和轩王打了起来,但是钺姑娘败了。” “她受伤了么?” “。。。那倒没有,最后是天玑出手,这才阻止了轩王,也因此好像和祁全都翻了脸。” 琥二暗暗在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个主上还真是关心这位钺姑娘。 “天玑倒还真是个难得的好师父,你说他年纪越大心倒是越软了。难道是年轻的时候亏心事儿做多了,怕死了之后下地狱么?” “。。。” “你说钺盘算的事儿会不会就是想成全祁玉和祁桢?” “确实有这个可能。但是除了这几个人,谁也不知道,但是这几个人又都被轩王盯得死死的。要我说,主上既然这么想知道,那直接去问那位钺姑娘不就完了么,我觉得她肯定会告诉主上的。” “你小子这不是废话么?我要是能直接去问她,我还用得着让你去查么?” “哈?那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不肯告诉主上?” “不是。。。我上次说了,下次再见她的时候就一定要带她走,我总不能食言不是。” “哈?” 琥二楞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原因。原来刑就是因为不愿意做那自个儿打脸的事儿就非得让他去查这么难查的事儿,他累死累活的几乎跑断了腿,刑却还成天威胁着要送他回晖都了。 他的命怎么这么苦哟,还不如让琥大来算了。 “要不你替我去问问?” “。。。这。。。我当然愿意为主上代劳,但是乜舞楼那防备实在太严了,我这功夫根本进不去呐。” “那你还这么多话?还不赶紧给我去查?实在查不出,不还有个肖未呢么?” “是。。。主上说的是。。。” 琥二那一张脸聋拉着就跟个大苦瓜似的,焉了吧唧的。 “还有,给我盯紧了轩王府。” “是,我这就去办。” 琥二不情不愿的出了门,刚出门却听说肖未居然回了军营。镇北军营可不像乜舞楼那般防卫这么森严,而且肖未居然这个时候回了军营,难道有什么重要的事? 琥二吩咐了几个人代他去了轩王府,他自个儿却向着城外军营的方向去了。 肖未一回到军营,就忙不迭的找出了祁国的地图。幸好他是将军,否则这东西可到不了他的手里。不过就算有地图,也未必能找出答案,毕竟这地图可是十年前的老家伙了,谁也说不好这些年有没有变迁。 肖未仔细研究了半天,颍州界内杏字开头的村子满打满算也就五个。去掉两个差不多已经接近淮河界的,还剩下三个却都有可能。肖未犹豫了一番,又把其中一个叫做杏禾村的村子划去了。 因为那地方地处旷野,村子周围全是一马平川的良田。但凡懂些排兵布阵的人都不会选择把那样的地方作为据点,因为一旦遇袭,周围连个隐蔽的地方都没有,基本就是一个活靶子。 靳妩那些朋友虽然未必懂得行军打仗,但是那些江湖人恐怕更不会挑这么个地方。肖未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三个村子的情况记了个大概,虽然他认为不可能,但总归还是听一听靳妩的意见为好。他想到这,就把地图收了起来,急匆匆的走出了营帐。 肖未刚走出营帐,就有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潜进了肖未的营帐。那人一进营帐却发现肖未这营帐未免也太干净了些,一眼之下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除了那一卷羊皮纸未免太干净了些,放在那一排灰尘扑扑的图卷之间可实在有些扎眼。 琥二嘴角咧开一抹笑意,刚打开那一卷羊皮纸却听见一阵脚步声已经到了帐篷外面。 第五十六章 跑火车 肖未刚掀开帐篷就看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谁?” 那道黑影似乎想躲到帐篷的暗角处,却晚了一步,被肖未逮了个正着。肖未下意识的出手拦住了那个黑影,两人就这么缠斗在了一起。 这人的武功倒算不得十分高明,但是武功路数却十分古怪。肖未一时有些手忙脚乱,却也被激起了战意,竟连出声示警都省了。 “听说肖将军回来了?居然也不告诉我老水一声,真是太不够义气了,亏得我还这么担心他。” “水将军你到底是担心肖将军,还是生怕落下了什么好戏?” “小泰来,你这就不对了,老水我明明是一片真心付明月,你这轮明月却偏偏要把我往沟渠里带,你这分明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看来水将军那几本古籍的确没白读,真是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可是我怎么记得前几日我误入将军帐中却看见将军手中的《大学》似乎拿反了?” 肖未和琥二激战正酣,却听见一个嘹亮如钟中气十足的声音和一个平平淡淡清凉如水的声音正一唱一和的往这边过来了。 这下你可逃不掉了。 肖未紧紧抓住了琥二的手,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琥二脸色一变,转头看了一眼帘子的方向,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我是来帮你的,我知道她想做什么。” 琥二压低声音飞快的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肖未一愣,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可是紧接着眸色却暗了下来。 脚步声距离肖未的帐篷只有三步之遥了。 肖未深深的看了一眼琥二,突然松开了紧握的手,瞟了一眼矗立在旁的屏风。琥二顺着他的视线一扫,人影一闪,已经消失在屏风之后。 他刚藏好,就听见帐篷帘子被人掀开了。只见一个面容粗犷身形魁梧的大汉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平平无奇面无表情的年轻人。 “这不是在吗?泰来你这个臭小子又骗我。” 谷泰来脚下一顿,不是说肖将军急匆匆的回来,凳子还没坐热又急匆匆的出去了么。 谷泰来跟着踏进了肖未的帐篷,一眼就瞧见肖未正好端端的坐在帐篷里,想必真是那几个小子看花了眼。 “水将军,你这消息可真是灵通,肖未这才刚回来你就来了。” “那可不,肖将军这几日不在军营,老水我可是惦记得紧。一听说你回来了,我马不停蹄的就赶来了。” “那肖未还真要多谢水将军的关心了,敢问水将军这马在何处?” “小泰来,还不快去把我的马牵来让肖将军看看。” 被称作水将军的大汉作势抬手一挥,那年轻人却只是淡然的看了他一眼,丝毫也没有出去牵马的打算。 “我记得将军的马昨日才送到马场去练跑了,没有一个月不许出来,将军这是要让我到何处去牵马?” “哎我说小泰来,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参将呐?就咱两这过命的交情,你能不能不拆我的台?” “泰来的确是水将军的参将,可是泰来和将军你却都同属肖将军帐下。” “哎,肖将军你看我说啥来着,这煜都就不能回。你看这刚回来几天,连小泰来都学会这一套含沙射影的功夫了。” 肖未微微一笑,却没接这位水将军的话头,反而话锋一转直奔水将军的七寸而去。 “照我说,小泰来可是大有长进,越来越像个参将的样子了。不过水将军这墨水也没白喝,至少这回这个含沙射影可是用对了。” “得。你们两这是合伙欺负我这个没文化的粗人。” “闲话少说,水将军这么迫不及待的往我这跑却没带酒,该不会当真只是为了来看肖未一眼的吧?” “将军你这是说哪儿的话,我老水这不一直惦记着你吗,一听说你回来了自然要赶过来看看。” “泰来,水将军真有这么惦记我吗?” “回将军话,水将军的确是日思夜想的惦记着。” “哎,这不就对了吗。不过小泰来,你能不能换个词儿?什么叫日思夜想呐?这肖将军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我日思夜想的惦记着他?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水将军一拍大腿,顺着谷泰来的话头就爬上去了,可是谷泰来一扭头又让他扑了个空。 “水将军惦记着是不假,但是他惦记的对象似乎并不是肖将军。” “我说小泰来,你这就不对了,你。。。” “哦?不是我,难道还真是个黄花大闺女?” “那哪能啊,我老水是那样的人吗?我。。。” 水将军一听这两人话锋一转就有点儿坐不住了,不过他究竟是心虚还是生气可就不太好说了。偏偏谷泰来连反驳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就把肖未的话头给接了过去。 “不瞒肖将军,还真是个黄花大闺女。” “小泰来快给我说,究竟是谁家的姑娘这么倒霉?” “哎,我说肖将军,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什么叫倒霉啊,合着让我老水惦记上就是倒霉呗?” “要说起这位姑娘,肖将军也是认识的。” “我也认识的?” 水将军嚷嚷半天压根没人理他,这下却轮到肖未傻眼了。别说一个小小的煜都,就算数遍整个祁国,他认识的姑娘也不够两只手的数,而且还得是水将军也认识的,那数来数去就只剩下当今的皇后娘娘和肖夫人了。 “可不就是那位大败将军的靳姑娘。” “啊?靳妩?水将军把靳妩给惦记上了?” 肖未这回可是真傻眼了,嘴张得都够塞个鸡蛋进去了。不仅如此,他眼角一转,分明看见那扇屏风似乎不由自主的动了一下,似乎有人吓了一跳差点把那屏风都给推倒了,幸好那人眼疾手快把那屏风又给稳住了。 不过还是发出了一声“咔哒”的轻响,却刚好被水将军的大嗓门给盖了过去。肖未的嘴角浮起一抹浅笑,看来这还真是有好戏看了。 “小泰来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被我给惦记上了?” “成天念叨着靳姑娘长,靳姑娘短的难道不是水将军你吗?” “那确实是我,但是。。。” “那不就结了,水将军对这位靳姑娘可是惦记得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就差梦里也念叨着了。。。” “哎哟,小泰来你可别再说了,你要再说下去,那肖将军肯定得误会了。” “原来水将军竟然对我那干妹妹生出了这般心思,肖未却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这兄长可真是不称职。” “别,我可没有什么心思。我老水这个惦记跟你们嘴里的那个惦记那可不是一个惦记,你们可别再给我添油加醋了。” “那水将军的惦记又是哪种惦记?” “再怎么说,肖将军也是咱镇北军的将军不是,竟然被一个小姑娘给打败了。虽然,咱们肖将军英明神武风流倜傥,已经把这位靳姑娘收做了干妹妹,但是她到底还是一个小姑娘不是。这事儿要传了出去,让咱们镇北军的脸往哪搁呐?以后咱们上了战场,那些个蛮子们肯定得戳咱们的脊梁骨,堂堂镇北军连个小姑娘都打不过,那咱们以后还能压得住那些个蛮子吗?所以呐,我老水这不成天惦记着,一定要请这位靳姑娘到咱们这来,跟众将士们比划比划,好好振一振咱们镇北军的雄风。” “。。。没想到肖未一时兴起,居然连镇北军的脸都给丢尽了。” “不。。。我老水不是这个意思。。。我。。。” 水将军这一番长篇大论说的那叫一个抑扬顿挫,热血沸腾,可是他这话放在在场这三位的耳朵可是怎么听怎么个别扭。 水将军这张臭嘴,一不留神就满嘴跑火车,也不过过脑子。这么一番话进了肖将军耳朵里那能好听吗?也就肖将军从来不跟他计较,要不他这颗脑袋可真不知道掉了多少回了。 谷泰来刚才拼命的给水将军使眼色,偏生这水将军嘴上说溜了,脑袋就不大好使了,愣是没反应过来。等他话说完了,发现不对劲了,也来不及了。 “看我老水这张嘴,一不留神就满嘴喷粪,肖将军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哪里的话,水将军这一番话可是说的十分精彩,肖未可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别,肖将军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您要是五体投地那我老水可就真得脑袋落地了。我老水就是手痒,劳碌命闲不住,一听这煜都里头竟然来了这么一位难得的高手,我可不就惦记上了么?我就眼巴巴的盼着肖将军能把这位靳姑娘请来和老水我切磋切磋,可是你说这等了半天,这位靳姑娘没等来,就连肖将军也没了音讯,所以老水我这心里头急呐,急的我抓耳挠腮的,恨不得挖地三尺把肖将军给找回来。” “水将军这几句话可真是实在。” 肖未一下没绷住,脸上露出了笑意。水将军一看,合计刚才都是装的呢,又拿他老水开涮呢。 “瞧您说的,我老水可不一直就是个实在人。哪像这小泰来,刚回煜都没几天就给学坏了。” “水将军。。。” 谷泰来无奈的看了水将军一眼,这个水将军。 “水将军的意思肖未明白,肖未既然已经答应了,那自然不会让将军白等,只不过靳妩这几日确实有些事要办,实在有些不便。等她得了空,肖未一定把她请来,好好和将军切磋一番。” “好,好。肖将军就是爽快,那老水这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水将军慢走。” 水将军一脸喜色的拽起谷泰来就想走,谷泰来无奈的摇了摇头,临走前还没忘了给肖未行了个礼。好不容易把水将军给打发走了,肖未刚抬脚想要把琥二给叫出来,帐篷帘子却又被掀开了。 第五十七章 叶公子 肖未脚步一顿,下意识的悬起了心。 难道他们发现了什么? 却见水将军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又从帘子边上探了进来,笑眯眯的说道。 “老水特地让人从肃州捎来几坛子好酒,等会儿吃了饭,老水再带上小泰来上将军这喝上几杯?” 肖未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还真是高估了这个水将军,不过自从轩王那事儿以后他也的确是有些过分紧张了。 “也好,我还有些想念肃州的风沙味儿了。” “好嘞。” 得了肖未的首肯,水将军可就更是笑成了一个烂熟的柿子花,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说罢水将军的脸就再一次消失在帐篷外。 但是肖未这一次却没有心急,反而听着水将军和谷泰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彻底消失,肖未才重新提脚走向那道毫无动静的屏风。 “还不出来?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肖未在屏风前站了半天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忍不住出声问道,却还是没有回应。 有点儿不对劲。 肖未双眼一眯,随后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推开了屏风。 哪还有什么人影,只有帐篷下沿那道勉强能容一人钻出去的缝隙正飕飕的往帐篷里刮着冷风。 那个人居然趁他不注意,硬生生在帐篷下沿掀了一道缝就这么从缝里钻了出去。 “砰”。 肖未气得一拳打在了屏风上,在心里把他自个儿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居然就这么让那个人从他眼皮子底下给溜走了,而且他对那个人的来历、身份、目的根本就一无所知。 就因为他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他居然就这么信以为真,还帮着他藏在他的帐篷里骗过了水将军和谷泰来。 那个人要是真的盗走了什么军中机密,那他肖未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得。 偏偏现在人已经跑了,他就是再生气也无处可撒,更要紧的是先看看那个人究竟偷走了什么。 这可真是奇怪。 肖未仔细的环顾了一圈,却发现竟然什么也没有丢。那些个重要的东西全都好端端的放在原处,就连翻动的痕迹都没有。 只有那一卷地图。 他明明记得之前他看完之后,就随手放回了原处,现在却掉在了地上。 看起来就像是有人正在翻看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来了,匆忙躲避却把地图掉在了地上。 肖未捡起了地上的地图,心里的疑惑却更重了。 这地图虽说勉强也算得上是军事机密,但是一来这地图的年份已经不短了,二来这地图上并没有记载任何的军防信息,所以对军务战事来说意义并不大。 而且,那人究竟是如何准确的选中了这份地图的呢? 肖未抬头看了看原本放置地图的架子,又对比了一下他手中的羊皮卷。 原来如此。 那么短的时间,那个人却能这么准确的判断出他动过的是这份地图,仅仅是这份眼力便已经算得上是出类拔萃了。 但是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靳妩? 可是看那人的武功路数完全不像是轩王手下的,甚至跟他以往所见皆不相同,而且靳妩也从未提起过还有这么一路人马。 难道连靳妩也不知道?还是靳妩明明知道什么却瞒着他? 肖未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找靳妩问清楚,可是一看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又心有余悸的退回了帐篷。 这可正是乜舞楼最热闹的时候。 他先前出了帐篷原本是打算直奔乜舞楼的,可是一看到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就打起了退堂鼓。不如好好休息一宿等明日一早再去也不迟,反正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急不来。 所以他才折了回来,没想到却意外生出了这么一段插曲。 可惜肖未最后还是决定好好在军营里休息一晚,否则他要是来了乜舞楼没准还能刚好赶上一场好戏。 “靳姑娘,楼下有人闹事,威胁着要见玉娘,否则就一把火烧了乜舞楼。” 钺正坐在房里盘算着玉娘的事,却有一个黑衣人轻声敲响了她的房门。 “什么人这么大胆?” “是。。。叶大公子。” “叶大公子?” 钺一愣,总觉得这个词儿听着有些耳熟,偏偏好像又没什么印象。 “叶丞相府上的大公子。” 那个黑衣人见钺没什么反应,又补了一句,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叶丞相家的大公子,怪不得听起来这么耳熟。 不过看来这位叶大公子似乎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连个名字都没有,要不是姓叶恐怕连乜舞楼的大门都进不来。 “我这就下去看看。” 钺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脸上却堆起一幅淡然自若的表情,一脚踏出了房门。 那黑衣人没有跟着她一起下楼,反而叫了一个侍女跟在钺的身后,他自己则一闪身又躲进了暗处。 “知道本公子是谁么?敢拦本公子的驾,你们是活腻了吧?!你!你!你!还不赶紧给我跪下磕头认错。还有,马上把那个什么玉娘给本公子叫出来。本公子大驾光临,她居然就打发这么个货色来伺候,简直就是不把本公子放在眼里!” “公子,您息怒。玉娘她已经不在我们这了,小的真不知道她去哪了呀。” “你不知道?在本公子面前你居然敢说不知道?我让你不知道!我让你不知道!” “公子。。。啊!” 钺还没下到一楼,就听见一楼突然响起了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她探出头一看,却见那衣冠楚楚的叶公子居然正对一个伙计拳打脚踢。那伙计双手抱头,叫的声音都哑了,那位叶公子却还一点儿停手的意思都没有。 叶公子身边还围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一旁的姑娘们有的被吓得花容失色,有的却暗自握紧了拳头,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姑娘,可是碍于身份却又不敢擅自插手。 至于那些个客人,看好戏者有之,心惊胆战者有之,却唯独没有一个敢挺身而出得罪这堂堂叶大公子的。 这些人中可有不少达官贵人,甚至还有祁国的顶梁柱,却都是这幅丑态,简直恨不得冲上去亲这叶大公子的鞋底了。 一丝冷笑浮现在钺的脸上,只见一个酒杯经由她的手,飞快的穿过人群之中的缝隙,准确无误的砸在了那位叶大公子踹得正起劲的脚上。 “妈的!哪个不要命的?居然敢砸我?知不知道本公子是什么人?敢砸本公子?信不信本公子马上一把火烧了你这破楼?” 叶大公子吃痛,下意识的缩回了脚,紧接着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 “无论公子是何身份,既然进了乜舞楼,那就是乜舞楼的客人。既然是乜舞楼的客人,我们自当尽心尽力的招待,但是也请这位客人遵守这楼里的规矩,不要打扰了其他的客人。” 钺一边说着话一边下到了一楼,原本团团围着圈的人群一听见居然有人敢得罪叶大公子,全都转头看向了她的方向。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本公子就是规矩。本公子肯纡尊降贵来你们这破楼,那是你们的荣幸,你居然还敢跟本公子讲规矩?本公子就是一把火烧了你们这破楼,也没人敢说半个字。” 叶大公子怒气腾腾的注视着钺的方向,可是等她真正走到了光亮里,那叶大公子却看得眼睛都直了。 “哟,居然还藏着这么水灵的姑娘,倒还真不枉这煜都第一楼的名声。” 叶大公子淫笑一声,色眯眯的盯着钺,眼珠子都快黏在她身上了。钺厌恶的瞟了一眼,却没有接话,只是吩咐下人把地上那个受了伤的下人扶了下去。 “美人儿,叫什么名字啊?” 钺还是没有答话,那群凶神恶煞的家丁一看叶大公子的眼神就自觉的把钺团团围在了中间,那动作配合熟练无比,明摆着不会轻易放了她,看来平时可没少帮着这位叶大公子干缺德事儿。 钺冷冷的扫了一眼那位满脸淫笑的叶大公子,恶心得晚饭都快吐出来了。 “哟,脾气还挺大。本公子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脾气越大玩起来才越带劲,你说是不是呐,美人?” 叶大公子见钺不理他,反而更加嚣张,伸出一只手就想往钺的脸上摸。 “嗷!!!” 钺早已做好了准备,他的手要是再敢往上摸,她可就顾不得什么轩王什么无灭楼了。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出手,就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突然从这位叶大公子的身后伸了出来,飞快的拧住了叶大公子的手。钺压根没看清那只手的动作,就只听见叶大公子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叫声,几乎把她的耳朵都给震聋了。 “你们这群废物!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我上?!。。。” “嗷!!!!!!!”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那一群家丁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这么看着叶大公子的手被拧成了奇怪的角度。叶大公子又开始咆哮起来,可惜他却忘了他的手可还在别人的手里。 “要么我彻底废了你这只手,要么马上给我滚。” 那人站在叶大公子的身后,钺看不见他的脸,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却有些熟悉。 “我滚,我这就滚,英雄千万手下留情。” “你给我等着,敢得罪本公子,你休想再活着离开煜都!!!” 叶大公子飞一般的溜出了乜舞楼,他的咆哮声却从门外传了进来。 钺原本还有些担心他这么一跑,迟早还要回来找麻烦。但是,和眼前这张似笑非笑,风华绝代的面容相比,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第五十八章 炉上酒 钺怔了一下,有些意外,紧接着却觉得脸上似乎有些发烫。 这人怎么神出鬼没的,还这么巧赶上了这个时候。 “在下初到贵楼,不知姑娘是否肯赏脸陪在下小酌几杯?” 刑似笑非笑的挑起了嘴角,装模作样的行了一个礼。 没想到他装模作样起来倒还真有几分翩翩绝世佳公子的派头,就是白费了他那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明明天生一副祸国妖姬的容貌,却偏要做一个杀伐四方的江湖客,不过这世上估计再没有别的人比他更适合这一身妖艳张扬、肆意狂放之至的绯衣了。 她向来都是一身沉闷低调的玄色劲装,他却唯独爱这张扬艳丽的绯红长袍。还总是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仿佛多系一根带子都是天大的麻烦。 真不知究竟是他们错投了性别,还是月老牵红线时故意做的手脚。钺暗自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不过他这一现身,再加上刚才那一幕英雄救美,围在旁边的姑娘们一个个都看得两眼放光。要不是被刚才那一幕吓得暂时还没缓过来,估计早就已经按耐不住扑上来了。 你这个风头出得倒是真不错。 钺扫了一眼周围的姑娘,眉毛一挑,也回了刑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小女感激不尽,一杯薄酒又如何能当得上公子如此恩德。” “不过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这一杯薄酒只为交姑娘这个朋友,朋友之间就不必言谢了。” “公子高义,小女佩服之至。这一杯薄酒我乜舞楼自然还是请得起的,这就请公子随我上楼吧。” 钺率先上了楼,刑长袖一甩大摇大摆的跟了上去,却不知他这绯红艳丽的长袖随意一甩,却甩中了多少暗自浮动的少女心。 那些嫉妒怨恨的眼神,可真是无趣得很。 但是女人的怨毒,却往往比男人的利刃更加可怖。 钺把这一切都收进了眼底,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只是自顾自的上了楼。 钺刚迈进三楼,就看见祁纹正站在走廊中间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靳姑娘把一个外人带到这来恐怕有些不太合适。” “这位公子可是我的恩人,难道我连请恩人到我房里喝一杯薄酒的权力都没有吗?” “可是。。。” “纹先生若是有意见,大可告诉那人把我从这里赶出去。当然,也请纹先生替我带句话,叶大公子吃了这么大的亏,恐怕是没这么容易咽下去了。正好靳妩也十分担心叶大公子回来寻仇,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因为此事让我从这里被赶出去,靳妩倒反而觉得是因祸得福。” 祁纹脸上的微笑一僵,暗自握紧了拳头,片刻后却又重新扬起了一抹微笑。 “姑娘说的是,这位公子英雄救美,一杯薄酒以为谢礼也是应当的。不过祁纹还是要提醒姑娘一句,姑娘的身子本不宜饮酒,还望姑娘以此为重。” “那是自然,多谢先生关心。” 祁纹一边说一边侧身让过了走廊,钺盈盈一笑带着刑从祁纹的身边擦肩而过。刑斜眼瞟了一眼默立一旁的祁纹,这小子看着有些面生,但是听起来似乎是轩王的人,这样一个人住在钺的隔壁,可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 “你怎么来了?” “公子稍坐,待我点亮烛火,再温上一壶酒,一定要好好谢过公子。” 钺一进房间就迫不及待的发问了,但是低声暗语之后接着的却是朗声之语,也不知道究竟是说给谁听的。 刑听着有趣,反而起了坏心,故意不答真问,顺着假话接了下去。 “那就有劳姑娘了。没想到我这一时兴起,竟能换得姑娘相陪对酌,已然是三生有幸。” “若是姑娘打算以身相许的话,那在下可就敬谢不敏了。”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公子过谦了,要不是公子出手相助,我这楼里这么多弱女子可就要平白受人欺负了,小女子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刑倒是自觉,第二句话还故意放低了声音。钺狠狠的瞪了一眼他,他未免也太过自觉了些,她何时说过要以身相许了。不过片刻后她眉毛一挑,那一句这么多的弱女子可是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的。 糟了。 刑暗自在心里骂了一声,他刚才光顾着出风头了,可是一点儿没注意那些个弱女子。此时听钺一说,才想来方才那些姑娘看他的眼神可真有些不对劲。 不过钺刚才对着那个恶心透顶的叶公子不仅一点儿不害怕,居然还有闲心去注意这些个无聊的东西,他可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看来,就算他方才不出手,钺也不会任由那位叶公子胡作非为。 看来,他这个一时兴起还真是来对了,起码他现在可是光明正大的坐在她房里喝酒,总比偷偷摸摸的好多了。 不过,在他能喝上钺亲手温的酒之前,恐怕还得先把眼前的问题给解决了。 “我想你了。” 他突然飞快的冒出了这么一句话,确保绝不会有除了钺以外的任何人听到。钺原本正背对着他,站在小炉旁温酒。刑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一闪而过,竟然让她觉得十分的不真实,仿佛只是幻听一般。 “你说什么?” 钺突然一愣,下意识的回了这么一句,竟然连声音都忘了掩盖,幸好小炉里的炭火正不停的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把她的声音掩盖了大半,但是也不能确定外面的人究竟有没有听到什么。 “我说,我想你了。” “姑娘这酒香飘四溢,必然是上等的好酒。” 刑又重复了一遍,但是这一次他说的可一点儿都不快,反而一字一句清晰透彻的响在钺的耳边。 要是让外面的人听见了岂不又是一桩麻烦? 钺一时有些失神,竟然没发现她之所以听得这么清晰的原因是因为刑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她的背后。 等她反应过来,猛地转过了身,他的双臂已经准确无误的环住了她,把她完全拢在了怀里。他的唇刚好在她的额头上轻擦而过,激起阵阵战栗。 他看起来精瘦,可是肩膀却十分宽厚,竟然能将她完全的拢在怀里。钺的心思不知不觉竟然飘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方,或许是她根本不知道现在这样的情形她究竟应该作何感想。 “我想你了,所以我就来了。” 刑贴在她的耳边又重复了一遍,温柔低沉的声音响彻了整个世界。钺的脑袋‘嗡’的一声就炸开了,仿佛有一道白光闪过,散落无数星辰。 钺察觉到他的注视,一抬头就看见他明亮深邃的眼睛正略带戏谑的注视着她,就好像她脑袋里闪过的星辰一般璀璨耀眼。 他肯定是故意的,故意想看她出糗。 这行字在钺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紧接着她突然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她刚才做了什么? 等钺的理智终于重新回到她脑海里的时候,却发现似乎已经发生了某些无法挽回的事情。 可是更有趣的,却是刑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主动给惊住了。竟然像个木头人一般僵硬的任由她温热的唇覆在他的唇上,眼神呆滞毫无反应,就像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 出来混可是迟早要还的。 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浮现在钺的脸上,但是不过一瞬间就垮了下来。她房里可是点着烛火的,方才那一幕若是让那些盯梢的人看到了,她可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若是再加上一个刑。。。 要是被殒知道了,估计只剩下血溅乜舞楼,英年早逝这一条路了。 她马上离开了刑的唇,下意识的向门窗的方向的望去。可是什么都没看见,却又被挡住了视线。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这句话再一次飘过了她的脑海,却顺便带走了她所有的理智。 刑的唇再一次的覆了上来,只不过这一次可完全不像方才那般蜻蜓点水的一吻。他滚烫的唇紧紧的摩挲着她,他的舌头趁她不注意竟然已经开始肆意的追逐着她,他的双臂像铁箍一般拥着她。 他的力气并不大,可是她抵在胸前的双手却怎么也无法推开他。 钺突然感觉背后一凉,才发现背后竟然已经是冰冷的墙面了。她有片刻的失神,可是下一刻他的手却抵住了墙面。 她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的冰冷,反而被他灼热的身躯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肺里的空气正逐渐变得稀薄,她的身体越来越软,仿佛所有的支撑都来自他鉴定的双臂。钺不由自主的抬起双臂攀上了他的脖颈,一只手温柔的覆上了他黑白相间的灰发。 钺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仿佛肺里的空气已经被压榨一空。 直到刑突然猛地推开了她,钺的神智有一瞬间的迷茫,紧接着她却看见刑双眼发红,正一动不动的盯着她,同时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他的手肘抵着墙,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发际,他急促而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 就像一头野兽。 刑突然猛地松开了她,钺突然失去了支撑,差点儿委顿在地。刑下意识的伸手扶住了她,可是紧接着却又猛地弹开了。 他的体温简直烫的灼人。 钺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怎么回事,却见刑已经一个箭步冲到桌旁,饮尽了杯中的残茶。 旁边小炉上的酒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正是起炉的好时候。 第五十九章 酒焰盛 原来不过就是一壶温酒的时间,却仿佛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钺看了看两侧,发现他们方才所处的位置竟然正好是烛光照不到的死角。但是这样漫长而怪异的沉默,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刑此时已经平静了许多,只是白净的脸上还有一丝潮红,丰盈饱满的唇就像一颗诱人的樱桃,而那双水波潋滟勾魂摄魄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她。 真是一个倾城绝艳的尤物,除了那一双锋芒毕露的眼睛。 与这样一个人纠缠不清,究竟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虽说她从不曾在意过他的容貌,但是男生女相原本就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而且还是如此绝代风华,难免要招来许多身不由已的祸患。 钺暗自叹了口气,然后才从暗角里走了出来。 刑的呼吸猛地一滞,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的情意竟然又有些卷土重来的迹象。 钺根本丝毫也没有意识到她现在的模样究竟有多么诱人。 眼波迷离,眼角还有一丝浅浅的绯红,往日里英气光彩的容颜此时淡了英气多了柔光,好一个妩媚多情不可方物的美人。 他从不在乎这些虚妄的皮相,红颜枯骨不过就是一张皮罢了,再美的容颜在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可是灵魂的香气却如同那毒香惑人的罂粟。 一旦迷心便再也无法抽离,只能永远纠缠,不死不休。 他忘了他究竟是何时中了剧毒,但是这毒竟然不知不觉的就这么入了心,缠了骨血,他再也无法抽离,也不愿抽离。 只愿执子之手,直到时间的尽头,再无分离。 刑镇定自若的喝下了手中的冷茶,注视着眼前妩媚动人的女人。看来他真要抓紧了,可不能让旁人钻了空子。 钺自然不知道这片刻之间,刑的心里已经上演了一出精彩纷呈的戏码。 她迎着刑的目光走了出来,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反而浮起一起胭脂色的红晕,平白又添了几分娇俏之色。 这下刑的目光可就更加不对劲了,钺连和他对视的勇气都没了。她的眼神四散飘忽,人也跟着飘到火炉旁去了。 刑眼角的余光突然瞟见门外似乎有几道人影闪过,看来他们已经起疑了。刑淡淡的收回了目光,不动声色的朗声说道。 “姑娘这酒烈香勃发,倒正是起炉的好时候。” 钺刚熄了炭火,正要拿起酒壶,却听见刑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她手上一滑,手中的酒溅出了几滴,刚好撒在了尚未完全熄灭的炭火之上。 “轰”! 仍然闪烁着火星的炭火猛地一下又重新烧了起来,钺一时惊呆了,竟然眼睁睁的看着火光马上就要燎到她的面前了。 完了。 钺心下一凉,下意识的往后一避,却已经晚了。 她避不过去了。 可是紧接着,她的腰上突然多出了一只手,他用右手挽着她离地而起,飞旋一圈落在了他的左手处,完美的避过了迎面燎起的火焰。 她手上的酒一滴也没有撒出来。 可是他的发梢却带起了火星。 “糟了!” 钺惊呼一声,急忙转身去拿桌上的茶水,可是他却已经飞快的抓起墙上挂着的钺心把带起火星的发丝利落干净的斩断了。 然后钺一回身刚好用壶里的残茶扑灭了随着发丝落在地上的火焰。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火炉里还剩下星星点点不肯熄灭的火光,只有地上那一簇烧焦的发丝印证着方才的惊险。 “你怎么样?还有没有烧到别的地方?” 钺心有余悸的大喘了一口气,突然反应过来急忙拉过刑上下看了一圈。 “没事,都这么大人了,还毛手毛脚的。要不是我刚才反应得及时,你这张脸可就毁了。” 刑不由自主的训了她几句,刚才那情况可实在是太危险了,再慢上一秒那火焰可就要烧到她的衣领了。 他的语气难免重了些,钺的眼眶却突然红了。 难道是他的话说的太重了? 刑有些后悔,可是顺着她的视线却看见了他突然缺了一大片的发丝。 钺根本没有在意他的训斥,只是突然觉得心里头有些酸涩。 她隐约记得,一直徘徊在她记忆深处的那个红衣人影的头发应该是纯黑的,乌黑柔顺如同一匹上好的丝缎。 究竟是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这样? “你。。。” 刑刚想开口,房门却猛地被人推开了。 方才的响动终究还是惊动了外面的人,一个黑衣人猛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刑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松开了揽在钺腰上的手。虽然他根本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但是他却不想因为他的出现影响了钺的计划。 “靳姑娘,属下在外面听见响动,这才。。。” “没什么,只是方才我手上一滑,不慎把酒溅在了炭火上激起了火星,幸亏这位公子及时拉了我一把。” 那黑衣人暗自扫视了一遍屋里的情况,地上烧焦的发丝和空气中飘荡的焦味都印证着钺的说辞,但是他又把目光移向了并肩而立的刑和钺。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位公子,都怪靳妩不小心,让你受惊了。但是今日这杯酒,恐怕只能暂时欠下了。还请公子改日再来,靳妩必定备上一桌佳肴,好好款待公子。” 钺一看那黑衣人似乎起了疑心,急忙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既然今日姑娘多有不便,那在下就先行告辞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刑眼看这黑衣人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对劲,心里头也明白过来,只得顺着钺的话接了下去。不过她这逐客令可真是下得干净利落,连反驳的机会都不给他。但是他总不能因此拆了她的台,暗自在心里苦笑一声,终究还是提脚离开了。 “公子慢走。” 那黑衣人又仔细扫视了一遍钺的房间,似乎并未发现什么疑点,也就退了下去。钺眼看着刑离开了乜舞楼,并未多做停留。可是眼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乜舞楼的大门外,她却突然想起,她竟然又把正事给忘了。 她不仅忘了跟他说玉娘的事,还忘了问究竟哪里能找到他。 现在他又走了,她又找不到他了。 钺气得恨不得把她自己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一包稻草还是一碗豆腐脑。可偏偏她现在就算敲开也没用了,他已经走了。 琥二狼狈的逃出了肖未的帐篷,全身上下灰扑扑的全是泥土。幸好这几日天干物燥一直没下雨,不然这满身泥腥味儿的感觉光是想想都让人臊得慌。 他原本打算直接回去,可是走到半路却被人给截下了,他只得跟着来人又到叶相府门外蹲了大半宿。 等到他终于可以回去休息的时候,走到门口却刚好遇见了同样踏夜而归的刑。 一个春风满面嘴角含笑,一个灰头土脸郁闷之至。 然后琥二默默转过了身,装作根本没有看见刑一般径自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人生真是处处有惊喜。 当你以为事情再也不可能变得更糟的时候,却会发现在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一点上,老天爷可从不忍心让任何人失望。 刑的眼力向来是极好的,所以他清楚的看见了一身狼狈,如同一条丧家之犬一般垂头丧气的琥二。 当然,还有那个‘你要是敢多问一句,我就马上狗急跳墙’的眼神。所以他最后还是默默闭上了正打算说话的嘴,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走进了院子。 等琥二收拾妥当之后,他一打开房间的门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酒香。 竟然是他最爱的马奶酒。 这一趟来的匆忙,又意外的待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带来的那点儿马奶酒早就喝了个一干二净,偏偏祁国又找不到这种酒,可把他馋的够呛。 没想到刑居然偷偷藏了些。 刑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自斟自饮,他对面还放着一个盛满酒的杯子。琥二默默的走到桌旁,拿起桌上的酒杯,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他放下酒杯,刑又为他斟满,一连喝了三杯,他心里那口气才总算顺了过来。 “你不是不爱这酒吗?” 琥二手上的杯子又满了,这一回他却没有急着喝下去,反而看着刑说出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知道你喜欢,我特意让幽图庸弄了些来,不过量不多,你省着点儿喝。” 可算这主上还有几分良心,不过听他言下之意,难道他们还要在这煜都待不少时日? “我们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马上就快要到换防的时间了,轩王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们总不能就这么一直等下去。” “如果真的赶不上,那就让琥山主持,反正这仗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起来。” “那怎么行?!换防的事儿你可从来没缺席过,要是这回突然换了山哥,难保他们不会起疑。” 琥二一听刑这话头,马上就急了,语气也不由得加重了。 “起疑又如何,难道羿日峥还敢造反不成?” “。。。你就那么喜欢她,甚至不顾整个北国的安危吗?” 琥二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他一直以来都无法释怀的问题。 第六十章 东南方 刑正抬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紧接着却毫不迟疑的把那杯酒给灌了下去。 一杯酒尽,他垂下眼睛凝视着空空如也的酒杯,一时之间周围的空气突然沉默得有些可怕。 琥二以为他是默认了他的话,一时心头火气,恨不得立马拂袖而去。 “二子。” 琥二猛地转过身,刑却突然叫出了声,这一声熟悉的‘二子’成功的阻止了他的脚步。 他已经多久没有听过这一声‘二子’了? 自从他们跟着他走出了琥丘,这一路杀伐征战,当初那四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不知不觉的都长成了如今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可是这一声熟悉的‘二子’却再也听不到了。 取而代之的都是那些阿谀奉承、谄媚讨好的‘二大统领’。 他们一直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可是越是明白反而越是怀念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他们长大了,可是他们在他的面前却永远都只是长不大的孩子。 “二子,我不想骗你。我绝不会弃你们于不顾,可是我也绝不能再失去她。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大哥,那她就是你们的大嫂,也只能是她。” 那一声熟悉的‘二子’让琥二想起了许多陈年往事,可是刑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冷水一般浇在了他的头上。 如果无法阻拦,那么就只能像一直以来的那样。 蒙上自己的双眼,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悬崖地狱,只要不顾一切的跟随着眼前的这个人,他从不曾令他们失望。 琥二沉默了良久,最后却失笑一般摇了摇头。 他不仅没能劝了他,却反而被他给说服了。 谁让他不仅是他们的主上,也是他们的大哥呢。 如果没有他,琥二这个名字恐怕早已是那千里冰峰之下的一捧冰霜了。 “今天夜里,有一辆马车鬼鬼祟祟的出了轩王府。驾车的是天玑,一出王府就径直驶出了城,向着颍州东南方向去了。” “车上的人看清了吗?” “黑布遮的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 “派人跟上去了么?” 琥二肯定的点了点头,但是随后却又补了一句话。 “但是以天玑的功夫,恐怕跟不了多久。更何况,我想我大概能猜得出他们去了哪。” “哦?你连天玑的心思都能猜出来了?” “下午的时候肖未急匆匆的赶回了镇北军,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又急匆匆的出来。我趁机潜了进去,没想到他竟然又回来了,所以才。。。” 一想到下午的事儿琥二就憋屈的要命,谁知道那个肖未搞什么鬼,明明出去了没想到一转身又回来了,害得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帐篷下沿开了一条缝,趁机爬了出来。 幸好肖未的帐篷是在军营的最里面,没有被人发现,不然能不能安全逃出来且不说,光是灰溜溜的爬出来这一条可就丢尽了他的脸。 “所以,你搞成那样是因为被肖未发现了?” “。。。我跟他打了起来,结果突然又有人来了,我只得告诉他,我是来帮那位钺姑娘的。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搏一把,可是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听进去了,还替我瞒过了来人,我才有机会趁他们说话的功夫逃了出来。” “肖未堂堂一个祁国将军竟然也不担心你是去窃取祁国军机的探子,居然就这么放了你。” 刑一听之下可真觉得这肖未是越来越有趣了,真不知是该说他大丈夫义薄云天,对钺这个妹妹可谓尽心尽力,还是该说他这个将军做得可实在不怎么称职。 “他可是为了那位钺姑娘才对我手下留情的。” 琥二斜着眼面无表情的补上了这么一句话,果然刑的脸色瞬间就变得精彩纷呈了。琥二心里早就暗笑出声了,偏偏脸上还得装得一本正经,认真之至,否则别的不说,光是刑藏着的那些马奶酒他可就千万别想再喝到了。 “就你机灵,还有什么?继续说,就凭这些可猜不出天玑的心思。” 刑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可不想再纠缠在这个问题上。不过这小子,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两天不骂提拎甩褂。 看来他这个做主上的对他们这几个小子可真是太过纵容了。 “咳。肖未虽然又折了回来,但是就他出去的那一会儿功夫,还是被我发现了他回军营的目的。” “你找到什么了?” “一张祁国的旧地图,上面有三个地方被圈了出来,但是其中一个最后又被划掉了。” “看来,这三个地方的其中一个应该正好是在东南方向。而今天早些时候,肖未正好去了一趟轩王府,天玑就想方设法的给他送了消息。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肖未带回来的消息并不完整,所以他才匆匆赶回军营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看肖未的样子可能刚好错过了正确答案。” “那你明天就想办法把这个答案给钺送过去吧。” “啊?。。。” 琥二怎么也没想到刑居然把这个差事交给了他,他不是巴不得天天都要去见那位靳姑娘么? 可是他却不知道刑今天不仅光明正大的见过了钺,还一亲芳泽纠缠了半天,但是却又因此引起了注意。虽然他并不确定那些人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轩王,但是明天再去的话,恐怕就真要引火上身了。 “小心点儿,尽量隐秘,千万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 刑想到这里,又补了一句话。这下琥二可就更迷糊了,难道他还有不隐秘过?不过直觉告诉他,这事儿还是不要再追问下去为好。 第二天一大早,肖未就直奔乜舞楼而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琥二也悄无声息的爬上了乜舞楼的房顶。 因为清晨时分的乜舞楼正是最安静的时候,却也是守备最松懈的时候。 而清晨时分的屋顶,正是他最好的机会。 琥二轻手轻脚的猫着腰通过隔壁的房子爬上了乜舞楼的屋顶,然后悄无声息的趴在了钺的房间上方。 琥二把一张纸条叠成了一个小卷,再用极细的鱼线绑了起来,然后朝着钺窗口的方向放了下去。 他这个办法的确隐秘之至,可惜他却算漏一件事。 钺还没有起床,她的窗户也还是紧闭着的。 琥二等了半天,那扇窗户却毫无反应,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了这件事。他真是千算万算怎么也想到,这位钺姑娘居然是个经常睡到日上三竿的大懒虫,这下他可真是哭笑不得了。 不过,肖未无意之中却是帮了他的大忙。 “钺?起来了么?” 敲门声接连不断的响了起来,紧接着肖未的声音便隐约传上了屋顶。钺可没想到肖未居然这么早就来了,睡的正香却被敲门声一吓,猛地惊醒过来。 她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盯着床顶发愣,直到肖未的叫声传来,她这才回了神。 “等等。” 钺应了一声,匆忙跳下床穿衣洗漱,折腾了半天终于打开了门。她刚把肖未放了进来,紧接着就转身打开了窗户。 琥二眼睁睁的看着那扇窗户打开了,可是接下来却没了动静。 她竟然根本没注意到窗户外面有东西。 难道是因为他叠的字条实在太隐秘了些? 这下琥二心里可是郁闷得呕血,他等了这么半天好不容易等到钺起床了,可是她竟然没注意到窗外有东西。 没办法,看来只得把那字条先收回来再说。 琥二只得慢慢的把那字条往上拉,可是刚拉了一点儿却猛地被人拽住了,紧接着就看见肖未的脑袋探了出来。 肖未刚坐下来,却看见窗外有一个白色的小条正在慢慢的往上移动,他马上下意识的冲上去拽住了字条。 然后他伸出头去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却刚好和琥二大眼瞪小眼对了个正着。 这不就是昨天那个人么? 肖未脑子里灵光一闪,马上就想翻出窗子追上去,可是紧接着却发现这窗户可实在太小了些,他根本连站都站不上去。 这下肖未可傻眼了。 钺眼看着肖未突然冲到了窗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张字条才反应了过来,紧接着探出头去却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屋顶上的人影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又让他给跑了!” 肖未气急败坏的低声骂了一句,钺却听出了他的话里似乎还有什么隐情。 “怎么回事?大哥认识刚才那个人?” 竟然让同一个人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两次,肖未简直气得脸都绿了,偏偏他现在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抓不住一个连逃跑方向都不知道的人。肖未暗自顺了一口气,这才不情不愿的把昨天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钺。 怪不得肖未刚才那么生气。 钺听完肖未的话,这才反应过来肖未这居然是双份的气闷,看来他这口气可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钺原本想笑,可是看了看肖未的脸色,还是决定不要把这双份的气闷变成四份为好。 “那人是不是留下了什么东西?” “对啊!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肖未的身子猛地一震,刚才光顾着生气了,竟然忘了他手里还抓着东西。他急忙摊开手掌,幸好那张字条还好端端的躺在他的手心。 钺拾起字条,小心翼翼的摊了开来,却见那字条上只写了六个字。 ‘东南方 杏禾村’ 第六十一章 杏禾村 肖未一扫那六个大字竟然大惊失色。 “怎么会是这里?!” 钺看了那字条原本倒没什么反应,反倒是肖未的反应把她吓了一跳。 难道这个杏禾村还真有什么特别之处? “大哥认识这个地方?” 肖未迟疑了一下,这才想起方才光顾着说那个人的事儿了,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他在军营里翻阅地图的结果。 可是怎么偏偏是这个地方呢? 就算这些个江湖人的行事作风,难免和他们这些行军打仗的不同,但是也不至于相差这么多吧? 这个杏禾村,无论他怎么想,也找不出任何的优势,劣势死穴倒是有一大堆。 真是古怪。 又或者,这本身就是个用来误导他们的假消息? “大哥?” 钺见肖未半天没反应,又试探的叫了一声,肖未这才回过神来。 “昨天我回到军营,翻看了以前的地图,刨掉几个太远的村子,最后剩下三个可能性比较大的。其中就有这个杏禾村,但是这个杏禾村却是最后三个村子里面可能性最小的。因为这个村子地处旷野,四周都是一马平川的良田,怎么也不像是个藏人的好地方。所以我才把这个村子划掉了,但是这张字条。。。” “这样说的话确实十分古怪。。。那你有没有去过那个村子?” “那倒没有,都是从地图上看的,不过那张地图已经有些年份了,也不能排除那村子已经起了变化。” “那么刚才那个人呢?你既然和他交过手,有没有什么发现?” “唯一的发现就是什么发现也没有,他的功夫路数跟我以往所见大不相同。而且,他虽然口口声声说是来帮你的,但是那毕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那是自然,但是我总觉得如果他是故意误导我们的话,为什么不选择另外两个可能性更大的村子,而非要选择这个明显会引起怀疑的村子。” 钺这话倒也有些道理,毕竟肖未已经能够确信那人已经偷看过地图,他就肯定知道杏禾村已经被肖未否决了。那么他如果想要误导他们的话,选择另外两个可能性更大的村子的其中一个的确更容易达到目的。 “假设这个未知势力的确查到了玉娘他们的行踪,那么只需要把其中那个假的透露给我们,无论我们信还是不信,成功误导我们的可能性都有一半。但是把这个明明已经被你否决掉的村子送到我们面前,反而必然会引起我们的怀疑。不过换句话说,这样一来,倒是可以混淆我们的视线。如果他是真心帮我们,那么这个最不可能的村子反而成了正确答案。但是如果他是为了误导我们,那么我们原先的两个选项突然又变成了三个,等于又给我们增加了麻烦。” 肖未听着钺这一会儿一半,一会儿变成了全部,一会儿又变成了三个,简直听得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而且这些所有的推论都只是可能,他们没法确定那人的身份,就等于根本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想帮他们还是害他们。钺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问题是她根本连那个人影都没有看见,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的身份。 不知道他的身份,就无法确定这个消息究竟有多少可信度。 不能确定这张字条究竟可不可信,就没法确定他们的目标究竟是哪个村子。 又是一个死循环。 而且,她更在意的是这一股突然出现的未知势力。 她对他们一无所知,可是他们不仅知道她,更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就连玉娘的行踪都极有可能被他们掌控了。 是友非敌,那自然最好。但如果是敌。。。 不直接对她下手,反而费尽心机的误导她。。。 难道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她? 那么又会是谁? “那我们就三个地方都去不就完了么?” 肖未猛地一拍脑袋,一语惊醒梦中人,把钺从这个死循环里头拉了出来。 这么简单暴力的答案还真是肖未的作风。 钺回过神来,倒觉得肖未的办法还是有几分道理。 既然无法准确的推断出正确答案,那就不妨三个地方都去,总不至于错过了正确答案。 可是这事儿说得简单,实际上却没有这么轻松。 “大哥这个办法倒是不错,但是这三个村子我们都没有去过,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那字条上写的三日后,但是并没有规定具体的时间。往多了说,只要是三日后我们无论何时赶到都来得及。但是也可能我们连一个晚上的时间都没有,过了约定的时间他们以为等不到我们,然后就再次转移了。” “你要不说,我还真把这事儿给忘了。我看过地图,按照地图上的距离推算,就算快马加鞭也起码要一整天的时间才能跑一个圈儿。” 肖未皱了皱眉,干脆取过笔墨纸砚,大概的画了一个路线图。原来这三个村子一个在东南,一个在东北,而另一个差不多在正北方向。 从煜都出去,无论是先到东南的杏禾村还是先去正北的杏李村距离似乎都差不多,而正北的杏李村和东北的杏桃村相距不算太远,但是东南的杏禾村和东北的杏桃村之间的距离就非常远了。 仅仅是从地图上看,杏禾村到杏桃村的距离就差不多是杏李村到杏桃村的三倍还要多。 这就直接导致了,如果他们选择先到杏禾村,那么就势必无法在一夜之间再折转赶到其余两个村子。 换句话说,如果他们选择了北边的两个村子,那么也就不可能再赶到杏禾村。 无论怎么选,他们都不可能在约定的时间内跑遍三个村子。 “这下可麻烦了,这样一来就等于把问题又绕了回去。” 肖未挠了挠头,没想到他白兴奋了半天居然是这种结果,这下他可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若是时间充裕,那么早些晚些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可偏偏他们根本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时间。 玉娘他们会不会在原地久留,还是一看等不到他们就再次转移? 这些都是未知数,却也是他们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钺也沉默下来,看来无论如何,他们都必须要选一个方向了。但是到底要选哪个方向,最后恐怕还是只有落在那个人身上了。 “关于那个人,你还记得些什么?哪怕只是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越详细越好。” 肖未一听,隐约也明白了钺的意思,但是那个人。。。他虽然和他交了手,但是那也不过就是很短的时间,匆匆一瞥实在想不出太多的东西。 “他的相貌、衣着、声音、语调,无论是多么细微的东西,只要是你能想起来的。” 钺又具体的解释了一遍,却见肖未的表情似乎逐渐有了变化 还真别说,经她这么一解释,肖未脑子里那团模糊不清的印象仿佛突然之间就变得具象了。 肖未又细细的回想了一番,然后猛地直起了身子。经钺这一引导,他脑子里竟然真的从头到脚逐渐勾勒出了那个人的形象。 “他戴着面罩,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我看见了他的手,肤色偏黑,手上有粗茧,肯定是常年握兵器的手。还有他的口音。。。他的口音。。。有些像是北国人!” 肖未突然想起了那个人说话的腔调,之前他没有在意,如今却发现那个人说话的腔调完全不像是祁国人,反倒和那些北国人有几分相似。 “北国人?” 钺脸色突然一变,怎么会跟北国扯上了关系,这样的话,肖未会不会怀疑她跟北国有什么关系? 钺下意识的看向了肖未,却刚好对上了肖未的眼神。 果然还是发生了,她最担心的事情。 肖未探究的打量着靳妩,那个怀疑一旦在他心里生了根,他就再也无法制止它的成长。 他真心相待的干妹妹,真的是北国派来的细作吗? 钺的心里有些发苦,可是她别无选择,只有毫无畏惧的迎上了肖未的目光。 无论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北国人,她都无法解释那个人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还有他们为什么要插手她的事。 肖未心里几乎已经可以肯定那个人就是北国人,但是紧接着却又出现了无数的疑问。 如果那个人是北国人,那么他怎么会知道靳妩的名字,还有她想要做的事情。 就算是因为靳妩的身份,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但是他们放在靳妩身上的注意力未免也太多了些。 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探子,那么他潜进了他的帐篷,不找军机却看地图,这哪里是一个探子的作风。 还有靳妩,如果她真的是细作,那么她的所作所为可真是一个完全不合格的细作。仅凭他多次邀她前往镇北军,她不仅不兴奋反而屡次拒绝这一点,就不符合一个细作的身份。 肖未心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如同天人交战一般,可是最后他却只说了一句话。 “无论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是为何而来,我都相信你一直是我的好妹妹。” 第六十二章 纸老虎 肖未话音刚落,钺鼻子一酸就红了眼眶。只是她马上低下头,把摇摇欲坠的泪珠都给逼了回去。 “谢谢大哥。” 钺低声开了口,声音带着些鼻音。肖未听出了什么,却只是为钺斟上了一杯热茶。 “大哥。。。” 钺轻轻啜了一口热茶,定了定心神。肖未继续研究着那张草图,总觉得也许有什么关键之处被他遗漏了。 那些推测算计的事情还是留给靳妩去做吧,一想起那些事情他一个脑袋就变成了两个大。相比之下,他反而对杏禾村本身更加好奇。 难道他真的遗漏了什么? 否则就算这些江湖人的行事作风和行军打仗有所不同,也没道理会选择这个不仅无处藏身,反而极其容易被包抄追击的地方呐。 “恩?” 肖未的心思早已飘到了千里之外,耳边划过钺的声音,只是下意识的答应了一声。 “其实我真正的名字不是靳妩。” 钺抿了抿嘴唇,突然下定了决心。 她明明知道现在不仅不是说这件事的好时机,甚至可以说是最坏的时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下意识的不想再瞒着肖未。 “恩。恩?!!!” 肖未全神贯注的回想着那张地图上的信息,冷不防钺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肖未心不在焉的答应了一声,刚答应完,人却一愣,然后声音就变了。 “什么?那是什么意思?你想起来了?你真是北国人?” “当然不是。其实我什么都没想起来,连这个名字都是他告诉我的。可是我一听就觉得十分熟悉,这种感觉不会错,他没有骗我。” “那这个他。。。又是谁?” 没想到刚才那个信使的身份还没有搞清楚,现在却又冒出了另外一个更加奇怪的神秘人。 肖未一个脑袋都快变成两个大了,还不如留在北境戍边呢,明刀明枪的多爽快。这一回煜都,成天都是这些算计来算计去的破事儿,这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动的脑筋都快比他在北境七年加起来的次数还多了。 “他只告诉我他的名字是刑,我的名字是钺。其他的事情,似乎连他也想不起来了。我知道这件事情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所以我才一直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你。但是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担心继续瞒下去反而会生出更大的误会,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所以大哥。。。” 钺这最后一声大哥叫的那可真是欲语还休,期期艾艾,可怜兮兮,把肖未那看起来坚硬无比,实际上就是一个纸老虎的心肝一下就给戳爆了。 他那口气就这么卡在嗓子眼里拐了十八道又给憋回了心里,不仅没给他自个儿憋岔气了,反而被这一声‘大哥’叫得整个人都舒畅无比。 钺。。。? 钺忧心忡忡的转头看向了肖未,可是肖未却只是怔楞着,似乎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个单纯的名字并不重要,可是那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却远远超过了这个名字本身。 肖未一直以为靳妩只是一个遭遇大难、失去记忆、无依无靠的女子,可是突然之间却发现,她的过去也许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 可是那又如何呢? 无论她过去曾经是谁,将来又会成为谁,他肖未所认识的自始至终不都是眼前的这个人么。 “哪个钺?” 钺沉默着站在一旁,偷瞄着肖未的反应,可是没想到肖未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然后问出了一个这么简单的问题。 钺有些意外,愣了一下,下意识的转头看向了墙上挂着钺心。 肖未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有些意外,可是难道还有比这一个更适合他这个好妹妹的么? 他的嘴角却绽开了一抹释怀的笑容,凝视着钺心喃喃的说道。 “的确很适合你。” “大哥你。。。” “他。。。是什么人?” 钺没有马上回答,反而微微垂下了头,脸上闪过一丝羞涩的红晕。看来这个神秘人倒还真有些本事,竟能让他这个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都有了害羞的时候。肖未有些意外,对这个神秘人更加多了几分好奇。 可是钺回过神来,一张微红的俏脸却悄悄变了颜色,显出几分犹豫不定的神色。 “如果我说除了刑这个名字我对他一无所知。。。大哥会反对吗?” “什么?!一无所知!?” “除了他的人和名字,我甚至连他住在哪都不知道。。。每次都是他潜进来见我,但是我却一直都忘了问他。。。否则这件事要是有他相助的话,倒真是一大助力。” “你说什么?!他能潜。。。!” 肖未一愣,紧接着却一下叫了出来,吓得钺赶紧捂住了他的嘴,生怕进了外头那些人的耳朵。 如果说肖未方才只是小小吃惊的话,那么现在就是惊讶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这乜舞楼的防备虽然他并没有完全见识过,但是这毕竟是轩王的地盘,再加上他见过的那些架势,背地里比这明面上的只怕是数倍还不止,就算称之为龙潭虎穴也不为过。 可是那个人却可以悄无声息的来去自如。 肖未及时收住了声音,可是眉头却皱在了一起。 “我原本想着无论他身份如何,只要你真心喜欢他,我这个做哥哥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会成全你。可是如果真如你所说那般,他竟然能够在这种地方来去自如,恐怕也绝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你。。。” “大哥放心,我相信他不会害我。” “也好,你看人向来比我这个做大哥的厉害,只要你想好了,大哥就不拦你。可是轩王。。。” 肖未话音未落,就看见钺原本羞涩雀跃的表情一僵,突然变得十分复杂。肖未恨不得打自己两耳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话一落地就再也不可能收回了。 但是这事儿差不多已经明显得傻子都能看出来,也不知道他这个向来聪明的妹妹究竟是当局者迷还是故作不知。 而且不仅有一个轩王,还有一个举棋不定的宁王。。。 “。。。我和轩王。。。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我和他。” 钺沉默了片刻,最后却是喃喃自语一般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她似乎并不是想要说给肖未听,只是随口一语,却仿佛印证了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命运。 肖未看见她的嘴唇似乎动了动,似乎有只言片语划过他的耳朵,他没有听清,可是他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 “先不说这些了,眼下还是杏禾村的事要紧。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杏禾村有什么奇特的地方。而且那个人说话的口音虽然有些像是北国人,但是跟我以往所见似乎又有所不同,我也不能确定。还有,他潜进了我的帐篷,不偷军机偷地图,这可不是探子的行事作风。” “而且,我们还忘了一件事。无论他是不是北国人,我们都可以肯定他不是轩王的人,玉娘更不可能把这么一个身份可疑的外人牵扯进来。无论他是想帮我们还是故意误导我们,他都必须要先知道确切的消息才能动手脚,那么他的消息来源就只可能是盯梢。你昨日去的王府,出来以后收到的消息,说明昨日你去的时候他们一定还在王府,那就只可能是昨天晚上离开的。想必他们一出王府,就被人盯上了,然后今天一大早那人就把消息送到我这来了。然后。。。” “你等等,让我想想,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肖未听着钺这一连串的推论,表面看起来似乎没什么毛病,可是肖未这个武痴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只得出言打断了钺。 “对了!我跟那个人过过招,他的武功路数虽然古怪,但是也算不上什么绝顶高手。凭他的功夫要跟上轩王的人而不被发现,恐怕没这么容易吧。” 钺听完一愣,她还真是忽略了这个问题。 肖未只知玉娘,却并不知天玑也参与了其中。他跟那个人交过手,那么他的估计应该不会错。换而言之即便他逃过了玉娘和祁桢的耳朵,却怎么也逃不过天玑。 祁桢重伤,玉娘也好不到哪里去,天玑不可能放心把他们交给别人,那么天玑就必然是跟他们一路出发的。 那么他又怎么可能暗中跟了他们一路却不被发现呢? “我明白了!那个人看过地图,他根本不需要跟上他们,只要看他们走的方向就可以推断出他们的目的。如果是向北走的,那么杏李村和杏桃村还无法确定,但是如果走的是南方,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最大的杏禾村了。”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所以那个人应该是看到他们往东南方去了?” “但是。。。” 钺刚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可是紧接着却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 “大哥你看,按照地图上的距离,从煜都出发,无论是去这三个地方中的哪一个,都可以在一天之内到达。他们给我们的消息是三日后,也就是后天,可是他们昨天晚上就出发了。除去各自赶路的时间,还剩下一整天的时间都是空白的。会不会我们都错了,他们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杏禾村,所以你才想不通这个杏禾村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让我想想。。。昨晚。。。后天。。。还真是空出了一天的时间。” 肖未皱紧了眉头,仔细的回想着那张地图上的情况,似乎确实还有两个村子来着。。。 “不可能!” 肖未盯着草图想了半天,却猛地抬起头来十分肯定的吐出了三个字。 第六十三章 金玉糕 肖未竟然这么坚决的否定了这个可能性,钺有些意外,可是肖未似乎还有没想通的地方,一时沉思着,直到他的脸上突然浮起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难怪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一招声东击西可是行军打仗常用的招式,我居然连我的老本行都给忘了。” “声东击西?” 钺楞了一下,可是紧接着这四个字却像一根线一般,把所有散落的珠子一颗接一颗的串了起来,这下全通了。 “我明白了。他们的目的地根本就不是杏禾村,之所以选择东南方就是为了甩掉后面的眼线。也许他们一开始并不是为了躲避这个突然出现的探子,但是却意外的连同这个信使要也给误导了。再加上这字条的内容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所以他们根本就不会发现这多出来的一天,自然就会把杏禾村当做他们真正的目的地。” “没错,这样就可以解释多出来的一天究竟被用在了哪里,而杏禾村的疑点也就不再是问题了。” “可是这样的话,杏桃村和杏李村又没法确定了。” 肖未顺着钺的话点了点头,根据他们目前掌握的消息就只能推断出这么多了。剩下的那两个村子,挨得太近,又没有任何线索,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无妨,这两个村子距离不远,我今晚先去打探一番再做打算。” “我跟你一起去。” “你若能跟我一起去那自然最好不过,可是这楼里人多眼杂,你若是溜了出去难保不会被人发现,回头再坏了大事。。。” “大哥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就算不为今天,后天不也还是得溜出去吗。而且大哥一人前去,万一错过了什么记号那岂不是可惜了。” “这倒也是,他们那些个记号还真不是我这么一个外人能知道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 晚上我和大哥同去,真有什么问题也好商量。” 肖未赞同的点了点头,一低头却见明媚的阳光正透过窗扉在桌上投下一个斑驳的影子,他转头看了看窗外,果然正午的日头已经高高挂在了头顶上。 “一不留神都这个时候了。走,带你上熊木斋尝个鲜,吃完我就回军营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做些准备晚上再来接你。” “何必这么麻烦,大哥要不要试试这楼里厨子的手艺?虽说和那些名声在外的地方是没法比,但味道也还算不错。” “别。味道不错我倒是相信,这地方要是味道差了那还能有这么好的生意么。但是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往这里头一坐浑身都不对劲,就算是一桌极品佳肴放在我面前也味同嚼蜡。” 钺刚想笑,可是一看肖未的脸色,又下意识的抿起了嘴,结果就变成了一副似笑非笑的怪模样。 这模样可比直接笑出来还瘆人,肖未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然后自顾自的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就往外走。 钺只得赶紧跟了上去,一出房门就看见祁纹的房门竟然破天荒的大开着,人却没了踪影。 难道被他听见了什么? 钺斜眼看了看,房间里整洁干净,他带来的药箱也好端端的放在原处,不像是匆忙离开的样子。 而且她和肖未说话的时候都是坐在窗边,又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就算趴在窗外也不一定听得见,更何况是那些隔了墙的耳朵。 而且她明明早已亲手试探过祁纹,他不会武功。 钺正想找个黑衣人来问问祁纹去哪了,可是转念一想,这些黑衣人其实比祁纹还麻烦,恐怕问了也是白问,说不定还反倒是自找麻烦。 这么一想她只得暂时把心里的疑惑给压了下去,跟着肖未离开了乜舞楼。 他们二人密谈了一早上,心里又一直悬着事儿,连早饭都忘了吃,可真是饿狠了。 钺第一次到熊木斋,刚坐下来就听见肖未嘴里已经络绎不绝的冒出了一大串菜名,一眨眼的功夫就点了十几道,听得钺目瞪口呆。 看来她这大哥一日未见,饭量见长呐。不过按这个势头下去,肖未岂不是要吃成一个胖子,那还能上战场么? 钺眼看着肖未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念完了这一长串的菜名,等到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钺反倒有些担心那伙计究竟能不能记下这么多名字,却只见那伙计熟练无比的点了点头就下去了。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伙计又回来了。 连带着肖未点的二十几道菜,一道接一道的摆上了他们的桌子,连上菜的顺序都和肖未点菜的顺序一模一样。 钺看着那一个个袖珍得比她的脸还要小的盘子被陆陆续续的摆上了桌,这才明白了过来。 原来这里的菜式都是按人头算的,两个人两个虾饺连面都只有两口。怪不得肖未点菜的时候这么顺溜,吓得钺以为他准备在这熊木斋里头摆一摆那宫中御膳的派头。 “这伙计的记性这么好,做个伙计未免可惜了。” 肖伟一愣,可是紧接着却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意。 “原来你以为他是这里的伙计,不过这也难怪。” 这下轮到钺愣住了,上来点菜的不是伙计难道还是探子不成? 探子。。。 看她这脑子,真是中毒了,居然连一个伙计都能让她联想到探子。虽说这个伙计的记性这么好,倒是真有做探子的潜质,可他若真是个探子恐怕就不会那么毫无顾忌的表现出来了。 “他不是伙计,难不成还是个探子不成?” 钺心里明知不是,却打趣一般故意说了出来。肖未一时不察还以为她真这么想了,可是刚要反驳却看见了她微微上挑的嘴角,原来这小妮子是故意逗他呢。 “他要真是探子,那这煜都里头恐怕就没几个干净的了。” “怎么?听大哥的口气,这人的身份还有些不简单?” “说复杂倒也不复杂,其实他就是这熊木斋的少东家。” “少当家下堂做伙计?这事儿倒还真少见,不过也算不上是多大的事儿,就这么个身份恐怕还当不得那句话吧?” 钺仔细想了想方才那人的相貌派头,气度沉稳,进退有度,倒像是个见过世面的,不像那些个寻常的二世祖,一屁股吊儿郎当的脾性。 但是仅凭这一点,似乎又说明不了什么。 “就他一个少东家的身份自然是当不起的,但是他们老熊家这铺子却是从祁国祖皇帝那会儿就有了。据说当时就是一间两扇门板那么宽的小铺子,就这么一间小铺子不仅没被祁国那几百年的风风雨雨给压垮了,铺子反倒越来越大了。” “怪不得,那还真是正儿八经的老字号了。” 钺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没想到这么一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酒楼竟然也是几百年的老字号大家了,这么说起来的话这铺子的历史可比北国都还长了,要说他们的少东家是探子那确实不太可能。 “可不是吗,老熊家可真是这煜都城里头一号了。跟老熊家差不多年份的那些个大家,倒得倒散得散,能勉强撑下来的本来就没几家,像他们这样不仅没没落,生意反而越做越大的也就他独一份儿了。” 肖未一边吃一边聊起了熊木斋的东家老熊家的旧事,可是钺却不由得想起了白掌柜。 原来白家的事儿并不是什么从古到今独一份儿的悲剧,只不过白家倒得太快,又太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戏剧性,所以白家的故事才流传了下来。 可是更多的,却都在这条无情的长河中悄无声息的衰落了,连一点儿浪花都没能掀起。 一个大家的兴起,一个大家的衰落,其实都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毕竟几百年的风霜雨露,谁也不知道自家门前的屋檐什么时候就被砸穿了,再也庇护不了后人。 也许看起来是偶然,可是更多的却是积蓄已久的必然。 就像白家的事儿,虽说看起来是来势汹汹令人措手不及,可是其中却又积压了多少千丝万缕的必然。 不知道这老熊家的光辉背后又隐藏了多少风雨飘摇的故事? “那熊木斋的少东家又怎么会在这店里做伙计呢?” “这就是老熊家传下来的规矩了,没准还真是因为这条规矩所以才让老熊家能一直延续至今。” “哦?那究竟是什么样的规矩,居然这么管用?” 钺来了兴趣,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肖未。偏偏肖未不仅不说,还故意卖起了关子,慢悠悠的挑起一块十全十美金玉糕放进了嘴里。 钺拿他没办法,只得眼看着他跟小姑娘似的细嚼慢咽,很不得把那金玉糕彻底嚼成粉末糕才肯罢休。 肖未不肯开口,钺却也不催他,反而也学着他那样,慢悠悠的挑起一块十全十美金玉糕放进了嘴里。 她早就看准了,对她这个大哥可是既不能激也不能急,你越是吊着他,他自个儿就憋不住那急性子了。 不过,这金玉糕还真不错。 它这名字虽然叫金玉糕,但总不可能真是用金子玉石做的。看起来倒是金灿灿的有些耀眼,倒真有几分金子的色泽。 可是下嘴一咬,却发现这一层金灿灿的外壳里头包着的却是剔透玲珑,间或飘着丝丝缕缕白絮的软糕,竟然真像是玉石一般,更妙的却是这里头的软糕竟然都是九个十字拼接而成的一个大十字。 怪不得叫做十全十美金玉糕,且不论味道如何,仅仅是这份别出心裁的手艺就已经足以让这熊木斋立于不败之地了。 第六十四章 一面墙 肖未慢吞吞的嚼着嘴里的金玉糕,一边却忍不住暗暗斜眼瞟着钺。 奇了怪了,刚才明明已经把这小妮子的心思给勾起来了,她怎么突然又稳了下来? 半途而废,难得糊涂可不像是他这个好妹妹的作风。 肖未心里暗自纳闷,也不知道钺这葫芦里头究竟卖的什么药。可怜他嘴边的话却不能像那金玉糕一般,喉结一上一下,怎么上来的又怎么吞下去。 他这一记重拳挥了出去,以为正中要害,结果却发现里头居然是一块软绵绵的棉花。原本一击必杀的兴奋劲突然就这么落了空,没着没落的悬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的卡在了嗓子眼里。 这种感觉可实在太难受了。 “咳,其实少东家下堂做伙计的规矩放在老熊家的祖训里头可实在算不得什么。我听说老熊家的祖宅里头,有一面墙写满了字,全是熊家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开始的时候据说也就十来条,可是祖宗越来越多,规矩也就越来越多,等传到上一辈儿熊掌柜的时候已经写满了一整面墙,这少东家下堂做伙计的规矩只是那里头毫不起眼的一条而已。” “大哥可曾亲眼看过那面墙?那里头可还有什么特殊的规矩?” “那面墙就在老熊家祖宗的祠堂旁边,外人可是不能随便进去的,不过那里头流出来的事儿可不少。据说老熊家的少东家会在地上爬的时候就开始进厨房了,那些个有资历的厨子更是老东家亲手带出来的。而且不仅仅是学厨,还有上上下下从选材到结账这一整套的活计,包括伙计、厨子、掌柜、账房先生,只要这里头有的,少东家那就都得学,一样也不能落下。” 钺一边听一边咂舌,没想到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间酒楼里头居然还有这么多门道,不愧是屹立百年的大家族,这少东家当得可是真不容易。 “这熊木斋的少当家还真是不容易,十八般武艺一样也不能落下,怪不得熊木斋不仅没有没落,反而越来越好了。” “可不是,据说那整一面墙的祖训第一条那就是千万不能把让熊家的后人惯成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不仅对少东家要求严格,就算是偏房的子弟也不能白吃白喝游手好闲。” “原来是这样。。。” 钺喃喃自语着,难道这就是熊家和白家的差别? “不过话又说回来,熊家能够兴盛不衰,这些祖训的确功不可没。可是熊家教出来的子孙却都一模一样,不仅长得一样,就连行事作风都差不多。就说你刚才看见的那个,这一辈的少当家熊木昇,和他老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那副处变不惊一板一眼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那这熊木斋岂不是几百年都没什么变化?” “可不是么,虽说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坏事,可是总觉得有些无趣。” “大哥说的是,这老字号讲究的无非就是个传承,祖宗传下来的手艺自然是不能丢了的。但是时间长了老这么一成不变的,总觉得是少了些什么。” 二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的就把四十几个盘子都扫的差不多了。钺是早就吃不下了,肖未却让她好歹都尝上一筷子。 这一筷子又一筷子,尝着尝着就吃了个肚皮圆滚滚。等他们终于走出了熊木斋,钺都快走不动道了。 钺经过柜台的时候,还特意看了看那位传说中的熊掌柜。居然真像肖未说的那样,和刚才那位少当家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无非就是鬓角多了几缕斑白,脸上又添了几笔皱纹而已。 若是熊家那祖孙三辈站成一排,岂不就像是同一个人的少年、中年和暮年。 怪不得肖未嫌他们无趣。 如此刻板的人生活到最后,究竟活的是自己还是别人? 钺暗自叹了口气,也不再多想,和肖未二人有说有笑的走出了熊木斋,肖未顺道把她送到了青楼巷口就转头沿着锦绣大街出了城。 午后的青楼巷一片宁静,丝毫不见夜里的繁华盛况,看起来就像一条再寻常不过的小巷,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靡丽奢艳的香气隐隐约约的暗示着什么。 钺孤身一人慢慢悠悠的走在路上,看着那些已经磨得光滑可鉴的青石板,突然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不过一月不到的时间,她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接受了这个如履薄冰危机四伏的江湖。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许多东西似乎都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她而去了。 也许这就是成长,原来这就是成长。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猝不及防,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再回不去当初。 也许她应该感到幸运,相比那些自小在杀戮里长大的人,她已经幸运得太多。 这一路走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原本早该变成乱葬岗的一副尸骨了,可是她却活了下来。 有人拼了命的想杀她,却也有人拼了命的想保她。 而最可笑的,是她既不知道别人为什么想杀她,也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要救她。 她甚至连她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更何况是想杀她的人和想救她的人,也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让她活着好,还是永远消失的好。 殒那一次次的手下留情,她感觉到了,可是她却猜不透究竟是为什么。 殒对她来说是不一样的。 从她见到他的第一天起她就明白了,但是她却始终不明白,她对他究竟怀有怎样的感情。 自从离开了轩王府,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关于他的事情,都是从肖未那里听来的。 可是肖未口中的他,听起来却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陌生和遥远,似乎再无法和她印象中的那个殒联系起来。 她只是离开了那么短短几天的时间,却又生出了那么多她不知道的,令人措手不及的变化。 她想去看看他,看看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样竟然能把肖未吓成那副样子。 可是转念一想,见了又能怎么样呢? 殒,玉娘,天玑。 那些曾经以为无比重要的人,如今想起来却仿佛透着几分难以形容的陌生感。 他们明明仰望着同一片天空,可是他们眼里的世界却又似乎已经完全不同了。再加上一个突然出现的刑。 看到刑时那样羞涩雀跃的心情是真的,想起殒时那样苦涩难言的感觉也是真的。 他们在她的生命中究竟曾经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以后又将会成为什么样的角色? 她将会站在谁的身旁,她的双钺又会指向谁的眉宇? 这一场命运的交错终将驶向何方,又会连带着毁掉多少人的命运? 那些没有答案的疑问似乎全都随着半空中那一片飘摇飞舞的残红随风远去,只剩下这一座荼靡未烬的乜舞楼仍然无知无觉的伫立在原处。 “靳姑娘这是刚从外头回来?怎么不进去,反而站在这里发愣?” 一个冷淡如水的声音突然在钺的身后响了起来,钺心里一惊,回头一看才发现是祁纹。 看来她走神走的还真是彻底,连身后来了人都不知道。不过她也的确没有防备,总觉得这大白青天的难道还有人敢在乜舞楼的大门口对她下手。 “这么巧,纹先生也是刚回来?” “有几味药材用完了,想到外头的铺子里补上一些,却刚好也都卖完了,没办法只得去了王府一趟。” “先生原本就是那里头的人,回去拿些药材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是委屈了先生,为了我的伤不得不住到这来。不过我的伤也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想必用不了多久先生就可以回去了。” 祁纹露出一个极为清浅的微笑,仍是平时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有些不寻常的味道。 “乜舞楼也好,王府也好,无非就是个落脚的地方。住在这倒还少些烦恼,自然更算不上委屈。” 祁纹的语气和往常一样平淡漠然,可是他今天居然破天荒的对着钺说了这么多。而且他的话虽然平淡,但是这话里头的意思却好像没这么简单。 钺心里有些犯嘀咕,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一句,问了怕迎面一个闭门羹,不问却又放不下心思。 就这么眼看着祁纹跨过了乜舞楼的门槛,再不问可就真的没机会了。 “先生难道有什么烦恼?不妨说出来,虽然我未必帮得上先生,却总比憋在心里好。” 祁纹脚下一顿,紧接着却毫不犹豫的踏了进去。钺有些失望,刚准备进去,却听见祁纹的声音隐隐约约的飘了出来。 “我姓祁,那里却是伊祁氏的地方。你以为我是回去,可是终究只是寄人篱下,看他人眼色做事罢了。” 钺怎么也没想到祁纹居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直到祁纹的声音早已消失了许久她才回过了神。 她一直以为殒的接掌是让祁氏和伊祁氏这两个原本关系密切似乎却又仅止于此的姓氏,变得更加的密不可分相互依存。 当然看起来也的确是如此。 可是实际上呢? 也许这样过分密切唇亡齿寒的关系,其实只是某些人的一厢情愿,而并非所有人的意愿。 比如祁玉,比如祁纹,比如天玑。 也许这才是天玑为了祁玉不惜和祁全反目的真正原因。 第六十五章 夜阑珊 等钺反应过来想要追上去问清楚的时候,却见祁纹已经站在了他的房间门口。他察觉到钺的目光,抬眼迎了上去。 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就这么默然无声对视着。钺甚至有一种一闪而过的错觉,也许她能够窥得那张永远平静淡漠的面具之下的一角,可是就在这一瞬间的对视之后那两扇门板还是毫不犹豫的合上了。 就算她追上去了,恐怕也什么都问不出来。 祁氏和伊祁氏的事情,终究还不是容得她插手的事情。 钺平静的收回了目光,起码刚才祁纹那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已经足以说明他这一趟回王府的确是发生了什么,而且还不是什么不足挂齿的小事,否则也不至于让他一时心绪浮动,竟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但也只是仅此而已,想要从他那里套出更多东西是不可能了。 不过就这么一句话,也已经足够了。 钺最后看了一眼祁纹紧闭的房门,然后转身走向一楼那个隐藏着暗道的角落。她小心翼翼的打开了机关,刚一探身,浓重的黑暗就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 她脚下一顿,不由自主的生出些胆怯之意。 眼前是深重无比的黑暗,她的手中却只有一盏飘摇不定的烛火。 只是黑暗而已。 幸好不会有别人看到她这一瞬间的软弱和胆怯,否则要是让那些一直隐藏在暗地里蠢蠢欲动的手知道了,谁知道又会搞出什么别的乱子。 起码在把玉娘和祁桢平安救出去之前,绝不能再节外生枝。 可惜当初那个刚刚走出山野,白纸一般的小姑娘靳妩终究还是逐渐远去了。 无论她是否愿意,从来都没有拒绝的权力。 也许从钺这个名字飘进她耳朵的那一刻起,那个名为钺的真正的灵魂就已经在靳妩的身体里悄然觉醒了。 越是清醒她也就越发的确定,那个莽撞无知肆意妄为的小姑娘能够安然活到今天实在不可能只是运气好而已。 以前还有玉娘走在前面为她驱散黑暗,可是以后她不仅要自食其力,还要为身后的玉娘破开一条活路。 她握紧手中的烛台,然后迈下石阶,坚定无比的走入了眼前的黑暗之中。 她一边走一边点亮了两侧石壁上的烛火,直到再一次推开了那扇沉重无比的石门。空气中突然扬起了阵阵细小的微尘,仿佛是那些已经沉寂了百年的时光跟随着烛火,在空中飘摇翻飞好奇的看着这又一个陌生的外来者。 这座空寂无边的藏书阁简直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也不知道究竟埋葬了多少时光、秘密和杀戮。 钺走了进去,却只能听见她自己的脚步声在这一排排沉默的书架之间徘徊回荡。 恍如隔世。 她一路摸索着,寻找着,好不容易才在这些数目庞大的书架上看到了‘颖州志’三个字。 这就是她的目的。 她一直都是一个习惯刨根问底的人,肖未没来及解释的原因,她就要用自己的方式找出来。 还有那三个村子,她一定要尽可能的收集信息,才能做出最好的安排。 如果把这件事当做一场博弈,那么她一定是最为势单力薄的那一方,却也是最输不起的那一方。 她用最快的速度把那排书架上的古籍大致翻阅了一遍,大部分都是些寻常的史料轶事、风土人情。 对于这些不怎么重要的内容,她都只是一扫而过,仅仅对地理环境那一部分却是逐字逐句的认真看了一遍。 怪不得肖未十分肯定的否决了其他的可能性。 杏凉村在颖州和淮河的边界上,左脚在颖州右脚却在淮河。不仅路途遥远,而且从史料中可以看得出来,这种颖州不管淮河不问的地方从古至今都比较复杂。 天玑和祁全之间虽然生出了嫌隙,但是毕竟还没有挑明,也绝不会轻易挑明。所以即便天玑用某些她不知道的手段说服了殒和祁全,同意让他带着玉娘和祁桢离开煜都,他们也绝不会同意让他们到这样的地方去。 殒和祁全即便勉为其难同意他们离开,天玑却也必须要对他们有一个交代。除非天玑真的想要跟他们彻底决裂,否则这简直是连脑子都不需要懂就可以猜得出来的事情。 而且对天玑来说,恐怕也绝不想再牵扯到什么其他的人,横生枝节。 肖未肯定是不知道这些的,但是这种情况特殊的村子向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他只需要想到这一点,再结合这个地方的路途,自然而然就会排除掉这个村子。 至于剩下还有一个杏芳村,地方隐蔽、路途合适、地形条件周边环境也不错,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二十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几乎害死了全村的人,侥幸活下来的也纷纷迁了出去。 那地方在地图上已经是一个死村了。 就算是天玑他们这样的江湖人恐怕也不会喜欢住在瘟疫之地的满村荒冢上头养伤吧。 剩下的三个,东南的杏禾村虽然已经被他们排除了,但是钺还是特意查阅了一番。没想到还真被肖未误打误撞的给猜对了,天玑绝不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不仅像肖未所说的那样,毫无躲避之处,还有一个决定性的缺点。 那村子四面都是良田,正是因为村外不远处就有一条活水的河流,而且那条河的水流量还不小。 但是剩下的两个,原本距离就非常近,地理环境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根本无法确定究竟是哪一个。 好在钺原本也不指望透过这几本年代久远的古籍就能找到,只是想着多少翻上一翻,有所了解总比一无所知要好得多。 可是看到杏桃村的时候,她却隐约觉得有些异样,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又说不出来。 当她仔细查阅杏桃村的史料时,却发现其中的许多内容看似毫无问题,可是实际上却有些奇怪。 这些村子的存在由来已久,谁也说不清楚这一个个村子究竟是何时形成,又经历了多少变迁才变成如今的模样。 可是这本杏桃村的记载实在太过完整了,完整合理的就像一本精心谱写的故事。 正所谓没有漏洞就是最大的漏洞。 当她试图找出更多的关于杏桃村的记载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出更多的记载了。 她不死心的仍在这一排书架之间翻阅寻找,直到她带进来的蜡烛差不多快要燃尽了。 那代表着她已经在这里面待了很长时间了,应该差不多已经到天黑的时候了,她也不得不离开了 她仍然有些不甘心,可是天一黑也就代表着乜舞楼快要热闹起来了,还有周围那些即将燃尽的蜡烛。 她肯定不能再继续留在这了,只得趁着蜡烛彻底燃尽之前走出了暗道。她离开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依然隐隐透着光的暗道。 她想不起上次来的时候,石壁两旁摆放的是不是同样的蜡烛,可是她却记得玉娘曾经亲手点燃过那些蜡烛。 可是这一次她自己点燃的却是一排崭新的、毫无灼烧痕迹的、甚至连长度都一模一样的蜡烛。 看来有人会定期来更换这里的蜡烛,是景帝的人还是殒的人? 既然有人来换蜡烛,那么藏书阁里会不会也有人呢? 就在她全神贯注的翻阅那些古籍的时候,会不会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么大而空旷的藏书阁,灯光又十分的昏暗,若是刻意压低了呼吸躲在暗处,她能够察觉么? 钺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逃一般的走出了暗道,然后迅速关上了暗道的入口。 外面夕阳西下,已经到了黄昏的尾巴。乜舞楼里已经点燃了红艳艳的灯笼,楼里的人也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人留意到她悄无声息的消失了数个时辰,可是她却无法肯定他们究竟会不会只是装作不知。 钺不愿再想下去,只是迅速回了她的房间。 她草草的吃过晚饭,也不知道肖未准备什么时候来接她,她想了想干脆煮了一壶茶,抬到走廊边坐了下来。 最先出现的些绸布衣裳的商旅,大概是刚办完一天的货就往这赶,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出手却并不大方。 酒过三巡,屋外的夜已经黑的深沉。 楼里的歌姬舞姬们已经做好了上台的准备,煜都里那些个最有名的公子哥儿们也成群结队三三两两的跨进了乜舞楼的大门。 这些人向来出手都是最阔绰的,豪掷千金只为春宵一度的事情时有发生,向来都是各家楼子重点照顾着却也最不好伺候的大金主。 再饮一壶,歌尽舞歇。 时近午夜,那些个商旅也好,公子哥儿也好,各自怀中都揽着几个娇滴滴的姑娘,早已忘了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又来了些客人。 但是这些客人都是孤身一人,从不结伴,甚至下意识的和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 多半都是些背着人命的江湖客,对他们来说寻一片勉强容身的砖瓦远比寻欢作乐更有意义。 肖未却还是没有出现。 难道他出了意外? 钺有些担心,直勾勾的盯着大门的方向,生怕错过了什么。 可是她依然没有等到肖未,却等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殒。 第六十六章 臣有本 钺猛地坐直了身子,难道是她眼花看错了? 一向狠心绝情专致大业的轩王即便要来也应该是从暗道里出来,怎么会竟然就这么大摇大摆的从乜舞楼的正门走了进来。 堂里的客人虽然大多是些沉迷酒色的二世祖,但是权倾朝野的轩王大多还是认得的。 也不知是谁率先发现了这位跺一跺脚整个煜都都要震上一震却从不流连风月的新客。 一传十十传百,这么一个至多百人的场子竟然在眨眼之间就安静了下来。 全都面面相觑的盯着这位尊贵无比的新客。 “这位公子里面请,小的这就为您安排一间上好的雅间。” 一看场上气氛不对,一个眼疾手快的伙计马上迎了上去。可是钺在楼上看着,却有些啼笑皆非。 自己店里的伙计却不认识真正的老板,还把他当成了前来寻欢作乐的新客。 不过既然已经有人招呼了,钺刚抬起来的脚便又放了下去。她可不会愚蠢到以为他真是来寻欢作乐的。 但是他这一趟来的确实有些古怪,贸然上前谁知道会不会坏了他的什么计划,还不如就好好的先在这楼上看看清楚。 她这盘算倒也有几分道理,偏偏有人却连她这么一点儿小小的心思也不肯放过。 “不必,带我去木茵吧。” 殒截住了那伙计的话头,平静的吐出了一个名字。那伙计动作一顿,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却又不敢再多说什么。 这楼里的确有一件叫做木茵的雅间,但是那个雅间常年空着,似乎是为了招待某些特殊客人准备的。 一般的客人永远不会往那里头带,外人也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间特殊的雅间。但是这位客人一上来就说要到那里头去,这伙计一下就慌了神既不敢拒绝这位一看就不是平常人的贵客,却又不敢自作主张把人带上去。 “您请这边走。” 幸好旁边有一个认识正主的伙计马上接上了话,殒瞟了那伙计一眼,抬脚跟在了他的身后准备上楼,可是眼睛不经意的那么一瞟,正好对上了钺。 钺撞上他的目光,下意识的一愣,紧接着却反应了过来。 她怎么可能瞒得过他呢,想必他早就已经察觉到她的视线了,只是一直不动声色。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 喜形于色的邪气。 只是匆匆一瞥他就收回了目光,却让钺的心里泛起一丝寒意。 她印象中的轩王从来都是冷硬如铁,喜怒不形于色的,可是眼前的这一个。。。 她无比真实的感受到了他看到她的那一眼,毫不掩饰的狂喜。 可是当她以为是其他人假扮时,那个冷硬如铁的殒却又回来了。 仿佛两个不同的灵魂住在了同一个身体里,才交织成这么一副诡异莫名的画面。 他的眼睛里是那个冷硬如铁的殒,他的嘴角却代表着另一个不知名的灵魂。 也许并不是不知名的,因为仅仅是刚才对视的那一眼,钺已经清晰无比的意识到,他是认得她的。 而且这一个森冷肃杀带着邪气的殒竟然远比之前那一个冷硬如铁的殒令她更觉熟悉。 但是殒现在的状态却也令她更加不安。 她亲眼看着殒跟着那个伙计走进了木茵,这一个出人意料的小插曲来得快去得也快,木茵的门紧紧的关上了,大堂里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来了这里便都是寻欢作乐的客人,轩王也好,乞丐也罢,哪比得怀里的姑娘重要。 一个怀抱琵琶的姑娘走进了木茵,随后便传出了铿锵起伏的乐音。钺仍然坐在廊上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扉,犹豫着要不要自己送上门去。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他来这一趟的目的,她不清楚。但是他既然来了,她于情于理都是要去见上一见的。 可是这满堂的喧嚣仍充斥在耳边,现在大约还不到时候。 既然已经决定再等一等,她干脆收回了目光,淡然的看着大堂里相拥而坐的男男女女,耳朵却一直留意着木茵的动静。 她的目光刚飘到大门,却看见肖未的脸出现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肖未的名声虽然不小,但是他常年在北境,朝中真正熟悉他相貌的人反倒不多。所以,他混在熙攘的人群混了进来,却没有一个人把这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和当朝赫赫有名的肖将军联系在一起,还以为他是哪家藏起来的公子哥。 不过,虽然没有人认出他,却有不少姑娘伙计早就盯上了他。所以他这一路挤进来可实在不怎么轻松,偏偏钺一心挂着殒那边的情况,一时之间竟然也没有注意到他。 等到钺终于发现了他,他那一张白净清秀的脸早已经涨的通红了。 他神情哀怨的迎上了钺的眼神,可是紧接着却瞟了一眼木茵的方向,然后轻轻的摇了摇头。 看来他已经看见了殒。 钺本想让他再等等,可是他已经飞快的转身,逆着人群消失在夜幕之中了。 殒既然来了,钺肯定是走不了了。即便她十分的不甘心,可是殒在这里,她若强行溜出去反而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所以肖未这个当机立断的选择并没有错,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的果断利落。她只能希望肖未这一趟多少能有些收获,不至于空手而归。 真是讨厌,早不来玩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了。 而且,她还摸不清他这一趟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 那可就更麻烦了。 钺的心里有些烦躁,正犹豫到底什么时候去见他,却见大门处又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位不可一世的叶大公子竟然又来了。 看来今晚又有好戏看了。 “给我砸!全都砸了!看以后有谁还敢得罪本公子!” 那位叶公子前脚刚踏进门槛,后脚紧跟着就涌进来一大群家丁。 那些家丁一字排开堵住了门口,然后就听见那位叶大公子破锣一般的嗓音大声叫嚷了起来。 他的叫声响亮无比,显然这楼里只要是听觉正常的人就一定不可能错过。 果然,叶大公子话音未落,木茵的门已经悄然打开了。 那一抹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二楼的走廊上,平静的注视着楼下的叶大公子。 他的眼神平静如水,却又深不见底。 有人来砸他的场子,可是钺在他的眼睛里却看不到一丝气愤,冷静淡漠的就像在注视一个死人。 可是那位兴致勃勃准备砸场子的叶大公子却还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头顶上投射下来的那一道目光。 “许久未见,叶公子的脾气倒是越发的大了。” 那位叶大公子明显一愣,似乎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听过。 他有些狐疑的抬起头,却刚好对上了那一道冷彻如冰的视线。 “轩。。。轩王。” 那位叶大公子原本兴奋至极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脸色急剧的变换着,似乎有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滑落下来,可是最终却又强自镇定了下来。 这位叶大公子倒还有几分定力,不过他大概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殒。不过叶大公子公然找茬这件事儿的背后原本也没有这么简单,只不过叶相恐怕没想到殒会亲自出面。 “我听说轩王爷一向以国事为重,对这些寻欢作乐的地方从不感兴趣,怎么今日这么巧,竟然会在这里遇见王爷。” “本王对这些东西的确不感兴趣,只是今日听说这乜舞楼居然连堂堂的叶大公子都敢得罪,所以才有些好奇。正好这几日朝事不顺,本王心中烦躁不已,不如就来看看连叶大公子都念念不忘的地方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殒这一番话说的慢条斯理,尤其是朝事不顺那几个字一落地,叶大公子的脸色就像下了锅的虾子一般红一阵白一阵。 但凡有资格站在那金銮宝殿里头的人对轩王这朝事不顺的原因可都是心知肚明,尤其这几日叶相和轩王之间更是箭弩拔张,连那几位早已耳聋眼瞎的老大人也不得不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消息灵通的隐约猜到这一连串的事儿可能和前几日叶相遇刺一事有关,但奇怪的是,叶相遇刺这事儿如果当真跟轩王有关,按照叶相的脾气没有借机大做文章反而把这口气给憋了下去。 知道叶相遇刺的人不少,可是真正知道刺客身份和原因的人却没有。 可无论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这几日在朝堂之上可都是战战兢兢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生怕动静太大又触了哪位大人的霉头。 “我。。。这乜舞楼目中无人待客不周,本公子今天就要好好教教他们待客的规矩,还请王爷不要插手。” 那位叶大公子早已是强弩之末,却还要硬撑着这最后一口气,他的领子都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哦?本王却觉得这里甚合本王的心意,实在不愧这煜都第一楼的名声。想必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不如就请叶公子看在本王的面子上退一步如何?” “本公子。。。既然王爷开了口,那就不打扰王爷了。撤!” 叶大公子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说完了这句话,手一挥就带着那一群家丁撤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景帝的案上就放了两份奏折。 一份参轩王,其身不正,流连烟花之地,有愧圣人教导。 一份参叶大公子,聚众闹事,草菅人命,目无王法。 当然,这是后话。 钺眼看着殒三言两语把叶大公子给打发了,却怎么也不敢相信一个区区的叶大公子竟然能劳动他不惜顶着‘堂堂王爷竟然流连烟花之地’的名头亲自前来。 第六十七章 念自深 殒负手站在走廊上眼看着叶大公子带着那一群人退出了乜舞楼,走得虽然不慢,但是叶大公子临走前那怨毒的一瞥却清楚明白的暗示了一件事,这件事情还没完。 不过起码乜舞楼是暂时清静了。 他有些疲惫的收回了眼神,一扭头却看见钺已经站在了二楼的楼梯口。 “看够了?” “少主大驾光临,怎么也不先派人来知会一声,否则属下也不会如此手忙脚乱,怠慢了少主。” 钺不急不缓的行了一礼,殒却不由自主的牵起了嘴角。真是个脾气硬又不讨人喜欢的女人,可是起码比那时候跪坐在雨中失魂一般的她要好多了。 也许把她赶出来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我听说自从靳姑娘接手以后,楼里就一直有怪事发生,若是提前知会了还能看到那些所谓的怪事吗?” 一定是那些黑衣人把这几日的事全都告诉他了,怪不得他会亲自前来,原来是为了来试探的。 区区一个叶大公子怎么可能值得他亲自出手呢,她居然会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以为他是前来替她解决叶大公子的,不过幸好果然只是错觉而已。 她和他之间终究只会互相伤害而已,也终究不会有任何的结果。 自从刑出现以后,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可是她依然无法彻底的离开他,或者置他于不顾,她总觉得他们之间的牵连远远不只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可是似乎却又不是旁人所以为的那样。 “属下初来乍到,没有根基,自然是比不得玉娘多年经营。玉娘不在,各方势力闻风而动,虎视眈眈,属下名义上是暂代玉娘,可是实际的情况,恐怕没有人比少主更加清楚了。” 殒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是看看四周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瞥了钺一眼,然后转身走进了木茵。 钺跟着走了进去,却发现房里还坐着一个人。 那个怀抱琵琶的琴女。 她怎么把这个人给忘了。 这个女人也不知道是真琴女还是假琴女,看到钺走进来神情微微一变,竟然有些哀怨。 钺一下就乐了,那琴女明显是认为她坏了她的好事,却不知这可一点儿也不是她的本意。 若是那位主子愿意,她倒是宁愿出去,听听他们的春花秋月,总好过留在这里胆战心惊的和他斗智斗勇的好。 不过这也轮不到她做主,殒不过一个眼神,就有人客客气气的把那个琴女请了出去。她离开以后,其他人也全都退了出去,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我听说靳姑娘来了以后,先是有外人闯入,后来又有英雄救美,短短几日竟比玉娘在的几年还要精彩。” “少主这话倒是有趣,我自知办事不力难辞其咎,但是少主难道想要暗示这些事都是冲着我来的吗?” 看来殒果然已经有所怀疑,只是听起来似乎没有证据。钺既要小心翼翼的应对,又要留心观察殒的事情,不得不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自个儿一不留神露了什么口风。 “我也不知究竟是为何而来,所以才要亲自来看看,自然也要问一问姑娘。” “其实少主这话的确也没错,乜舞楼易主,新主子既无根基也无威望,那些暗地里虎视眈眈的人若不借机前来试探一番,岂不是辜负了大好的机会?” “他们究竟是冲着乜舞楼来的,还是冲着靳姑娘来的?” “那少主还真是高看了我。不过少主既然亲自来了,自然也不会相信我一面之词,不知少主看过之后可有什么结论?” “想看的没有看到,不必看得却送上门来了,可真是巧得很。” “说起来,我还要多谢少主亲自出手替我解决了叶大公子这个麻烦。” “不必。” 殒平淡的答了一句,却没有再说什么,钺摸不清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也不敢胡乱开口,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殒看起来冷静自若,这几句话里头的意思也一直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殒,而且那一抹诡异莫名的邪意再也没有出现过。 难道是她看错了? 大堂里人多,烛火又有些昏暗,也许真的是她眼花看错了也有可能。可是她的心里却又无法完全接受这个可能,不过就是三层楼的距离,而且当时他站在那么明显的地方,以她的目力怎么可能连他的脸都会看错? 可是除此之外,她又找不出别的解释。 而另一方面,殒看起来冷静自若,实际上他却是竭尽全力才能勉强压制住他体内那个叫嚣挣扎的声音。 如果此时有人触碰到他的话,就会发现他的全身竟然滚烫无比就像正在由内而外的燃烧着。 他想要见她。 自从他听说叶大公子竟敢对她出手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些失控了。 那一个他近乎暴怒的叫嚣着要杀了叶大公子,可是这一个他却竭尽全力的控制着自己。 他甚至不应该来乜舞楼,不应该来见她。来之前他仿佛就已经能够预见到,一旦见到她,那一个他恐怕会更难压制。 因为那一个他就在他的身体里,他能够轻而易举的感知到他迫切无比的渴望见到她。 可是他还是来了,哪怕他永远也不会承认,想要见她的不仅仅只是那一个他。 他终究还是来了,也正如他预料的那般,第一眼见到她斜倚在廊上的那一刻,那一个他就突然发难,开始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那一瞬间他爆发出来的力量竟然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要不是他早有准备,现在坐在这里的恐怕早已不是他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他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虽然可怖,却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 他拼尽全力挡住了那一击,那个他就仿佛突然虚弱了下来。但是他虽然暂时无法与他正面抗衡,却一直在暗地里消耗着他的力量。 他仿佛感觉到他冰冷怨毒的眼神一直在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他为了对付他已经耗费了太多的心力,可是却一直无法完全的压制他。 他的力量似乎一直在增长,而他的弱点却又似乎只有一个。 殒十分疲惫的揉了揉眉心,抬起头却对上了钺探究的眼光。 也许她已经察觉了什么,但是他其实已经根本没有精力再去顾及她了。 其实他今天来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叶大公子,还有就是来见见她,看看她好不好。 可是他永远也不会这么说,即便他真的这么说了她也许反而会怀疑他暗藏了别的目的,而且就算说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早就已经察觉到,她可能在背地里盘算着什么,可是他却已经无暇顾及了。 他越是和那个他对抗,他就越是有一种感觉,他迟早有一天会取代他。他从来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他从五岁开始就在血腥争斗里挣扎求生,任何事情都不能令他畏惧。 可是这一道坎他恐怕是真的越不过去了,因为那个他的力量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人世。 他和他对抗的时间越长,他的心里也就越明白,那个他的力量肯定远远不止于此,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无法施展,但是他的力量仍然在不断地恢复增长,他却无法制止。 这简直就是一场必败的厮杀,可是他不能放弃。即便明知必输无疑,他也必须想方设法的留下一些东西,哪怕只是一丝残念。 他无力阻止他的觉醒,可是他必须要留下来,留在这具身体里,就像现在的他一样。 他还有必须要信守的诺言,要保护的人,可是那个他却根本不会在乎。 所以相比之下,她反而成了最不重要的,因为他知道他绝对不会伤害她。 也许他反而可以利用她来做些什么。 子夜已过,外面的大堂也渐渐安静下来。殒只是一言不发的喝着茶,钺却一直在暗暗的打量着他。 “那个人是谁?” “什么?” 殒突然出声,钺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应了一句,可是却连他问的是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那个为了救你不惜得罪叶公子的人。” 原来他问的是刑。 钺的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的念头,她应该为刑编造一个怎样的身份才不会引起殒的怀疑? 可是虚假的东西无论编造的多么完美都会存在漏洞,以他的能力不可能查不出来,那么如果连查的方向都不给他呢? “原来少主问的是那位公子,但是属下并不知道那位公子的身份。” “哦?他救了你,你却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说来惭愧,那位公子出手相救,属下原本想着把他请到房里,温上一壶好酒聊表谢意。可是属下手艺太差,竟然一不小心把酒溅到了炭火之上,差点儿把房子都给烧了。那位公子一看出了这样的意外只得匆匆告辞,连姓名都没留下,只说下次再来讨这一杯酒。” 殒虽然已经听说了这件事,可是现在再听钺亲口说来却仍然有些诧异。 她竟然会把酒溅在炭火上? 他实在有些意外,可是却又无法反驳。 “你不认得他?” “少主今天的话可真是一句比一句有趣,我认识的人还有少主不知道的吗?如果我早就真的认识他,又怎么可能瞒得过少主的眼睛?” 你现在不认识他,不代表你以前不认识他。 殒默默的在心里补了一句话,可是话虽如此,却根本无法证实。至少他看不出来她有恢复记忆的迹象,那么就算她以前真的认识他,他也无法证实。 而且,这都只是他的猜测。 也许那个人真的只是初到煜都的江湖豪客,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大名鼎鼎的叶大公子,只是看不惯叶大公子的做派所以才出手相助。 虽然他一向不愿意相信世间会有这种巧合,但是他却又无法完全否决这种可能性。 “也罢。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府了。” 殒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可是走到门口,却停了下来。 “十天之后前往梧州,你什么也不必准备,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知会你。” 第六十八章 潜行记 梧州?! 殒说完就推开门离开了,可是钺却被定在了原地。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想起那件事了,久的她都以为自己早已忘了梧州,还有那里暂存的四十几条人命。 也许是她故意选择了遗忘,仿佛不再想起就永远不必迎接那一天的到来。 可是毕竟这全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即便她忘了却依然会有人替她记得。 她自己做的决定,终究还是要自己面对。 她甚至突然有一种冲动,要不要像这一次一样,再一次违抗他的命令? 没有用的。 这个念头刚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就有一个冷静理智的声音跳了出来。 没有用的,即便她阻止了这一次,也很快就会有下一次。 在这个名为公子陨的帝国里,她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环。 她阻止不了什么,甚至根本无从下手。 相比之下,她不如寄希望于魏虎那最后一丝人性。 起码那其中有他的妻子、儿子,只要他能带走其中的哪怕仅仅只是一个。 就能为那四十几口无辜的人换来一线生机。 钺迷迷糊糊的睡下了,虽然睡得一点儿也不安稳,一边记挂着肖未,一边又不停的想起梧州的事情。 等她醒来的时候太阳都已经高高的挂在天上了,她却仍然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的。 她心心念念记挂着肖未,肖未却一直没有消息。她想出去看看,可是又怕刚好和肖未错过了。 一直等到正午都过了,肖未才慢慢悠悠的晃进了乜舞楼。可是他没有上楼,反而等在了门口。 “靳姑娘,肖将军在下面等你,说是要请你出去吃饭。” 钺坐立不安的在房间里等着,却等来了一个黑衣人,还有肖未那个莫名其妙的口信。 钺诧异的看着那个黑衣人,却只看见他满脸的无奈。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真像是肖未的作风。 钺会心一笑,也不再多问。一打开房门果然看见肖未正等在乜舞楼的大门边,满脸嫌弃的看着楼里那还没有收拾的一地残红。 肖未一抬眼,就对上了钺,自然知道刚才那一幕全都被她看了去。他没好气的斜了她一眼,就知道看戏,也不体谅一下他在外头跑了一夜的辛苦。 他天亮才回到军营,倒头就睡下了。睡醒了才发现都这个时候了,饿得要命却怕她等急了,这才马上赶了过来。 不过钺一见肖未终于来了,连楼梯也懒得下了,一个翻身直接就从三楼飞了下来,看得肖未眼睛都直了。 “我的好妹妹,你就算武功再高也不必这么用吧,万一那楼板不够结实可怎么办?” “大哥的意思是说我已经胖的可以一脚踩穿楼板了么?” 钺斜着瞟了肖未一眼,虽说他是她的好大哥,但是他要是敢说一个是字,可保不准她会做出什么连她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的事情来。 “嘿,我可没这个意思。赶紧陪我吃饭去,饿死我了都。”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去了龙门阁,虽说龙门阁的味道吃食在煜都这一众各有特色的酒楼里头真算不得拔尖儿,但是味道再好也比不得它环境好呐。 若是正经吃饭,那还真不一定选龙门阁。但若是吃饭为次,密谋为主,那还真是除了龙门阁不做他想。 就那小隔间、小火炉、小窗户,若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外头的人就算贴在门板上都只能听见炭火的噼啪声和汤锅的沸腾声。 简直是天字头一号狼狈为奸的好去处。 “大哥此行可还顺利?” “两个地儿我都去转了一圈,杏李村倒是看不出什么来,但是杏桃村似乎没这么简单。” “果然是杏桃村么。。。” “怎么?你又有什么发现?” “我查阅了一些古籍卷宗,发现这个杏桃村的确有些反常。” “怎么个反常法?难道那些古籍卷宗里还藏着什么疑点?” “不,完全相反。那个村子的史料简直就是一张毫无秘密的白纸。”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有秘密还不好么?” “大哥你得换个角度想想,一开始的时候这些村子其实就是几户人家的聚居地,可能经过了几十年的繁衍或者变迁,最后才形成了这一个个完整的村子。换而言之,以前文字不通,又经历多年变迁,很可能就连那些村民自己都不知道那些村子究竟是何时形成,又经过了怎样的变迁,才最终形成了现在的村子。可是这个杏桃村,它的史料记载却完整的找不到丝毫的漏洞。” 肖未沉吟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说道。 “还真是这样,你要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来。这些村子的存在少说也有几十年了,时间长的可能已经长达数百年也不一定。很多村民连大字儿都不识,更没有人会关心那些村子究竟是什么时候兴起又经历了多少年。也就只有祁国官府偶尔会下去一趟,视察一下这些村子的情形。但是具体的情况,肯定也不可能比那些村民知道的更多。” “所以,那个杏桃村的记载如此详尽完美,没有漏洞却反而成了最大的漏洞。” “确实如此,看来这个杏桃村的记载多半是伪造的,这位伪造者实在太认真,却反而成了最大的漏洞。” “不过这也说明,这位伪造者多半不是官府中人,否则对这些情况或多或少也应该有几分了解。” “不错,那你说他们伪造这些东西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我可就猜不出来了,不如先请大哥先说说那杏桃村里头究竟是什么情形。” “你要让我说我还真说不出来,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进那个杏桃村。” “咳。。。咳。。。” 肖未居然说出了这么一番话,钺反应不及,一根鱼刺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呛得她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慢点儿,我又不跟你抢,你急什么。” 还不是怪你语出惊人死不休,你压根没进去那你这一趟究竟是干嘛去了。 钺早在心里把肖未骂了个狗血淋头,偏偏喉咙里卡的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狠狠的瞪了肖未一眼。 可是肖未却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优哉游哉的吃着鱼,看来他这老毛病又犯了。 “大哥若是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反正今晚就到约定的时辰了,我自己去看看好了。” 肖未一愣,他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这小妮子怎么就不能让他过一把当大哥的瘾呢。 要说在军营里,他也是军令一出莫敢不从的肖将军,可是到了这小妮子面前却被她治得死死的。 “真是怕了你了,我说还不成么。” “多谢大哥。” 这一手顺杆往上爬的本事用得可真是顺手,也不知道究竟是跟谁学的。肖未没好气的撇了钺一眼,这才慢悠悠的开了口。 “那个杏李村和杏桃村之间其实相距不到十里,中间已经踩成了一条两村相同的大路。杏李村里里外外我都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但是一接近杏桃村,我就发现不对劲了。那个杏桃村背后是一座小山,山脚下是一片树林紧挨着村子,这种地形实在太容易藏人了。所以我就特意留了心眼,没有从正面过去,反而绕到了那片树林的后面,从树林里摸了过去。” “大哥可还记得这片树林有多大?” “算不上十分大,不过也不小,我骑马绕过去至少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从林子里穿过去虽然不用绕路,但是林子里路不好走,应该也不会少于这个时间。” “后来呢?” “我偷摸着穿过了大半个林子,一路上倒是还算顺利,但是到了差不多能看见村子的地方果然有所发现。靠近村边的那几棵大树上都有人蹲着,只要有人进村,一定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那大哥有没有被人发现?” “那倒没有,我特地改了装扮出去的,后面没有尾巴。林子里那些人一心守着村子,我一发现有人就没有再往前走,离他们还有些距离,如果被发现了的话他们肯定出手了。” “那就好。那大哥有没有留意一下周围,有没有能让我们绕过他们的视线进村的法子?” “那当然,你大哥我跟你比虽然傻了点儿,但是我好歹也是个将军,隐蔽侦查这些活儿可都是绝不能落下的。” “那是自然,大哥现在是将军了,自然是不必亲自干这些活儿了,不过大哥年轻的时候,想必一定是个中翘楚。” “哎,我说这话听着倒像是句好话,可是我怎么就觉得这么别扭呢。” “这原本就是一句好话,一定是大哥你多心了。” “我说不过你还不成么,正事儿要紧,正事儿要紧。” “一面大路,一面靠山,一面树林,那剩下一面又是什么呢?” “脑子好使就是不一样。你大哥我可是看了半天才注意到这剩下的一面,你这是一听就抓住了。” “那还不是大哥的功劳,若没有大哥这一番详细的查探,我又怎么可能抓住剩下这一面的漏洞。” “别,我可受不了你这一套,你再继续说下去可不定挖了多少坑等着我往里跳呢。剩下那一面确实是个难以监视的缺口,但是要真往那里头过去的话,我估摸着你还不一定愿意。” “哦?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第六十九章 香飘飘 钺原本以为那一面可能是旷野或者藏着什么机关阵法,所以那些人才会疏于防范,也才让他们有机可趁。 可是等她听了肖未的话,却发现可能根本就不是她想象的那样,起码无论她怎么想也想不出能让肖未露出这种表情的究竟会是什么地方。 “剩下那一面其实就是一大片麦田,而且这个季节的麦子长得差不多有半人高了。所以我们如果贴着田埂摸黑过去,应该能瞒过他们。” “要是真有这么容易那大哥怎么会吞吞吐吐的?” 肖未一时没答话,只是撇了撇嘴,脸上的表情像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看得钺别扭得很。 “我猜不是他们不想守,而是没人愿意去守,所以就只能靠旁边林子里的人帮忙盯着。” “没人愿意?这种事还有愿不愿意的说法么?” “嘿,换做是你,你愿意从早到晚在大粪旁边蹲着么?估计蹲上几个时辰你就得被熏得晕过去。” “。。。大粪?。。。不会这么巧吧。。。这个季节还有施肥的?” “还真就这么巧。农活那些事儿我不懂,不过那股味儿大得我在树林子里都闻见了。我们要是往田边绕过去,怎么也得小半个时辰,而且夜里黑,保不齐一脚下去会踩到些什么玩意儿。” 这下轮到钺的脸色不太对劲了,她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肖未形容的那副深夜漫步在堆满农肥的田耕边,一踩一脚稀烂的画面,光是想想都能闻见肖未话里头的那股味儿了。 肖未看着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变幻得就跟那雨后的彩虹似的,心里头可着实暗爽了一把。 连他这么个大老爷们都觉着那地方实在有些难以下脚,钺就算再大气到底还是个女孩儿。 女孩儿总归还是爱干净的,而且看她的样子恐怕还不是一般的爱干净,看来这事儿还真是有些难办了。 钺看着肖未那一副幸灾乐祸,洋洋得意的模样,嘴角还挂着一抹戏谑,她心里头憋得牙痒痒,可偏偏就是下不了决心。 肖未还是第一次看见钺这么为难,明明知道这是最简单的法子,可就是迈不过心里头那道坎儿。 原来要治住他这个好妹妹一点儿也不难,一点儿农肥就搞定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可是他自个儿昨天去的时候,不也没能狠得下心么。也就是隔着老远看了看那周围的情况,然后就很没出息的被熏跑了。 不过这事儿可千万不能让钺知道,不然那小妮子肯定得说他五十步笑百步。 “那除了这个。。。麦田,还有其他法子么?” 看来到底还是迈不过去呐。 肖未在心里暗笑了一声,不过见好就收这个道理他还是明白的。万一真把这小妮子给惹毛了,她估计还真能做出鱼死网破同归于尽这种事,到时候他一个大老爷们总不能还不如人家一个姑娘家吧。 “大路那一边是肯定不可能了,别说两个大活人,就算是条狗跑过去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林子里虽然容易藏人,但是树木茂密,林子边缘又全是他们的人,稍有不慎就会惊动那些人。” “话说回来,大哥你有没有认出那些究竟是什么人?” “那倒没有,天色本来就黑,他们又都是一色儿黑的夜行衣,我差点儿连人影都没看见,想要认出他们就更不可能了。” “这样的话那就只能从山上走了,可是山里的暗哨估计也不少,我们还得好好想想怎么才能避开这些暗哨。” “其实我倒是有一个想法,但是这是我后来才想起来的,也没来得及试上一试,所以也不敢说有十分的把握。” “还请大哥先说一说,没有十分哪怕只有五分也好呐。” “林子里树密好藏人暗哨多,但是山上的林子却远远没有山下这么茂密,所以山上的路要好走一些,暗哨也没这么多。” “那么按大哥的意思,果然也是从山上走吗?” “不,我们从山和林子的中间走。” “中间?” 钺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副思索的表情,脑袋里隐隐勾勒出肖未形容的地形。肖未也不急着解释,只是自顾自的喝着乳白色的鱼汤。 “我明白了!” 钺的脸上慢慢绽开一抹微笑,肖未赞许的点了点头。 只用了一碗汤的时间,确实比他这个做大哥的强。 “路线是有了,但是你后头那些尾巴怎么办?总不能带着尾巴去吧,那岂不是成了夹心烧饼?” “大哥放心吧,我自有打算,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怎么?这是跟我卖起关子了?” “只许大哥卖关子,就不许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么?” “那照你这么说,你这卖关子的本事还是跟我学的?” “那可不是。” “行,那我还真得好好看看你学的怎么样。” 晚上的事儿既然有了法子,钺心里也就轻松了不少。对肖未昨夜一行也来了兴致,换着法子的打探肖未夜探杏桃村的情形,偏偏肖未却像早有准备一般怎么也不肯详细说,反而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可是肖未越是躲,钺反而越是好奇。再三追问之下,肖未却还是一点儿口风也不露,倒是把那一张白净的脸生生憋了个通红。 其实肖未心里那叫有苦不能言,简直比生吞一斤黄莲还要苦。 他这一趟要真是万事顺遂精彩生动,那他又何必瞒着。偏偏不仅不能给他长脸,光是差点儿被农肥熏得落荒而逃这一条就足够丢尽他们肖家祖宗八辈儿的脸面了。 肖未这边千方百计的瞒着,生怕一个不留神被钺套出了话柄,自然早就把钺卖关子的事抛到九霄云外。 直到远远的看见了‘翩跹’的大字儿招牌,肖未才隐约明白了什么。 这偌大的煜都,数百处人家,敢不买轩王的面子,偏偏轩王反而还得顾着他的面子的人。 数来数去,也就这么不够一只手的数。 而这白掌柜绝对能名列前三。 但是,肖未却不知道钺究竟凭什么能说动白掌柜出手相助。 “哟,来了?” 二人刚走到‘翩跹’的屋檐下,白掌柜就挑起眼睛斜睨着二人。 “多日未见,先生一切可还好?” “老胳膊老腿儿的,除了铺子就是菜市,倒是比你们这些年轻人平安多了。” “那是自然。为了我的事,扰了先生的清静,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行了,我还是那句话。既然你是救人,那老夫就破例帮你一把,但是下不为例。他到底也是我的亲侄子,我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你,就算我不在乎,可是我母亲却还有何颜面去见甄家的人。”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绝不敢再使先生为难。” “恩,你们先进来喝杯茶吧,晚些时候跟我一道回去。” 肖未一直站在外头等着钺和白掌柜说话,虽然他原本可以大大方方的进去,就算让他听着,钺和白掌柜想必也不会介意。 可是他却下意识的不想掺和到钺和白掌柜的对话里。 白掌柜虽然姓白,但是他和轩王终究还是都流着甄氏一脉的血。 他虽然不知道钺究竟是怎么说服白掌柜出手相助的,但是那到底是钺和白掌柜之间的事情。 他不是不相信钺,只是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得好。 所以他就一直在铺子外面候着,直到钺向他招手,他才抬脚走进了‘翩跹’。 “等等。” 可是他刚走进去,柜台后面就伸出来一只皱皱巴巴的手把他给拦住了。 “小姑娘进来,肖将军还是请继续站在外头吧。” “啊?” 白掌柜面带嫌恶的瞥了肖未一眼,然后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直把肖未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到底怎么得罪这个阴阳怪气的老头了? 不就是在他家喝醉了么? 而且这话要说起来,明明是这老头的错。 这老头喝醉了还这么麻烦,怎么也不肯让他借宿,害得他被钺给扛到乜舞楼去,他的一世清名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毁于一旦了。 他还没地儿喊冤去呢,这臭老头居然连铺子都不让他进了。 “肖将军,就你身上这味儿,你要是进来了,那我这铺子里头还能有客人么?” 味儿? 肖未又是一愣,紧接着却马上低下头闻了闻。 一股大粪和水煮鱼深度混合香飘十里的味儿。 怪不得刚才去龙门阁的时候,那伙计看他的表情就跟一个星期没去过茅厕似的。 那钺怎么没有反应? 肖未下意识的转头看向钺的方向,却只看见钺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原来这小妮子早就闻出来了,居然一路憋到了现在。 刚刚一路上不停的追问他肯定也是故意的,就等着看他出糗呢。 肖未想着想着,气的笑了出来。 “这笔账我可是记下了。” “大哥你这可就误会我了。上次我们到白掌柜府上作客,你喝醉吐了我一身,白掌柜就送了我些特制的除味粉,用来洗衣服特别有效,所以我才想着等到了这再问白掌柜讨上一些,让大哥舒舒服服的洗个澡。” “你这小姑娘,原来是惦记着老夫那除味粉,我说你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还以为你那嗅觉出毛病了。” 白掌柜没好气的瞟了钺一眼,然后不情不愿的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瓷瓶扔给了肖未。 肖未一抬手接住了小瓷瓶,盯着那小瓷瓶苦笑起来。 “赶紧的,带肖将军到后院去洗洗干净再出来,不然他要是再这么站在这,那老夫这生意可就不用做了。” 第七十章 一锭金 白掌柜一脸嫌恶的捏鼻子招呼了一个伙计,那伙计虽然不敢像白掌柜那样公然的捂上鼻子,但是他的表情比白掌柜可好不了多少。 一张脸闷得发青偏偏还想努力压着结果就变成了一副怪异扭曲的表情。 肖未这回可是气的够呛,硬生生把一张白皙的俊颜变成了红中带紫,一只脚都跨进后院了还不肯把瞪着钺的眼神收回来。 肖未这一去就去了一个多时辰,他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来没像今天这么认真的洗过澡,简直是从头到脚洗了三遍还不止。 直到完全确定他身上再也没有那股奇怪的味道之后,他才换上了白掌柜给他准备的衣裳。 他走到外堂,不见钺的影子,反而看见铺子门边上,逆光站着一个身段窈窕的红衣美人。 仅仅一个背影就如此曼妙绝伦,令人浮想联翩,究竟会是如何倾城绝艳的美人? 肖未的两只脚仿佛突然不听使唤一般,不由自主的向着门边走去,可是还没来得及发问,一旁的白掌柜却先开口了。 “一锭金子。” 肖未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好不容易把视线从那红衣美人窈窕的背影上收了回来,一转头却看见白掌柜那张皱皱巴巴的老脸伸了过来。 “衣服、洗澡水、除味粉、外加帮你洗衣服的钱,拢共一锭金子。” “这么些东西就要一锭金子?白老头你这衣服莫不是金子做的?” 肖未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低下头仔细的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衣服。不就是一件普通的绸衫么,颜色还灰不拉几的,跟没洗干净似的。 就这么件破玩意儿就要一锭金子? 他这个将军一个月的俸禄都没有一锭金子呢,臭老头这不明摆着趁火打劫么? “这衣服确实不值那么多,但是那个除味粉可是老夫我特别调制的,那里头的材料稀罕着呢。你刚才洗了一个多时辰,用了三十桶水,整整三瓶除味粉,老夫我只管你要一锭金子还便宜了你小子呢。” 什么材料这么稀罕,就这么还没有手掌大的三小瓶粉末,居然就比金粉还值钱了? 肖未嘴张得都够塞下一个鸡蛋了,可偏偏这东西确实是他用的,也是他亲眼看着那伙计倒水里的。而且这些材料什么的他也不懂,就算这臭老头是信口开河他也分辨不出。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全让这臭老头给占了。 “大哥常年在北境,想必是没有什么积蓄的,不如让他给‘翩跹’做几天活招牌,这一锭金子就免了吧。” 肖未自个儿还没把这事儿给理顺,却听见钺的声音传了过来。可是就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铺面,他上下左右扫了个遍也没看见钺的影子呐。 肖未正想着要不要把那些个挂着的布料衣裳全掀开,看看钺是不是藏在里面,却见门口那个红衣丽人慢慢转过了身。 钺?! “你这小姑娘想的倒是挺好,就这么白白浪费了我三瓶好东西,就让这臭小子往我这店里一站这笔账就算了了?这事儿传出去了那以后都上老夫这来白吃白拿,老夫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此言差矣。您得这么想,大哥他一个常年戍边的穷将军,就算不吃不喝又能攒下多少银子?您若是把他的所有积蓄都给掏空了,那以后他还怎么好意思再上您这来?但若是让他给您做个活招牌,就凭他这风流倜傥的相貌,还有少年得志的风采,那些个煜都城里的公子小姐们还不把‘翩跹’的门槛都给踏破了?” “嘿,肖将军这块活招牌好不好用老夫不知道,不过就凭小姑娘你这张嘴,肖将军这个大哥认得也不亏。罢了罢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请肖将军到我这‘翩跹’门口做一个月的活招牌吧。” “啊?!” 肖未平时看惯了钺的黑衣劲装,头一回看见她换了这么艳丽的衣裳,衬的她肤白若雪,人比花娇,看得肖未眼睛都直了。 不过就他发愣的这么会儿功夫,钺已经干净利落的把他给卖了,等他回过神来,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刚才他们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不是。。。这我还没答应呢。。。怎么就一个月了?” “哟,肖将军这还不愿意了?那行,金子留下,人走,老夫就不跟你计较了。” “。。。老爷子您别生气,我做,我做还不成么?” “嗯哼,那赶紧的,给我到门边上坐着去。” 肖未万分无奈的走到大门旁边的椅子坐下了,钺见状也坐在了他对面的凳子上。二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着。 别说这两人还像那么个样子,女的美艳,男的俊俏,来来往往的行人一看这二人的派头和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势,往门口那么一坐就吸引了不少眼球。 不过一会儿,‘翩跹’的一左一右两间铺面就挤满了客人,白掌柜忙得脚不沾地,连一杯茶都喝不上。 可是那两个始作俑者却一直优哉游哉的坐在门边晒太阳。 一直到太阳都已经落山了,终于才把最后一位送了出去。白掌柜忙活了一下午,累得他心浮气躁吹胡子瞪眼的。 “什么活招牌,简直就是老夫的灾星。突然之间来了这么多人,你们是想把老夫这老胳膊老腿给累散了吗?” “我们这不也是为了帮大哥还债吗?而且‘翩跹’这么好的生意,旁人羡慕还来不及呢。” “这金子老夫不要了,赶紧把你两的事给了了,然后马上给我滚蛋,老夫宁愿在柜台后面打瞌睡也不想再看见你们两了。” “这。。。” “这什么这,还愣着干什么?趁着没客人,赶紧关门回府,我母亲今天还特地下厨做了些好菜,没想到这么一耽搁,都这个时辰了。” 白掌柜嘴上骂着,手上却一刻也不闲着,简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的落下了门板。 这白掌柜的脾气还真是说风就是雨,变得也忒快了。怪不得煜都里一直传说要是论脾气古怪,那‘翩跹’的白掌柜若称第二那必然无人敢称第一,钺今日可真是见识到了。 白掌柜急不可耐的把他两都撵出了铺子,连衣裳都等不及让他们换回去,幸好还没忘了让伙计把他们的旧衣服扔出来,说是让他们回了白府再换。 钺和肖未连手里的茶都没喝完就被白掌柜强行撵出了铺子,刚把两只脚迈出去就见门板贴着他们的鼻子落了下来,吓得二人半天没缓过气儿来,相互对视一眼却只剩下苦笑的份儿了。 不过白掌柜除去火气大了些,脾气怪了些,难伺候了些,倒的确是一个靠得住的人。起码他虽然扬言再也不想见到二人,但是已经答应了钺的事情可是一点儿也不含糊,毫不犹豫的把他们带回了白府。 三人一行还没到白府,远远地就看见白府的上空有一团袅袅青烟盘旋而上,还带着一股饭菜的香气。 天色逐渐黑了下来,白府里头却嬉笑怒骂觥筹交错的十分热闹。 “我。。。我告诉你,我。。。我今天就赖在这,我今。。。天说什么也不走了。” “你个臭。。。臭小子,老夫我。。。的房间是你睡得地方吗?” “大哥!你小心点儿!” “小。。。小心。。。小心什么小心。。。我。。。我可不去乜舞楼了。打。。。打死我也不住乜舞楼了。” 守在白府外头的暗哨隔着墙都听见肖未和白掌柜相互嚷嚷的声音了,看来这二位今天又喝醉了。 难道今天肖将军又要被扛回乜舞楼了?两个暗哨悄悄回想了一下几天前,钺费劲九龙二虎之力才勉强把已经醉成了一滩烂泥的肖未撑了起来,但是肖未不仅不听话反而的那副情景,不约而同的扬起了嘴角。 其中一人悄无声息的爬上了白府的墙头,探出头去往院子里张望着,却正好看见钺和白老夫人扶着脚步漂浮的肖未和白掌柜走进了房间。 片刻后,钺和白老夫人走了出来,两人站在门口说了些什么,然后相携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没过多久,那个房间里的灯也灭了,整个白府彻底陷入了一片寂静的黑暗之中。 看来,他们二人今晚还真是要留宿在白府了。 那个人又趴在墙头上守了一会儿,确定再没有动静之后,才悄然落下了墙头。 钺一直站在白老夫人的房里盯着那暗哨,眼看着那双眼睛消失在墙外,又等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推开了房门。 钺飘然钻出了白老夫人的房间,然后猫着腰贴着墙壁,隐身在走廊的阴影中,悄无声息的摸到了白掌柜的房门外。 她再一次沿着四周的墙头扫视了一圈,确定墙上再也没有别的眼睛之后,才抬起手,极轻巧的敲响了白掌柜的窗户。 “咚。。。咚。。。咚。” 两长一短一切顺利,两人一同赴约;一长两短计划有变,肖未留守白府。 第三声刚落,就见白掌柜的房门打开了一条缝隙,肖未的眼睛透过缝隙亮了起来。 钺轻轻的点了点头,紧接着就见那一条缝隙逐渐扩大,直到门框开到了走廊的阴影边缘,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钺马上打了个停止的手势,然后肖未反手稳住了门,小心翼翼的从那条稍微有些窄的门缝里挤了出来。 二人顺利溜出房间之后,又沿着走廊的阴影摸进了白府的后园。 谁都以为白府后园就是白掌柜染布裁衣的作坊,却早已忘了这后园里头还有一扇极其隐蔽的后门。 据说当年谢小姐曾经无数次穿过扇后门,然后在台阶上放下几个馒头,一碗菜汤,让那个早已无颜相见的人不至于饿死街头。 可是,自从‘翩跹’开张以后,后院就成了白掌柜的小作坊,而那扇门也从此消失在层层叠叠高挂着的锦缎之后。 除了白掌柜和白老夫人,再也没有人记得还有这样一扇门,而那些毫不相干的外人就更不知道了。 第七十一章 数十丈 当初听白掌柜的语气,钺原本以为那扇门多年不用,恐怕早已腐朽不堪,甚至可能根本就已经打不开了。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他们恐怕就只能翻墙了。 翻墙虽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他们摸不准暗哨埋伏的位置,就怕翻墙的动静太大,一不小心惊动了他们。 但是等他们真到了后园,却发现有一道不起眼的足迹正好通到那扇门的方向,而那扇门四周的荒草藤蔓也明显是近期才被人拔掉的,还有那门上的破损似乎也有处理过的痕迹。 是白掌柜吗? 当面装作不情不愿的样子,背后却暗中做了这么多吗? 真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臭老头。 不过这样一来,要顺利打开这扇门应该是没有问题了。 而且那扇门似乎原本就是开着的,有人专门为他们留了一条缝隙,不留意的话根本看不出来,可是那一丝若隐若现的月光却是连贯而下的。 一眨眼的功夫钺已经把这四周的情况尽数收进了眼里,肖未的手却已经迫不及待的伸了出去。钺还没来得及阻止,却见肖未用力一推,那力道可是远比钺设想的要大得过。 “嘎吱”。 果然只听那门发出一声轻响,肖未完全没想到这门居然一推就开了,毫无防备差点连人带门一起摔了出去。 幸好钺早有准备,眼疾手快的稳住了门,还顺带拉了肖未一把。 肖未惊魂未定的稳了下来,才发现他果然还是太鲁莽了,居然连这门的情况都没有搞清楚就贸贸然的推了出去。刚才上手的时候也没注意力道,等他发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收力了。 幸好钺反应及时,那门只是被他推开了半个脑袋那么宽的一条缝。 钺透过门缝伸出了一双眼睛,上下左右确认了好几遍,确认没有任何暗哨的踪迹之后,才回过头来对肖未使了个眼色。 肖未小心翼翼的控制着那门的动静,然后推开了一条勉强能容人挤出去的缝隙。紧接着,二人一个接一个的从门缝里钻了出去,一路贴着墙边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飞快的向着城外的方向掠去。 在乜舞楼多好,起码还能有几首莺莺燕燕的小曲听着入睡。偏偏要住在这冷冷清清的白府里,除了院墙就是瓦片,还有这些该死的蚊子。 怪不得他今天这么猴急的抢着回去报备,肯定是早就想到这白府的夜不好守。 一个暗哨倚在白府外那棵老树上暗自抱怨着,却不知他奉命盯着的那两个人早已经悄无声息的偷摸了出去。 琥二踏着夜色回了住处,已近子时了,刑的房间却还亮着灯。 “砰。砰。” “进。” 琥二试探着敲了敲刑的房门,刑的声音果然马上传了出来,而且听起来清醒得很,一点儿也没有准备入睡的意思。 “这么晚才回来?” “还不是那位钺姑娘,又和肖未一起到那个什么白府里头喝酒了。肖未喝的酩酊大醉,还非要赖在人家府里住了下来。” “她呢?她也喝醉了?” “你说那位钺姑娘?她倒是没有,但是肖未好像醉的厉害,都开始说胡话了,怎么也不肯走,所以那位钺姑娘只得陪着他住了下来。” 刑的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看得琥二直打冷战。 自从来了煜都,他们这位主上就跟中了邪似的,要么就是一个人好端端的坐着,突然笑了起来,要么就是一副阴阳怪气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看得人瘆得慌。 真是奇了怪了,主上以前明明不爱笑的。虽说他笑起来是极美的,这世上应该不会有人比他更美了,就连他心心念念的钺姑娘也远远比不上他这样摄人心魄的美貌。 但是他从来都不喜欢这幅美貌,他甚至认为这样的美貌只是一种麻烦,他一笑起来就更加麻烦了,而那一头黑白相间的灰发也许反而是因祸得福。 虽然他一直觉得主上的那一头灰发十分碍眼,但是主上却一点儿也不在乎。 难道又是那位钺姑娘的功劳? 虽说他也希望主上能够开心些,但是能不能别让他开心得跟中了邪似的,看得他每次都情不自禁的心头一颤。毕竟他还这么年轻,连姑娘的手都还没摸过,可不能就这么英年早逝了呐。 “你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啊?。。。没。。。我有什么可想的,不都是听主上的吩咐么。。。天色晚了,主上要是没有别的吩咐那我就先去歇息了。” 没什么?没什么你这臭小子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刑不阴不阳的瞥了琥二一眼,却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刚打算开口让他回去休息,却听见屋外有声音传来。 “主上?二大统领?” 琥二低声应了一句,然后起身走了出去,在门外与跟外头那人轻声嘀咕了几句,然后又回到了刑的房间。 不过这一次他的脸色可就没有方才那么轻松了。 “出什么事了?” “他说刚才看见一男一女趁着守军换防的间隙从北城门溜了出去,看身形像是钺姑娘和肖未。” “有人跟上去了么?” 刑语气一顿,马上接着问道,可是琥二却摇了摇头。 “太快了,天又黑,人影闪了一下就看不见了。” “看见往哪个方向去了么?” 琥二又摇了摇头,刑低下头思索了片刻,琥二也不敢打扰他,要不是他以为他们在白府住了下来送了心思,现在也不会丢了人影。 “这三个门换防的时辰都是一样的么?” “啊?都一样,子时一换,一直要到第二天卯时。” 琥二楞了一下,不明白刑怎么会突然问起了这件事,等他话一出口,刑却皱起了眉头。 明明给她送去的是东南方的杏禾村,为什么他们却要从北门出去? 北面。。。 似乎还有一个杏李村和杏桃村。。。 既然他们溜了出去,那就说明肖未酩酊大醉也是装的。 装醉留宿白府,轩王也不会追到白府去。。。 的确像是钺的手笔。 但是,为什么是北门。。。 昨天一大早就给他们送了消息去,但是他们却拖到今天晚上才去。。。 天玑他们是前天晚上走的。。。 刑想到这里,猛地站了起来,长袖一甩,一言不发的冲了出去。 “主上?主上?!” 琥二眼看着刑突然冲了出去,可是等他追出了房间,院子里哪里还有刑的影子。 另一边钺和肖未总算顺利的连过两关,本以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却全然不知他们的行踪竟然落入了一个他们全然意想不到的人眼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果然防不胜防,不过他们这一趟能够顺利避开计划之中的人,还真是多亏了肖未的功劳。 煜都的守卫虽说是由都尉专门负责,但肖未是将军,他若身在在北境那自然鞭长莫及。可是他现在既然回来了,那么所有城门的换防和守卫安排都理应让他知晓。 即便他无权干预,但是这些换防和守卫的安排却必须按规定递到他的手里,而且他对军队里的作风自然也十分清楚。 所以,他和钺要利用换防的间隙溜出城去,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也幸好肖未是个将军,否则要是爬城墙出去,容易惊动守卫不说,还有这城墙的高度也是一个大问题。 这么一堵少说也有十来丈的城墙,十步一人百步一哨,要想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翻过去,不仅需要极为高明的轻身功夫,更重要的是够快。 钺是江湖人,要翻过去虽然不难,可是要保证不被人察觉却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肖未就更别提了。 他一个沙场征战的将军,原本讲究的就不是轻巧飘逸,反而下盘要越稳越好,所以光是这数十丈高的城墙就够他喝一壶了,更别说还不能别人发现。 这事儿靠他自己是不可能了,那就只能靠钺把他带出去了。 可是要让钺这么一个小姑娘提着百十来斤的大男人翻过数十丈高的城墙,就算侥幸没有打草惊蛇,那肖未自个儿还得掂量掂量万一钺爬到一半力气不够,她手上一松或者脚下一滑,那这数十丈的高度不就成了活的肖未到死的肖未之间的距离了么? 不成不成。 肖未原本对这些个换防守卫安排是不怎么上心的,虽然他一回煜都,都尉就给他送去了。可是他就瞟了那么一眼,然后就塞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去了。 前几天他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了出来,幸好军方用的东西就是结实,虽然又脏又破可是上面的字迹却都还完好无损,否则要是像杏桃村那样缺了几个关键的字,那岂不是又得好一番折腾。 这一次可算是帮了大忙,二人一前一后溜出了城门,然后贴着城墙脚下到了城墙的拐角处,走在前面的钺却突然停了下来。 肖未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却见钺只是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去仔细扫视了一番。 她再三确认远处的树上、草丛里、还有旷野上再没有可疑的人影之后,才回过头冲肖未使了个眼色,然后二人悄悄交换了前后的顺序。这一回肖未在前,飞快的向着远处一颗不起眼的大树奔去。 第七十二章 白月光 只要顺利出了城就可以暂时放下心了,肖未是这么想的。 钺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她的心里却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总觉得今晚实在太过顺利了,她似乎遗漏了什么,导致整个计划都缺了一角。 可是已经到了迫在眉睫不得不发的时候了。 因为她的时间不多了。 还有十天,要做的事情太多,要避开的人也不少。 人? 对了。 原来这就是让她觉得不安的变数。 人,那个来给她送消息的人,那个连是敌是友都不知道的人。 钺心下一凛,突然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仿佛身后有一双眼睛正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她。 可是她下意识的回头,却只看见森冷的月光照射在那一片寂然不动的草地上,如果她不是心有挂碍的话,也许会觉得这真是一个赏月饮酒的好时间。 可是今晚,她只觉得这惨白的月光照的人心里发慌,而这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和不远处那些静止不动的树影实在安静的有些诡异。 没有风,也没有任何活物的痕迹。 也许是她多心了。 她的心脏突然剧烈的跳动起来,可是既然已经开始了,就绝不可能再停下来。 所以她只得勉强压下了心里的不安,回头一看却发现肖未已经站在了那棵不起眼的大树底下。她收敛精神向着那棵大树奔去,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那阴暗高耸的城墙上有一个红衣人居然就这么凌空立在其中一块稍有裸露的巨石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背影。 那一抹艳丽得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绯红在森冷的月光映照下,竟然散发着一种凄厉诡异的美感。 但是那个人脸上的表情和这幅奇异的情景却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反差。 他在笑,而且是眉梢眼角都写满了温柔的笑意。 他的女人,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肖未心急火燎的奔到了树底下,其实是因为担心他事先拴在这棵大树底下的两匹骏马。 虽然杏桃村的距离并不算太远,但是无谓的消耗还是能免则免吧,毕竟前面的路可没有这么好走。 他好不容易才找了这么个拴马的好地方,既是在镇北军的驻地范围内,又超出了实际驻扎的范围。 没人敢进来偷马,又不会有军士前来巡视。 所以这两匹马已经孤零零的在这栓了一整天,幸好还好端端的在原地。 肖未解开了拴在树上的缰绳,把其中一条递给了钺。钺迟疑了一下才接过缰绳,肖未也没有在意,直到他一个飞旋熟练无比的跨上马背之后,才发现了问题。 钺几乎不会骑马。 她仗着一身功夫勉强骑上了马背,可是她浑身僵硬的坐在马背上都连缰绳都握不好。那匹骏马焦躁的打着响鼻,似乎对它背上这个连缰绳都不会握的新兵十分的不满。 肖未千算万算,却算漏了钺不会骑马,或者说他的潜意识里压根没想过骑马这样的小事居然会难住他这个聪明强悍的好妹妹。 可是无论如何,钺不会骑马都是事实,看她这个样子恐怕连骑到杏桃村都不可能。 “下来,我带你。” 肖未苦笑一声,低声说了一句,然后伸出手去准备扶钺下马。只可惜天色太暗,否则他就可以看见这个平时就知道看他好戏的妹妹居然破天荒的红了脸。 那张白皙的俏脸上飘起两朵红云,犹豫了一下才把手连带着缰绳一起递进了肖未手里。钺刚把手放进肖未的手里,肖未就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钺借着他的手腾空一跃,直接从那匹马的背上飞到了肖未的身后。 她人刚坐稳,两匹马就一前一后的飞奔起来。 “那匹马?。。。” “留在那里总归不太安全,还是带走的好。” 猎猎的风声在钺的耳边呼啸而过,肖未的声音夹杂在风中有些模糊不清,幸好钺的耳力还算不错。 只是她有些不明白,一匹马而已,就算留在那里被别人看见了似乎也没什么。可是肖未却还是把这匹马一起带走了,难道他还有别的顾虑?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纠结于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的时候,她只得暗自把这个疑问压在了心里。 肖未的确有顾虑,只不过他的顾虑却不是钺想象中的那些。 他只是单纯的觉得,把一匹骏马单独留在旷野之中一整夜不太安全,而马对军人来说,一向都是极为宝贵的东西。 两匹骏马在月光下狂奔了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终于看见前方不远处的黑暗中隐隐约约勾勒出几间稀疏的房子。 “这是杏李村。” 肖未继续打马朝着前方奔行,丝毫没有放慢速度。先是那几间稀疏的房子,然后是那一大片村落,逐一进入钺的视线,又彻底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身后杏李村的影子逐渐消失不见,眼前又成了一望无际的黑暗。 未知是恐惧的根源,却又因此才会有那些豁然开朗的惊喜和期望。 前方那浓重的黑暗,反而令钺的心逐渐安静了下来。 她隐约记起有一个人曾说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完美的计划也挡不住无处不在的变数,反正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过重头开始。 刑的声音越来越多的在她的脑海中掠过,却都只是一些残缺不全的只言片语。但是仅仅只是这些只言片语,也让她觉得十分的亲切,还有一丝无法形容的感觉。 她有多么迫切的想要找回记忆,就有多么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吁。。。” 钺的思绪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肖未勒马急停的声音却把她拉了回来,紧接着钺就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正混杂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远处目之所及,确实有一片麦田的影子,可是距离这么远都能闻到这股奇异的味道,要是走在田埂边上,那这东西岂不是比杀人不见血的暗器还要厉害。 钺捏着鼻子,正在庆幸还好没有选择麦田那条路,肖未却像变戏法儿一般从衣襟里提出了两个面罩。 “戴上吧,多少总能有些作用。” “真是辛苦大哥了。” “这下知道我有多不容易了吧,走吧,先把正事儿办了再说。” 肖未把马拴在一棵大树的背面,然后用面罩把嘴巴和鼻子严严实实的捂了起来。钺也学着他戴上了面罩,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的向着杏桃村靠近。 他们方才停留的地方就是树林的背后,也就是肖未上一次拴马的地方。起点、终点、路线都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是选择了另一条路。 二人一前一后不停的沿着树林边缘的那些树木穿梭行进,一边行进一边留意着四周的形势。 这的确是一条好路,茂密的树木提供了他们天然的隐蔽,脚下的路又远比树林中好走的多。 开始的时候前进的非常顺利,直到他们越来越靠近杏桃村。钺停在一棵大树下,一抬头却发现离他们最近的暗哨距离他们只有三棵树的距离了。 钺背靠着树干故意压低了呼吸,转头一看却看见肖未正毫无所觉的,一步一步的向着暗哨所在的那棵树靠近。 糟了。 钺心下一惊,额头上隐约渗出了冷汗。 让他去是死,出声提醒他也是死。 伸头是一刀,锁头也是一刀,简直就像在问你想要什么样的死法。 突然一阵夜风吹过激起草木摇摆,树影憧憧,风不大,风声却不小。 好时机! 钺当机立断捡起一根树枝丢在了肖未的肩膀上,紧接着树枝落在了树丛中,发出两声闷响,却被风吹草木的声音盖了过去。 肖未马上停住了脚步,一回头,却见钺一边朝他使眼色,一边瞄着他的头顶。他疑惑的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然后动作马上僵住了。 他马上镇定下来,一步一顿小心翼翼的慢慢退了回去。 可是这样一来,距离村子最近的路有暗哨守着,二人就只能绕路了。 真可谓是前有狼后有虎,就这么不到十步的距离,却足足花了一盏茶的功夫。 二人这一路都是猫着腰,一步三折的潜过来的。好不容易终于进了村子,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还有鼻翼间浓烈的恶臭,熏得钺差点背过气去。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的喘上一口气,就看见前方的黑暗中突然闪出了一道人影,飞快的向着他们靠了过来。 糟了,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暗哨。到底还是大意了,居然在这最后一步上功亏一篑! 杀人灭口,必须趁他还没来得及通知同伴的时候杀了他。 她必须足够快。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可是她的手却突然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她根本没有任何犹豫的时间,她的右手已经下意识的挥了出去,可是那一瞬间的迟疑致使她终于还是没能狠下心肠直击对方的要害。 她已经败了。 在这最后一道关卡上功亏一篑。 所幸她出手的同时,激起一阵劲风,顺带着擦过了肖未的脸,他也马上发现了那个黑衣人,可是那个人距离肖未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 钺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绝望,可是紧接着她又强逼着自己重新振作了起来。 不到最后一秒,绝不放弃。 这也是刑说的。 “是我。” 可是那黑衣人早有防备,他格住了钺的右手,却没有顺势反击,反而不顾一切的冲到钺的身边,压低声音迅速的说出了这么两个字。 钺一愣,然后马上收回了手,同时向肖未使了一个颜色,跟在黑衣人的后面向着村子里奔去。 第七十三章 清烟渺 那三道黑色的影子在月光下穿梭疾行,最后停在了一座看上去十分普通的农家小院外。院子周围的栅栏松松散散的搭着,那黑衣人轻轻一推,形同虚设的栅栏就悄无声息的打开了。 院外没有机关,这一路上也没有防备暗哨的意思。 究竟是因为这个地方远比钺想象的安全,还是天玑过分自信了? 钺和肖未跟着那个黑衣人走了进去,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一个小炭炉正‘噼噼啪啪’的燃烧着,炉上一柄茶壶正隐约散发着熟悉的茶香。 “多日不见,靳姑娘一切可还好?” 天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虚,但是精神却还不错。 刚才带他们过来的那个人一进门就解开了面罩,果然是祁桢。 玉娘正在炉子旁照看炭火,看见钺进来,马上绽开一抹和煦的微笑。 “你们总算平安到了。桢儿去了那么久,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真是担心死我了,偏偏师叔又不肯让我出去看看。” “难道祁桢是前辈特地派去接我们的?” “那是自然,这地方可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我要是不去接你们,你们可是找不到这里的。” 祁桢接了一句,钺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这么明朗的声音,看来他的伤势已经好多了。至于心情,只要玉娘在他身边,又何须担心呢。 “找不到?” 肖未和钺交换了一个眼神,却只是互相看到了两人眼底满满的疑惑。 “多放些茶叶,今夜还长。” 天玑抿了一口茶,不急着回答肖未的问题,反而回头对玉娘和祁桢吩咐了一句。看样子今夜是没法睡了,不过能看到他们都平安无事就已经是最好的消息。 “这个村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前辈又怎么能确定我们一定是从那个位置进村?” “这个时节正好是麦子疯长的时候,原本按照我的计划,那些半人高的麦田就是为二位准备的最好的掩饰。结果来了一看才发现,今年施肥的时间竟然晚了这么多。就算肖将军能狠心下的去脚,靳姑娘恐怕也吃不消。所以我想来想去,也唯有这树林和山间这一条路可以一搏了。” 肖未不认得天玑,只是猜到火炉边的那个女子应该就是钺口口声声说起的那个玉娘。 他原本以为这个计划是钺和玉娘的定下的,那么这个玉娘应该也是一个智计卓绝的奇女子。 可是现在看来,这位不动声色的老者才是真正的高人。 “久仰肖将军的大名,今日得见果真一表人才,不愧是年轻一辈里头最出色的。” 肖未正暗自出神,天玑却突然把目光转向了肖未。 “前辈过誉了,肖未只是一介莽夫,当不起前辈这般称赞。” “有情有义,处变不惊,靳姑娘的眼光确实不错。” 天玑一边捋着胡须,一边赞赏的点了点头。祁桢把一个茶盏放在了钺的面前,还破天荒的露出了一抹笑意,然后马上又回去陪着玉娘照看火炉。 虽然他的笑意只是短短的一瞥,可是钺读懂了他的意思。 今日所作必不相忘,他日相约涌泉相报。 “肖未愚钝,始终想不通这个杏桃村里头究竟藏了什么秘密,还请前辈指教。”“看来肖将军这急性子也不是浪得虚名。靳姑娘呢?可有什么发现?” “我能看到的东西,前辈肯定早已看过了,说不定就连我看到的东西也是出自前辈之手。那里头要是有什么东西,前辈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呵,倒还真让你给猜中了。” “那些卷宗当真是前辈伪造的?” “伪造算不上,只不过半真半假而已。” “以前辈的本事,明明可以做的更好,怎么会留下这么大一个破绽?” “那时候我还年轻,总想把一切都做到十分的完善,可是我反而忽略了,有些东西原本就不可能是十分的完善,越是完善反而越是漏洞百出。后来我明白了,却又已经不再重要了。” “为什么?”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提也罢,不过这一次却是不得不动用这个村子了。” 玉娘把浓郁飘香的茶壶放在桌上,然后紧挨着祁桢坐了下来。透过渺渺升起的轻烟,天玑终于开始了他的讲述。 原来自从钺离开王府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 有些事情原本就在他们的计划之内,比如殒对他们的监视,并且开始逐渐削弱天玑对祁氏的影响。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因为天玑这个位置他已经坐了三十多年,他是祁氏历史上活的最久的天玑,祁氏里头最出色的族人背后,几乎都有他的影子。 即便他现在年纪大了,已经很少插手族中的事了,可是在很多人的心里,他依然是唯一的天玑。 对某些人来说,他的地位甚至超过了祁全。 因为,正式向他行过拜师礼的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是祁氏之中现存的几乎大半族人都要尊称他一声老师。 凭祁全的手段,要悄无声息的让祁玉和祁桢消失并不太难。其他人即便心有不满也不会为了这么两个后辈得罪祁全,但是他如果要对天玑下手,那么代价很可能就是整个祁氏的分裂。 这是一个无法逃避的事实,祁全心里很清楚。 虽然这也印证着他在某些方面的失败,但是他却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 殒对这件事也很清楚,毕竟他对祁氏的影响力甚至还不如祁全。 所以,在天玑为了祁玉和祁桢站到了祁全的对面的时候,无论是殒还是祁全都有些难以接受和措手不及。 在祁全心里,他这个师弟一直都是温和而懦弱的,虽然他在天玑这个位置上做了三十多年,却依然没能抹去他的善良和懦弱。 否则,他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人死去,却连最后一面都不敢去见她。 有一个人,你明明知道他很强大,但是你却笃定他绝不敢背叛,所以从不曾真正把他放在眼里,甚至于有些不屑。 可是他居然为了两个可有可无的棋子公然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所以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无法克制的暴怒。 他感觉到背叛,不仅仅因为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师弟,还有他身为族长和师兄的权威,甚至是一个他从来不曾真正把他当做威胁的人。 那一瞬间他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也许是因为无法面对,还有那些压抑已久的怨恨,他只想不顾一切的杀了他。 幸好,殒及时制止了他。在这件事情上,殒远远比他要清醒客观的多。 可是殒能做的,也仅仅只是暂时稳住局面而已。 天玑不能动,否则极有可能成为毁灭整个祁氏的引线。 可是他身后的玉娘和祁桢却绝不能放过,否则原本就已经动荡不安的祁氏也许很快就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玉娘或者祁桢。 所以殒那时候选择了让步,可是紧接着他就马上派人把他们三个人隔离了起来。 无论任何理由,都会被合理的拒绝,就是不能让他们踏出院子半步,而送进去的东西也必须要经过严格的检查。 可是他们没想到的是,天玑早已做好了安排,就在钺和他定下计划的那天晚上。殒的安排还没有完成,天玑的线却已经埋了下去。 而计划开始的信号,就是钺或者肖未的出现。 钺一直以为那些天的空等是因为天玑受困没法把消息送出来,她猜到了前半部分,却没有猜到后半部分。 其实天玑的消息早在她还没有离开王府的时候就已经送出去了,只是因为她和肖未一直窝在乜舞楼里所以才无法送到她的手中。 因为天玑早已想到,那一夜之后他恐怕就再也不会有任意来去的自由了。 其实天玑是一个远比祁全更优秀的棋手,因为他看到的永远不是眼前的棋,而是几步甚至几十步以后的棋。 可是他却永远成不了一个真正的棋手,因为他根本无法心安理得的抛弃任何一个棋子。 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勇敢也最疯狂的事情,就是不顾一切坐上天玑的位置,为那些死不瞑目的家人报了仇。 可是从那以后,天玑这两个字对他而言只是一副沉重而痛苦的枷锁。 他的懦弱是天生的,他的善良却是拜她所赐。 其实他是一个人好人,虽然这么说有些可笑。 谁会认为一个双手染满鲜血的人是好人? 可是这就是江湖,总是有许多东西比单纯的人命更加重要。 所以,如果祁全想要对天玑下手,那么就会有许多人宁愿牺牲性命也要保护天玑的周全。 所以,天玑从不认为这份善良是什么坏事。 相反,他一直觉得欣慰。 幸好他还保有这份善良,幸好他终于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其实有些事情,原本师兄是应该知道的,甚至应该比他知道的更加清楚。 如果师兄知道的话,那么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放他们出来。 可惜,他却放弃了那些他原本应该知道的事情。 师兄一直认为是他的出现,毁掉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可能。可是事实上,是他自己亲手毁掉了他们之间的所有可能。 生命与死亡,就好像孤独的日与夜,哪怕彼此之间的距离只是一道单薄纤细的地平线,却也永远无法在一起。 虽然师兄永远也不会明白,即便将来有一日他想通了,那又怎样呢。 那么久以前,她就已经去了。 一切早就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有些人就算早已远去,却依然会有许多人活在她的影子里。 比如他,比如杏桃村的这些人。 第七十四章 风兮扬 不过这些都只是天玑的臆想。 关于她,关于祁全,关于他们三个人的过去。 他早已经决定让那些往事就这么烂在他的心里,随他一起带进坟墓里去吧。 他唯一担心的,是师兄走到了如今的地步他却无力阻止,等他以后下了地狱,她会不会怪他没有看好师兄? 不过那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她也好,他也好,终究还是要下地狱的,即便他们都可以称得上是善良的好人。 天玑告诉钺和肖未的,其实只有一件事情。 这个杏桃村里头住的都是些原本早就该下地狱的罪人,却因为一个人的善良悄悄把他们救了下来。 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人,可是后来越来越多,她再也无法安置他们,才有了今天的杏桃村。 而天玑所住的这间院子,就是她在杏桃村的家。 那些人原本早已不该存在于世上了,所以她才在杏桃村里设下了阵法,以免有一日被人发现了,那么他们还有一线逃生的希望。 而那个阵法最简单的作用,就是把外人困在村子里不停的绕圈,她的院子却刚好在阵眼上。 从高处看起来,这个院子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是一旦入了阵,没有人指路就永远也到不了这个院子。 她的阵法原本是为了保护那些人而设下的,可是过了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天玑原本在他有生之年可能都不会再开启这些阵法了,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钺喝下两杯玉娘特制的浓茶,一直熬到商定好所有计划她还是精神万分,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可是脑袋里却像一团混混沌沌搅拌不清的浆糊。 她还想再和玉娘说说话,天玑却已经迫不及待的把他们赶了出去。 已经接近黎明了,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候,人最容易疲倦懈怠的时候,也正是他们离开的好时候。 钺只得依依不舍的和玉娘道了别,然后祁桢又重新戴上了面罩,沿着原路把他们送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姗姗来迟如同洪水决堤一般的困意差点儿把他们给打垮了。不过幸好,那些暗哨都已经被那股奇异的味道熏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了。基本都已经熬到了极限,甚至还有人睡得差点儿从树上掉了下来。 不过钺和肖未也没有好到哪去,他们回到白府,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动手烧了几桶热水,然后把自己丢进了浴桶里。 钺还好些,肖未却已经两晚没睡了,居然直接在热气淼淼的浴桶里睡了过去。 “肖未?你怎么睡在这了?这什么味儿这么臭?你这混小子把老夫的铺子搞得乌烟瘴气还不够,居然祸害到老夫家里来了?!” 肖未睡得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身上有些冷,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听见白掌柜怒气冲冲的咆哮声炸响在耳边。 “还不赶紧给老夫滚出去?!” 肖未刚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就看见空中飞来一团东西,准确无比的砸在了他的脸上。他下意识的伸手接了一下,熟悉的味道萦绕鼻尖,原来是他的臭衣服。 他抬头一看,却见白掌柜气的胡须乱颤,一只手几乎把整个脸都给捂得严严实实的。 “大哥?白先生?你们这是。。。?” 钺怕打扰了白老夫人,所以洗完澡之后就裹了一床被子靠在走廊上将就睡了一会儿。似乎只是在半梦半醒之间眯了一会儿,就被白掌柜的咆哮声给惊醒了。 她猛地醒了过来,眼睛干涩的要命,脑袋里天旋地转的。她揉了揉眼睛,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向着声音来源处走去。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肖未一脸痴呆的飘在浴桶里,似乎刚睁开眼睛,神志却还在九霄云外。 “冻死我了!” 肖未看见钺出现在门口,似乎终于醒了过来,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水可真凉。 他哆哆嗦嗦的站起来,想要从冷水里出去,却忘了钺还在门口。 宽肩窄腰,肌肉结实却不过分。 这一行大字在钺的脑子里一闪而过,然后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马上红透了一张脸,慌慌张张的转过了身。 白掌柜可不管那么多,肖未刚从浴桶里爬出来,就被白掌柜推攮着轰出了白府的大门。 “砰”! 又是这样。 钺和肖未站在白府的大门外,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相互对视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远处蹲在树上的暗哨也被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关门声给惊醒了,一睁眼就看见肖未和钺正面对着白府的大门发愣,而且肖未的衣裳歪歪斜斜的连衣带都没系好,脸上明显还带着迷糊。 这位白掌柜的脾气可真是比传闻之中的还要大,这大清早的,肯定是一发现肖未昨晚居然真睡在了他府里就迫不及待的把人轰了出来,连衣服都不让人穿好。 这么一会儿工夫,肖未和钺已经肩并肩的走远了。他马上跟了上去,却见二人在青楼巷外分了手,肖未向着城外去了,钺则回了乜舞楼。 等到钺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太阳都快落山了,也不知道肖未那边怎么样了。 昨晚一行,总算是把后面的计划都给彻底敲定了。 肖未负责城外的事,而她却负责城内的安排。 好消息是她昨晚从天玑口中得知,殒最近确实十分古怪,他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再加上朝事繁重叶相又步步紧逼。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殒和祁全都忙得焦头烂额的,暂时无暇顾及玉娘他们的事。 所以当天玑提出要带玉娘和祁桢去城外修养的时候,祁全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答应了。 毕竟把祁桢放在王府里,就像一桶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相比之下,让他们暂时离开也许反而是一件好事。 不过,他表面上虽然同意了他们的离开,实际上却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囚禁他们。他知道天玑要去的地方是杏桃村,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天玑就时常在那里隐居。 虽然他并不明白,窝在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村子里,教那些牙都没长全的小屁孩儿读书习字究竟有什么意思。 但是那是天玑的选择,只要他不干涉他的计划,无论他愿意在那个鬼地方教那些小屁孩儿读书习字还是留在王府里烹茶下棋,他都不关心。 所以,当天玑提出要离开的时候,他并没有阻拦。反正,他们无论在哪里都逃不掉的,即便他一时顾不上他们,他们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这个好消息实在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消息,坏消息却让人根本无法判断它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天玑说,殒这段时间的言行十分古怪,却连祁全都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而且他的变化还很不稳定,让人根本无法预测他下一步的反应。 这就导致他们的计划里又多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变数。 但是她想来想去,却没有任何办法来应对这个变数,毕竟在殒的事情上,她根本没有任何的主动权。 而且,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实在没有太多的精力可以花在殒的身上。 接下来的几天,煜都城内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叶烁光这个名字再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响彻了整个煜都,只不过这一次却不是因为他头顶上那金光闪闪的丞相之名,而是因为那一段他讳莫如深的风流韵事。 而钺的出手打乱了所有人的安排,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煜都又出现了一股敌友不明,想要浑水摸鱼的新势力。 事情的起源是煜都城里最有名的说书先生突然捡到了一纸精彩绝伦的戏本。 这位先生嘴里说出来的故事总是特别的生动好听,为人又十分的和善,所以每天他收摊以后,总有些付不起铜板的穷家孩子喜欢守在他常去的那家小面摊上,指望先生心情好又无事的时候能给他们说上一两段。 那些快意洒脱的江湖恩怨,又或者是前所未闻的奇闻轶事,仿佛先生嘴里的故事能让他们单调乏味的童年染上一丝不一样的色彩。 但是那一天,先生讲的既不是惊心动魄的江湖,也不是波云诡谲的奇闻,而是一个郎才女貌的爱情故事。 说来也奇怪,这个与众不同的戏本正是前一天,先生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同一个位置捡到的。 因为说书先生的习惯,这个面摊总是异样的火爆,常常是高朋满座生意兴隆,所以先生早已习惯了借坐一方与人对坐的事情。 昨天,他又在老时间踏进了面摊,却见面摊里里外外六方桌子都已经坐满了客人,只有角落里的那一方似乎还有空位。 角落里那方桌子的一侧坐了一个青衣布衫的人,看打扮像是个货郎。但是天色昏暗,再加上他的大半张脸都埋进了比他的脸还大的面碗中,所以先生根本没有看见他的相貌。 巧的是,先生正准备往那张桌子走,那个货郎却放下几个铜板起身离开了。他走的时候,背上还背了一个包袱,有一叠东西从他的包袱里掉了出来。 先生眼尖,大声叫喊着想要提醒他,那个人却毫无反应的快速离开了。 一阵风吹过,他落在地上的那叠东西纷纷随风而起,飘飘扬扬的飞满了整个面摊。 其中一页恰好飞进了先生的手里,原来是一个郎才女貌的爱情故事。 第七十五章 风满楼 故事的开始总是美好的。 风流倜傥才智双绝的翩翩公子,妩媚多情明眸善睐的窈窕佳人,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理所当然。 但是开始时越美好,结局往往越是令人唏嘘。 风流倜傥的公子不是普通的公子,而是初露头角的叶烁光。妩媚多情的佳人也不是普通的佳人,而是名满淮河的妓子。 春宵一度,戏言定终身,满腔痴心错付,终招致杀身之祸。 在光芒万丈的锦绣前程面前,一个卑微的妓子和她腹中的孩子简直连道旁的草芥都不如。 一个身份低贱的女人怎配生下他叶烁光的孩子,而且还成了他锦绣前程之上的绊脚石,那就不必再留着了。 岂料苍天开眼,那个孩子不仅死里逃生活了下来,还在叶府暗藏了十八年,练就了一身本领,誓报母仇。 于是,叶相私自豢养杀手的事情也被牵了出来,满朝文武震动却无人敢多言。 此时,又有好事者突然联想到叶大公子连续两日不顾身份大闹乜舞楼的事,莫非也与此事有关? 于是,第二日又有一对苦命鸳鸯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奈何天命弄人的故事传了出来。 叶相的私生子与乜舞楼的上一任主事玉娘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却因为他进了相府而被迫分别。 多年以后,那孩子上门寻仇生死一线,玉娘却舍命相救生死不离,最终两人双双失踪再无踪影。 人们纷纷猜测,也许那两人早已被叶相暗中杀害,做了一对亡命鸳鸯。 叶氏一门两父子,都栽在了女人手上,做父亲的成了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典范,做儿子的却成了重情重义命途多舛的血性男儿。 父亲秘密杀害了这对苦命鸳鸯之后还不泄愤,竟然指使叶大公子大闹乜舞楼,就连与那对鸳鸯有旧的人也不放过。 真真是心如蛇蝎,歹毒万分。 这个故事如果放在别人的身上,也许并不会吸引太多的目光。毕竟乱世之中,这样的事情即便令人唏嘘,却也再寻常不过了。 可偏偏这个故事的主角是名满天下的叶相。 这样一个卑鄙无耻恶毒万分的人如何堪为一国丞相? 那一日叶相府里传出来的异响早已传遍了整个煜都,可是那之后却再没有任何动静。 山雨欲来风满楼,可是一场来势汹汹的暴风雨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瞬息之间一场大难消弭于无形。 局中人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这千千万万的平头百姓却一无所知。那个诡异的晚上没了后续,很快就被他们抛在了脑后。 可是谁也没想到,这整件事情的真相居然在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所有人都愣住了。 然后第二天,这个故事就如同乌云蔽日一般笼罩了整个煜都的上空,霎时间流言四起,混乱不堪。 就好像一滩原本看似平静无比的水,所有的波澜漩涡都暗藏在水底,虽然水底的冲突已经十分激烈,水面上却都还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钺的到来,如同一滴水打破了水面上的绝对平静,激起一圈圈涟漪,整潭水却仍然是寂静无声的。 可是她投下的这一叠戏本,却像一块巨石彻底的撕破了这一层平静的面纱。 某些人苦心维持的平静,却被她用这样出人意料的方式彻底的打破了。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迅速的传遍了整个煜都城。 叶相的丑事已经捂不住了,除非杀光整个煜都的百姓。 叶相的名声在一夜之间被毁了个干净,叶相的愤怒也像摧拉枯朽的大火一般熊熊燃烧了起来。 短短数日之间,殒手下的三个外臣贬的贬,死的死,朝里朝外那些原本暗藏在水底的纷争仿佛都在这一夜之间被肆无忌惮的摆上了台面。 而向来顾忌着景帝和叶后的轩王这一次竟然出人意料的强硬。 三个外臣的消息刚传到煜都,户部侍郎就上书请辞,说是重病缠身不堪劳苦,只求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而这位侍郎不仅是叶相一手提拔,更是叶氏的近亲。 景帝准了。 然后紧接着连发三道圣旨怒斥轩王和叶相德行有失,伤及国体。 第一道罚去二人一年的俸禄。 第二道罚二人自闭府门静思已过,三月之内不许理政。 第三道亲命镇北军镇守在二人府前,不许任何人前往探望,也不许二人出府半步。 这三道圣旨一下,这一场几令天地变色的风暴终于开始有了平息的迹象。 而这三道圣旨下来的时候,距离那个说书先生捡到戏的夜晚已经过去七日了。 正当煜都城内疾风骤雨昏天黑地的时候,钺的计划却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那一夜肖未和钺从杏桃村回来的时候,平安带回来的不止是两个活人,还有一卷地图。 上面绘制了杏桃村地下所有暗道的走势,还有机关阵法的破解之法。 那条暗道原本是她为杏桃村民准备的,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前往杏李村,以备不时之需。 而且知道这条暗道的人只剩下天玑了。 因为当年修建这条暗道的人都是她的亲信,而他们也绝不可能把这条暗道告诉别人,否则一旦传进了某些人的耳朵,那么他们也势必要受到株连。 更何况,他们早已死了,她也已经去了,剩下的就只有天玑了。 当年的天玑还年轻,原本按照她的计划,这条暗道应该由天玑守着,等到数十年以后天玑再也守不动的时候,再传给他的徒弟。 又或者,就让这个秘密跟着天玑埋进黄土里也好,毕竟数十年过去,那些人也早已作古,追杀者没了,这条暗道也就没有延续的必要了。 可是没想到在天玑的有生之年,这条暗道终于还是排上了用场。 而肖未的职责就是重新疏通这些暗道,保证当他们真正使用这条的暗道,可以畅通无阻的秘密逃亡杏李村。 肖未原本以为这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 以他这样一个出生入死的将军,要疏通一条暗道不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么。 他从白府离开之后,就开始准备一应物资,直到万事俱备只待夜幕的时候才稍微休息了一会儿。 深夜时分,众将士都睡下了,他却悄悄的溜出了军营。 可是当他经由杏李村那头的入口真正进入了暗道,才发现他就算再多十个手指也很难在约定好的时间内完成这件事情。 这是一条封闭了数十年的暗道,其中蛛网丛生,蛇鼠遍地,还有许多陈旧腐朽的机关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发动。若是彻底坏了那反而是件好事,可若是半坏不坏,不该发动的时候发动了,那可就是个大麻烦。 而更糟糕的是暗道里有些路段已经发生了坍塌或者变形,他必须把必经之路上的堵塞清理出来。 这样算下来,这条暗道几乎需要一寸一寸的仔细清理,虽然不算复杂,但是总归也有百十来丈,但他只有七天的时间。 不是七天的时间,而是七个晚上的时间。 而他用了整整一个晚上,却连杏李村那头的一小段笔直无比的暗道都没有完全清理出来。 等他估摸着时辰离开暗道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而他却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一样,灰头土脸的爬出了暗道。 他一个人势必是无法按时完成这件事情的,可是暗中调派军士前来却是万万不行的。 他虽然没有钺那么引人注目,可是他却代表了镇北军,如果把镇北军牵扯进来,不仅可能坏事,还会影响到整个镇北军。 现在没人敢动镇北军,不仅仅因为镇北军是祁国北境最重要的防线,更因为镇北军向来只攘外而不插手权谋纷争。 可是如果他把镇北军牵扯了进来,那他可真就是祸国殃民的大罪人了。 镇北军不能动,祁桢溜不出来,钺就更不可能了。 总不能让他到肖府去调人吧。 要是让他那个大哥知道了,还挖个什么劲的暗道,说不定直接就把这些事捅到景帝面前去了。 而且他要是回了肖府,能不能平安出来还两说呢。 肖未郁闷得要命,垂头丧气的沿着空无一人的乡间小道准备离开杏李村,走到村口却看见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影,正蹲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嘴里还叼着一根不知道哪里弄来的狗尾巴草。 大夏天的你把狗尾巴草叼嘴里?生怕蚊子咬不死你不是? 偏偏他还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明摆着就是专门等在这儿看好戏的。 “看肖将军这副模样,莫不是刚从哪个煤堆里爬出来?” 琥二这么一说,肖未只觉满腔热血毫无预兆的突然上涌,简直恨不得把他手中的铁铲直接扔到对方那张皮笑肉不笑,让人看见就来气的脸上去。 还好他那酸痛的肩膀正一跳一跳的敲打着他的神经,让他不至于真的把手中的铁铲扔出去。 “你到底是谁?一直跟着我想干什么?” 肖未心里有火,又累得要命,阴沉着一张脸厉声问道。 “我都说了,我是来帮那位钺姑娘,也就是来帮将军你的,将军你怎么就不信呢?” “胡说!钺根本就不认识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肖未嘴上毫不迟疑的怒斥着琥二,脑子里却已经开始怀疑了。 这个人对他的行踪这么清楚,如果是敌人的话早就有无数机会破坏他们的计划了,又何必多此一举把杏禾村的名字送到他们面前。 而且仔细想来,他送来那张纸条的用意还不像是为了误导他们,反而更像是好心相助,却被天玑摆了一道。 “天要亮了,一会儿就有人出来了,肖将军也该尽快赶回去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今晚子时,我在这里等将军。” 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两声鸡叫,琥二望了望肖未背后即将热闹起来的村落,扔下这么一句话就飞快的离开了。 第七十六章 季连城 这不是逗我玩呢吗?! “你。。。?!” 肖未气的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可是一个你字还没说完,人影早已经飞了出去。他握紧了拳头,却听见身后已经隐约飘来了说话的声音,还真让那个该死的小子给说准了。 他心里呕的要死,偏偏人都跑了,就算想撒气也没有了对象,只得气急败坏的离开了杏李村。 这些讨厌的江湖人,仗着会点儿三脚猫的轻身功夫,就真以为自个儿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了,有本事明刀明枪的跟我打一架啊。 我要是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哭爹喊娘,我这个将军我不做了,我给你磕头拜师学艺去。 相比之下,钺那一边反而顺利得多。 因为天玑事先为她准备了一个帮手,就是那个给肖未送消息的孩子。 这个孩子其倒也没有什么别的长处,就是天生一副过目不忘的本领。不过说起来也巧,这孩子就出生在那个因为瘟疫而亡村的杏芳村。 天玑的医术很好,他的心肠也很好,所以当初杏芳村爆发瘟疫的时候他去了。可是即便他去了,也终究还是没能改变什么。 所幸,他到底还是救活了几个人,并且把他们带了出去,而这个孩子的父母就在那几个人当中。 然而天意弄人,他们逃过了那一场瘟疫,最后却还是没能逃过另一场意外。他的父母双双亡故,却留下了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这个孩子虽然天生了一副过目不忘的本事,可是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父母曾经染过瘟疫,娘胎里就带了毒。 天玑不忍看他饿死,就把他救了下来。 他原本想着是为祁氏准备的,可是这样一个天生积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寻常人都不如的孩子,进了祁氏还能活下来么? 他和祁桢不同,他本身与那个血腥复杂的江湖就没有什么关系,又何必非要把他往火坑里推呢。 所以他把这个孩子带进煜都,托付给了一户没有孩子的普通人家。 然而这世间事往往总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那户人家对他很好,他平安长大天赋渐显,对这煜都城里发生的大事小事,只要是他能知道的,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他的半只脚已经迈进了江湖,至于另外半只,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迈进来的。而他之所以敢把半只脚迈进来,也是因为有天玑在他身后。 天玑这一次派他来帮忙正因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不仅仅因为他是煜都里头的半城通,更因为他有一门绝活。 缩骨功。 他的骨头软,不能习武,可是却恰恰是练这缩骨功的天造之才。 所以当钺在五仁阁里亲眼见到这门只见书中载未有真人现的神秘诡谲的缩骨功的时候,她震惊的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这么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身高还不及她的腰的孩子,竟然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就长成了一个十五六岁身量挺拔的少年。 怪不得肖未明明说那天撞他的是一个牙都还没张全的豆芽菜儿,可是天玑提起他的时候却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就在钺发愣的功夫,那少年已经自顾自的坐在了她的对面,一把抓起桌上的豆沙糕就往嘴里塞。 “还没看够呢?” 这么会儿功夫,他已经飞快的吃完了整整一盘豆沙糕,正琢磨着接下来是先对流心酥下手还是那盘看起来黑乎乎闻起来却挺香的玩意儿。 “你。。。你这究竟是什么功夫?” “¥%!@#%¥#@!” 少年已经把那块黑乎乎的东西送进了嘴里,嘟囔了半天,钺却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钺皱了皱眉,只得倒了一杯茶水推到了他的面前。那少年也不客气,抬起那杯茶一饮而尽,这才重新开了口。 “平先生没告诉你吗?这是缩骨功,最多可以变成五岁小孩的模样。” “平先生?” “哦,忘了。他在你们面前应该是叫做天玑。” “这就是缩骨功?的确听他提起过,但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厉害。” “多少还有点儿用吧。” 那少年牵起嘴角算是笑了笑,看他的反应却像是不愿多说。 “我听说这门功夫一般人可是练不了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一般人能练的功夫我却练不了呐。” “。。。原来如此。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不情不愿的答道,钺从他失落的语气中似乎察觉了什么,赶紧岔开了话题。 “季连城,这是平先生给我取的名字,你是平先生让我见的唯一一个人,你就叫我连城吧。” “唯一一个是什么意思?” “平先生总说他的江湖太过危险,不愿意拖累我,所以就算偶尔需要我帮他做什么也都是亲自来找我,绝不会让其他人知道我的存在。” “平先生这一次确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不能亲自来见你。” “他早已嘱咐过我,一定要尽力帮你。他吩咐的事情,我从不多问,只要他没事就好。” “你放心吧,他很好,只是他现在不方便来见你。” “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帮我把这一叠书稿散布出去,越快越好,要传遍全城,绝不能让别人有机会截住。” “小事,包在我身上。” 季连城满口答应,看起来漫不经心,可是他接过书稿的时候却十分小心。 天玑果然没有看错人,这孩子就是一个天生的探子。 一个混迹于人群之中靠消息吃饭的人,一定要足够隐蔽,最好能天生一副谁也记不住的相貌,心里哪怕揣着天大的秘密也绝不能让别人看出一点儿端倪。 季连城收起了书稿,却没有着急离开,反而和桌上的几盘点心纠缠了起来。他的脸上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可是钺却感觉出他还有话想说,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女人的直觉,往往是这江湖上最没有根据的东西却又总是出人意料的准确。 不过既然他不肯开口,也许根本就连应不应该开口都没有想好,与其点破不如静观其变。 反正等他想好了,自然会开口的。 钺百无聊赖的也挑起了一块黑乎乎的点心,看起来其貌不扬,闻起来倒还不错,不知道吃起来怎么样? 软糯软糯的,竟然比那个流心酥更合钺的胃口,果然糕不可貌相。 “你。。。你们那个江湖究竟是什么样的?” 季连城慢条斯理的吞下了最后一块黑乎乎的糕点,装作不经意的问了一句,可是他飘忽不定的眼神却出卖了他心里的紧张不安。 “为什么是我们的江湖?” 钺听得有趣,隐隐约约猜到了他的意思,可是偏偏想要逗一逗这个可爱的少年。虽说他看起来跟她差不多大,可是她的真实年纪大概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少年。 季连城有些迟疑,扭扭捏捏的像是不好意思开口。 “就是。。。平先生从来没有提过他的真实身份,可是我总觉得他的背景一定很不简单。他肯让你来找我,那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的确知道,可是你为什么觉得他不肯告诉你的事情,我就会告诉你呢?” 季连城咬住了嘴唇,眼神也暗淡下来,显得十分失望。 到底还是个孩子,被保护的很好的孩子,可是天玑又能保他多久呢? 如果他蠢笨一些,反倒能得一世平平淡淡的幸福,偏偏他又这样的聪明。 他的心已经动了,恐怕迟早还是要踏出这一步的。 “每个人心里的江湖都是不一样的,他不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踏上跟他相同的路。所以即便你问我,我也无法回答你。别人的江湖只是别人的选择,你自己的江湖却要靠你自己走下去。” 季连城一怔,似乎没想到钺竟然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这个答案也许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可是他似乎又从中听懂了什么。 季连城似懂非懂的想了一会儿,然后再没说什么。 “事情我记住了,下次要见我的时候记得多点上一份这个黑乎乎的玩意儿。” “好。” 钺微微笑了起来,一口答应了这个要求。只听‘咔擦’的几声闷响,他又变成了五岁孩子的模样。 季连城深深的看了钺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隔间。钺倚在窗边,亲眼看着他镇定自若的混在人群中溜了出去。 除了她,没有任何人看见这个身高还不足柜台的孩子。 确实还是个孩子,怪不得天玑说想见他就到五仁阁来,点上三份点心,排成一条直线,他自然就会出现。 对了,那东西要什么来着? 好像是叫煤炭糕来着? 这名字还真是贴切。。。怪不得她以往从来没发现还有这个好东西,就冲这名字,她也不敢轻易尝试。 要不她今天心里有事,随手一指就指到这上头也没留意,换做平常估计连随手一指也不可能指到这上头。 看季连城的样子,把消息顺利放出去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是放出去以后究竟能不能达到她想要的效果,她却没有把握。 是不是应该再加点料? 可是她想来想去又想不起该如何下手,直到几天后,有人竟然翻出了叶大公子的事可算是正中下怀,帮了她一个大忙。 第七十七章 子时到 子时到了。 肖未却已经提前猫在了杏李村外。不仅是提前,而且还提前了很多。 他就想看看那个讨人厌的小子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所以他早在刚入夜的时候就迫不及待的溜到了杏李村。 说起来他也真是倒霉,溜出军营的时候竟然被水将军那个大嗓门撞了个正着,偏偏他还背了一个十分显眼的大包袱。 水将军一看见他可来了劲了,死缠着不放,非要他交待背了这么大包袱此去何方意欲何为,把他郁闷的够呛。 还好他灵机一动,谎称回肖府住两天,才总算逃了出来。 幸好他早有防备,把铲子头拆下来藏在了包袱里,否则要是让水将军看见了,这事儿可就难说了。 你见过哪个当兵的回家陪老娘还特地背把铲子? 不过水将军那个人,看上去豪放不羁,肚子里那些花花肠子可不少。 看起来嬉皮笑脸的,谁知道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故意等在门口了。 肖未这么一想还真是越想越可能,最近他的行踪确实有些可疑,保不齐被水将军看见了什么。 难道他今天是故意等在门口,为了提醒他? 也罢,看来他以后必须更加小心了。 幸好这次是水将军,否则若是被其他人看见了,没准就有麻烦了。 可是这样一来,军营他是回不去了,难道真要回肖府吗? 肖未垂头丧气的赶到了杏李村,在村子周围绕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既能藏身又能将整个村口一览无余的好地方。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蚊子太多了。 正值盛夏,这农田里的蚊子真是又大又毒。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只要是能下嘴的地方全被咬了个遍,连他那张白皙俊俏的脸也没能幸免。 肖未蹲在草丛里眼巴巴的望着村口的方向,全身上下痒得要命却又不敢使劲儿挠,要是用力过猛动静太大被那个讨厌的小子发现了,不就前功尽弃了么。 那他这半个多时辰生不如死的痛苦不就白捱了么。 不远处的村子早就已经漆黑一片了,只有一轮惨白的弯月孤孤单单的挂在天上。 真是奇了怪了,子时明明已经过了,怎么还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肖将军怎么在这蹲着呢?真是让我一番好找。” 肖未满腹牢骚的嘟囔着,压根没察觉到背后居然来了人。 肖未猛地一颤,一步一顿十分缓慢的回过了头。 “你。。。你。。。” 肖未指着琥二你了半天,愣是不知道说什么。 只见一只半个巴掌大的蚊子慢悠悠的飞到了两人之间,左一下右一下的晃荡了半天,然后准确的停在了肖未的鼻子上。 “啊!!!” 肖未突然发出一声惨叫,然后一拳打在了琥二的鼻子上。 琥二原本正等着看肖未的好戏,一时不备竟然突遭重创,更倒霉的是他不仅不能还手,反而一把拉住肖未,捂住了他的嘴。 “你想把村里的人都吵醒吗?” 肖未一把把他的手挥开,只见那只无辜的蚊子赫然已经成了他手中的亡魂,而肖未的鼻头正中却冒起了一个又红又肿的大包。 “都是你干的好事,你跑到我背后去干什么?” 肖未怒气冲冲的说道,琥二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村落,似乎真有几户人家听见了肖未的惨叫声,陆陆续续的点亮了烛火。 肖未也感觉到侧面似乎有光,顺着琥二的视线回过头去,果然看见有几户人家的窗纸上有隐隐约约的人影似乎正在往外看。 肖未赶紧闭上了嘴,安安分分的在草村里伏了一会儿,直等到那疏疏落落的烛火一盏接一盏的灭了。 “肖将军特地埋伏在这,不会是为了我吧?” “少废话,你到底是什么人,要么现在说清楚,要么马上给我滚。否则你要是再出现在我面前,刀剑无眼生死有命。” 肖未气的头脑发昏,自然没心情再跟琥二一来二去的打太极。只恨还有正事在身不能耽搁,否则他真想现在马上就跟这个比蚊子还讨厌的小子大战三百回合,出了这口恶气。 琥二苦笑了一声,看来还真是把这位肖将军给惹毛了。 肖未倒不是关键,可要是因此把主上交待的事儿给办砸了,回去还不得掉一层皮么。 “肖将军大人大量,我真是为了帮那位钺姑娘而来的。我们主上猜到肖将军身份不便,难找帮手,所以才特地派我来助肖将军一臂之力。” “你们主上?你们主上又是谁?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谁知道你们究竟安了什么心?” 这个问题还真是难以回答,幸好琥二早已料到肖未必然会探究他们的身份,早就想好了说辞。 若是让肖未知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还不马上提刀砍了他。若是随口编造,想把肖未糊弄过去容易,但要让他真正信服却是不可能的。 “不知肖将军是否听说过刑这个名字?” 肖未原本不想再和他多做纠缠,正飞快的往村里走,但是刑这个字却成功的制止了他的脚步。 他记得这个名字,不就是钺提过的那个神秘的男人么? “刑是谁?我为什么应该知道这个名字?” 肖未停下脚步,警惕的看着琥二,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想到提出这个名字引他上钩的,但是仅凭这么一个名字却无法令他信服。 虽然他不仅知道刑这个名字,甚至还知道钺的真名。就连钺自己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她的真名,可是这个人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他相信钺,却无法轻易相信那个来历不明身份可疑的刑。 “肖将军既然停了下来,那肯定就是听过了,又何必故作不知呢。” “那你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他就是我所说的的主上,我也是得了他的吩咐,才特意来助将军一臂之力。” “我怎么知道你和他到底是不是一伙儿?说不定你是用了什么别的手段得知了这些事,又或者就连钺也是被你们给蛊惑了呢?” 琥二被问得哑口无言,总不能现在让主上和钺姑娘对质吧? 不过话说回来,这麻烦还真是他自找的,他之前要是安分点儿,少去招惹肖未,那肖未也不至于这么刁难他吧。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快滚,再跟着我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肖未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转身又向着杏李村猫了过去。可是琥二却马上跟了上去,根本没把他刚才的威胁放在心上。 真麻烦。 肖未一看他还不肯离开,干脆抽出了包袱里的铲子头,猛一转身就朝着琥二的脸呼了上去。 这玩意儿可不是盖的。 这要是一铲子砸结实了,琥二的鼻梁骨铁定是报废了。 重则一命归西,轻则也是个重伤毁容。 琥二先前已经隐约看到肖未有动作,可是没想到他这么狠,居然连杀人灭口的心都有了。 还好他早有防备,身子一侧就避了过去,紧接着马上用左手肘顶了一下肖未的右手,可算是把他那把危险的铲子头给弹开了。 肖未一击不成,右手腕干脆利落的一旋,左手顺势而上,那个锋利坚硬的铲子头就已经凌空进了他的左手。 糟了,肖未这是要来真的了。 琥二根本来不及截住肖未的铲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肖未的铲子对准他的侧脸劈了下来。 琥二这下可是真的急了,情急之下只得硬碰硬的勉强用小臂格住了肖未的左手,而那铲子头锋利的边缘距离他的脸只有大约一公分的距离了。 “肖将军,你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可是你却遮遮掩掩不尽不实的,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肖未斩钉截铁的说道,左手再次施力把铲子拼命的往下压,琥二更是竭尽全力抵着他的手,冷汗都下来了。 “我们。。。主上。。。身份特殊,若是。。。告诉了将军。。。反而给将军平添烦恼。” 琥二手上不敢松力,心里却明白必须说服肖未他才能彻底安全,否则他还真打不过肖未。 所以他不仅要拼尽全力对抗肖未手中的铲子,还不得不分神挣扎着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身份特殊?这么几个字就想糊弄我?真当我是十岁的小孩儿吗?!” “肖将军。。。你。。。你先松开,先松开行不行?!” 眼看着那铲子已经差不多贴上他的脸了,琥二紧张的睚呲欲裂,冷汗一滴一滴的往下掉,这才不顾一切的低声咆哮了起来。 肖未原本也没想要他的命,既然他已经开口求饶了,不如就放他一马吧。 他皱了皱眉,终于慢慢的撤了手上的力道,琥二察觉到压力逐渐变轻,马上收回手跳到了一边。 真是吓死他了。 琥二弯下腰喘着粗气,却还不停的瞟着肖未,像是防备着他再突然出手。肖未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反而毫不在意的把铲子头收了起来。 “我虽然打不过将军,但是要悄悄的跟着将军却不是什么难事。若是我另有所图又何必现身自找麻烦,只要一直跟着将军就可以了。” 经他这么一说, 好像还真是这个理。 第七十八章 马蜂窝 肖未皱起了眉头,一时却想不通应该如何反驳他。 因为他提出的问题恰好也一直是肖未心里百思不得其解的疑点。 琥二一看肖未面露迟疑,就知道他这个方向算是选对了,能不能成功就要看肖未对钺究竟有几分上心了。 “这个杏李村和隔壁的杏桃村,说白了就是两个寻常无比的村子,其中就算藏着秘密也不会是多么重要的机密。而且这些秘密不过是因为钺姑娘的关系,才刚好派上了用场。用过这一次,以后可能就再也不会重见天日了。” “肖将军认为我来历不明身份可疑,怀疑我心怀叵测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就这么两个村子之间不值一提的小秘密,就算让我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无论我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只要我与轩王无关,又何必破坏你们的计划?” “我们主上对那位钺姑娘一心一意,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做,只是碍于身份不便露面,所以才特地派我暗中相助。” 琥二自顾自的说了半天,肖未却只是面无表情的听着,直到最后一句才有所反应。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十分复杂,却还是没有答话,只是抬眼瞟了琥二一眼,似乎已经有所动摇,却还是无法下定决心。 “肖将军若还是不肯信我,大可以回去问问钺姑娘的意思,但是这样一来一去可就平白耽误了一个晚上的时间。” “。。。好吧,你跟我来。” 肖未犹豫了半天,又看了看天上高挂着的明月,他倒的确想马上回去找钺商量,可眼下却是当真耽误不起。 而且这个人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行踪,想要跟着他找到暗道的入口,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他即便抵死不松口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一般,率先走在了前面带路。 二人一前一后的进了暗道,琥二先前并不知道肖未到底在做什么,所以一看见暗道里的情况就有些措手不及。 可是他略一思索,马上又离开了暗道。 肖未见他古里古怪的,刚想拦住他,却犹豫了一下,可是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人却已经消失在暗道的入口处了。 然而不过片刻,他又回来了。 肖未肯定他是空着手出去的,可是回来的时候手里却多了一根结实的棍子,也不知道就这么眼皮上下一碰的功夫,他究竟是从哪里找来了这么个东西。 琥二拿着棍子比划了一番,又看了看肖未手里的铲子头,似乎有意借去削一下棍子,可是他瞅了一眼肖未的脸色,终究还是没敢开这个口。 万一肖未误以为他是借机骗去他的武器,然后直接一铲子敲下来,那他可真就要一命呜呼了,毕竟在这么狭窄的暗道里他就连侧身避让的余地都没有。 肖未看起来是在探路,可是实际上却一直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毕竟他最后虽然还是把他带了下来,可是他心里却实在矛盾的很。 一方面,他的确很需要帮忙,毕竟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气;可是另一方面,他终究还是对这个人的来历身份耿耿于怀。 肖未心里压着事儿,一直闷闷不语的低着头干活。他不说话,琥二更是不好多说。这样一来,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两人之间说过的话却连十句都不到。不过虽然沉闷的要命,但是效率却着实提高了不少。 琥二本是个身手轻巧的练家子,肖未只会用蛮力,而他却懂得用巧力。所以两相配合还真是帮了肖未的大忙,两人忙活了一个晚上,清理出来的暗道已经比肖未一个人的时候多了两倍还要长。 “今天就先到这吧。” 二人感觉到地面上越来越黑,应该已经是黎明前的黑暗了,也差不多到了该暂时停手的时候了。 琥二沉默的点了点头,反身向着入口处走去,竟然毫无防备的把整个后背暴露在肖未的面前。 肖未眯了眯眼睛,也不知道他是故意还是无心,不过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没有趁机偷袭的打算,更没有那个必要。 肖未走出暗道,才发现原来琥二是把暗道外那座神台的一条腿给卸了下来。 幸好这破庙早已荒废已久,否则要是让那些村民知道他竟敢破坏神台对菩萨不敬,还不得一拥而上把他轰出村子。 这些村民的本事,他可是早就见识过了。 他们可不管什么武功不武功的,真把他们给惹毛了,手边有什么就抄什么,全都往你脑袋上招呼可是一点儿也不留手。 琥二沉默不语的走在肖未前面,对他心里的那点儿小九九倒是一点儿都不知道。不过这事儿说起来也不能怪他,他倒不是当真天不怕地不怕不敬神明不问幽冥,只是因为他拜的神明跟肖未拜的可不一样。 别人家的神仙,拆了也就拆了吧,大不了回去向自家的神仙多磕几个响头。 他整个晚上虽然一直面无表情的干活,心里头却已经把刑给骂了个遍,一边骂一边哭。 他琥二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主上追姑娘,受罪的却是他琥二。 这才挖了一个晚上,他两条手臂酸的都抬不起来了。再目测一下这条暗道的距离,少说也还要四五天,自从他当上二大统领之后可是好久都没干过这种体力活了。 平时不动弹,一动弹就哪哪都疼。 “那我这就先告辞了,明日子时,老地方恭候将军大驾。” 琥二心里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面子上却还得端着,勉强抬起手作了个揖,实际上疼得他恨不得一巴掌把自个儿给拍晕了。 琥二走后,肖未趁着村里人还没醒,赶紧冲到井边洗了把脸,顺带看了看他的脸。 只见鼻子正中一个包又红又肿,除此之外两边脸颊上还有不少红点。 怪不得他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觉得脸上痒的要命,居然被蚊子咬了一脸的包,都怪那个讨人厌的小子。 一把接一把的凉水泼在脸上,肖未心里头的火总算下来了些,可是紧接着他又开始郁闷了。 昨天他出来的时候跟水将军说要回肖府住几天,那现在肯定是不方便回去了。就算他可以厚着脸皮说是跟肖渊吵了起来,所以又跑回了军营。 可是他这一头一脸的疹子,总不能说是肖渊怒极所以专门挖了一个马蜂窝来对付他吧。 而且要是让那帮小子看见他这副惨状,那他这一世英名可算是彻底毁了。 “唉。。。” 肖未情不自禁的长叹了一声,想来想去只有去乜舞楼了。 想他当初还信誓旦旦的说,宁愿睡大街也不去乜舞楼,可是如今还真是风水轮流转,报应不爽呐。 他最后又洗了一把脸,然后撕下一块干净的里衣,对照着井水看了半天,把整张脸包了个严严实实的,就剩下两只无精打采青中带紫的眼睛露在了外面。 幸好现在还早,就算回煜都也没什么人,否则他这副模样,要是让人看见了,恐怕要以为莫不是大白天见了鬼。 不过寻常百姓虽然躲过了,守城的军士和乜舞楼的守卫却是躲不过的。 守城的军士还好,就算觉得他形迹可疑,他一开口再加上一块镇北军的令牌也就把他放了。 可是乜舞楼的守卫可就没那么好打发了,他都说了他是肖未,那个黑衣人却还是万分怀疑的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 好在最后还是把他放了进去,也没有逼他解开面罩。 其实,祁氏的人对待肖未的态度一向都是不管不问,这几乎都快成了祁氏里头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倒不是因为他是钺的大哥,而是因为肖未这个名字对祁氏来说一直都是一个尴尬而又古怪的存在。 因为一提到肖未就不得不想起那一桩谁也不愿提及的往事,可偏偏那件事儿要是认真的算起来,肖未其实并没有什么错。 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在不该离开的时候选择了离开,又在不该回来的时候选择了回来。 他们原本是应该讨厌他甚至记恨他的,但是肖未这个人还有他做的那些事,却又实在是让人一点儿也恨不起来。 没法恨,更不可能接受,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这样。 钺迷迷糊糊的打开了房门,却看见房门外站了一个黑衣人,一张一看就知道是从里衣上撕下来的白布把他的脸蒙的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诡异的眼睛在外面,看着十分渗人。 “是我。” 肖未一看钺的神色不对劲,赶紧开了口。 “大哥?你大清早的蒙着个脸做什么?” “先进去再说。” 肖未走进了钺的房间,钺赶紧关上了门,肖未这才把脸上的面罩摘了下来。 “扑哧。。。大哥你这是在暗道里头捅爆了马蜂窝了么?” 钺一看肖未那张脸就笑了起来,肖未这下可就更郁闷了,一脸的如丧考批。 “回头跟你说,有药么?帮我弄点儿药,痒死我了。还有洗澡水,让我先睡一觉再说。” 洗澡水容易,但药还真是没有。她正想出去买药,可是转念一想,隔壁不就住了个现成的大夫么,直接让大夫看一看总比胡乱买药的强吧。 “药倒没有,不过隔壁不是住了个现成的大夫么?干脆直接让他给你看看?” 钺看了看肖未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睛,还有青黑青黑的大眼袋,马上明白为了城外的事,他肯定好几天没休息好了。 这会儿她要是还幸灾乐祸,那良心可真是大大的坏了。 “也行。” 肖未沉吟了一会儿,虽说他这个模样实在不宜见人,但是谁知道田里的那些毒蚊子会不会带了什么病,找个大夫看看也好。 不过当祁纹一打开门,看见门外居然站了个古怪的蒙面人的时候,缠绵不散的瞌睡虫几乎马上就飞离了他的神经。 第七十九章 环相扣 祁纹猛地清醒过来,诧异的看着门外的两人。他的第一反应明显是叫人,可是紧接着却又出人意料的迅速镇定了下来,只是疑惑的上下打量着肖未。 钺觉得他的反应十分的有意思,简直像是一眼之间就认出了肖未。 可是他和肖未并不熟,更不可能经常见面,那么他又怎么可能只凭借这一双暴露在外的眼睛就认出了肖未? 难道他像季连城一样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或者该说是比过目不忘更独特的本事? “。。。肖将军。。。?你怎么。。。” 祁纹试探的开了口,总觉得不像是个恶作剧,却又实在猜不透肖未这身奇怪的打扮究竟是想做什么。 肖未迟疑了一下,他原本不想就这么在门外摘下面罩,可是祁纹和钺不同,他要是不把话说清楚,这道房门他恐怕是踏不过去的。 既然是有求于人,又不能用非常手段,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肖未果断的把左半边脸的面罩掀了开来,祁纹下意识的扫了一眼,然后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古怪,而且立马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想要和肖未保持距离。 他不会是误会了什么吧? 钺和肖未察觉到了祁纹的古怪,相互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还是先进来再说吧。” 祁纹的反应十分古怪,可是他还是退后一步,把二人让进了房间。 “肖将军先把面罩取下来吧” 祁纹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他的人却依然和肖未保持着距离,就好像在刻意避开。 肖未的脸色不太好,却没有急着解释,反而依言把面罩摘了下来。 祁纹隔着一臂来长的距离对着肖未打量了半天,然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过肖未的脸却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纹先生这下不害怕了吧?” 钺见祁纹终于放松了下来,这才开了口,不过祁纹还是被她的声音吓得怔了一下,然后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是我太过紧张了。” “先生难道以为大哥是染上了什么怪病?” “岂止是怪病,肖将军若真染上了那个病,怕是这煜都里的人都要死绝了。” “什么病这么厉害?” 怪不得刚才他的反应这么奇怪,钺和肖未一听也吓了一大跳。 “当然是疫病。如今盛夏时节,本就容易引发疫病。而且煜都城内虽然未曾爆发过疫病,但是城外的村子却是有过的,那可太惨了。” 祁纹的脸色平静如水,可是言语之间却十分感叹。钺一听就猜到祁纹指的恐怕就是杏芳村,可是祁纹怎么会对杏芳村的事情那么清楚? “先生是说煜都城外曾经爆发过疫病?” “不错,就在煜都城外不远的杏芳村。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全村的人几乎都死光了,现在那地方已经变成一座死村了。” “先生难道亲眼看过那种病症?所以才会以为大哥也染上了疫病?” “那倒没有。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没有出生呢。只是那场疫病太过厉害,所以我曾仔细的研究过那场疫病。” “疫病什么的倒是没有,就是被这盛夏的毒蚊子当成了一顿丰盛的晚宴。” “蛇虫鼠蚁原本也是疫病的一大源头,以防万一,将军最好还是在我这泡一泡药汤。” “药汤?这。。。有这个必要么?” “既然纹先生都开口,大哥还是泡一泡吧,以防万一。” “。。。好吧。” 肖未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是方才听祁纹这么一说,心里头还真有点儿别扭,再加上钺也开了口,他也就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 肖未占用了祁纹的房间,祁纹只得又拿了本古籍坐到走廊上去了。 “真是给纹先生添麻烦了。” “靳姑娘客气了,我是个大夫,治病救人本来就是应该的。” “我心中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请纹先生为我解惑一二?” “姑娘请说吧。” “纹先生与大哥并不相熟,又是怎么仅凭一双眼睛就认出了大哥的?” 祁纹一愣,似乎有些意外,可是马上又平静了下来。 “原来是这件事。其实答案很简单,我是个大夫,大夫眼中所看到的人原本就和普通人不太一样罢了。” “原来是这样,让纹先生费心了。” “举手之劳,靳姑娘不必客气。” 钺沉吟了一会儿,犹豫要不要请求祁纹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殒。可是转念一想,蚊虫咬伤又不是大病,虽然肖未这一次被咬的严重了些,可是也算不上什么。 祁纹即便心里头有些奇怪,也不一定会放在心上。若是她特意去拜托他,那岂不是反而更加显得刻意了。 前后这么一折腾,大半个早上就过去了。 别说祁纹那药汤还真有些作用,起码那些包没这么痒了,不过那一个个红点却是没那么容易消掉了。 不过肖未倒是趁着泡药汤的功夫好好睡了一觉,神清气爽的出来了。一出来就嚷嚷着肚子饿,又想拉着钺陪他出去吃饭。 可是转头一看,正好对上了钺房里的小铜镜,马上就蔫了下来。 “看来今天大哥必须得尝尝乜舞楼的厨子的手艺了。” “得了,让他们准备点儿味道重的来吧,我这嘴里头都快淡出个鸟了。” 钺故意戳着肖未的伤疤,肖未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钺的脸上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下楼吩咐了一番,回来却看见肖未正无精打采的坐在她房里。 “大哥觉得如何?那药汤可还有效?” “倒是没那么痒了,但是我总觉得那个祁纹会不会是危言耸听,这么点儿蚊子咬的包至于这么严重么?” 钺回想了一遍祁纹说的话,似乎没什么可疑的。 “应该不会,他这么做又没有什么好处?难道还想用这药汤给大哥下点儿东西不成。而且大哥跟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害大哥?” “这么说也是,不过就是一桶药汤,他还真能给我下毒不成。” “就算真要下毒,也用不着在这吧,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他把大哥害了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应该是我想多了,不过他说起那疫病的时候一本正经头头是道的,我心里可真有点儿犯怵。” “这事儿他还真没瞎说,大哥忘了先前我跟你提过的那个杏芳村了?” “杏芳村?杏芳村。。。哦!怪不得,难道就是那个村子?” “八九不离十。所以他这些话还真不是空穴来风,而且大哥最近又总往地下去,难免要遇到些蛇虫鼠蚁什么的,小心些总归是好的。” “不错,不错,还是你想的周到,我这一桶药汤还真是没白泡。” 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肖未马上截住了话头,钺打开门一看原来是饭菜送上来了。 水煮牛肉、酱爆鸭丝、辣子鸡、醋溜黄瓜、素炒莲白、莲藕排骨汤。 菜还没进门,肖未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眼见这些菜一道接一道的端了上来,五彩斑斓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当然闻起来可就更香了。钺一看肖未的表情就知道她选对了。 原本按照祁国人的口味,大多喜欢清淡爽口的,可是肖未在北境待了七年,口味恐怕早已有所改变。 再加上,他刚才还特意说来点儿重口的。所以,她就把乜舞楼里头口味最重的几道菜都给点了上来。 肖未一闻见那股辛辣的香味,两只眼睛就亮了起来。等菜一上齐,他就迫不及待的动起了筷子。 这一顿饭肖未吃的汗流满面,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却怎么也舍不得放下筷子。 钺也尝了一口,辣的她眼泪都快下来了。 可是一口下去,马上又有了第二口第三口,怪不得肖未辣成了这副模样还越吃越香。 肖未风卷残云一般把那满满一桌子的菜都扫了个精光,他的嘴唇微微有些红肿,脸上的红点也越来越明显了。但是他却一点儿也不在乎,反而心满意足的喝着汤。 “确实不错,很合我的胃口。” “看来大哥这是吃了就不想走了。” “这回我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怎么?” “昨天晚上我出来的时候被水将军撞了个正着,我只好说是回肖府住两天,但是我想了想,与其回肖府还不如在你这打个地铺呢。” “没被他发现什么吧?” “应该没有,不过就算有也没什么大事。” “那个水将军。。。?” “等你以后见到他就明白了。西军里头,我最信任的人也就是他和泰来了。” 钺了然的点了点头,军队里头的事儿,虽然没有朝堂上那么暗潮汹涌,但是有些争斗也是在所难免的。 不过既然肖未这么有把握,那她也就没必要多问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 肖未一口气喝完了手中的汤,虽然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但是那件事儿还是必须要跟钺商量一下。 “昨天早上,我从暗道里出来的时候在杏李村口见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 钺一听肖未的话头不对,马上警觉起来。 “你别着急,先听我说完。” “好。” “你还记得先前给你送纸条的那个人么?” “我没看见他的长相,难道又是他?” “不错。他似乎是特地守在那里等我的,可是当时天已经亮了,不是说话的时候,所以他留下一句话就跑了。” “什么话?” “今夜子时,老地方见。” “老地方?杏李村口?” 肖未点了点头,然后接着说道。 “我特意提早前去藏在了草丛里,就是想看看他究竟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所以你这满头满脸的包就是因为在草丛蹲了半天的成果?”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肖未没好气的瞅了一眼钺。 “可惜,白白被咬了满头的包,却没抓到他。” “被他发现了?” “你怎么知道?” “上次他躲在房顶却一直没有被发现,而且这么快就逃了,说明他隐蔽和逃跑的功夫不错。大哥想要反过来蹲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确实如此,他来了以后依然只肯说是因为你才来帮我的,可是却怎么也不肯泄漏身份。” “你答应他了?” “他一直纠缠不放,我心里烦躁就和他动起手来。他打不过我,可是怎么也不肯离开,非要死皮赖脸的留下帮我。我开始不愿意的,可是后来他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第八十章 扣心扉 如果当时在场的人是她的话,她会相信那个人吗? 大概是会的吧,毕竟她远比肖未更清楚那个人的名字究竟代表了什么。 钺听肖未说了一遍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当听到肖未说最后还是把那个人带进了暗道的时候。 她下意识的想说,这样会不会太草率了?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咽了下去。 因为就算当时在场的是她自己,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而且恐怕会比肖未动摇的更快。 她说不清这份全然的信任究竟从何以来,但她宁愿相信他是真的一直藏在暗处帮她,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或者说,她没来由的相信,他一直站在她的身后。 可是这样一来,她就更加好奇,他究竟是谁。 她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他,想要亲口问一问,究竟是不是他。 虽然他总是来去无踪,甚至连身份和住处都没有告诉她,竟然一直默默的帮着她。 可惜她见不到他。 越是见不到,反而越是急切、焦躁、起伏。 肖未见钺没有反对,也就乐得平白多了一个帮手。否则这件事一直压在他的心里,害得他总觉得心里头有个负担,连觉都没睡好。 现在他把这份担忧给卸了下来,心里头可别提有多舒爽了,困意就这么突如其来的笼罩了他的神经。 就在钺发呆的那么一会儿工夫,也不知道肖未从哪里刨出了一床被褥,居然已经十分自觉的在钺的房里打上了地铺。 钺一回头就看见他已经铺好的被褥,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了。 他这几天真是辛苦了,的确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可是乜舞楼这么多空房,何必在这打地铺呢。 又硬又冷的怎么能睡得好呢。 可是等她过去想要叫醒的他的时候,却发现他居然已经睡着了,而且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这下钺可真有些哭笑不得了,但是他既然已经睡着了,再叫醒他又实在有些不厚道。 再加上,若是单独给他找一个房间睡觉,那些人说不定会有所怀疑,不如就让他这么睡着吧。 钺想到这里,也就彻底放弃了叫醒他的念头,只是轻手轻脚的坐在一旁翻起了一本古籍。 别说这乜舞楼倒还真不错,起码对现在的肖未来说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这冰冷的地板居然比军营里头还舒服。 他这一觉睡下去,醒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肖未干脆又在乜舞楼里吃了一顿晚饭,估摸着差不多快到乜舞楼开门迎客的时候了,就提前离开了。 可是钺居然说想出去走走,也跟着他一块儿出来了。 这大半夜乌漆墨黑的想出去走走? 肖未有些诧异,可是转念一想,没准钺是嫌乜舞楼里头太热闹了,所以才想借机出来躲个清静。 钺把他送到城门口二人就分了手,然后钺就一个人慢慢悠悠的沿着锦绣大街往回走。 夜风徐徐,倒是把这盛夏的暑气吹散了不少,却也在不知不觉中吹皱了几多春水。 夜里的锦绣大街少了白日里的热闹繁华,反而多了几分庄严肃穆之气。 她顺着那一间间铺面,微微低着头慢慢的走着,一步一步的丈量着脚下那一块块斑驳陈旧的石板,仿佛那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 她的心里一直忍不住的想,他会不会就在这其中某一道紧闭的门扉之后,正戏谑的看着她的牵挂和忐忑,却又故意避而不见? 真是可恶。 如果他现在出现在她的面前,那该有多好。 可是即便他真的出现了,又能怎么样呢? 是不顾一切的扑进他的怀中,还是质问他为何这么多天都不来看她? 她始终还有未完成的事,放不下的人。 又或者,那一切都不再重要,只要他现在马上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在某间熟悉的酒楼门前短暂驻足,凝视着头顶上那两盏橘红色的灯笼,明亮的烛火正散发出丝丝暖意,就好像他身上那一袭绯红艳丽的长袍。 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刑就坐在这一墙之隔的院子里与人对饮。 一阵夜风吹过,草木激荡,发出飒飒的声响。 他下意识的抬起头,看了一眼那风来的方向,然后毫无意识的低下了头。 夜风带走了她的思念,却终究无法化作言语在那人的耳畔悉悉诉说她的期盼。 钺自嘲的笑了笑,她居然会产生这么可笑的念头。 即便两人多么亲密,心灵相通这种事终究还是不可能的吧。 她正打算往回走,却突然察觉到她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 难道是他? 她的心突然狂跳了起来,几乎要压抑不住那份汹涌的狂喜。 可是她一转身,却又马上沉寂了下来。 那个人身上穿的是白色的绸衫,而刑向来只穿绯红色的长袍。 “靳姑娘, 多日不见,一切可还安好?” 靳姑娘? 那人一开口,钺就愣住了,她几乎都快要忘记这个名字了。 钺觉得这个声音十分的耳熟,可是他刚好站在烛火找不到的暗处,她看不到他的脸,又实在想不起他的声音。 钺一边防备着,一边眯起眼睛挣扎着想要看清不远处的那个身影,直到那人主动迈出一步,走进了被烛光照亮的地方。 景帝。 钺的呼吸猛地一滞,心里涌上来些不祥的预感。 她实在想不出景帝为什么要见她,而且还是以一种这么奇怪的方式。 “谢陛下惦记,小女一切安好。” “那就好。朕有几句话想跟姑娘聊一聊,不知姑娘是否方便。” 钺不由自主的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意,难道她还有答不方便的余地吗? “陛下相召,小女岂敢不从。只是陛下若想要见我,大可以派人来传唤一声便是,又何必亲自前来?” “近日宫里头不太平。” 景帝目不转睛的盯着钺,意味深长的说了这么一句话,说完还顿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说道。 “朕想要见见姑娘,却又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就只好亲自前来了。” “不知究竟是何要事竟劳动陛下亲自前来,小女不胜惶恐。” “不急,请姑娘随朕来吧。” 景帝说完这句话就重新走进了阴影之中。 前面黑漆漆的,只能看见景帝一个人头前走着,身边却连一个随从也没有。 可是景帝出宫,就算不想劳师动众惊动了旁人,身边也不可能一个人都没有吧。 钺的心里有些惊疑不定,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钺原本以为景帝要带她去什么特别隐蔽的地方,可是到了一看却发现那地方还真是既特别又隐蔽。 那就是路边上一个毫不起眼的茶楼。 这都已经入夜了,茶楼里没什么客人,伙计们都在吃饭,自然也不愿意多招呼他们。 景帝挑了窗边儿上中间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钺一看就明白景帝挑的这张桌子可不简单。 越是过分的隐蔽越是引人注目,反而是这种靠着边儿却又在中间的桌子最容易被人给忽略过去。 可是下一秒,钺就发觉景帝到底还是景帝,他的安排固然已经十分周到,却终究还是露出了破绽。 因为他点了一壶极品的明前龙井。 那个伙计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态度马上殷勤了许多,点完之后那伙计下去就跟掌柜的嘀咕上了。 钺这么想着,脸上也不由自主的浮上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靳姑娘?” 同坐一桌,景帝自然是看见了钺脸上的笑意,却依然没有意识到他的破绽。 “陛下特意选了这么个地方,还有这张桌子,的确考虑得十分周详。可是终究还是露出了破绽,那个伙计多半已经意识到陛下的身份非富即贵,只是猜不透陛下的真实身份。” “哦?朕究竟露出什么破绽?” 景帝一听也来了兴趣。 “一般会来这种茶馆的人,怎么可能会点极品明前龙井呢?” 钺察觉到掌柜的视线,刻意压低声音悠悠然的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景帝闻言一愣,若有所思的看着钺,却没有再开口。 景帝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钺,钺却微微垂下眼帘看着桌子。 普通的杉木桌子,纹理通直,结实耐用,最重要的是实惠便宜。 木材便宜,做工粗糙,桌面上还有不少陈年的茶渍和破损,说明这张桌子已经用了许多年一直没有更换过。 这么便宜的木材,已经脏成这样了却依然不肯更换,说明这家茶楼平日里接待的客人绝不可能是有身份的贵人。 不过虽然很脏,但是那些轻微的破损却并不影响使用,这个茶楼的桌子全都是这样的。 有些脏、有些轻微的破损,却没有摇摇欲坠的坏桌。 这楼里招待的客人虽然不可能是有身份的贵人,但也不可能是穷困潦倒的贫民。 所以这菜牌上写的极品明前龙井多半只是掌柜用来撑场面的花样儿,他可能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真正的极品明前龙井究竟是什么样。 果然,景帝端起那伙计刚抬上来的茶只抿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只见他面不改色的放下了茶盏,然后自始至终再也没喝过一口。 “姑娘如此聪慧倒是难得,朕此次前来也是想亲自看一看,姑娘究竟把这份聪慧用在了什么地方?” “小女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近日,朕听说了不少奇怪的传闻,似乎都与姑娘有关,所以朕才不得不来亲口问一问姑娘,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第八十一章 扉惜意 钺心里一颤,可是紧接着却马上强行压下了心里的不安。 “究竟是什么传闻不仅与小女有关,而且还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 “朕也十分好奇,为什么自从姑娘来了煜都以后就接二连三的有事发生,究竟是巧合还是。。。?” “陛下实在太过抬举小女了,小女不过就是一个见识粗鄙的乡野女子,怎么敢在天子脚下兴风作浪。” “依朕看来,姑娘的胆子应该不小。” “还请陛下明示。” 景帝意味深长的看了钺一眼,没有急着开口,反而轻轻敲了敲桌旁的窗户。 只见那扇窗户突然被人从外面拉了开来,一只托盘透过窗沿送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壶热腾腾的茶,还有两只茶盏。 那扇窗户只能打开一半,那人的两只手无法伸进来,只得用一只手抓住了托盘边缘,然后稳稳当当的把那只托盘连同里面的茶壶和茶盏放在了桌子上,从头到尾没有溅出一滴茶水。 真不愧是当今天子的做派。 钺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却见那只手又伸了进来,准确无误的端起茶壶,倒满了两只茶盏。 “这才是极品的明前龙井,靳姑娘也尝尝吧。” 景帝端起茶盏十分陶醉的闻了闻茶香,抿了一口,发出一声舒畅无比的感叹。 “陛下究竟是何时吩咐了人回去取的茶?” 钺一边抬起茶盏,一边装作不经意一般问了一句。景帝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睛突然闪过一道精光,在钺的脸上扫了一眼,然后又悄无声息的平静了下来。 钺察觉到这股突如其来的冷光,猛地把视线从茶盏移向了景帝,却见他已经恢复了往日那般温文尔雅平静如水的模样。 杀意?! 钺的心里突然涌上了强烈的不安,剧烈的心跳声不停的回响在她的耳畔,仿佛要从她的胸腔里跳出来似的。 屋外都是景帝的人,她今天当真要命丧于此了吗? 所以这才是景帝轻衣简行,秘密相见的真实目的? 口中苦涩的茶味逐渐淡去,隐约泛起一丝清逸的甘甜。 那一丝甘甜竟然奇迹一般抚慰了她躁动不安的心灵。 也许景帝的本意就是想要看她自己露出破绽。 毕竟传闻只是传闻。 以不变应万变,也是那个人教她的。 她平静的啜着杯中的茶水,然后镇定无比的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原本惊惧交加的心逐渐安静了下来。 一抬头正好对上了景帝的视线,探究、迟疑,还有许多她看不懂的情感。 但是她却突然有了一种感觉,第一关她已经过了。 “不是姑娘看漏了,而是朕根本就没有吩咐过什么。” “哦?难道陛下出宫之前,就提前准备好了?刚刚所点的那一壶龙井只是陛下一时兴起想尝一尝外头的明前龙井和宫中的是不是同一个味道?” “正是如此。否则若是专门派人回去取,那岂不是太劳师动众了。” 景帝放下手中的茶盏,脸上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要不是方才那一闪而过的锋芒,钺怕真要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出宫游玩的了。 “不仅劳师动众,还会惹人注意,还是陛下想的周到。” “朕倒反而希望姑娘真的只是那个只知弹琴奏曲的孑孑孤女,又或者是一个肆意洒脱的江湖侠女。可如今看来,真是可惜了。” 景帝微微摇了摇头,言语之间不无慨叹之意。 “陛下何出此言?” “朕曾因为姑娘的一曲想起了故人,可是如今想来,姑娘与她还真是毫无相似之处。” 钺自然明白景帝话中指的故人是谁,而他今日此言自然也是暗指钺与先甄妃看似相仿,实则截然不同。 钺从来不是先甄妃那般洒脱肆意,明艳如火的侠女。 精于计算,善权利弊,步步为营者,可为将。 景帝也看出了这一点。 所以他绝不会再对钺手下留情,因为帝王的身边从来只需要瞻仰其向背的人。 可是钺除了默然以对还能用何种话语回应景帝的感慨? 她从来都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她也从未想过要成为那样的人。 “让陛下失望了。” 这句话从钺的嘴里说出,显得如此的淡漠无情,仿佛一把锋刃狠狠的扎在景帝的心里。 他所有的期盼,那些无法言说的渴望,都在这一句话中彻底粉碎了。 他应该杀了她,在那一切都破碎之后。 让她活着不仅无益,反而是一个烫手山芋。 可是他还是狠不下心,也许仅仅只是因为那一曲《婳夜》。 她不是她,可是她却让他闻到了故人的香气。 要让他亲手毁掉这一场美妙无比的幻梦,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即便这场幻梦已然支离破碎。 伊祁连胜终究只是一个懦弱无比的凡人,他从来都担不起这副象征着无上荣耀的枷锁。 他不止一次的恨过那个人,恨他强行把这副枷锁套在了他的身上。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懦弱,他也许原本是可以反抗的。 当年,因为他的懦弱害死了许多人。 如今,他却依然还是当年的那个伊祁连胜。 “我听说,自从姑娘离开殒儿那之后他就变得有些不太对劲?” “不瞒陛下,自从离开王府之后,小女和轩王只见过一面,草草聊了几句而已,实在不明白陛下口中所说的不对劲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吗?原来姑娘根本就不知道,那么为何他在朝堂之上屡屡失常,在姑娘面前却一切如常?” “小女不曾得见陛下所说的失常究竟如何判别,但是小女却听说近日朝堂之上十分的不太平,似乎有人与王爷因为政见不同而屡生争执愈演愈烈,也许王爷正是因为这件事而烦心不已,所以才会导致陛下口中的失常呢?” 景帝默了一瞬,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钺。 或者说他根本就无法反驳,因为这一切原本就是传闻。 殒的失常和钺有关是传闻,殒和叶相的争端日渐白热化却是有目共睹的。若是认真来说,钺的推测反而比那些空穴来风的传闻更加合理可信。 可是,殒和叶相争斗了那么多年,一直无恙。 可是她一出现,煜都就频生变故,甚至连殒都变得有些不对劲了。 他始终找不到任何根据能够验证那些对她不利的传闻,却又无法驱散心中的怀疑。 也许杀了她,就能平息所有混乱。 可是这样一件只是也许的事情,却根本无法让他摆脱心中的懦弱。 钺一直强作镇定的看着景帝,可是她却发觉景帝频频失神,竟然像是比她还要心神不定。 “姑娘说的有理,的确是有这个可能。不过还有另一件事,却不是什么传闻,而且发生的太过突然,朕也十分意外。” “能让陛下意外的想必不会是什么小事。” “前些日子,决儿向朕请旨,想要迎娶姑娘为宁王妃。” “什么?!” 钺一听这话,刚进口的茶就这么卡在嗓子里,呛得她差点儿一口气没喘上来。可是在景帝面前,又必须顾着仪态。她只得用手掩住了嘴,不住的闷咳着,一张脸憋得通红。 她知道景帝一直在观察她的反应,看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又或者说怀疑她才是始作俑者。 可是他终究还是失望了。 因为她的震惊和不知所措看起来都很真实,不似作伪。 或者说,钺在震惊之后,同时进入了一种十分茫然的状态。 这件事应该不是她的授意,或者说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景帝的猜测对了一大半,却难免有一些暧昧不清的真相。 比如钺对于宁王的心意也许在某一个瞬间是曾有过那么一丁点儿的感觉,但是她却从来不曾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宁王没有见过她这般粗鲁野蛮的乡野女子,一时新奇,才会有了兴趣。 时间长了,自然也就抛之脑后了。 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却从来没有想过宁王竟然想要娶她为妃。 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朗朗晴空之中突然劈下的一道闷雷。 她在短暂的震惊之后,马上陷入了迷茫和不知所措。 殒那个烂摊子还没理清,连景帝都找上了门。 不久之前又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刑,虽然她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可是更多的事情却依然是一个谜。 如今宁王决又莫名其妙的插了一脚。 真是剪不清理还乱。 怪不得景帝要亲自找上门来,这事儿的主角要不是她自个儿,她多半也要怀疑是那人暗自动了什么手脚。 “小女与宁王虽然相识,但也只是数面之缘,偶有来往而已,实在不知王爷他竟然。。。” 钺苦笑着说道,景帝却似乎并不相信她的话。 “姑娘的意思是说你对决儿的心意一无所知?” 这个问题可就有些难办了。 景帝已经知道钺并不是一个心思简单明朗的女子,那么以她的洞察力绝不可能对决的心意毫无察觉,她若是执意反而更会引起景帝。 但她若是有所承认,又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呢? 第八十二章 意晦深 其实无论她如何回答, 终究无法改变她和决之间的结局。 因为从来就没有什么她和决。 “不瞒陛下,小女的确曾有所察觉。但是小女一直以为王爷只是贪图一时新鲜,等过些日子,自然而然的也就抛诸脑后了。” “一时新鲜?” 景帝低声重复了一遍钺的话,脸上露出一副复杂晦暗的表情,沉默了半晌才慨叹一般的开了口。 “决儿年纪不小了,这么多年来,朕一直对他的婚事不闻不问,就是希望他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王妃,平平安安的也就罢了。现在他终于向朕开了口,朕实在不忍心让他失望。” 钺一直听到景帝的最后那一句话才终于明白了他的真正用意,虽不致当场变色,但是脸上那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却是再也挂不住了。 “陛下已经答应了王爷的请求?” 若是景帝没有答应,那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可若是已经答应了,那可真是后患无穷难以收场。 不过钺此时心绪大乱,却忽略了一件事。 景帝若是已经答应了,那么此时赐婚圣旨恐怕早已到了轩王府的门前,而景帝本人又怎么可能亲自坐在了她的对面。 景帝如此费尽心力的掩人耳目,绝不可能仅仅是为了亲口告诉她这件事情。 景帝一看钺的反应,自然明白了,钺并不愿意嫁做宁王妃。 可是那又如何呢? 说到底也只是个普通女子,愿意最好,不愿意又如何? 她的意愿原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决选择了她。 只要她成了宁王妃,迟早会有心甘情愿的一天。 但是在这之前,他必须保证,绝不会把一个祸害放到决的身边。 “在朕回答姑娘之前,必须要先问一问姑娘,朕这两个儿子接二连三的失常究竟和姑娘有没有关系?” 关系?什么关系? 钺一听这话就愣住了,一抬眼却刚好对上了景帝莫测高深的眼神。 她听命于轩王,宁王求娶于她。 她能说这些事情和她没有关系吗? 可是她的直觉却告诉她,景帝口中的这个关系绝不是这些表面上看起来的关系。 那么还能是什么样的关系? 景帝泰然自若的抬起了茶盏,一口一口的啜着不冷不热正好入口的龙井。 既没有解释的意思,也没有催促的意思。 就像他早已猜到钺迟早会明白他话中所指的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他却很想好好的看一看,她要花上多长时间才会想通其中的关节,她的聪慧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一个女子太过聪慧,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难免要生出更多的事端,难免要承受更多的痛苦。 尤其是像她这样,原本就处在风暴中心的女子。 也许她自己还尚未意识到,可是她已经入了各方势力的眼。 除非她死,否则是再也不可能完完全全的脱离这片泥沼了。 “陛下该不会怀疑是小女在二位王爷的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吧?” 居然只用了半盏茶的时间,这实在令景帝非常的不满。她的聪慧本身已经成了一种隐藏的祸患,她根本就不适合成为宁王妃。 景帝紧紧皱着眉头,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看来没有马上答应决的请求,果然是对的。 即便他心中十分的不满,可是相比之下,却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 “朕听闻这世上有许多暗藏的奇门异术,可以蛊惑人的心智,令其对施术之人言听计从。” 钺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这个答案几乎成了唯一的解释,所以她才有所迟疑,只是试探着说了出来。 没想到竟然真是如此。 唯一的答案,无论多么难以接受,它也只能是正确答案。 可是这个答案,放在一个天下至尊的身上,却实在太荒谬了一些。 “小女也曾听过这些神秘的异术,可是也仅限于听过而已,根本不曾亲眼见过,更莫说精通于此,再以此谋害二位王爷了。” “闻而起意,意而习之,不都是从闻开始的吗。” “陛下真是高估小女了,陛下所说的异术应当是远古异闻之中的巫蛊之术,可是这种秘术早已失传。史料之中记载此术虽然神秘莫测诡异万分,但是此术的根源终究还是离不开神农百草和致命毒物。小女虽然曾读过这方面的记载,但是那些记载只不过是只言片语残缺不全,而且小女本身就连神农百草都认不全,又怎么能学会那些早已失传的上古秘术。退一万步说,宫中御医众多,小女若是真的在二位王爷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又怎么瞒过这么多御医的眼睛。” “巫蛊之术不可能,那么武功绝学呢?” “武功绝学?” “若真有那样的武功绝学,又这么巧让小女练成了,那么小女又何必在这里绞尽脑汁的向陛下解释呢?” 直接用那些玄妙无比的功夫一并把陛下也给蛊惑了岂不是更好? 景帝自然也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一道寒意凛凛的杀机在景帝的眼里一闪而过,可是钺却不闪不避的迎上了景帝的视线。 既然她问心无愧,那又何必刻意躲避呢? 越是躲闪,不就越是令景帝生疑吗? 可是她如此坦然,景帝反而更加不满。 若是他年轻个几十岁,放到决那个年纪,那么他多半也会喜欢上这么一个聪慧多变的女子。 可是现在,他越是与她交谈,越是清楚的意识到,她绝不是宁王妃的合适人选。 决却偏偏选择了她。 景帝十分的不满,可是她的表现却远远不足以让他杀了她。 “今日朝事繁忙,朕一时还顾不上决儿的事情,所以暂时把他的事情压了下来。” 钺暗自舒了一口气,还好被压了下来。可是这终究只是暂时的,迟早会有压不住的一天。 不过,只要压住这几天就好了。 等玉娘那边的事情办成了,她是该好好打算一下了。 景帝这一趟,虽说是把他心里头的疑问解了个七七八八,可是这个结果却实在令他一点儿也轻松不起来。 “姑娘今日所言,朕自会一一记在心里,还请姑娘也千万莫要忘了。” “谨记陛下教诲。” 钺站在茶楼门前的黑暗里,目送着景帝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暂时把景帝给稳住了,但是连她自己都已经察觉到,今日锋芒太露,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她低下头暗自苦笑了一声,笑的却比哭的还难看。 头顶上的夜已经黑的比墨汁还要深沉了。 出来的时候雀跃不已,回去的时候却忧心忡忡。 这就是乜舞楼的暗哨向殒禀报的结果。 当暗哨急匆匆的赶回来禀报,说是景帝居然亲自出宫去见她的时候,他的呼吸居然不由自主的一滞。 他猜不到景帝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亲自出宫去见她,或者说他根本想不出景帝为什么要去见她。 可是景帝既然选择了这样的方式,那就意味着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 所以,当他们回报说她平安无事的时候,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所以,当钺刚回到房中,就看见殒已经坐在了里面。 她一点儿也不意外,甚至隐约之中早有预感。 他迟早会来见她的,无非早晚而已。 “父皇亲自出宫来见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还真是开门见山,一点儿也不像他往日的做派。 看来景帝亲自出宫这件事对他的影响还真是非同一般。 可是好好的一门三父子,父亲在想什么,不能直接问,却要来找她这么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 这高墙内院里头的人,还真是父子不像父子,兄弟不像兄弟。 钺暗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些话她却是永远也不会说出口的。 “陛下怀疑我是不是对王爷动了什么手脚,才导致王爷最近频频失常。” “什么?!” 殒几乎要怀疑他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可是看钺的表情又不像胡说。 难道父皇真是年纪大了,竟连那些欺神骗鬼的邪门歪道都会相信? 可是这未免也实在太过可笑了些,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他在父皇的心目中竟然成了一个会轻易被人所控的废物? 还是父皇已经病的神志不清了? 殒的眸色突然变得深不见底,也不知道他心里又在盘算些什么。 钺心里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宁王的事情告诉他,可是一看见他这幅模样,她反而把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她还不曾亲眼见过他们口中所说的殒的失常,可是他眼中刚才那一闪而过的狠厉和阴沉,却让她心里莫名的一颤。 她突然开始感到强烈的不安,如果她把宁王的事情告诉了他,他会不会做出某些她绝对不想看到的事情?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 钺看着他的眼睛,然后坚定无比的,极其缓慢的摇了摇头。 “那就好。最近朝中多事,我恐怕暂时顾不上这边了,你多加小心。” 殒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匆匆告辞了。 钺看着他消失在暗道里的背影,心里却升起了一丝愧疚。 他这般的忙碌疲惫,虽说终究是无法避免的争斗,可是她的介入也许终究还是加大了他的负担。 第八十三章 深雾云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七天就这么过去了。 殒和叶相之间那一场原本一触即发的血雨腥风,在户部侍郎的辞呈递上去之后终于彻底掀开了帷幕。 可是随着那三道罪诏接二连三的砸下来,这一场刚刚开始步入高潮的血雨腥风竟然就这么突然的戛然而止了。 就好像那一曲凛冽激荡的十面埋伏。 那一个势如破竹的重音才刚从指尖落下,整首曲子竟然就这么毫无预兆的跳到了尾声。 只有那三道罪诏连带着一朝帝王的雷霆之怒,如同一只巨大的手强行遏止了事态的恶化。 这三道罪诏看似强硬,可是那只手的背后究竟还有多少深意却又实在有些晦暗不明。 有的人看到了景帝不惜一切阻止事态恶化的决心。 有的人却看到了祁国朝堂之上两雄相争的局面终于从暗地里摆到了明面上。 一向韬光养晦深藏不露的轩王强势崛起,那是否预示着只手遮天雄霸朝野数十年的叶相终于开始走下坡路了? 两强相争,此消彼长,向来如此。 可是景帝居然在这个时候选择了各打一棒,两不相帮,这可实在有些耐人寻味。 究竟是另有打算还是无奈之举? 这其中也不乏有极少数的人,透过这三道罪诏却看到了景帝的懦弱和迟疑。 不过,与这些相比,众人更加关心的却是轩王和叶相这两位大人物同时被禁足之后,又会是哪一位新主趁虚而入?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宁王。 所以这两道旨意刚一下来,原本门庭冷清的宁王府门前,马上就聚集了一众前来拜会求见的大人们。 甚至有人猜测,景帝这三道旨意明面上是为了平息纷争,实则根本就是为了打压轩王和叶相,暗中扶植宁王上位。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几乎在那二位大人闭门思过的同时,宁王府的大门也悄然关上了。 据称宁王身染微恙,不宜见客,还特地请了御医过府。 那些苦苦守在王府门前的大人们,亲眼瞧着宫中的御医匆匆忙忙的进了王府。 可是望眼欲穿的等了大半天,不仅宁王没见着,就连那御医也成了送入虎口的羊。 眼看着白昼换黑夜,月落而日升,宁王还是没出来,御医也没了踪影。 反倒是宁王府的管家悄悄进了宫,恭恭敬敬的把一纸医嘱亲手交到了景帝身旁的内侍手里。 ‘经臣细加诊治,再三审慎,宁王殿下确是身染风热无疑。 想宁王殿下千金之躯,素来康健。然病来如山倒,切不可轻而慢之。 虑及王爷之病情,臣以为王爷此番病体不宜受风,当以静养为主。’ 不宜受风? 那宁王府的大门必然是不能开了,否则那穿堂风中过,宁王的病不是又要加重了。 于是乎,和这一纸医嘱同时交到景帝手里的还有一纸宁王的告假书。 景帝接过那告假书,御笔一挥,上书一个大字‘准’。 这下那些个眼巴巴瞅着宁王的大人们可就彻底慌了神了。 大人们左看看右看看四下环顾了一圈,除了叶相门生和轩王客卿,能为马首的也就只有户部尚书肖大人了。 于是乎,今个儿刚一下了朝,那些个既不是叶相门生也不是轩王客卿的大人们就心急火燎的把户部尚书肖大人拦在了神武殿的门口。 肖大人原本正赶着回户部处理公务,可是前脚刚踏出神武殿后脚就被那一众大人们给堵住了去路。 没奈何,他只得顿住了脚步,手指交叉往身前一揣,那叫一个四平八稳泰山不动。 那些原本惶惶不可终日的大人们一看肖大人这幅架势,多少算是勉强放下了半颗心。 再说肖大人,勉强压着耐心听那诸位大人七嘴八舌,遮遮掩掩的嘀咕了半天,总算把各位大人的意思给听明白了。 其实说白了就这么一句话。 轩王和叶相这两株参天大树都摔了跟头,宁王却毫无趁势而起的意思,那这煜都的风向究竟是要往哪刮呐? 可是那些个大人们既担心话说的不到位,肖大人听不大明白,却又担心话说太明白,引起些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偏偏肖大人听了半天,还是面无表情的杵那一站,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急的那一众大人抓耳挠腮的。 正在这个时候,肖大人却不以为然的微微一笑,然后轻描淡写的瞟了一眼那空荡荡的神武殿里头,然后就这么自顾自的飘走了。 徒留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引得诸位大人更是如同置身云雾,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是想说,看那三株大树谁先重返这神武殿风就往哪刮? 那要是同时回来呢? “妙极!妙极!果然不愧是肖尚书!” 最后却是那吏部的吴尚书猛地一拍脑门,大喝出声才把那些个几乎想破了脑袋的大人们给拉了回来。 众人一听便知这吴尚书是悟了,那岂有轻易放过他的道理,马上把他围了起来。 只见那吴尚书慢慢悠悠的捋了捋颚下花白的胡须,小眼一眯,这才故作高深的开了口。 “这祁国最大的树不还好端端的坐在那殿中的宝座之上么,诸位大人又何必杞人忧天,自乱阵脚?” 诸位大人一听,这才恍然大悟。 那一颗颗悬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没着没落的心肝儿可算是落了地了。 就连那年近古稀走路都带喘的老尚书也像突然之间返老还童了一样,下台阶的时候那腿脚利索的就跟二十来岁的大小伙似的。 再说回咱们才智过人深谋远虑的肖尚书。 他在那些大人们面前可真是赚足了脸面,总算是对得起那些勤勤恳恳安分守己,好不容易才打下这百年基业的老祖宗们了。 但是他那回头一瞥虽然是风光无限,威风八面,可是等他一回到户部,那股子洋洋得意的劲儿马上就蔫了下来。 那个挨千刀的轩王,挑谁不好,偏偏要挑老夫这户部下手。 你说这六部里头,叶字开头的侍郎和少卿可不在少数。 而且别家的侍郎那起码都是三五个不等,偏生就老夫这户部,里里外外就这么一颗独苗,他还非得摘了不可。 真真是气煞人也。 那个不听话的混小子进了轩王府的门也就罢了,儿子大了翅膀硬了,老夫想管也管不了了。 可是老夫都一大把年纪了,原本想着等那礼部的老尚书岁数到了,就上个折子求陛下把老夫调到礼部去享几年清福。 这下可好了,这唯一一个独苗也被你弄走了,那陛下还能松口么? 而且谁都知道户部管的闲事儿最多,现在侍郎一走,那户部的活儿谁干? 还不是全都堆到了老夫的头上?! 虽说那叶侍郎到底是个姓叶的,但好在还算是个有脑子的,多少能帮着老夫分担一二。 可是自从他走了之后,老夫这忙得成宿成宿的睡不上个好觉,现在一进户部的大门就觉着心慌气短,全身乏力。 偏偏这户部侍郎又是个肥缺,也不知道又得等到啥时候才能补上这个缺。 前头那一位可是足足折腾了年把才终于让叶相占了上风,千辛万苦的把那位叶侍郎给塞了进来。 可是看如今这个形势,别说年把,在老夫这两个鼻孔彻底不能喘气儿之前能不能看到这下一任的户部侍郎可还两说呢。 肖尚书心里头骂骂咧咧的一刻没闲着,手上的功夫却是一点儿也没落下。 骂归骂,那户部却是乱不得了。 否则要真是乱了套,那到时候找他算账的可就不只是神武殿上的那一位真龙了。 光是他自家府上那满满一屋子的祖宗先辈就能让他下了地府都不得安生。 还有家里那两个不成器的臭小子,可怜老夫一大把年纪了,真是操碎了心。 “啊。。。嚏。。。” 肖未突然觉得鼻子有些痒痒,猛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 难道又是肖渊那个老古董在背地里骂我? 肖未揉了揉眼睛,还以为刚才的喷嚏是出自肖渊的手笔,却不知这回不仅是肖渊,就连他那个向来对他不管不问的老爹这回都恨不得亲手把他这个没心肝儿的不孝子给抽筋拔骨,才能解了心头的那口闷气。 不过现在就算肖呈亲自杀过来,也挡不住肖未那如同春光一般灿烂的心情了。 他在那蛇虫鼠蚁满地爬的暗道里头辛辛苦苦的忙活了七天,总算是把那破地方彻底清理出来了。 说起来还要多亏了那个小子的帮忙,不仅把必经之路给清了出来,还把不少岔路也疏通了一番。 不过那个小子看起来年纪不大,倒也真是硬气。 这活儿不仅又苦又累,还少不得误中个什么机关之类的玩意儿。虽说要不了命,可是这一连七天,连他都有些吃不消,可那小子愣是一声没吭。 抛开他身份不明,神神秘秘,来无影去无踪的不说,其实倒也算是一条硬气的真汉子。 对了,二子! 这是那小子的名字,他自个儿亲口说的。 “啧。” 肖未不以为意的嗤笑了一声,傻子才会相信他真的会叫这么个比狗剩还难听的名字。 不想说就不说罢,搞得像是谁非得想知道似的。 假名也就假名罢,好歹也选个正常点儿的,还不如叫狗剩呢。 第八十四章 云梦近 于是乎,琥二在肖未的心里头不知不觉就多了狗剩这么个名字。 不过肖未也只是想想而已,否则真要当着那小子的面说了出来,估计他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绝不可能接受这么一个承蒙上天眷顾的名字。 其实说起来,这事儿也不能怪琥二。 谁让他偏偏姓琥呢。 这琥字一出口,那他千方百计瞒着的身份可就马上包不住了。 可是去了琥,那不就只剩下这么一个二字了么。 更何况,他小时候主上不都是这么叫的么,不也挺正常的么。 怎么到了肖未这儿,听起来就这么别扭呢。 幸好来的不是琥大,否则那就只剩下一个大字了。 大子? 要是让肖未知道了,那必然又是一番感叹。 原本以为狗剩就是这世上最难听的名字了,可是没承想,到底还是他的见识太过短浅了。 “大哥?你醒了?” 钺一进屋就看见肖未正双目无神的盯着天花板发愣,嘴角还挂着一抹怪异的残笑。 难不成是被暗道里藏着的机关打坏了脑袋? 肖未听见了钺的声音,一回头却正好看见了钺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吓得他一个激灵马上从地上坐了起来。 看来脑袋没毛病,只是睡昏了头而已。 钺这才放了心,熟练的把那一盘热气腾腾的菜肴放在了肖未的面前,她自个儿却忧心忡忡的坐在了一旁。 这段时间她一直都是这个模样,愁眉深锁,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准确来说,是从那天晚上之后。 幸好她这幅模样只有肖未看见了而已。 不过真正让她不安的并不是景帝,而是殒。 那天晚上的匆匆一面,殒的表现很正常,甚至比以往更称得上正常。 起码他既没有把剑架在她的脖子上,也没有突然请了白掌柜过府替她裁衣。 可是那一抹强烈的不安却像藤蔓一般扎在了她的心里,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她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可是越是这样反而越是让人不安。 “今天晚上是最后一天了,还有什么别的东西需要我一并送过去的么?” 肖未狼吞虎咽的吃完了饭,然后出声打断了钺的沉思。 反正她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这幅模样,大概多少还是在担心着那件事情吧。 毕竟大事当前,就算她向来镇定,到底也是个年轻的姑娘家,有些担忧也是十分平常的事情,反正等事情过了她自然也就会恢复正常了。 所以肖未也没有把钺的异样放在心上,更不会想到那一个稀松平常的晚上却发生了一些不太平常的事情。 “倒也没有什么了,食物和药材他们自会准备。关键还是那东西,准备好了吗?” “那个人不是信誓旦旦的说一定没问题吗,顺利的话应该今天晚上就会一并拖过来了。” “那就好,这段时间辛苦大哥了。” “眼看着明天就到日子了,我这心里头还真有些七上八下的,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能想到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只能看老天爷究竟肯不肯放他们一条生路了。” 钺的言语之间有些叹息之意,竟透着几分沧桑失意之感。 “怎么连你也开始相信那些个虚无缥缈的天命之说了?” 钺也说不清究竟为何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只是方才一念之间,恍惚中竟然不知不觉的生出了许多苍白无力。 天命终究还是不可违的吧? 可是究竟是谁的天命竟然一开始就注定了凋零? “我也说不好,可能是眼看着日子就要到了,难免会胡思乱想吧。” 钺心不在焉的搪塞了过去,肖未心里明白,自然也就没有再追问什么。 这是肖未睡在乜舞楼的最后一天了。 等天一黑,他就直奔杏李村把那些剩下的事儿给了了。 然后就回军营好好的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才好迎接明天那最后一战。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成是败就看明天了。 不过眼下,却还欠着一道东风。 “那人有没有说准备上哪去搞那东西?” “倒是没明说,但是左右不过就是从那几个地方挖出来的呗。” “可是这一时之间能找到合适的吗?” “那不就得看他的本事了。十分相似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只要能找到几个身形相仿的,就算面目有些差别。。。” “不行。” 肖未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钺给打断了。 “面目也必须得有个六七分相似,若是实在找不到那就请大哥转告天玑,想法子修一修。毕竟那几位可都不是能轻易糊弄过去的主,千万不能在这东西上出了岔子,否则那可就真是功亏一篑了。” “行,我记下了。” 肖未转念一想,钺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赞同的点了点头,果断答应了下来。 “他可千万要给我找几个新鲜些的。” 肖未刚答应了钺,又喃喃自语的补上了这么一句话。钺听完一愣,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肖未说的新鲜是什么意思。 她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菜盘子里的牛肉,还有肖未脸上那个怪异的表情。 确实还是新鲜些好。 可是肖未万万没想到。 琥二找来的确实是新鲜的,而且还新过了头。 “让你去找几具尸体,你怎么把这几个半死不死的大活人给弄来了?!” 肖未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不太新鲜也就罢了。 反正再恶心的死法他都见过了,那小子找来的无非就是病死的或者烧死的,还能比死在战场上的更可怕么。 可是他的手连盖着尸体的草席还没碰到,就看见那尸体竟然自己动了起来。 诈尸了?! 肖未吓了一跳,正想把手收回来,眼角却刚好扫过了琥二的衣角。 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将军,怎么能在这小子面前露了怯。 这么一想,他的手就怎么也收不动了。 可是就在肖未犹豫的功夫,那草席居然自个儿掀了开来。 活的。 四个全是活的,不过除了那一口气跟死人也没什么差别了。 肖未伸手探了探那四个活人的鼻息,然后大声的咆哮了起来。 “他做的没错,肖将军的这位朋友可是比将军要高明多了。” 天玑刚走进暗道就听见了肖未的咆哮声,加紧几步赶了过来,四下扫了一眼,马上就明白了。 “这话怎么说?他把这么几个大活人给弄了来,难道还要我们自己动手么?而且他把好端端的大活人绑了,他们的家里人能不发现么?” “肖将军你就放心吧,这些人原本都是土埋到头顶的死人了,我。。。” “我特意趁着他们没死透,把他们从土里头刨了出来,再用人参给他们吊着一口气,就是为了今天的事儿。” 琥二原本下意识的想说我们主上,可是一想到天玑在场,马上及时截住了话头。这一瞬间的停顿,虽然他马上又接上了,可是多多少少却还是显得有些不自然,也不知道天玑会不会注意到什么。 按照原本的计划,是不应该让天玑知道他的存在的。 可是前些天干活的时候,祁桢却突然来了,还和他撞了个正着。 无奈之下,只得推说是肖未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受他所托前来相助。 天玑没有追问他的身份,仿佛默认了他的存在。 可是他心里却始终有些不安,总觉得天玑似乎已经察觉了什么。 “死人就算再怎么做手脚,死因终究是无法改变的,非常容易留下破绽。可是活人就不一样了,我们不仅可以控制他死亡的时辰,甚至可以控制他的死因和死状,想要以假乱真也就容易的多了。” “可是这些人毕竟还活着。。。” 肖未皱起了眉头,虽然他手下杀的人也不少,但是滥杀无辜这种事他却是从不做的。 “这些人都只剩那一口气了,根本就不可能活下去了,将军若是不忍下手,那么。。。” 琥二瞥了肖未一眼,意味深长的接了这么一句话。 “剩下的事老夫自会安排,二位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请先行回去歇息吧。这些日子辛苦二位了,成败就在一举了。” 肖未沉吟了片刻,正如天玑所说,剩下的无论是照顾活人还是倒腾死人,他们都帮不上什么忙。 还不如早些回去养精蓄锐好好准备呢。 “那我们这就先行告辞了,剩下的事就有劳先生了。” “无论是成是败,二位大恩,老夫必感念于心。” 天玑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行了一个大礼,肖未赶紧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事情未成,如此大礼肖某受之有愧。而且等事情成了,我那好妹妹自然会把谢礼双手奉上。” “也罢,那就请肖将军替老夫谢过靳姑娘吧。” 肖未既然这么说了,天玑也就不再坚持,只是捋着胡须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笑意。 “先生放心,话我一定带到。那我们这就告辞了。” 肖未和琥二离开暗道之后,琥二竟然一反常态的主动开了口。 “钺姑娘答应肖将军的谢礼到底是什么?” “怎么?你担心我那个好妹妹为报大恩以身相许,那你可就没法向你那个主上交差了?” 你心里明白就好,何必非把话说出来。 不过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交不了差,我担心的是真要惹急了主上,就肖将军你这点儿功夫在主上手里可连三招都走不过。 琥二暗自在心里头嘟囔着,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反正就算说了,肖未也不会相信。 反倒是肖未,被琥二的眼神看得他心里一阵一阵的发毛。 不过他一想到总算能回军营里头安安稳稳的睡上一个好觉了,也就懒得再跟琥二计较了。 可惜他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在军营里等着他的可不是一场美妙的甜梦。 第八十五章 烬言七 “谁?!” 屋里有人! 肖未刚走进帐篷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熟悉的空气中似乎夹杂着一丝异样。 那是一股不属于这里的气息。 难道是那小子假装离开,暗地里却又悄悄的跟了上来,还提前在他的帐篷里埋伏上了? “啪嗒”。 角落里头的屏风突然传出了一声轻响,紧接着便有一道人影从那屏风后面跌了出来。 不是他。 肖未心念一动,信手抄起了门帘边上的长戟,不过电光火石之间长戟就架在了跌出那人的脖子上。 可是等肖未认出了来人,脸色却马上变了。 “祁苏?!你怎么会在这?” “呜。。。呜。。。” 回答他的却是两声不成字的嘟囔声,肖未定睛一看,才发现祁苏不仅嘴上被塞得严严实实的,就连身上也被五花大绑,活像个没去皮的大粽子。 肖未急忙收回了长戟,一把把她拉了过来,却没有急着解开绳子,反而全神戒备的盯着那道静静伫立着的屏风。 “还有谁?出来!” 那屏风后面的人默了一瞬,紧接着却响起了几声空落落的掌声。 那掌声来的奇怪,肖未却丝毫不为所动,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的死死盯着那道屏风。 “肖将军果然名不虚传,确实比承平军中的那些废物强上许多。” 掌声落下,那人终于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肖未借着帐篷外头漏进来的月光看清了那人,却不由自主的愣住了。 那竟然是一个眉眼弯弯,嘴角含笑的少年。 可是紧接着,肖未却打起了二十万分的精神防备着那少年。 那少年的脸上绽开的是温软可爱的笑颜,可是他的眼睛里却闪着冷酷嗜血的光。 “你到底是谁?潜入军营所为何事?” “肖将军不必这么紧张,我只是奉命把这位苏姑娘送到你手里。现在人既然已经在你手里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呜。。。呜。。。” 原来是轩王的人。 祁苏眼见那少年居然就这么把她扔给了肖未自然十分不满,可是那少年只是微微抬眼看了祁苏一眼,祁苏竟然就安静了下来,只是死死的瞪着那少年。 她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和憎恨,可是她对那少年的害怕竟然压过了留在肖未身边的不情愿。 肖未有些意外,对那少年却更加忌惮了。 一头残忍嗜血只知杀戮的猛虎其实远比一条阴险毒辣诡计多端的毒蛇更加危险。 因为他绝不会计较利害得失,甚至连生死也不屑一顾。 他的眼中只有杀戮。 那少年明显察觉到了肖未的戒备,脸上却依然是那副眉眼弯弯人畜无害的笑颜。 “军中明令,女眷不可留宿,王爷。。。” 肖未话还没说完,那少年就毫不迟疑的打断了他的话。 “我的任务只是把人交到将军手中。至于如何安置,那就是将军的事了。不过我好意奉劝将军一句,千万不要松开她,否则将军金屋藏娇的事情很快就会传遍整个镇北军了” 也罢,此人太过危险,总不能把祁苏再交给他。 肖未无奈的看了看祁苏,没再说什么。 “那我这就不打扰二位亲亲我我了。” 那少年脸上的笑意多了几分邪意,最后看了一眼肖未,然后就自顾自的向着帐篷外走去,刚走到门帘处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对了。” 肖未原本全神贯注的盯着他的背影,眼见他已经走到门帘处了,才稍微松懈了下来。 可是没想到,他突然又停了下来。 肖未心中一紧,马上重新握紧了手中的长戟,那少年却只是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角。 “我只是有个问题想要请教将军,但是如果将军想要与我一战高下,那我自然是十分欢迎。” “肖某虽然勉强算是个武痴,但若与你一战,那战的恐怕就不是高下而是生死了罢。” “嘿,肖将军倒也不是个没脑子的武痴。” 那少年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但是那笑容之上,却是一闪而过的血戮之光。 “肖某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这条贱命暂时还不能轻易相送。” 那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不过他原本也只是信口一说,他早就猜到肖未是不会轻易跟他动手的。 “不打就不打罢,其实我只是想问问将军,这位苏小姐被捆成了这副模样,将军却是如何一眼认出了她的?莫不是就连那所谓的七年,也只是一个幌子?” 那少年的语气十分慵懒,可是言辞之间却透着一股意味深长的气息。 肖未迎上那少年玩味的眼神却突然沉默了下来,他没想到对方竟会提出这么一个问题。 也许他只是想试探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可是那些隐秘难言的心情,他却实在不愿向这样一个绝不会成为朋友的陌生人提及。 可是那少年却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似乎不达目的绝不肯罢休。 肖未无奈,只得低低的开了口。 “我的确七年没有见过她了,可是我还记得她的气息。” 所以他一进帐篷就察觉到了那一股异样的气息。 那一股曾经在他的梦中千回百转的气息。 虽然随着时光的流逝,那股气息逐渐淡去,不再萦绕心弦。 可是他却从未真正的忘却。 所以当那一股气息重新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觉得陌生而又熟悉,那尘封多年的答案似乎就在他的脑海中呼之欲出,他却遗失了开锁的钥匙。 直到祁苏突然跌了出来。 他甚至不需要看见她的脸,所有的一切便自动与眼前这个人一一重合。 如同刻入灵魂深处的印记。 那少年一愣,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既然如此,那我这就告辞了。” 肖未一直眼看着那少年趁着夜幕溜出了镇北军,这才后知后觉的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 他摸着黑小心翼翼的把祁苏扶到了凳子上,然后点亮了桌上的烛火。 “我可以松开你,但是你千万别出声,好么?” 肖未轻声细语的说着,可是祁苏被捆得太死,连头都动不了,只得眨了眨眼睛。 “来人。。。” 谁知肖未刚把她嘴上的封条揭了下来,祁苏就叫了起来。 肖未只得手忙脚乱的把她的嘴又给捂上了。 不过幸好他反应及时,没让她的声音传出去。 “祁苏,军中禁止女眷留宿,一旦发现,就是死罪。你若是惊动了旁人,以我的身份不过是一顿军法,你却是必死无疑,谁也保不住你,懂了吗?” 肖未的神情十分认真不似作伪,祁苏低头想了想,只得不情不愿的又眨了眨眼睛。 肖未这才慢慢把手松了开来,祁苏这次倒是没有出声。 不过就算如此,肖未还是足足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总算把她身上的绳子全都解开来。 不敢上刀子、不敢硬拽、就连力气稍微大了一点都怕伤了祁苏。 可是那绳子捆得也太紧了,打结的手法又十分古怪了,肖未上上下下研究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了窍门。 不过那绳结可真是既复杂又简单,十分的巧妙。 复杂之处在于那些绳结全是一个接一个叠在一起的死结,捆起人来十分的结实,任你武功再高也无法挣脱。 若是用刀子蛮力,解开了一个却还有无数个等在后面。这样一个一个的解,那解上一晚上也未必能解完。 可是这绳结却又十分的简单。 因为那无数个死结之中竟然藏着一个活结。 只要打开了那个活结,那么所有的死结就全都迎刃而解了。 不过尽管如此,解下来的绳子堆在地上都快有人高了。 也不知道这到底是谁下的手,用得着把一个武功全废还带着伤的姑娘捆成这样么? 肖未在心里把那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不知这个巧妙万分的绳结正是出自刚才那少年之手。 这样的捆法原本就是为了那些武功极高又身怀绝艺之人准备的。 因为被捆住的人根本没机会像肖未这样从无数个死结之中找出那个救命的活结。 除非他们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 “你怎么样?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我会有今日不全都是拜你所赐吗?!” “你。。。” 肖未一直忙活着,根本没注意到祁苏盯着他的眼神,就像淬了剧毒的箭。 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剥其骨。 所以当他听到祁苏那样凄厉的喝问的时候,他下意识的抬起了头,却只来得及看见那一道凌厉的寒芒撕裂了他的视线。 他只觉得心口处蓦地一凉,一支玉簪已经齐根没入了他的胸口。 第八十六章 七年殇 “事情都办好了?” “主上?你这是专程守在这等我回来?” 琥二一回到院子,就看见刑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手上正举着一个酒壶准备斟酒,桌旁还有一个笑容满面,十分和善的中年人。 又喝上了。 自从庸先生回来以后,就成天被主上拉着喝酒。 就连他心心念念的那个钺姑娘他也不去看了,表面上说是非常时期,谁知道他是不是沉溺于醉生梦死,连门都不想出了。 琥二暗自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不过就算再给他一百个胆子,这些话他也是不敢说的。 “都已经交给天玑了。” “那就好,有没有出什么意外?” “那倒没有,不过肖未看见那几个活人的时候脸都吓绿了,可好玩了。” 琥二一想起肖未那副明明怕得要命,却还强撑着死要面子的表情就笑了起来。 刑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淡淡的说了一句话就让他的笑容僵在了嘴边。 “我要是趁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你来一出死人诈尸大变活人的戏码,你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琥二怨念万分的看了刑一眼,然后默默的垂下了头。 真是扫兴,就不能让我多得意一会儿么。 “看来你和肖未这七天的洞还真没白挖,起码不是见面就打差点被人戳瞎眼的惨状了。” “主上怎么知道。。。?!” 琥二一听这话猛地抬起了头,不可思议的看着刑。可是他这一声惊呼刚说到一半就卡在了喉咙了。 还能怎么知道的。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叹他平时自诩聪明伶俐,居然连主上一直跟在后面都毫无察觉。 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孩子大了翅膀硬了,真以为他那些糗事儿没人知道了? 难道他忘了他那点儿本事还不都是他教的么。 “肖未那个人,的确不像那些婆婆妈妈工于心计的祁人,只可惜他到底是祁国的将军,否则定要请他来尝尝我们这的好酒。” 刑平淡的收回了视线,琥二这小子不愧是那几个孩子当中最聪明的,只是这几年听多了那一口一个阿谀奉承的“二大统领”,难免有些心浮气躁。 是时候该好好敲打一番了,不过点拨点拨点到即止,过犹不及。 “肖未那个人心肠太软根本就不是做将军的材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什么?!可是肖未那个将军可都是实打实的拼出来的,可没有。。。” 琥二疑惑的看着刑,却见他似乎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不置可否的和那位被称为庸先生的中年男子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孩子?” “主上说的是季连城?” 琥二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刑指的应该的那个季连城,那倒的确可以算是个孩子,起码比他十五岁的时候要幸福的多了。 “钺不是把消息给那个孩子了么?” “那小子倒是的确有几分本事,要把那消息送进叶相耳朵里应该不成问题。” “送进去不成问题,信与不信可就不一定了。” “可是这事儿闹的这么大,叶相估计连做梦都想宰了祁桢那小子,无论信还是不信,他会舍得放过这个消息么?” “那可不一定。钺选的这个时机简直称得上最差的时机,若是能提前哪怕一天,这事儿都至少有八九分的把握。可是她偏偏选了明天,那就只剩下五分了。” “这话怎么说?今天和明天能有这么大的差别?” “那是自然。景帝今天那三道旨意一下,明摆着就是不想让叶相和轩王再继续闹下去,叶相明天若是倾巢出动围剿祁桢,那不是明摆着打景帝的脸么?” 琥二沉吟了片刻,细细想了想刑的话,别说还真是这么个理。 原本照叶相的作风,无论信还是不信,只要得了消息那必然是不会放过的。可是眼前他刚因为这事儿被禁了足,若是再大张旗鼓的围剿祁桢,那不就等于明摆着不把景帝放在眼里么。 这样一来,季连城那点儿消息恐怕还真是不够看了。 “那主上的意思是?” “暗中通知那人,想法子给叶相下点儿猛料吧。” 果然如此。 琥二原本就隐约预感到主上可能要在那人身上下功夫了,可是当这个预感真的从主上嘴里验证了的时候,他心里却又实在别扭得很。 主上为了那位钺姑娘居然连那人都要动用了。 “没什么事,就早些歇息吧,明天还有一场硬仗呢。” 琥二突然的沉默下来,刑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就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 他现在还是没法接受钺的存在,不过这种事原本就是急不来的。 起码他没有明着反对,就已经是前进了一大步了。 “那我就先去歇息了,明天。。。” 琥二心里虽然有些别扭,一想到明天的事却多少还是有些担忧,可是他刚一开口就被刑打断了。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那主上也早些歇息吧。” 琥二默了一瞬,无声的点了点头,说完这句话就回房了。 夜还长,迎接琥二的是一场难得的酣睡,可是对另一些人而言,却如同漫长的寒冬。 肖未已经七年没有见过祁苏了。 他始终没能真正的忘了当年那个明艳如火的女孩儿,可是当他终于再次见到深埋在心底的那个女孩儿时,迎接他的却是一根一寸来长的白玉簪子。 那道寒芒闪过的时候,他下意识的侧身避开了。 所以那根簪子并没有刺中他的心脏,而是偏了一寸刺进了他的左肩。 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可是当剧痛吞噬了他的神经的时候,他却突然有一瞬间的后悔。 要是他刚才没有避开该有多好呐。 就让她亲手杀了他罢。 那样的话,无论是他,还是她,就都解脱了。 总好过如今这般,不能死却又活不好。 他曾幻想过无数种情形,关于他和祁苏的重逢。 他原本以为无论她有多么的不情愿,他总还有机会,他心甘情愿用尽余生所有的七年来补偿她。 可是当这一切真正到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她不止是不情愿。 她恨他。 恨到想要亲手杀了他。 那根簪子没有刺中他的心脏,却击碎了他所有的奢望。 那些他幻想过无数遍的话语在这血淋淋的恨意面前简直苍白的可笑。 心丧若死。 祁苏却像是根本没想到那一下居然真的会刺中肖未。 他可是大名鼎鼎的将军呐。 他不是应当无坚不摧,坚若磐石吗? 所以当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迅速的染红了肖未那素白的衣裳的时候。 她惊呆了。 她颤抖着松开了手,摊开的双手染满了肖未的血。 原本滚烫的鲜血在她的掌中逐渐失去了温度,她却像失了魂的木偶一般怔怔的盯着手中逐渐黯淡的鲜血。 肖未一言不发的任那伤口不停的冒着血,开始翻找帐篷中的伤药。 他看见了祁苏的失神,也许她并不是真的想杀了他。 可是那又如何呢? 无论怎样的也许都不可能比那剧痛的伤口更加真实。 也许他应该说些什么,以免她在自己的心魔里越陷越深。 可是他却害怕一旦开口,只剩下悲恸的绝望。 肖未终于找出了伤药,然后在距离祁苏不远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他的身旁还放着一壶烈酒。 他们之间最多不过就是一个帐篷的距离,左右不过数十步就能走到对方的身旁,却仿佛已经横亘了整个世界。 肖未粗鲁的把那壶烈酒掀开了盖,大口大口的灌了起来,直到有了几分醉意。 祁苏察觉到两道灼人的视线,一抬头就看见肖未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他的眼镜有些泛红,他的脸却苍白的像是坟墓里头爬出来的死人。 那根玉簪还扎在他的肩膀上,血已经浸透了左半边的衣裳,但是血流的速度似乎逐渐缓了下来。 可是他却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就这么放任那鲜血顺着已经变成了血色的袍子蜿蜒而下,一滴一滴的跌落在地。 他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祁苏。 祁苏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肖未的眼睛里划过一丝痛苦。 可是紧接着,他却垂下了眼帘。 在酒精的作用下,肩膀上传来的刺痛终于逐渐远去。 他漠然的注视着那根原本温润白腻如今却透着丝丝血色的簪子,然后猛地握紧了那根簪子,毫不犹豫的把它拔了出来。 鲜血四溅。 “啊!” 祁苏发出一声尖叫,紧接着马上捂住了嘴。 有几滴飞溅而出的鲜血溅到了肖未的脸上,衬着他惨白的脸色简直就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浴血修罗。 肖未的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然后随手一扔,那根染满鲜血的玉簪就这么掉在了地上。 他却再没有看过一眼。 他感觉到身体里原本已经逐渐慢下来的血流,又飞快的朝着伤口涌了出去。 不过眨眼之间,地上就积起了一小滩血迹。 他的眼前突然一黑,不过一瞬却又重新亮了起来。 一阵铺天盖地的困意袭来,他的时间不多了。 第八十七章 殇血隐 肖未漠然的撕扯着已经浸透了鲜血的衣裳,他的右手有些不便,挣扎了半天也没能把左边的衣裳完全脱下来。 浸湿的衣裳似乎已经和那伤口粘在了一起,一拉扯便会牵连着伤口撕心裂肺的疼。 虽然方才重新开始涌出的血把原本粘在伤口上的衣服冲开了不少,可是那样深的伤口哪怕只是轻轻扫过,都能引起一阵战栗的疼,可是肖未的表情却一直都是麻木的。 酒的确是个好东西。 起码当他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和剧烈的疼痛的时候,感觉就像在看着别人的身体。 祁苏看见他的行动十分的艰难,一直犹豫了许久,终于站了起来,似乎想要过来帮他一把。 可是肖未一听见响动就猛地抬起头瞟了她一眼。 只那一眼,祁苏的腿就像灌了铅一般,再也挪动不了分毫。 在她的记忆中,肖未从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那个总是羞红了脸,默默跟在她身后的少年。 她想了半天,却惊恐的发现她竟然一点儿也想不起从前的肖未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除了那一张总是羞红的俏脸。 原来她从来就没有认真的看过他。 可是这样茫然、死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她却是不会记错的,只要看过一次就绝不可能忘记。 肖未瞟了她一眼,然后又重新低下了头。 祁苏眼睁睁的看着那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伤口一寸一寸的逐渐暴露在空气中,仍然源源不断的向外渗着血。 她死死的咬着自己的嘴唇,竟连咬出了一排齿状的血痕都毫无知觉。 肖未终于脱去了整件上衣,草草的擦拭了一下。 然后他又一次提起了那个酒壶。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把酒壶凑到嘴边,而是把剩下的半坛酒顺着左肩全都倒了下去。 烈酒一接触到伤口就冒起了白烟,伴随着一阵阵皮肉烧灼的“滋滋”声。 肖未死命咬紧了牙关,额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一阵冷汗混着烈酒蜿蜒而下,他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祁苏惊恐的看着那阵阵白烟,耳畔充斥着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可怕的声音,连尖叫的声音都发不出了。 其实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可是那景象却令人毛骨悚然战栗不已,几乎要让人以为正身在那传说之中的油锅地狱。 酒尽了。 所幸那半壶酒不仅冲尽了肖未身上残留的血迹,就连那些不断流出的血似乎也有了逐渐止住的迹象。 肖未露出一种近乎虚脱的神色,整张脸白的近乎透明,脸颊上浮起一丝病态的嫣红,其余的部分却泛着青紫。 他眼前一黑,手上一松,那近乎全空的酒坛几乎脱手而出。 虽然他下意识的马上抓住了,可是稍一用力就牵动了伤口。 他发出一声闷哼,原本几乎彻底吞噬他的困意却也因为这突然的剧痛消散了几分。 他马上放下了酒壶,借着酒壶勉强撑住了身子。 可是紧接着,却是更加深重的黑暗。 看来,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恍惚之中,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准确的说,是他十岁的那年。 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既腼腆又害羞的孩子。 肖家的孩子总是特别的白皙俊俏,可是唯有他,一害羞起来脸上就会不由自主的滚烫发红。 肖家的二小子简直比姑娘还要像姑娘,一点儿男子气都没有。 那些同龄的男孩子都看不起他,不愿意跟他一块儿玩,甚至还常常欺负他。 那时候的他是多么的胆小呐,他只知道如果弄脏了衣服,免不了又要受大哥的一顿责骂。 所以当景帝提出送他进宫给年纪跟他差不多的二皇子做个伴读的时候,肖大人立马就答应了。 也许就连他的父亲都认为,这么一个既含羞又腼腆还动不动就脸红的男孩,长大了又能有什么出息,还不如送进宫里给二皇子做个伴读,起码日后多少也算是个庇护。 那一年,几乎和他同时被送进宫的,还有祁苏。 那时的祁苏只有九岁,模样可爱人也机灵,年纪虽小但是她的武功在同龄人里头已经算是十分出挑的。 所以祁全挑中了她,既是为了保护殒,也算是给他做个伴。 暗地里保护殒的人不少,却只有她被摆在了明面上。 那时,她和殒一起吃饭,念书,习武,几乎形影不离。 一直和他们一起的,还有肖未。 只是,在殒的心里,祁苏一直只是个一起长大的玩伴,或许勉强算得上是是个妹妹。 可是在祁苏的眼睛里,除了殒再也容不下别的任何东西。 祁苏从来都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身后突然多了一个看着她的人。 肖未也说不清他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看着她的。 起初的时候他只是有些羡慕,羡慕这个明艳如火敢爱敢恨的少女,羡慕她有着他所没有的勇气。 可是连他自己都忘了,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那个火焰一般的小女孩儿看进了心里。 等他察觉的时候,那个总是穿着红裙的小女孩儿已经在他心里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再也拔不出来了。 三个人形影不离的时光,一直持续了三年,直到他义无反顾的去了北境。 那之后,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鲜血和汗水。 军中的艰苦让他再也没有余力去怀念煜都的繁华,无论是身型渐成风流倜傥的肖二公子还是那个盛极而艳灼灼其华的少女。 开始的时候,是没有力气去想,可是后来,却仿佛是在刻意的逃避着。 刻意不去听有关煜都的消息,刻意不愿再想起那个人的名字,刻意不肯再回到这里。 可是七年了。 当初的二皇子已经变成了如今的轩王,当年的祁苏却依然仅仅只是祁苏。 七年了,她总该死心了罢。 这个念头一旦兴起,就日日夜夜在他的心里纠缠不休,再也无法放下。 所以他回来了。 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纸求娶祁苏的奏折。 她也许依然还是放不下那个人,可是他却不愿意再眼睁睁的看着她继续做那一只扑火的蛾。 所以他忐忑不安的回来了。 迎接他的却是祁苏拒婚,叛逆出逃的消息。 他知道她会怪他,她不喜欢他。 可是人生那么长,他愿意用尽余生所有的时间来补偿她。 只是他没有想到,她不想嫁给他,甚至到了不惜以命相搏的地步。 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头几乎写满了悲哀,可是他仍然放不下心底那一点点卑微的奢望。 轩王一定会把她带回来的,只要她还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是当祁苏把玉簪刺进他胸口的那一瞬间,却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 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竟然连那三年朝夕相伴的情分也被你弃如敝履。 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恨我恨到了想要亲手杀死我的地步。 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我一个人的执妄竟然走到了如今这般两败俱伤的局面。 我早知你是我的劫,可我终究还是逃不过。 屋外的夜黑的像是浓墨,钺却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四周静谧一片,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她的心却剧烈的跳动着,一阵强烈的不安让她再也无法入睡。 明天可千万要一切顺利呐。 天亮了,神武殿里又开始了例行的早朝。 这一天似乎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朝堂之上突然少了两棵参天大树。 人少了,自然也就安静了许多。 那些大臣们战战兢兢,面面相觑的好不容易捱过了早朝,却发现就算没了那两棵参天大树,天也依然没有塌下来。 不用时时顾忌着那二位的脸色,反而成了这些日子以来最轻松的一天。 无论是叶相的门生,还是轩王的客卿,都安分守己的做着自个儿的事。 谁也没有出来挑事儿,甚至比那二位在的时候更加的尽忠职守。 反倒是肖尚书站出来哭诉了一番,左右不过是那些陈词滥调。 年纪大了,户部缺人,事情太多。 可是他哭了这么多年,户部不还是好好的么。 再看那些个门生、客卿,各个儿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肯定是早就得了吩咐。 户部的缺儿不用争。 反正肖尚书年年都得哭上那么几回,景帝无非照旧体恤一番,哭了这么多年户部不还是就叶侍郎这么一根独苗么。 眼下这根独苗也被人给拔了,那肖尚书估计哭的更惨了。 让他好生哭上一回,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反正眼下这个当口,谁都动不了,也不敢动。 话说回来,也不知究竟该说那肖尚书是老奸巨猾还是大智若愚。 以肖家如今的地位,要把肖渊从御史台弄出来换个肥缺那可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可偏偏无论是肖尚书还是肖御史似乎都没有这个意思。 你说肖渊究竟是缺心眼儿还是吃错了药? 那鸟不拉屎鸡不生蛋冷清的像坟场的御史台究竟有什么好? 就算下放到外头做个知州也比那人见人厌无权无势的御史强呐。 不过换句话说,就肖渊那个性子,要不是投了个好胎,陛下又不跟他计较,他的项上人头早就已经掉了千八百回儿了。 说来说去,肖呈还真是祖上积德,老大肖渊虽然古板刻薄不受待见,那个小的却让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镜。 肖呈这一辈儿可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可是那个小的虽然出色却已经违背了肖家祖上两条最重要的祖训。 俗话说,盛极必衰物极必反。 也不知道肖呈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叶烁光。 第八十八章 隐劫焰 肖未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他身子一动,左肩就撕心裂肺的疼。 看来昨晚那一切都是真的,可是他多么希望那只是一场睁开眼就烟消云散的噩梦。 额头上传来丝丝凉意,他一扭头就见一块已经干透了的面巾滑落了下来,而他的左肩也已经被严严实实的包了起来。 看来她终究还是没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 她仍然坐在昨天那把椅子上,似乎已经沉沉的睡了过去,眼睛下面那一圈浓浓的青紫仿佛在印证着什么。 糟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肖未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可是马上又重重的跌了回去。 伤口剧痛不说,全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这下可真是糟了。 祁苏听到响动也惊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就看见肖未正挣扎着想要下床,可是除了一头冷汗以外什么也没有下来。 “你早说你想死,我又何必费力救你。” 祁苏的声音响了起来,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感情。肖未的动作顿了一下,一抬头就看见祁苏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我不想死,可是我倒宁愿你没有救我。起码成全了你的心愿,总好过现在这般纠缠不清。” 肖未低低的说了一句,可是他却不知道他究竟是说给祁苏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祁苏脸色一变,旋即又恢复了那副冰冷的表情,可是她紧紧握住的双手却显出她的心里终究还是没能像表面那样无动于衷。 肖未终于挣扎着下了床,一下床就看见了那件已经差不多变成了黑色的血衣还有那一大滩的血迹。 还好他从没有让勤务兵替他打扫帐篷的习惯,否则要是让别人进来看见了这般情形,那可就麻烦了。 肖未刚站起来,脑袋就一阵发昏,差点儿又直挺挺的坐了下去。好不容易咬紧牙关捱了过去,马上就开始翻找衣裳,竟真是一副赶着出门的样子。 他小心翼翼的穿上了衣服,然后又把一套崭新的衣裳放在了祁苏面前。 “我必须出去一趟,你先把这件衣服换上。我一会儿让人来给你送些吃的,若是问起你的身份,就说是我远房的表弟,想要从军所以才来投奔于我。” 肖未顿了顿,然后才接着说道。 “我知道你不愿意留在这里,可是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天下之大,除了这里已经再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了。是暂时委屈一下等你身子好了再做打算,还是贸然出逃再被抓回去,你自己决定吧。” 祁苏没有答话,只是恨恨的盯着肖未。肖未暗自叹了一口气,拿起那件血衣就掀开门帘走了出去。他的脚步虚浮,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可是他却还是坚持要出去。 究竟是什么事情竟然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祁苏目不转睛的看着肖未的背影,眼见他毫不在意的一扬手把那件血衣扔进了火盆里,心里头却涌上了几丝异样的感觉。 肖未装作不经意的抓过一个巡逻的士兵问了问日子,才算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幸好他只是睡过了白天而已。 当肖未勉强驱马赶到杏李村的时候,一切如常,平静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夜晚。 可是当琥二看见肖未在马背上摇摇欲坠的身影的时候,脸色却变了。 等他一靠近,琥二就闻见了他身上浓重的掩不住的血腥味儿。 “你受伤了?” “无妨,一点儿小伤而已,不碍事。” “一点儿小伤?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脸色,苍白的像鬼一样,站都快站不稳了。” “先办正事要紧,钺那边有消息了吗?” “不行,你这副模样,自己都像是要死了,还办什么正事。” “我。。。” 肖未刚想分辨,一个人影却已经闪到了他的背后,干净利落的把他给打晕了。 肖未刚一倒下来,琥二马上顺势扶助了他。 “主上,肖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受了这么重的伤,这下可怎么办?” 刑沉吟了片刻,又看了看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看来要送他回去是来不及了。 “他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不如先把他藏在破庙里,等事情完了,天玑不就是现成的大夫么。” “可这样一来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担心。。。” “无妨,你照原计划安排就是,肖未的事情我来做。” “可是主上你不是不方便。。。” “行了,就这么定了,我心里有数。” 琥二只得点了点头,麻溜的把肖未扛进了破庙,扔到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藏了起来。 等他刚做完这一切,就远远地瞧见一队火把正伴着马蹄声飞快的向着杏桃村奔来。 当先的那一个正是鼎鼎大名的叶相。 他居然亲自来了,可是他背后居然只跟了五个人。 就这么点儿人,是不是也太不把祁桢放在眼里了? 琥二刚想开口,却看见随着火把的靠近,杏桃村周围的黑暗突然全都动了起来。 整个村子都已经被包围了。 刑和琥二交换了一个眼色,刑马上出了破庙向着杏桃村的方向奔去,琥二则转身进了暗道。 整个村子一片寂静,家家户户一看到这些人来势汹汹的架势,马上关门闭户,不过一眨眼的时间,整个村子几乎只剩下叶相这一行人手中的火把还亮着光。 “先生确定那个野种就藏在这里?” 叶相疑惑的看了看这个平平无奇的小村庄,倒像是个藏人的地方,却又实在太过普通了些。 不过既然已经来了,不妨就先进去看看再说吧。 可是叶相刚迈出去一只脚,就被一只手给拦住了。 “慢着。” 叶相顿住了脚步,不满的看着韩奕。却见他围着那左右不过数十丈的小村子左看右看,绕了半天,然后才冷笑着开了口。 “这村子可不能进,就算进去了也找不到相爷要找的人。” “什么?!那个野种不在里头?!先生不是说。。。” “相爷稍安勿躁,不妨先听属下把话说完。” 叶相一听韩奕的话脾气就有些挂不住了,脸色马上阴沉下来,可是韩奕既然这么说了,叶相只得勉强把火气压了下去,总得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相爷是否看见了那座院子?” 叶相顺着韩奕的手指看向远处,却见那些院子各个儿都长得一个样,谁知道他说的究竟是哪一座院子,叶相这一看反而更加不耐。 “这些个院子几乎都长得一个样,老夫如何能分辨先生说的究竟是哪一座。” “的确都长得差不多,却只有那一座院子是外人永远也走不到的。” “哦?” 韩奕自顾自的说着,仿佛没有察觉到叶相的不满,可是他的话音刚落,叶相的眼睛却蓦地亮了起来,看来这破村子里头还真有文章。 “这村子看着寻常,实际上却藏了阵法,而那座院子就是阵眼。我们若是进了村,那么无论怎么走,永远都走不到那座院子。” “还有这么巧妙的阵法?” “这阵法的确精妙,但也谈不上十分高明。只要是懂得奇门遁甲的人,稍加细看也就能看出来。” “难道那个孽种就藏在那座院子里?” “如今看来,多半如此。” “可是进不了阵眼就破解不了阵法,要进阵眼又必须先破了阵法,不知先生有何高招?” “我们从地上过不去,那何不从天上过去呢。” 天上? 叶相一愣,紧接着马上喜上眉梢。 这村子上头除了屋顶就是天空,只有疏疏落落的几棵老树稍微比屋顶高过一头,怎么看也不像暗藏玄机的样子。 “高!先生果然高明。方才老夫一时心急,还望先生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相爷客气,韩某原本就是替相爷办事,自当鞠躬尽瘁。” 叶相满意的点了点头,韩奕的脸上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看得叶相更加得意,可是他的眼睛却自始至终都是冷的。 既然要从天上走,那马匹肯定是过不去了。众人只得草草安置了一番,只拿了火把和兵器,再由四大金刚负责扛上了叶相。 准备停当之后,韩奕打头,其他人一个接一个的跟在他后面纵身跳上了屋顶。 那些通过外围靠近杏桃村的杀手们眼见叶相一行人纷纷跃上了屋顶,只得守在原地等候,等到他们终于落在那座小院门前,才悄无声息的掠过屋顶围了上去。 叶相自以为行动隐蔽万无一失,却不知他们那一群人一进入杏桃村方圆十里的时候,马上就有人飞快的向着煜都奔去了。 等到叶相那一行人已经逐渐向着院子跃过去的时候,轩王府里头却飞快的冲出了两匹骏马。 祁全和天玑。 天玑不在村子里,不仅仅是今天不在村子里,而是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回到王府。 所以今天也和往常的每一天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当他听到暗卫回报叶相带人包围了杏桃村的时候。 他的脸色突然大变,然后迫不及待的骑上马冲出了王府。 祁全也紧跟着冲了出去,似乎并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第八十九章 焰焚天 眼看着越来越接近那座不起眼的小院,叶相直勾勾的盯着黑暗中闪烁的点点烛光,那一双写满疯狂的眼睛亮的几乎要喷出火来。 终于找到了。 他这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真是天赐良机,那个该死的野种居然会躲到这么一个偏僻简陋的村子里。 这一次可再不会有任何人来救他了。 若是再有不怕死的,那就佛挡杀佛魔挡屠魔。 所以,他刚一落地,就对着紧跟而来的杀手们下了命令。 留三个人围住院子,其他的人全部一起上。 只要看见刃那个叛徒,格杀勿论,不留活口。 只见数十杀手悄无声息的越过围墙潜进了院子,屋子里亮着微弱的烛光,窗户上投下一男一女的剪影。 男的必然就是刃那个叛徒,女的大概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什么玉娘吧。 管她是谁,反正相爷已经下了命令,格杀勿论不留活口,将死之人的名字自然是不需要记住的。 房门突然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 果然是刃那个叛徒,他竟然自己送上了门,连这几分钟也不愿意多活了么。 一道寒光划过,映着惨白森冷的月光激起阵阵寒意。 祁桢头一侧,堪堪避过了那笔直的袭向他面门的一剑。 这一剑避开了,紧接着却有无数道森冷的剑光从四面八方毫不犹豫的向他袭来。 女人的惊叫声响起,彻底撕裂了这黑夜的宁静。 屋子里的灯突然灭了。 整个村子都黑了。 叶相看不清院子里的情况,只能听见一阵阵闷哼和刀兵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 整个院子乱成了一团,谁也没有留意到。 除了玉娘,院子里还有一个女人。 钺一直没有出来,她一直在房间里提防着想要偷袭玉娘和祁桢的杀手。 外面的人看不见她,看见她的人马上就要死了。 钺的手已经开始发麻了,连她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了,死在她刀下的人究竟有多少。 可是尽管如此,祁桢和玉娘还是受了重伤。 太多了。 杀手还在源源不断的涌进这一座不过方寸天地的小院。 还有那三大金刚。 虽然缺了一角,可是仅仅是这心灵相通三人便已经困得祁桢捉襟见肘,频频受伤。 钺只能手忙脚乱的帮着玉娘应付那些源源不断的杀手连她自己身上都受了重伤。 可是她还不能动。 该来的人还没有到。 她一直注意着村外的方向,可是太乱了,除了院子里血肉横飞的惨叫声,她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着火了!” 也不知道是谁大声喊了一句,却见隔壁的厢房突然亮起了微弱的火光。 不过眨眼之间,那火势竟然迅速蔓延开来。 院子的门突然‘砰’的一声从里外打开了来,一个浑身着火的人惨叫着冲了出来。 叶相迅速避开了那个火人,却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他逐渐死去,根本没有救人的意思。 反正救活了也是一个废人,何不让他痛痛快快的转世投胎呢。 院子里的人一部分仍在砍杀着,另一部分却开始四处寻找水源。 可是没有水,一滴水都没有。 终于来了。 钺的心里陡然一松,却全然没注意到有一把刀正笔直的朝着她的背心射了过来。 ‘叮’!直到传来一声尖锐的利响,她猛地回过头,才发现幸好有人及时出手打偏了那把刀,否则她此时恐怕已经到地府去报道了。 “刑?!” 可是紧接着,她却万分惊讶的在那一众身着夜行衣的杀手当中看到了刑的脸。 他怎么来了?! 难道刚才也是他及时打偏了那把刀?! 可是眼下却再也容不得她多想了。 事先堆满了柴火的屋子飞快的燃烧起来,火势迅速席卷了整个院子。 这个院子里早已事先堆满了无数浇了火油的柴火,却一滴水都没有。 祁全和天玑赶到的时候,这熊熊燃烧的烈火已经照亮了整个杏桃村的天空。 整个场面混乱不堪,到处都是惨叫着的火人。 那火光映在叶相的脸上,那张苍老的脸上却挂着狰狞可怕的狂喜。 烧吧。 烧死那个孽种! 烧尽这所有的一切! 天玑想要往火场里冲,却发现院门已经烧毁了,就连院子周围的围墙也全都烧了起来。 整座院子除了熊熊燃烧的烈火,就是遮天蔽地的浓烟。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了一桶水,迎头浇在了身上,奋不顾身的冲进了火场。 祁全下意识的想要拉住他,却只撕下了一片衣角。 太惨了。 他曾亲手让许多人以火烧痛苦百倍的方法死去。 可是他的耳畔全都是那些皮肤烧焦的滋滋声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他的鼻尖全都是血肉烤糊的焦味和人体油脂的烧香味。 就算称之为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祁先生也来了?那个该死的叛徒竟能得祁先生亲自送他一程,也算死得其所了。不过,老夫却没想到那一位天玑先生竟然如此关心那孽徒的生死,却不知他有命进去,是否还有命出来?” 祁全看着叶相那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可是最后他却什么也没有做。 在这末日劫难一般的烈火,竟连他也生出了五味杂陈的怯懦之意。 所以他想要阻止天玑,不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去送死。 可是就晚了这么一秒,那一袭仙风道骨的白袍就这么消失在了火场之中。 “轰”! 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也不知是烧炸了什么东西,火势猛地腾了起来,把整片黑夜映的通红。 一个人也看不到了。 就连那些浑身起火的人也没有了,再没有任何一个人从那院子里走出来。 “别看了,快走。” 就在钺发愣的片刻,刑已经飞快的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向着暗道的方向奔去,钺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不行,还没找到玉姐姐和祁桢。” 刑皱紧了眉头,恨不得把她打晕了直接扛进密道了。可是这件事的起源原本就是为了救那两个人,若是逼着她自己逃了,那两个人却死了,岂不就等于功亏一篑了么。 她一定会恨死他的。 “我去找,东西都堆在暗道的入口,你去帮着琥二把东西抬进来。” 钺犹豫了片刻,然后飞快的点了点头。 他的武功比她高多了,而且她还受了伤,这样的安排已经是最合理的了。 钺马上转身向着柴房奔去,谁都以为柴房里必然堆满了柴,一定是烧的最快的地方。 却不知这柴房里头一匹柴也没有,而且柴房的横梁和门板都事先浸了水。 这间柴房一定会是最后烧起来的地方,却也必然会是事后毁的最严重的地方。 因为这里头就是暗道的入口,也因为这里头不仅浸了水,还放了几桶一点就炸的火药。 眼看着钺向着柴房去了,刑却随手从身旁的一具尸体上抓起了一块蒙面巾包在脸上,然后一闪身又冲进了火场。 钺一进柴房,果然看见一个黑衣的年轻人正费劲的搬着那几具刚死不久的尸体。 想必这应该就是肖未所说的那个神秘人,幸好他没有信错人。 “钺姑娘?你没事吧?你看见主上了吗?” 钺一时有些怔楞,那个被称作琥二的年轻人却已经迫不及待的开了口,语气之间全是不经遮掩的焦躁。 “他没事,他去找玉娘和祁桢了,他让我先过来帮你把这些东西搬出去。” 琥二一听她的话,心里似乎安定了许多,马上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搬着那些惨不忍睹的尸体往外走。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年迈的老者。 天玑原本是不在这个计划里的,可是当他提出要加一具尸体的时候,钺同意了。 无论他曾经做过什么,又犯过怎样的错,如今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眼神疲惫心生厌倦的老者。 既然他有心归隐,她又为何不能帮他一把,卸下这副已经在他身上压了数十年的枷锁呢。 她只希望,从此以后他终于能够成为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口中的祁平。 钺和琥二忙活了半天,终于把那三具尸体扔到了不同的地方。 女尸是被乱刀砍死的。 因为玉娘武功最弱,面对如此剧烈的攻势很可能在火势彻底蔓延之前就已经死在杀手的刀下了。 男尸是被烟呛死的。 因为祁桢的武功要好上许多,但是他必然是杀手们重点照顾的对象,即便能撑到起火,也必然身受重伤无力逃出火场,一个身受重伤行动艰难的人最可能的死法必然是被浓烟呛死而不是被火烧死。 那一具年迈老者的尸首却是窒息之后再被焚烧。 所幸那老者其实在那之前就已经死了,天玑只是在他活着的时候用了一些特殊的药物,令那老者的身形和筋骨变得像习武之人一般强壮。然后等那老者寿终正寝之后,再在他的口鼻之处伪造成烟雾窒息的假象,最后再经过焚烧,一般的人根本看不出一点儿破绽。 除非是打开老者的尸首仔细检验,那么必然会发现他的死因绝不是烟雾窒息而是重病而亡。 可是没有人会这样做。 因为他们会以为这一具是天玑的尸首。 天玑死了,那么他的尸首必须完整的下葬,绝不容许有丝毫冒犯。 祁全就是那第一个绝不会答应检验尸首的人。 钺和琥二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那三具尸首按照计划安顿好了,一回到柴房却发现刑已经找到了祁桢和玉娘。 只是他把他们带过来的方式却实在有些令人哭笑不得。 他居然直接把他们打昏扛了过来。 还真是符合他的性格,简单暴力却又直接有效。 可是他自己却不见了人影。 钺正打算开口问问琥二,却看见他不动声色的向她使了一个颜色。 “怎么样?一切都还顺利吗?” 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响了起来。 计划中的最后一个人,天玑。 终于如约出现在了柴房门口。 第九十章 天火烬 天玑终于到了。 叶相和祁全也都已经占好了各自的席位。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焚天之焰也差不多该到尾声了。 究竟能不能顺利瞒过叶相和祁全的眼睛,就看这最后一步了。 “玉儿和桢儿怎么样了?” “他们伤得有些重,不过没有性命之虞,我们这就扶他们下去。” 天玑一进门就看见了靠在地上的玉娘和祁桢,琥二和钺匆忙把他们扶了起来,以免让天玑看出什么异样。 天玑飞快的点了点头,瞥了一眼玉娘和祁桢的脸色,人是晕过去了,脸色白了些但是呼吸却还正常。天玑匆忙喂他们各自吃下了一颗药丸,又递了一颗给钺。 “你们先走,剩下的事就让我来做吧。” “要不我还是留下帮忙吧?” 琥二已经匆匆扶起了玉娘和祁桢,一手架一个小心翼翼的进了暗道,钺却还有些不放心。 “太危险了,而且你也受了伤,万一躲避不及,再被气浪震伤那就麻烦了。” 钺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跟在琥二后面进了暗道。 她最后又看了一眼已被熊熊烈火包围的院子,能烧的都已经烧起来了,连这间柴房都已经蒸干了水分,逐渐开始起火了。 院子四周烧的是房子,院子中间的空地上烧的却是一具一具叠在一起的尸首。 这一场为救人而起的烈火却连累了这许多人惨死,最后更变成了眼下这人间地狱一般的惨状。 虽然那些人也算不得无辜,甚至就连他们的死也不是她的责任。 她成就了这一场大火,叶相却亲手把他们推入了坟墓。 真正害死了他们的是叶相的疯狂,可是那些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却像刀尖一般拷问着她的良心。 她大概永远也忘不了了。 伯仁非她所杀,却终究还是因她而死。 她不是刽子手,却替刽子手磨好了刀。 她木然的从琥二肩上接下了玉娘,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终于结束了吗? 这一个问号还没有打下句点,就听见入口的方向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毁天灭地一般的爆炸声。 紧接着就是暗道开始坍塌的声音。 终于结束了。 其实原本是不必动用火药的,可是后来的计划里却多了一个天玑。 一般的火是烧不死天玑的。 所以他奋不顾身的冲进院子之后,必然是出了什么意外,才最终导致了身亡。 比如卧房里那一根被火烧断后准确无误的砸在他背上的横梁。 比如暗藏的火药。 当然那些火药最后的爆炸点一定不止是柴房。 否则爆炸绝不会发生在最后。 至于天玑究竟在最后时分把那些火药扔到了哪里,钺不知道。 反正他连那具老年尸身背上条形的青紫瘀伤都准备好了,这火药的最后落点想必他也早有安排。 不过至少有一桶火药是必须在柴房里炸开的。 那个院子必须完整的毁掉,绝不能留下一丝疑点,当然也包括柴房里藏着的暗道。 不仅如此,就连这整个杏桃村也早已空了。 钺不知道天玑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说服那些村民暂时躲避了起来。 但只要他们能够完好无损的避开这一场灾难,钺的心里多少还好受些。 身后的坍塌声越来越小也越来越远,直到彻底消失无踪。 无论是前面的琥二还是后面的天玑,似乎都没了说话的心情,只是沉闷的走着。 也许他们是应该高兴的,毕竟成功已经近在眼前了。 可是他们都没有想到,三个人的自由却是用数十个人的性命换来的。 那人间地狱一般的景象仿佛依然在他们的眼前挥之不去,也许永远都挥不去了。 钺突然觉得手掌有些异样,她低头一看,却发现有许多树枝样的脉纹正从她的掌根处逐渐延伸,一点一点的向着指尖的方向蔓延。 掌根处的脉纹是深沉的近乎黑色的暗红色,越往外颜色越浅,就好像已然死去的血正在逐渐复活。 钺盯着那些诡异的脉络出神,就连不知不觉的跟在琥二身后出了暗道都没有察觉。 “姑娘?” 直到琥二叫了她一声,她才蓦然回过了神。一抬头,却见祁全正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姑娘可还好?” “没什么,我只是一时有些失神,总觉得方才那副惨状和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仍然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钺刚说完,又下意识的低下头看了一眼她的手掌,却发现手心上除了有些脏兮兮的灰尘和不知什么时候溅上的血迹以外,根本就没有什么诡异的脉纹。 大概是她一时眼花了吧。 心生障,眼生幻。 她总觉得她自己身上似乎已经产生了某种变化,但是一时之间却又无法理清。 那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她仍是她,似乎又不仅仅只是她了。 “姑娘心善,难免有所吗,但是真正害死他们的人并不是姑娘。” “道理我都懂,只是。。。对了,今天怎么一直没有见到肖大哥?” 天玑忙着检查祁桢和玉娘的伤势,钺这时才发现竟然一直没有见到肖未的人影。 这不合道理啊,肖未忙前忙后的帮着她准备了这么久,怎么临到了了他竟然连个人影都不见。 琥二听她问起肖未,这才想起这破庙里头可还藏着一个人呢,只得用下巴指了指藏着肖未的角落。 “大哥?” 钺刚走近就闻见了肖未身上那一股子血腥味,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大哥?大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钺皱起了眉头,连声唤着肖未,一边回头看着琥二。 却见琥二两手一摊,一副无奈至极的模样。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来的时候就这副模样了,整个人连路都走不稳了还偏要帮忙。我一看他这副模样,这不是玩命么,只得先把他打晕了暂时安顿在这。” “咳。” 肖未猛地咳嗽了一声,这才悠悠的醒了过来。天玑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过来一看,却见肖未的脸色惨白透着青,左肩似乎隐约有血迹渗了出来。 肖未额头有些发烫,人也有些神志不清,天玑直接拉开了他的衣裳,却见雪白的绷带上已经绽开了片片血花,还透着一股子呛人的酒味。 用烈酒灼烧伤口? 这一看就是肖未的手笔,只有军中人会这么干。可是看他这副模样,明显是失血过多,而且伤口似乎还有些发炎的迹象。 伤成了这副模样还死撑着要来,真是不要命了。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他是有情有义,还是傻得要命。 “大哥?你怎么样了?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是谁伤得你?” “能把肖将军伤得这么重的人可不会是什么普通人,难道军中出了什么事?” “我。。。” 肖未被钺的声音一激,总算是稍微清醒了几分。 “不是。。。是祁苏。” 钺和天玑焦急万分的看着肖未,没想到他犹豫了半天居然嘶哑着声音说出了这么一个名字,两人一下就楞在了原地。 原来是情伤。 可是这情伤也实在太重了些,那个祁苏怎么就那么狠心呢。 琥二面子上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实际上耳朵却一直在听着这边的动静。 他原本也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可是模模糊糊的居然听到了祁苏这么个名字,再加上钺和天玑那一脸的尴尬。 没想到这个肖未看着挺老实,背地里可还有不少桃花债。 不过那姑娘姓祁。。。 肖未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祁氏的女人都敢惹,也不怕半夜里头一觉睡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啧。 “还是先把他们抬走吧,这破庙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而且要给他们治伤也需要药材。” 天玑一开口,钺和琥二就赞同的点了点头。 天玑当先扶着祁桢走了出去,钺扶着玉娘跟在他后面,琥二却扶了肖未走在了最后。 “我求你一件事。” “恩?” 眼看着天玑和钺的身影走在了前面,肖未却突然开了口,还刻意放轻了声音。琥二脚步一顿,故意放慢了半拍。 肖将军居然也有开口求我的一天? 且让我先听听究竟是什么事儿再决定要不要帮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拿那破铲子头戳我眼睛。 “看样子我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可是我的营帐里还有一个人,我。。。不放心。你去给她送点儿吃的,再看看她还有没有别的需要。” “是个女人?没想到肖将军居然也玩起了金屋藏娇这一套。” “绝不能让军中人知道她是女的,但是只有你去过我的帐篷,钺一个女孩子实在有些不便。。。我只能。。。” “这事儿简单,只要肖将军给我道个歉,马上替将军把这事儿办的妥妥当当的。” “你。。。” 这该死的二子,真是趁人之危。 肖未恨得牙痒痒,偏偏眼下除了琥二他根本找不到别的人能帮这个忙。 “二子兄弟,肖未狗眼看人低,多有得罪,还请你多多见谅。” 肖未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完了这么一句话,却见琥二那张脸笑眯眯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 “好勒,肖将军你就放心吧,这么点儿小事我一定替你办妥。” “你们两在后面嘀嘀咕咕什么呢?还不快点进来?” “这就来。” 没几步路就到了他们事先备好的落脚之处,不过就是杏李村里头一间毫不起眼的民居,而且与那破庙相距不远。 天玑早已想到这一役过后难免有人受伤,所以才特地备下了这么个地方。 里头别的没有,就食物和药材几乎堆满了两间房。 远处杏桃村的天空仍泛着火红的光,也不知那一场大火的余焰要烧到何时才会彻底烧尽。 第九十一章 烬如湮 安顿好三个伤员之后,钺就匆忙离开了。 这一次她又借用了白掌柜家的后门。 那些不久前才长出新枝,正虎视眈眈的向着那扇门蔓延的藤蔓又一次惨遭践踏,被毁的七零八落。 不过这次以后,大概又将会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不会再有人去打扰它们了吧。 钺回到白府的时候已近黎明了,可是一进到前院就发现白掌柜竟然坐在清冷黑暗的院子里自斟自饮。 是在等她吗? “前辈。。。难道前辈一宿未睡?” “睡了一会儿,年纪大了,自然睡得也就不踏实。出来一看,却发现城外居然起火了,把那片天都给烧红了。” 钺抬头一看,果然远远的看见北边的天空似乎还隐隐约约的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红光。 看来那火烧的差不多了。 “这场火是你放的吧?” “我。。。有些事情虽然不需要瞒着前辈,可是前辈原本就是纵情洒脱的逍遥人,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白掌柜沉默了片刻,突然一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等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却有些冷,还透着一股淡漠无情的味道。 “说的也是。那些事情老夫还是不知道的为好。只是老夫虽然引姑娘为友,可是我那娘亲却是菩萨心肠见不得血的,还请姑娘以后不要再把这股子呛人的血腥儿带到我的府上。” 以后?还会有以后吗? 以白掌柜的性子没有当场把她轰出府去已经是给她留了颜面了。 就算她想,那样无忧无虑畅饮到天明的日子恐怕终究是不再有了。 “。。。我记下了,还请前辈借浴桶一用。” “你去吧。” 钺的脸上显出一丝寂寥的表情,可是最终还是默默的走开了。 白掌柜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不属于这个江湖,也永远不会明白江湖是什么。 这一次把他牵连进来实属迫不得已,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那些血和火的代价并没有把她击垮,可是她也许会因此失去了一个难得的朋友。 她的脑海中甚至闪过一种错觉,她是不是正逐渐变得像殒一样?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连利用朋友也在所不惜。 虽然她并没有伤及无辜,但是会不会有一天,就连这一条底线也失去? 无论她的初衷是帮助朋友,还是别的什么。 她终究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染了满手的血腥。 如果连那一条底线也失去,那是不是就代表她终于成为了她所不屑的那种人。 在达成心愿之前,她却先成为了她所不屑的那种人。 真是可笑。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这一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钺缓缓把身体沉入了热水,可是有一种比身体上的疲惫更加可怕的,深重的无力感却突然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把她重重包裹了起来。 她究竟是谁? 又应该成为谁? 她突然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些血一样的脉纹。 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有一副干净白皙的手掌。 大概终究只是她的幻觉吧。 可是真正让她感到陌生和可怕的,其实并不是那些浓稠的血,而是那个麻木的挥着刀厮杀的自己。 她不记得自己曾经杀过人。 她原本以为她应该会害怕和犹豫的。 当她手中的刀真的插入了敌人的胸膛的时候,那些浓稠飞溅的鲜血甚至模糊了她的视线,生的温度浸染了她的双手。 可是她只是觉得说不出的厌恶,那种血肉骨骼支离破碎的声音。 让她觉得厌恶。 紧接着却只有一种烦闷欲呕的感觉。 并不是因为那些血肉横飞的惨状,而是那个镇定麻木的自己。、 你根本就不是第一次杀人。 即便你已经忘了,可是你无比熟练的手却已经代替你的记忆印证了一切。 说不定其实你比你口中那些死有余辜,满手血腥的杀手更加该死。 那些没有愈合的伤口在热水的浸泡下再次开裂,蜿蜒流淌的鲜血丝丝缕缕的染红了原本清澈的水。 她任由那鲜血四散蔓延,那些伤口也在热水的浸泡下逐渐露出了狰狞可怕的面目。 真是恶心。 上一次的伤口才逐渐开始淡去,这一次又搞成了这副模样。 天玑给她的药很好,这些伤也算不得十分严重,所以这些伤痕终有一日会淡去。 也许会留下一道道极细的痕迹,就好像是残留在心上的印记。 一刀,又一刀。 也许终有一日这些旧的伤痕会在某个人的刀下再度开裂,彻底夺走她的性命。 又或许,那些看不见的伤痕会逐渐累积,最终让她的心彻底凋零。 她会淹死在自己的血海里吗? 真是可笑。 她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钺猛地站起身来,扯过一旁的浴巾擦干了身上的血迹和水渍,然后抓起天玑给她的伤药,毫不留情的冲着仍在渗血的伤口倒了下去。 那疼痛就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的打磨着她的神经。 直到处理完最后一道伤口,她已经有些麻木,却粗暴的把所有伤口都包扎了起来。 她用的力气太大,导致许多伤口又开了裂,药粉和着血交织成了双倍的疼痛。 可是又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暂时忘掉那些惨绝人寰的哀嚎和烦闷欲呕的残念。 她出去的时候,白掌柜已经回房了。 直到她悄然离开了白府,也没有再见过他。 有的时候,要面对一个真心相交的朋友往往比面对一个致命的敌人更加困难。 起码当她走出的白府的时候,她的心里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 她一出门,暗哨就跟了上来。 他们似乎还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即便看见了也多半会以为那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山火而已。 天亮了,今天又会是怎样的一天呢? 大概又会是不太寻常的一天吧。 起码在她见到季连城的那一刻就相信了自己的判断。 她一出白府就迫不及待的去了五仁阁,虽然所有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全身上下像散了架似的,就连额头上的青筋似乎也在一跳一跳的疼着。 可是她却仍然强打着精神去了五仁阁,因为她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今天会是怎样的一天。桌上的点心早已排成了直线,她还特意多点了三份,排成了两条直线。 可是直到其中一条直线上的盘子已经逐渐空了,他还是没有出现。 是有事耽误了吗? 还是他做的事被人发现了? 又或者仅仅只是被父母绊住了脚? 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正是迫不及待踌躇满志想要脱离父母的羽翼,出门闯荡一番吧。 那一颗热血沸腾的心脏,真是让人羡慕。 “咔擦”。 只听一声门打开的轻响,一个身高还不到桌子的孩子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复杂。 “我还以为你被什么事绊住了呢。” 钺微笑的看向熟悉的少年,季连城已经恢复了身量,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整个人却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太早了,不太好混进来,这才耽误了些时辰。” “要不要再给你叫些吃的?” “不必了。我。。。” 季连城看了一眼桌上的点心,看来她还真记着他上次说过的话,可是这次他的心思却一点儿也不在这些点心上。 “有话就说,干嘛吞吞吐吐的。” “。。。昨天夜里城外那场大火,是不是跟平先生有关?” 钺故作高深的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显出一副悲痛万分的模样。 “你猜的不错,从此以后是不会再有天玑这个人了。” “什么?!” 季连城一听,脸色果然大变,竟然压根没想到要怀疑钺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究竟出了什么事?!平先生的武功那么好,他怎么可能?!” “声音小点儿,你想让全楼的人都听见吗?” 钺轻喝了一声,季连城这才呐呐的放低了声音,可是脸色却有些苍白,整个人都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咳。” 看来她这个玩笑开得是有些过火了。 钺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这才低声说道。 “天玑是不在了,可是你的平先生却还在。” 季连城明显一愣,想了半天,才迟疑踌躇的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从此以后只有平先生,天玑这个人却不复存在了?” “其实也不能说是天玑不在了,天玑原本就不是一个人,但是你的平先生以后就只是平先生了。” 季连城细细回味着钺的话,过了半晌终于似懂非懂的明白了什么,脸上渐渐浮现一丝喜色。 其实他并不太清楚天玑这两个字究竟代表着什么,可是既然平先生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也要摆脱这两个字,那想必他肯定是不愿意再活在这两个字的下头吧。 他的心愿终于达成了,难道他不应该替他高兴吗? “那。。。先生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就不好说了。” “那又是为何?难道先生受伤了???” 年轻人可真是一点儿也沉不住气,连把话说完的机会都不给她,就急不可耐的问了这么多问题。 不愧是被保护和爱着的孩子。 若是她趁着祁平不在的这段时间悄悄的推这孩子一把,祁平会怪她吗? 第九十二章 为什么 不过她也只是想想而已。 祁平不惜和祁全决裂也要还祁桢自由,这其中虽然不乏他自己的执念作祟,可是起码说明他对自己的徒弟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这个小子虽然不是他的徒弟,但总归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自然是不会放任不管的吧。 哪像祁全。 钺实在摸不透祁全的执念究竟是什么,她只看到祁全为了那些虚无缥缈毫无意义的规矩,竟然毫不留情的想要牺牲玉娘。 玉娘应该算是他的徒弟吧,可是他却仿佛从来也没有在意过这个徒弟。 无论是她的心意, 还是她的性命。 他就像一个毫无感情的人。 可是她依然没有想通祁全要的究竟是什么。 祁氏吗? 可是祁氏不是早已在他手中了吗? 野心吗? 从阴影里走向权倾朝野的野心吗? 他想要成为下一个叶相吗? 似乎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可是他辅佐了殒这么多年,不可能不知道殒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怎么可能容忍另一个叶相的出现? 难道祁全表面上效忠于殒,实际上却。。。 罢了。 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又凭什么去干涉别人的命运。 “你想到哪里去了。连你都看见了那场大火,别人自然也都知道了。平先生既然有意借此事远遁,眼下这个关头自然是不能现身的。而且他还有些剩下的事情需要料理,短时间内肯定是不可能再回到煜都了。” “那就好。。。我一时心急。。。嘿嘿。” 季连城腼腆一笑,似乎有些害臊的摸了摸头。 一听平先生没事,他的心思也稍微放了下来,原本提不起兴致的胃口也紧跟着回来了。 他一边抓起竹炭糕塞进嘴里,一边嘟囔着说道。 “那是不是代表你们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现在最多只能算是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就得看煜都的动静了。所以我才急着找你,就是想问问那两个地方有没有什么动静?” “动静?。。。” 季连城皱眉想了一会儿,然后才猛地抬起了头。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 “怎么?哪边有动静了?” “之前你不是让我留意着叶府和轩王府么。今天一大早,就我来这之前,听说叶相似乎一直到早上才从外头回来,而且回来的时候红光满面,看起来十分的高兴。” 看来叶相那边应该是瞒过了。 “那轩王府呢?” “轩王府就不知道了。那边的守备太严了,稍微一靠近就会被发现,根本没法盯。不过有个人倒是说听见府里头似乎有些动静,好像也是今天早上突然闹了起来,可是实在听不清究竟是在闹些什么,但肯定是不像往常那么太平。” 季连城的势力终究还是太过弱小了,想靠他得到更多的消息看来是不可能了。 钺仔细思索了一番,这才沉稳的开了口。 “那不如就让你那些朋友全都撤回来吧,千万小心不要被发现了。” “怎么?不用让他们再继续盯着了?” “再盯下去也没什么意义,眼下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能让人发现你们的存在。” 季连城犹豫了一下,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是轩王府又确实不是他能盯住的地方。只是心里多少还有些不情愿,一时别扭着不肯应承。 “若是让人发现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有人刻意安排的,那我们可就功亏一篑了,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能被人发现。” “好吧,那就按你说的办。” 钺都这么说了,季连城只得勉强点了点头。 “一定要小心,可千万不能被人抓住了尾巴。” 季连城果断的答应了,狼吞虎咽的吃了不少点心,临走的时候还说要把剩下的包上,带去给他那些朋友们尝尝。 钺也没反对,还特意又点了不少让他一并带去了。 季连城已经不小了,他的心思也早已不仅仅只是一个孩子了。 可是那些残存的,仅仅只因为几块点心就能满足的心性和情谊还真是有些让人羡慕呢。 可惜这样简单的心思恐怕终究还是留不住的吧。 离开五仁阁后,钺原本以为还得等上不少时间才能知道那件事的后续究竟会怎样。 可是那个结果竟然如此轻易的以一种令人猝不及防的姿态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回到乜舞楼的时候,却发现楼中竟然空空荡荡的。 那些真正的妓子和夜宿的客人仍在酣睡,可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人却几乎全都没了踪影。 或者说,所有姓祁的人都不见了。 除了三楼的走廊上那一个独自倚着走廊饮酒的人。 “没想到纹先生也会饮酒。” 祁纹一直注视着她缓步走进楼中的身影,似乎没有丝毫意外,反而斟满了他对面的酒杯,仿佛早已笃定她一定会喝下这一杯酒。 “靳姑娘既然回来了,不妨就陪我喝上几杯,如何?” “先生既然开了口,那我自当奉陪。” 钺施施然坐在了祁纹的对面,刚欲饮尽杯中酒却听见祁纹漫不经心的开了口,可是那话语却让她猛然心惊,就连那只举着酒杯的手也不由自主的停顿了下来。 “姑娘这一身的新伤原本是不宜饮酒的,不过我这酒原本就是放了药的,少饮一些也没有大碍。” 钺勉强镇定下来,仍旧面不改色的一仰头饮尽了那一小杯酒,再开口时声音沉稳如昔,却只有她自己听见了那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竟然被这个人看出来了。 难道仅仅是因为这一身新伤让他起了疑心? 他是个大夫,这一身的血腥气肯定是躲不过他的鼻子的。 可是除此之外,他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他是已经知道了,还是仅仅只是起了疑心? 这满满一楼的祁氏人都不见了,唯独只有他留了下来,是为了试探吗? 如果是试探,那么是否能说明,他可能并没有把他的怀疑告诉别人? 那么那些人又去了哪里? 是不是早已埋伏在楼外,就等着她自投罗网了? 可是如果早有埋伏,她刚才进来的时候为什么毫无察觉? 难道是想看看她还有什么同党吗? 她突然下意识的看了看杯中的酒。 还剩下几滴残酒,颜色有些浑浊,他说了是泡了药的。 “姑娘不必如此紧张,他们都走了,既不在楼里,也不在楼外。这酒也只是普通的药酒而已,绝不会要了姑娘的命。” 钺方才一时心惊,竟然不由自主的动了杀意,而且强烈的连祁纹这个不会武功的大夫都已经感受到了。 她方才的确是想杀了他。 她不得不赌一把。 赌他还没有把他的怀疑告诉殒,赌楼外并没有埋伏着的人。 只有杀了他,才能获得这一线生机。 可是她的杀意竟然就这么被祁纹平淡无比的道破了。 也许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就应该毫不犹豫的出手了。 可是她最后却只是苦笑着又斟满了一杯酒。 一饮而尽。 如果她真的因此而杀了他,那么她跟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掩盖。 那么一个阴谋呢? 要让它永远不被拆穿,又需要杀掉多少仅仅只是知情的人? 她终究还是做不到的。 为了掩盖那个阴谋,不停的杀人,仅仅只是因为他窥见了这阴谋的一角。 一条命而已。 用她的一条命来换那三个人的自由,还有因为这件事而受到牵连的那些,无论是已经死去的,还是可能死去的。 她死的并不亏。 “姑娘为什么不杀了我?” “怎么?先生不想要这条命了吗?” “若是我告诉姑娘,我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我的怀疑,那么姑娘会杀了我吗?” 钺端起酒壶的手下意识的一顿,片刻后终于还是稳稳的斟满了酒杯。 “先生不会武功,我要杀先生并不难,可是杀了一个你却可能再出现无数个你。为了这件事,我究竟还要杀多少人才能停止呢?我已经有些厌了。” 钺的脸上有一抹病恹恹的厌色一闪而过,祁纹突然抬起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随后又默不作声的喝下了杯中的酒。 这药酒的味道还真是不怎么好呢。 起码比起宁王酿的青竹酒可是差远了。 但是却回荡着一股草木药材的奇特香味,喝多了似乎也就习惯了。 起码能让她这副冰冷不堪的身躯逐渐温暖了起来。 味道虽然不好喝,但是这酒劲可不小呢。 不过也许是她自己想醉也说不定呢。 酒不醉人人自醉,想要自醉的人往往都是心思太重。 心思太重,宁愿长醉不醒。 可是心思太重却又往往醉不了,因为不知道自己喝醉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所以她的眼神明明已经有些迷离了,心却越喝越清醒。 她想要醉,却醉不了。 心里面那一根弦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她就这么失去意识。 真是悲哀。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饮尽了这满满一壶的药酒,祁纹一仰头饮尽了那最后一杯酒,,却低着头轻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酒尽了,还是让我仔细为姑娘检查一下伤势吧。否则等他们回来了,恐怕就有些不便了。” “。。。为什么?” 钺喃喃自语般问道,等到话已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为什么。 那是孩子才挂在嘴边的问题。 就好像季连城可以肆无忌惮的问她为什么。 她有些羡慕,却又有些悲哀。 因为他迟早也会失去这份简单的童真。 她不会插手他的命运,可是他自己却已经选择了他的命运。 他一只脚已经进来了。 或早或晚,另一只脚也要进来。 就像她一样,越是在这片泥沼泥足深陷,就越是明白。 千万不要问为什么。 第九十三章 平先生 为什么? 需要问出口的为什么多半都是原本就不准备揭晓答案的问题。 就算脱口而出的为什么意外得到了回应,恐怕也只是谎言和敷衍吧。 真实的答案,唯有自己去寻找。 早在三年前,她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 不过既然已经问出了口,自然是无法再收回了。 那么他又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呢? 仅仅只是一时兴起? 呵。 这种可笑的敷衍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吧。 所有看似随意的答案背后必然还隐藏着更加深层次的原因,虽然就连他自己也未必会察觉。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毫无来由的偶然。 有的只是千丝万缕牵连交织的必然。 不过也许在他看来连敷衍的必要都没有。 起码这漫长的沉默已经证明了一切。 钺无所谓的挑起嘴角,似乎对方才那一句得不到答案的为什么毫不在意。 “既然如此,那我的伤就有劳纹先生了,也不知道有个大夫在身边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钺自顾自的站起来向着祁纹的房间走去,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声音却难得的透着一股散漫慵懒的味道。 那声音全然不似平时那般飒爽干练,微微有些沙哑低沉,就像砂纸一般打磨着祁纹的耳膜,却让他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平先生对我有恩。” 钺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祁纹那敞开的房门,这一句近乎呢喃的低语却准确无误的飘进了她的耳畔。 平先生? 又一个平先生。 “这么说来,好人有好报这句话还真是偶尔也有应验的时候呢。” “在旁人眼里姓祁的哪有什么好人。可是对我们来说,这世上大概再也不会有比平先生更好的人了。” 祁纹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房间。 他的脸有些红,眼神也有些发直,可是神志却还是清醒的。起码他替钺处理伤口的手仍然像往常一般镇定自若,沉稳有力。 可是他却觉得,也许他已经醉了。 否则那些他原本永远也不会说出口的话,竟然就这么轻易的脱口而出,尽数落入了这个女人的耳朵。 “我听说平先生之所以能够成为平先生,全是多亏了她的教导,那么这是否等于其实这一切都是她的功劳?” “她?你是说。。。” 祁纹手上的动作突然顿了顿,脸上显出一瞬间的迷茫,可是紧接着却又恢复了常态。 “怎么?她也是一个不能提起的名字吗?” “那倒不是,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对啊。 她可以勉强算是天玑的师父,天玑都已经这么大把年纪了,算起来她恐怕也死了很多年了。 其实钺原本对于天玑的事情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可是经过这件事之后,她却越来越好奇了。 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才能教出这样一个平先生。 没错,她好奇的对象一直都不是祁平,而是祁平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她。 因为祁平之所以能够成为祁平,多半都是受了她的影响。 那么究竟要怎样一个人,才能在这样一个只崇尚武力和一报还一报的泥沼中教出一个祁平。“你要是不说,我差点都忘了,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其实关于她的传言并不多,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但是祁氏最辉煌的时候,大概就是她在的时候了。” “辉煌?能比今日的祁氏更加辉煌么?” 祁纹大概真是有些醉了,不仅话多了,就连表情也不由自主的生动起来,再不是平日那般一成不变的淡漠笑意。 只见他嘴角一挑,露出一个嗤笑的表情,眼睛里却闪过一丝嘲讽之意。 “我说的辉煌可不是指那些争权夺势的辉煌。” “那你说的。。。” 祁纹的话头又停了下来,可是这一回却仿佛是在回忆着什么,他的表情有些惆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我不知道她在的时候,祁氏究竟是什么样的。但是我还记得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我们只是一个大一些的家族而已,族人虽然都会些武功绝艺,但是大多数人的生活其实和外面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那时候几乎没有人知道祁氏是什么,可是那时候也没有任何一个族人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脱离祁氏。” “还有酒吗?” 祁纹仍在说着,可是钺却突然打断了他。 因为祁纹刚开始时的语调还十分平和,可是说着说着,越来越多的痛苦却渐渐驱散了所有的温柔。 也许他现在需要的只是一杯酒,或者是一醉的安宁。 祁纹怔了一瞬,片刻后却用眼睛瞟了一眼角落的柜子,钺走过去拿出了一瓶跟之前一样的药酒,祁纹并没有反对。 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醉过了。 能够陪他醉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再好的酒喝起来,也淡若无味。 那么还不如不喝了罢。 可是今天,他却独自一人斟满了酒杯。 虽然无人相陪,可是那些早已淡漠消逝的心情仿佛突然之间又回来了。 他很高兴。 因为平先生终于可以脱离这片泥沼了。 可是又有些伤感。 因为从此以后祁氏里又少了一个好人。 祁纹一仰头饮尽了钺斟满的酒,默了一瞬,这才断断续续的接着开了口。 “你知道祁全接手以后,祁氏究竟死了多少人吗?” 钺没想到祁纹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可是她却突然想起她为了玉娘和殒打起来那个晚上,随后赶到的祁平和祁全起了争执,他们的话语之间似乎也曾隐约提起过这件事情。 只是当时情况特殊,他们之间的对话又语焉不详。她当时虽然留了一个心眼,却早已逐渐淡忘了。 可是没想到祁纹今天竟然又提出了这个问题。 难道真如当日她曾模糊猜想过的那般? 玉娘和祁桢的事情其实只是一个引线,而这才是祁平和祁全决裂的真正原因吗? 可是她又怎么能知道这么机密的事情。 她皱眉想了想,试探着说出了一个猜测。 “三分之一?” “呵。” 祁纹没有马上回答,反而又自顾自的倒满了杯中酒,一仰头就这么灌了下去。 “数目差不多,可是却猜反了。” “反了?” “如今剩下的,真正的祁氏族人恐怕连当初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了吧。” “什么?!连三分之一都不到了?!那如今的祁氏。。。” “如今的祁氏大半都是这些年祁全和天玑到各处去挑选,再带回来养大改姓为祁的孩子罢了。” “所以如今的祁氏差不多已经等于分成了祁全和祁平两派。。。” “若是那样倒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平先生从来就没有这样的野心。他亲手教会他们武功学识,却又亲手把他们交给了祁全。” “所以。。。无论是真正的祁氏族人,还是后来这些孩子,其实都可以勉强算得上是祁平的半个徒弟,所以他们心里念着的其实一直都是祁平?” “他们心里向着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祁氏的族规向来都是无条件服从家主。所以只要他们一日在祁氏,就必须听从祁全的命令,否则就视同叛逆。” “可是这样的损失也太大了。。。死了这么多人难道都是因为轩王?” 祁纹的脸上突然扬起一抹尖锐的嘲讽之意,看来他这次是真的醉了吧。 “谁知道是为了什么。死在外面的人的确很多,可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难道就少了吗?” “那是什么意思?难道祁氏不仅替轩王效力,还自相残杀?!” “只是单方面的屠杀而已,哪里称得上是什么自相残杀。” 祁纹话音刚落,干脆拿起酒壶直接灌了进去,仿佛只有这辛辣浓烈的酒气才能暂时压住他心里汹涌沸腾的痛苦。 “但凡想要私自脱离祁氏的族人全部杀无赦,无论是谁。” “所以。。。其实有很多祁氏族人都不赞同祁全的决定,却被自己人。。。” “不错。这就是你口中最为辉煌的祁氏,一个连真正姓祁的人都没有剩下多少的祁氏。” 这一会却轮到钺沉默了。、 原来这就是祁氏的真相。 一个三分之二的人都不姓祁的祁氏。 她突然想笑。 可是那嘴角沉重的无论如何也无法牵动分毫。 最后只剩下了那一副嘴角带笑,眼睛里却写满了晦涩的怪异表情。 她看到了祁纹那一成不变的浅笑背后隐藏着的痛苦。 原来他不是不想笑,而是再也笑不出来。 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永远只能隐于这一抹怪异的笑意背后。 不能笑,也不能哭。 除了冰封一般的淡漠还能剩下些什么? “他。。。不惜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他就一点儿也不在乎祁氏的存亡吗?” “存亡?现在的祁氏不是早就已经名存实亡了吗。” “可是他毕竟也是姓祁的,难道他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吗?” “我不知道。也许是在乎的吧,只是那点儿在乎同他的执念相比,终究还是不够分量。” 祁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酒壶,脸色通红,却还是死死的握着酒壶不肯撒手。 “执念?他的执念是什么?封王拜相么?” “呵。” 祁纹瞟了钺一眼,他的笑容却不再是嘲讽的嗤笑,而是近乎明朗的笑。 大概他只是单纯的觉得好笑而已,虽然钺并不明白她究竟说错了什么。 “你真是太不了解祁氏了,他是祁氏的家主,封王拜相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第九十四章 陡生变 连封王拜相都入不了他的眼?! 那么他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难道是。。。 神武殿正中的那个至尊之位吗???!!! 当这个猜测浮现在钺的脑海中时,她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她是当真从未想到过这个可能性。 数百年来祁氏一直是作为伊祁氏的附属而存在的,难道这一任祁氏的当家竟然想要反奴为主吗?! 不。 当那一瞬间的惊讶过去之后,她又马上冷静了下来。 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祁全真存着这样的心思,殒怎么可能如此倚重他,放任祁氏的势力越来越大。 尤其是现在这个殒。 “靳姑娘是外人,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祁氏当家这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祁纹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意,然后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说来惭愧,就连我自己,从前也根本不知道祁氏竟然是这么显赫的一个家族。” 祁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闷头喝着酒。 可是钺从他的话语中,似乎已经隐约明白了什么。 祁氏的地位还真是比她原本想象的还要高呐,只可惜地位再高权利再大却永远都只能做伊祁氏的影子。 “可是。。。如果连封王拜相都入不了他的眼,那么他苦心孤诣,不惜牺牲那么多族人的性命,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微自言自语般呢喃了一句,她原本并没有想过会得到答案,可是祁纹却接上了她的话。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说,他和轩王。。。似乎有过什么约定。。。但是具体的。。。大概只有他们才知道。。。” 钺猛地转过头,正想继续追问下去,却发现祁纹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居然真的喝醉了。 钺失笑一般看着沉睡的祁纹,也不知道究竟应该羡慕还是无奈。 外头的天色已经逐渐黑了下来,不知不觉中这一天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她原本以为这一定不会是平静的一天。 她这里倒的确是一波三折,吓得她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可是外头却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楼下也逐渐开始热闹起来了,可是那些人却还没有回来。 原本囚笼一般一举一动都被人盯死的日子突然一下子放松下来,还真是叫人有些不适应呢。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难得的清静了许多,起码暂时不必再被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包围了。 她把祁纹扶到了榻上,祁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可是一沾到枕头却又马上闭上了。 她走出房间,楼下依然是一片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景象,仿佛所有的喧嚣和混乱都被那一扇红木雕花的大门隔绝在了外面。 那些突然消失的同伴似乎并没有激起他们任何的怀疑和不安。 就连她这个名义上的主事其实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只是一个摆设。 这座楼作为真正的花楼而存在的部分自然有真正的主事。 而她被放到这里的真正原因也仅仅是殒想要支开她而已。那些积年累月隐藏在阴影中的人一旦离开了,这一栋楼就像那些再寻常不过的花楼一般。 迎来送往,醉生梦死。 江湖中鼎鼎大名神秘莫测的无灭楼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座毫无防备的空楼。 若是想要寻仇那此时必然是最好的时机。 仇人都不在了,就算杀进来,也只不过是毁掉这一座毫无意义的木头房子而已。 眼下的乜舞楼哪里还称得上是什么无灭楼。 它只剩下那一座艳丽奢靡的乜舞楼而已。 也许应该说当祁玉顶着天璇的名号彻底湮灭在昨夜那场大火中时,那一座威震江湖的无灭楼就已经名存实亡了。 只剩下这一座空壳,安静的等待着下一任能够配得上天璇这个头衔的主人。 钺倚着走廊,径自沉浸在那些飘渺的遐想之中,全然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趁这乜舞楼门户大开之时闯了进来。 “在想什么?” 直到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了起来,她才吓了一跳,一回头却发现。 竟然是刑。 “你怎么。。。?!” 她下意识的惊叫出声,刑却马上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嘘。小心吵醒了姓祁的那个小子。” 刑瞟了一眼祁纹紧闭的房门,然后才松开了手。钺看了看楼下,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这里,马上拽着刑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你怎么来了?还这么大摇大摆的进了楼里。” 钺低声娇喝了一句,可是刑接下来的话却又让她闹了个大红脸。 “当然是为了见你,不然这劳什子的破楼,我才不稀罕。” “你。。。” 这人怎么总是这样,每次都要装成这副放浪轻佻的模样。 偏偏她早就知道,他除了容貌以外可没有一处是放浪轻佻的。 她挑起眉毛白了刑一眼,原本有些抑郁沉闷的心情却逐渐放松了下来 刑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却收敛了那副没正形的模样。 “我听琥二说你走的时候脸色不大好,所以才想着来看看你,结果你却和姓祁的那小子混在了一起。” “。。。你都听见了?” “怎么?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让我听见的?” 钺没好气的斜了刑一眼,真是明知故问。 “既然你都听见了,那有没有不能让你听见的,你还不知道么?” 刑明明早就对他们的对话一清二楚,却还故意装作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低着头想了半天,才故意装成了一副迟疑犹豫愁眉紧锁的模样。 “好像。。。的确是没有。可是说不定我还听漏了什么。。。” 钺一看他那副模样,却是噗嗤一声轻笑了起来。 “这下我可算是相信琥二那小子真是你的人。” “笑了就好。” 刑一边说着一边却把钺拥入了他的怀中。 原来他故意装成那副模样只是为了逗她开心而已。 久违的体温骤然包围了她,却莫名的让她一直摇摇欲坠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她的鼻尖一酸,眼底似乎有些来势汹汹的湿意,可是紧接着她却猛地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 “想哭就哭出来吧,我在这里。” 他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不大却已经足够填满她的整个世界,眼底的湿意在他温柔的声音里似乎更加汹涌了。 可是她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她永远也不会告诉他。 刚才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那个看起来无所畏惧坚不可摧的钺却在那一瞬间分崩离析了。 原来只有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才有软弱的资格。 “你怎么闯到楼里去了,也不怕被人看见。” 钺伏在刑的胸口,声音有些闷闷的,却仍不肯把头从他的怀里抬起来。 “被人看见又怎么样,至多不过以为乜舞楼的主事自从英雄救美那件事之后就以身相许了。反正那些眼睛都不在,这乜舞楼充其量也就不过是一座普通的花楼而已。” “什么以身相许,做你的白日梦。” “好,好,你说什么都对。你不是受伤了么,严不严重?昨夜匆忙之中也来不及好好看看你。” “没什么大碍,祁纹已经替我处理过了。” “又是那个姓祁的小子。我虽然答应可以让你暂时留在这里,可没答应让你跟那个小子走得这么近。” 暂时? “对了,你不是下一次见面就要。。。难道你今天是来带我走的?!” “果然还是马上带你走比较好吗?” 刑故作高深的发出了一句感叹,钺猛然把头从他怀里抬了起来,却只看见他那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啊?!所以你今天不是来带我走的吗?” “如果你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我想的话?所以到底是什么?” 钺装作生气的样子瞪了刑一眼,可是刑这一回却是真的犹豫了。 “现在还不到时候,我。。。担心越是见你就越是想要不顾一切的带你走,所以从那次以后才一直压着自己不来见你。可是你受了伤,又听琥二说你不太好,我很担心你,所以才。。。” “。。。” 钺低着头沉默下来,再开口的时候已经带着淡淡的鼻音。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刑想让她把头抬起来,可是她却又把头埋进了他的胸膛,怎么也不肯抬起来。 “你一直在我身后真是太好了。” 钺断断续续的说着,鼻音越来越重,刑也逐渐感到衣服上传来的湿意,刑的脸上绽开一抹无奈的笑意。 说什么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一定要带她走。 反正他迟早还是会忍不住来见她的吧。 “不如。。。我现在就带你走吧。” “。。。我不要。” 钺的声音闷闷的,答案却是干净利落没有一丝迟疑。刑的表情却突然一顿,心里闪过一丝异样。 “难道。。。你还是不肯相信我?” “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还是不肯跟我走?” 是啊。 她为什么还是不肯跟他走呢? 明明知道留下只是无数的危险和痛苦,可是那一个‘好’字为什么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口呢? 第九十五章 三个人 “我暂时不能跟你走。” 钺抬起头注视着刑,她的脸有些红,眼睛还隐约泛着泪光,可是看向他的眼神却十分的坚定。 “。。。为什么?” “玉姐姐的事情虽然暂时是告一个段落了,可是我还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成功了。他们现在躲在城外,总归还是不安全,万一被人发现了。。。” “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件事万一真的败露了,你才是最危险的那一个。” 刑心里有些不高兴,声音也不自觉的严厉了起来。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非要留下来?!” “因为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你说。” “有一个人。。。我总觉得他跟我的过去应该有很大的关系,我想留下来查清楚。” “谁?公子陨么?” 刑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复杂,语气也有些异样。钺脸上一僵,刑却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果然是他。” 刑的手猛地一松,脸上写满了苦涩、嘲讽和气恼,骤然失去的支撑和逐渐远离的温度让钺的心突然有些发慌。 “你。。。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刑的怪异实在太过明显,钺下意识的马上想到,他也许还隐瞒了什么。 “知道又如何?” 可是刑却只是讥讽一般的冷笑一声,只是那冷笑中却夹杂着许多苦涩的意味。 “我只是想知道他跟我的过去究竟有什么关系,我想要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我的过去又是怎么样的,还有我们之间。。。” 钺突然有些无奈,就连她自己都明白留在煜都是最危险的选择,可是要她就这么一无所知的离开,她却又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所以你宁愿留在他身边,找到你和他的过去,却不愿意跟我一起去找回我们的过去吗?” “不是这样的。。。无论是我们的过去,还是有关他的过去,所有的一切,我都想要知道。” “够了!不必再说了。” 刑猛地打断了她的话,失望和恼怒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我不是不肯跟你走,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恩?” 钺可是了半天,急的脸颊通红,却仍然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哗啦。” 就在钺犹豫迟疑的功夫,刑却已经猛地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不想听到她的回答。 不想听到她亲口说出,那个人对她来说终究还是不同的。 因为在那些模糊的记忆中,他早已有所预感。 他们三个人的命运已经交织纠缠了太久,根本无法剥离。 所以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带她走,趁着她和他都还没有察觉的时候。 可是命运就是命运,终究还是无法避免。 就连他自己也无法逃脱。 可是这一瞬间的失望和气恼却让他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她,就迫不及待的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等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她徒劳伸出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 她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吧。 可是她却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解释。 殒和他是不同的。 她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 可是究竟不同在哪里,她却说不出来。 所有的言语在不同这两个字的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她绝不会扑进殒的怀中哭泣,却又无论如何都放不下他。 更何况,虽然他们都说殒变得越来越不对劲,可是她却发觉。 殒越是不对劲反而越是和她脑海中那个模糊的残影逐渐重合。 她无法置之不理。 她必须留下来,却因此伤害了更加重要的人。 她一直坚信他会永远站在她的身后。 无论发生什么。 可是她却没想到他居然会对殒有这么大的反应。 这是否也印证了,她和他之间,甚至他和他之间早已埋下了解不开的劫。 可是她一点儿也想不起,这根刺究竟是什么时候埋下的。 原来他们之间也并不是那么完美无缺的。 刑气急败坏的离开了乜舞楼,可是他才刚离开就开始后悔了。 他的反应太大了,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 可是刚才当她说要为了一个人留下来的时候。 他下意识的就想到了殒,紧接着就有一股苦涩、气恼,复杂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绪全都涌了上来。 一瞬间就席卷了他的理智。 大概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这复杂而又晦涩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想不起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可是刚才那一瞬间,他甚至都不需要想,就下意识的知道。 如果这里还有什么人是能够让她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那个人只会是殒。 真是可笑。 刑的嘴角牵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其实他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告诉她。 比如他在诸天和钺心的催动下其实看到了一些过去的情景。 确切的来说,大概可能是关于他们前世的事情。 虽说他们如今的状态大概也算不上转世,可是那些残片终究还是太少了。 他根本无法凭借那些残片推断出眼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是他起码可以确定一件事,他所看到的那些情景绝不可能存在于现世。 而且,他还从中知道了一件事。 他和殒,大概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关系。 起码在那些残像的开始,放出魔皇想要他命的人,一定是殒。 那个时候,她始终都坚定不移的站在他的身后。 可是相对的,她却从来也没有真正的放下殒。 即便他没来由的相信,她对殒大概是和对他完全不同的两种感情。 这个认知越是清楚,反而越是气恼。 因为这样一来,就好像连生气的理由都没有。 真是孽缘。 偏偏他怎么也想不起那一段孽缘究竟是怎么回事。 越是想不起,反而越是让他烦躁不安。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心意。 可是这个事实却又如此残酷的摆在他的面前。 在她的心里一直还有另一个人几乎和他一样重要。 仅仅只是想到这件事,就让他恨不得把殒这个名字从她的心里强行剔除,然后不顾一切的带她远远的离开他的身边。 “主上?这么早就回来了?” 琥二一走出房间,刚好看见刑进了院子。 他原本以为主上这么迫不及待的赶去见那位钺姑娘,又待了大半天,想必心情应该不错才是,所以才故意想要调侃一番。 可是没想到他刚一开口,刑就挑起眉毛阴沉的瞟了他一眼,脸色黑的几乎快要下起雨来。 糟了。 难道是钺姑娘惹这位阎王爷不高兴了? 琥二心里暗自叫了一声苦,看来主上多半是在钺姑娘那受了气又不肯朝她撒气,这才一路憋了回来。 偏偏还是他自己上赶着往枪口上撞。 我的亲娘嘞,他究竟是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了。 怎么每次这种事都会落到他的头上,而且今天他自个儿主动送上门去的。 刑阴沉的瞟了一眼琥二红一阵白一阵跟走马灯似的脸,却只是冷冷的丢下了一句话。 “收拾一下,明天启程。” “明天?” 琥二楞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刑却已经一只脚踏进了房门。 “这么着急?去哪?” “回羿日。” 刑的脚步顿了一下,可是紧接着却毫不迟疑的把另一只脚也迈了进去,然后毫不犹疑的扔下了这么三个字。 “啊?!” “砰”! 琥二惊讶的张大了嘴,正想跟上去问个究竟,那扇门却已经‘砰’的一声重重的关上了。 力气大的仿佛整个院子都震了一下,正好掉了琥二一鼻子的灰。 算了,还是老实按主上的吩咐办吧。 怎么看也不是多嘴多问的时候。 琥二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然后默默的回房收拾东西去了。 刚收拾到一半他却想起了还有另一件事。 肖未。 他今天倒是按肖未说的,溜进军营里头去看了看那个姑娘。 可是明天怎么办呢? 看肖未的模样一时半刻恐怕是好不了了。 算了,反正他明天就要走了,恐怕是帮不了他了。 而且他一想起那个女人就瘆得慌。 真不愧是祁氏出来的女人。 他好心好意给她送了点儿吃的,她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臭着一张脸。 而且他一说是肖未让她去的,那个女人就跟看仇人似的死死盯着他。 虽然他对肖未和那个女人之间的新仇旧恨多少知道一些。 可是自家的主子都伺候不过来了,别人家的闲事儿他还是别管了吧。 不过也真是奇怪,主上去的时候还兴高采烈的,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而且还心急火燎的明天就要回去。 虽然他早就应该回去了,可那明明是他自己死赖着不走。 不就是为了那位钺姑娘么。 难道是那两人起了争执,主上这是要彻底放弃了? 不可能吧。 主上可从来都不是知道放弃那两个字怎么写的人呐。 而且他还从来没见主上这么执着过,绝不可能仅仅因为一番争执就要放弃吧。 看来多半是在气头上吧。 虽说他一直都巴不得主上赶紧回去,可要是等他消了气,又放心不下那位钺姑娘吵着要回来。 那可怎么办呐。 真是的。 主上年纪越来越大,脾气怎么也越来越大了。 尤其是那位钺姑娘出现之后,一会儿高兴的跟五月的艳阳天似的,一会儿又阴沉的跟十二月的暴风雪似的。 简直跟个小孩儿一样。 虽说这也算不上什么坏事,可苦了他那小心肝扑通扑通上上下下的跟腾云驾雾似的。 琥二无奈的摇了摇头,思前想后的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放下手上的事情走出了房门。 第九十六章 不言谢 “咚咚”。 钺一个人心事重重的坐在房里发呆,窗外却突然响起了轻微的敲击声。 难道是他回来了? 钺心里一跳,马上冲到了窗边。一打开窗户,嘴角却又马上掉了下来。 “琥二?你怎么来了?” 虽说琥二原本也没想过,钺见了他会像见了主上一般高兴,可是这么明显的失望也实在是太过分了吧。 琥二指了指窗户的销子,钺心里虽然失望,但还是打开了紧闭的销子,只见琥二扶住窗沿一个纵身就跃了进来。 “肖大哥那天可是在这卡了半天都没能出去,可是你却如此轻易的就进来了,怪不得就连这楼里的守备都防不住你。” 钺看着他熟练顺畅的动作,却意味深长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琥二动作一顿,却毫不在意的落下了脚步,然后咧开一抹笑意。 “肖将军和我们这些人原本就不是一个路数的,而且要不是知道这里头正唱空城计,我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进来吗?” 钺没有反驳,只是淡淡的扫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 “肖大哥怎么样了?我走的匆忙,后来没出什么意外吧?” “我走的时候只有肖将军是醒着的,不过他的伤可不轻。” “对了,你知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 “肖将军来的时候就是那副模样了,我可是一个字都没有骗姑娘,所以姑娘若是想要知道他是怎么受的伤,还是直接去问肖将军为好。” “也罢,他受伤的事我自会去问他,现在我想知道的是,后来你们两嘀嘀咕咕的都说了些什么。” 琥二一愣,紧接着却笑了起来。 “嘿,姑娘的耳力倒是不错。” “我的耳力要是真有那么不错的话,就用不着问你了。我只不过是看见你们两鬼鬼祟祟的,你还故意落后的半步,总不可能是特地照顾到大哥的伤势吧。” “那是自然,我和肖将军无亲无故,能扶他一把已经对得起这同坐一条船的情谊了。只是姑娘对主上只字不提,却口口声声记挂着肖将军,这可实在让我这个做属下的有些看不过去呐。” 琥二话音刚落,就看见钺的脸色突然变了。 她下意识的侧过头去,似乎在逃避着琥二的目光,昏暗的烛光的散发着些微的暖意,却衬的她的脸色更加苍白。 看来还真是吵架了。 不过,这不就是他想看到的么? 他还没有真正的接受她,她却已经先伤了主上。 所以他才故意出言相激。 可是当她真正变了脸色的时候,他却发觉,他似乎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开心。 终究是主上放在心尖上的人呐,让她不开心难道主上就会开心吗? 他不自然的低下了头,嘴角的笑意似乎也有些挂不住了。可是已经说出口的话却是怎么也不可能收回了,他只能僵硬的转移了话头。 “肖将军的帐篷里藏了一个人,至于藏的是谁,想必不用我说,姑娘心里也有数了。” “是个。。。女人?” 钺迟疑的说道,琥二却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紧接着钺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她的嘴唇动了动,可是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是大哥告诉你的?” “恩。肖将军求我替他到军营里给那个女人送些吃的,再看看她的情况。” “那你去了么?” “肖将军不惜跟我道歉也要求我帮这个忙,总不好叫他失望才是。” 琥二一边说着,脸上却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意。 看来为了这事儿,琥二可没少占肖未的便宜。可是钺没想到肖未为了那个祁苏居然做到了如此地步,人已经伤在了她手上,心里却还惦记着她。 “可是当时明明我也在,大哥为什么把这件事情托付给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居然这么亲近了?” 钺狐疑的看着琥二,琥二却忙不迭的否认起来。 “别,姑娘这可就误会了。我跟肖将军可一点儿也不亲近,肖将军只是想着一个姑娘家往军营里跑实在是不太方便,所以才不得已拜托了我。” “可是祁苏藏着军营里岂不是更加麻烦。” “嘿嘿,岂止是麻烦,军营命令不许女眷留宿,要是被发现了,那可是死罪。” “死罪?!那他还把祁苏藏在军营里?他是不是非要为了祁苏把这条命送掉才肯回头?” “姑娘关心肖将军是好意,不过照我看来肖将军把她藏在军中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什么苦衷?” “天下之大,可是她除了跟在肖将军身边恐怕已经再无容身之处了吧。” “那是什么意思?你还知道些什么?” 钺凝眉看着琥二,他竟然对祁苏的事情也有所了解么? 他究竟是什么人?还有被称作主上的刑,除了这个名字以外,又还套着怎样的身份? 肖未明明早已提醒过她这件事情,她却一直没有认真的放在心上,可是如今看来,刑的身份恐怕还真是不简单。 琥二仍在自顾自的讲着祁苏的事情,根本没有留意到,钺已经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 “年初的时候,镇北军西军主帅肖未上奏求娶轩王义妹祁苏,景帝欣然应允。可是本该安心待嫁的祁苏不仅公然抗旨,还暗中与人私通逃逸。抗旨再加上一个私奔,于公于私两条死罪架在她的头上,她却还活了下来。除了是轩王卖给肖未的面子,还能是什么原因?”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连大哥也不要她,那么她就。。。” “她就一点用也没有了。” 那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怪不得肖未除了把她藏在军营里别无选择。 肖家根本不可能接受这么一个身负重罪臭名远扬的女人。 “可是即便她不愿意嫁给大哥,也不能因此就要了大哥的命吧?大哥好心收留她,她不肯接受也就罢了,还下此毒手,未免也太狠毒了些。” “这可就不好说了,我知道的不过都是表面上的东西,至于其他内情恐怕就只有请姑娘自己去问肖将军了。” 琥二故作无辜的摊了摊手,钺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反而话锋一转,目光灼灼的逼视着琥二。 “大哥的事我自然会问他,只是我十分好奇,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怎么会对祁氏的事情这么清楚。” “嘿,姑娘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琥二轻笑一声,露出两颗尖利的虎牙,倒真有几分虎头虎脑的少年模样。 不知道,他和季连城相比,谁的年纪更大些? 应该是琥二吧。 不过恐怕也大不了几岁,可是琥二却比季连城要老练得多。 钺只是这么想着,却忘了她自己也只不过是顶着一张十六岁少女的脸而已。 “不过这次恐怕要叫姑娘失望了。我不过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子而已,姑娘真正想知道的恐怕也不是我的身份。” “那么他的身份又是什么呢?” “那还是请姑娘自己去问他吧。不过主上向来对姑娘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姑娘开口,想必主上一定会告诉姑娘的。” 我要是能开口问他,干嘛还要问你呢。 钺在心里腹诽了一句,恼恨的瞪了琥二一眼。琥二在心里暗笑,却装作没看到一般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不过我还是要提醒姑娘一句,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琥这个姓,包括肖将军,否则只怕会给姑娘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为什么?琥这个姓有什么特别?” “姑娘迟早会知道的。现在天色也不早了,我今天来的目的只是告诉姑娘一声,主上明天就要离开煜都了,还请姑娘多多保重吧。” “什么?!明天?!为什么?难道是因为。。。” 难道是因为殒的事,他十分的生气所以才。。。可是他竟然这么急匆匆的就要离开。 钺越想越难过,心里空荡荡的别别扭扭的一般恼怒一般伤感,顾及到琥二还在一旁,这才勉强压了下去。 可是她突然之间垮下来的脸色,还有微微泛红的眼眶,琥二又怎么可能毫无所觉呢。 明明两个人都舍不得,怎么就都不肯让步呢,非要。。。 琥二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终究不是旁人能够插手的事情呐。 “那你们。。。要去哪?” “姑娘既然不肯跟我们一起走,那还是不必多问了。” 琥二原本并不能肯定钺是不是不肯跟他们一起走,可是一看钺猛然一滞的神情,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钺没留意到琥二语气中的试探,反而微微低下了头,语气有些低落却又透着决不让步的倔强。 “我知道了,还请替我谢谢他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还有,多亏有你帮忙,那件事才能顺利完成,大恩不言谢。” 这么就完了? 琥二有些愣神,却又看不见钺的表情。 “姑娘还有别的话么?我一定替你带到。” 琥二又不死心的问了一句,却见钺紧紧咬着下嘴唇,沉默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吐出了一句话,说完却十分坚定的摇了摇头。 “祝你们此去一路顺风。” 第九十七章 得复失 钺话音刚落,琥二心里就叫起了苦。 就这么几个字,还不如不说呢。 他要真把这么几个字带回去告诉主上,那主上估计杀了他的心都有。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下次说什么他也不跟主上出来了。 不仅费体力,还得担惊受怕的照顾着主上,这回还多了一个主上的姑娘。 还不如留在羿日,好吃好喝睡大觉呢。 琥二气结,可是钺坚持不肯再开口,又实在勉强不来,他只得不情不愿的离开了。 “回来了?” 琥二刚踏进院子,就听见一个说话都带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抬头一看,还是那个老位置,那两位又喝了起来。 不过这一次开口的却是庸先生。 庸先生还是那副老样子,温文和善的脸,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连说话的声音仿佛都带着笑意,就如同春天一般温暖。 可是他对面的刑可就没这么温暖了。 不仅不温暖,简直比极北的冰峰还要寒冷。 他只是偷瞄了一眼刑的脸色,周围的温度就仿佛骤降了十度。 “我听说你们明天就要走了,这才来陪主上喝上几杯。” “去哪儿了?” 琥二还没来得及答话,刑冷冷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一想到方才钺留给他的那几个字,他的心里就突然紧了紧,下意识的想要编个谎,可是话还没出口就感觉到刑的眼神已经像冰刀子一般射了过来。 “。。。去了一趟乜舞楼,告诉那位钺姑娘我们明天就要走了。” “然后呢?她说了什么?” 刑明明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可到底还是问出了口。却见琥二的表情突然一展,无比灿烂的一笑,可是那笑意却实在怪异的很。 “她说。。。挺舍不得主上的。” “说实话!” 刑猛地把酒杯往桌上一砸,十分严厉的喝问着琥二。 “她说。。。她说。。。” “吞吞吐吐的干什么?照实说,我又不会吃了你。” “她说。。。祝我们此行一路顺风。。。” 琥二几乎是从牙缝里头把这么几个字挤了出来,一边说一边还不停的偷瞄着刑的脸色。 可是刑听完以后却沉默了下来,原本阴森冰冷的脸色,慢慢的竟然像是坚冰被凿裂了一条缝一般。 依然泛着冷意,却又不再那么的僵硬。 到了最后,就连琥二也数不清刑的脸上究竟有多少种无法形容的表情。 怅然、苦涩、欣慰、还有更多完全无法形容的意味。 琥二战战兢兢的等了半天,刑却一点儿开口的意思都没有,最后还是庸先生淡然的向他使了个眼色。 琥二这才一步三回头的朝房间走去,只见那清冷的月光之下,刑正一杯接一杯的往嘴里灌着酒。 仿佛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辛辣灼人的烈酒,而是一杯又一杯的白水。 而庸先生却只是安静的陪着,自顾自的一口一口的抿着,既不劝阻也从未跟随过主上的节奏,只是不停的替主上斟着酒。 这都多少年了。 主上从来都是孑然一身孤饮对月。 除了庸先生,他的对面再也不曾有过任何人的位置。 可是庸先生常年在煜都,就连这样对酌的机会也极少有。 即便坐在了一起,却也甚少有什么交谈。 大多都是像今日这般,一个闷头痛饮,另一个却坚守着自己的步调。 真是无趣。 即便如此,也比主上一人独酌形影相吊要好。 想陪他对酌的人不少,却始终没有人走近他的身畔。 就连他们几个自小跟在主上身边的人,也不能。 跟随的越久,反而越是明白。 主上身边的那个位置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人相伴了吧。 直到那位钺姑娘的出现。 她不美。 起码和主上相比,她仅仅只是赏心悦目而已。 可是主上的美太盛,张扬似火,艳极灼目。 那位钺姑娘却刚好相反,初看平淡,再看悦目,三看而入心。 仅仅是想象一下那二人并肩而立的画面,都会觉得那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从前看多了主上孑然一身的画面,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到了如今却发觉,无论是从那副画面中把任何一个抠了出去,都是残缺。 旁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替代的残缺。 唯有那两人并肩而立才是完满。 剩下的,都是残缺。 偏偏那两人之间又不知道是闹了什么别扭,非要这样互相折磨。 不仅那两人各自痛苦,就连旁人看了,也甚是辛酸难言。 如果这就是爱情,那他还不如跟琥大相依为命,凑活着过一辈子算了。 琥二走后,钺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 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 眼皮沉重的抬不起来,身上就像被无数辆马车碾过一般,又酸又疼。 可是她依然无法入睡。 脑子里就像有一千头驴在拉磨一样。 无数的轮盘转动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磨砺声,不停的打磨着她的神经。 精神明明已经疲惫至极,大脑却仍然在飞速的运转着。 无数的念头接踵而至,却又倏忽远走,就像无数杂乱无章的光点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她却抓不住其中的任何一个。 是谁说的数数可以帮助入睡? 可是她却连一百都数不到,那些混乱的光点就会卷土重来,重新占据她的脑海。 她总是不由自主的被其中一个牵动,随之翩跹辗转,翻飞起伏。 等她回过神来,却早已忘了刚才数到了哪里。 又要重头来过。 就连‘我需要入睡’,这样不停的自我暗示也已经失效。 最终只能投降,任思绪不停的追随着那些光点翻滚涌动。 直到那些光点终于逐渐沉静下来,定格成为一句话,然后彻底归为黑暗的寂静。 ‘他明天就要走了。’ 她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可是这七个字却始终盘踞在她的脑海深处不肯淡去。直到她惊醒过来,晨光却已经透过窗扉照进了幔帐。 她猛地坐了起来,用手扶助额头,却发现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湿透了,正透着丝丝凉意。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是怎样离开乜舞楼的,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坐在了五仁阁的楼上。 那个睡眼惺忪的伙计刚打开铺子就看见一个脸色惨白双眼浮肿泛着青紫的女人站在门外,吓得他差点跳了起来。 等看清了才发现,这不就是昨天一大早就到楼里,一个人坐了一上午的那个女人么。 真是奇怪,这个女人每次来都要点上好几盘点心,一坐就是一个上午,而且每次都是一个人来,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有那么喜欢他们家的点心,还是。。。 虽然她的形迹十分可疑,但既然是上门的客人,哪有朝外赶的道理。所以那伙计在被她彻底吓醒之后,还是战战兢兢的把她迎了进去。 若是在往常,钺也许还会留意到那伙计和掌柜一边嘀嘀咕咕一边狐疑的打量着她。可是今日,她却既没有那个心思也没有那个精力。 整个人都像一根已经紧绷到极致的弦,稍有不慎就会彻底失衡。 她现在唯一需要的是休息。 可是最无法做到的也是这件事。 他今天就要走了。 仅仅只是想起这件事,就完全无法静下心来,休息自然也就更加谈不上了。 所以她才强撑着,像个幽魂一般飘到了五仁阁。 自然不是因为这里的点心好吃,而是因为这里离北门非常近,只要坐在楼上就可以把整个北门进进出出的人群一览无余。 她并不知道他会从哪道门离开,他甚至可能根本就不会选择走城门。 可是如果他要选择走城门的话,那么人潮最为密集拥挤的北门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天边的光越来越亮了,太阳也已经露出了半个头,那扇古老而陈旧的大门终于打开了,早已等待多时的人们全都涌了进来。 原来才刚到辰时,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而已。 偌大的五仁阁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端坐在楼上注视着窗外。 五仁阁的厨子这才刚准备出门采买今天要用的食材,掌柜的虽然诧异却还是恭恭敬敬的把她请上了楼,还连声说一定要请她尝尝今天第一炉热腾腾的点心。 她就像一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和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她原本就是一个客人。 无论是对五仁阁,还是对这座城市和这里头的人而言。 无论她在这里生活多久,做了怎样的事,她始终都不曾在这里找到丝毫的归属感。 他们,无论是殒还是那些与她的人生交织纠缠的人,甚至就连已经七年不曾回来的肖未。 他们都是属于这里的,他们所拥有的,无论是欢笑还是泪水,都带着回忆的温度。 而她却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感觉,大概只有刑能够体会吧。 即便他可能也有等待他归去的地方。 可是在这里,他就和她一样,仅仅只是一个永远无法属于这里的异乡人。 无论身处怎样的漩涡当中,都像一个冷静漠然的旁观者。 她甚至无法向任何人言说,在这一刻,宛如沉没深海一般的孤独感已经彻底将她包围。 就连他也要离开了。 得而复失最是可怕,宁愿从未尝过拥有的滋味。 第九十八章 残夏意 一缕发丝飘落,扫过她的眼睫,却只是沾染了一滴悲凉的湿意。 “靳姑娘?”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迟疑的探问,钺下意识的抬起手飞快的扫尽了脸上的湿意,一回头就了看见季连城那那一张惊疑不定的脸。 “你怎么来了?” 五仁阁的食材都还没有备好,自然不可能有点心供她摆排成线,可是季连城却自己溜了上来。 “我。。。我在外头看见姑娘一个人坐在这,虽然桌上没摆点心,可是这么早。。。而且我看姑娘脸色不太好,难道出了什么事。。。?” 居然连季连城都看出来了。 钺勉强牵起一抹笑意,却看得季连城更加胆战心惊。 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否则她怎么笑的比哭还难看? “我睡不着,所以才想出来坐坐。” “所以。。。并没有出什么意外?” 季连城将信将疑的又问了一遍,直到钺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他才暗自舒了一口气。 “既然来了,不如就陪我坐上一会儿?掌柜的说,等会儿要把第一炉热腾新鲜的点心送上来呢。” 季连城原本想着既然没事那就不要打扰她了罢。 可是他抬眼看了看钺的脸色,再加上那热腾出锅的点心。 他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迟疑的点了点头。 “可以。。。多点上几份吗。。。我想。。。” 季连城刚坐下来,就低下头扭扭捏捏的说道。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头都快低到胸前了,脸上还泛着一丝可疑的嫣红。 是想要带给他的那些同伴吗? “没问题,想要多少都可以。” 季连城听到钺这么干脆的就答应了,眼里闪过一丝欣喜,可是脸上却更加红了。 “可以。。。不要告诉平先生吗?” “为什么?” 钺心里有些奇怪,不过几盘点心而已,为什么要特地求她不要告诉祁平呢? 季连城抓耳挠腮的犹豫了半天,才用很小的声音说道。 “先生说,点心是回报我替你办事的报酬,可是我今天并没有替你做什么,所以。。。” 钺一听就笑了,她原本以为这孩子自小混迹城里,多少也沾染了些江湖习气。可是没想到他竟然还保留着这么一颗赤诚单纯的心,祁平这个老师还真是教得不错。 “我当然会告诉平先生,不过今天的也是你帮我打听消息的报酬,所以就算告诉了平先生他也不会责怪你。” 季连城听到钺的前半句话,脸色一变又羞又恼,可是紧接着却又马上喜笑颜开了。 “姑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就算是我不知道的也会尽力去打听。” 钺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知道的,可是又不忍拂了他的好意,而且原本就是她自己请他留下来陪她的。 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所幸没过多久那传说中的第一炉出锅的热腾新鲜的点心就送了上来。 季连城还是像平时那般,伙计来的时候就变成孩子躲在门后,等伙计一走他就马上一门心思的扑到了点心上面。 季连城一直兴高采烈的说着城里的趣事,可是她自己却一直心不在焉的看着城门的方向。 其实她根本就没有什么闲聊的心情,只是方才那一瞬间,她竟然无比渴望能有一个人陪在身边。 哪怕不是她最想要见到的那一个人,也好过她独自一人彻底湮没在那一汪名为孤独的深海之中。 所以季连城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叽叽喳喳的说着笑着的声音竟然前所未有的悦耳起来。 直到那一双张扬肆意的眼睛突然准确无误的抓住了她的视线。 她突然再也听不到季连城的声音了,整个世界一片寂静,只剩下那一双纠缠着她的眼睛。 那是他。 尽管他的面容已经全然改变,和他往日的模样毫无相似之处,简直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路人。 可是她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除了他以外,再没有人会拥有这样一双张扬肆意辉耀如烈日的眼睛。 刑也看见了她。 他甚至早已看到了她身旁径自说笑神采飞扬的少年。 是叫季连城吧? 听说倒是个不错的小子。 不过这种毛都没长全的小子自然是不可能对他产生什么威胁的。 不如说,他所担心的,自始至终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不过她的出现倒真是叫他有些意外。 他是否可以认为,虽然他这一趟并没能顺利的把她带走。 可是他在她的心里,终究还是扎下了根。 而且这根,恐怕远比她所察觉到的要深得多。 可是心里温柔如水嘴上却冷硬如刀的,不正是那个就连失忆也无法把她从他心里剔除干净,恨不得随身携带妥帖珍藏的女人吗? 他心里的情意翻涌如潮,面上却淡然无比的收回了视线。 徒留下一个平静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拥挤熙攘的人群之中。 就这么结束了吗? 钺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最终彻底消失在那一道门洞之内。 就这么结束了吧。 他的温度和气息犹在指尖,人却已经远在天涯。 他的出现犹如这一季炎夏里最美的幻梦,突如其来的结束却平静的仿佛一阵微风拂过,连那水面都未曾激起一丝涟漪。 他们之间终会重逢。 这是她无法逃离的命运。 可是那缥缈的命运尚且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眼前却是这一场匆匆一瞥的别离,只剩下满地未完待续的残意。 可是她却忘了。 命运的转轮既然已经重新开始转动,又哪里还会远呢? 刑一走,钺整个人就垮了下来。 那种感觉不是哀怨的悲戚,反而类似尘埃落定。 知道他要走的时候,既是忧愁伤心又无可避免的气恼着,一颗心就仿佛吊在空中上上下下的无法落地。 也许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期许。 可是直到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了。 那颗心才终于落了地,虽然这并不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 这样也好。 起码再不必徒劳期盼。 所以当刑的背影彻底消失之后,久违的困意突然铺天盖地的袭来,几乎瞬间就吞噬了她所有的意识。 “靳姑娘?靳姑娘?!” 不过这可把季连城给吓坏了。 眼见着原本尚自清醒只是有些萎靡不振的钺,竟突然就这么毫无预兆的闭上了眼睛,脑袋也马上垂到了胸前。 难道是中了什么要命的剧毒,潜伏期一过突然毒发瞬间毙命? 这可把他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几乎失声惊叫了起来。 他满头大汗的摇着钺的肩膀,连平先生教他的那些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都顾不得了。 钺终于在他剧烈的摇晃中暂时恢复了清醒,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对不起。。。实在太累了。。。两天没睡,吓坏你了。” 只见季连城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他怔了一瞬,然后像被水烫了一般马上松开了她的肩膀。 “。。。那就好。。。既然这样,那姑娘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钺这个乌龙虽然实在让人有些哭笑不得,可是总归她没事就好。 季连城的表情虽然扭曲的厉害,可是最后还是挣扎着从牙缝里挤出了那么一句话。 钺一看他又青又白的脸色,自然明白她刚才可把他给吓坏了。一边连声道歉一边又点了一大堆点心送给他,然后才和他前后脚离开了五仁阁。 她一回到乜舞楼就睡着了。 这一觉可真是睡得天昏地暗,比之肖未当初清理暗道那几天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日头依然是还在头顶上。 她以为不过只是睡了几个时辰而已。 可是她突然发现那日头不仅没有向西落的趋势,反而还向东下去了几步。 太阳还可以倒过来起落吗? 当然不行。 “咕噜噜”。 她的肚子也不争气的响了起来,而且还非常大声,简直就像一道闷雷炸响在她的耳边。 她猛地坐了起来,紧接着就听见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也适时地响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 她草草的抓了抓头发,一个飞身冲过去打开了门,却见一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人正站在门外。 他看见钺衣衫不整明显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表情没有丝毫动摇,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轻蔑,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都什么时候,这个女人还有心思在这睡大觉,而且一睡还睡了这么久。 “靳姑娘这一觉睡得倒是真香。” 钺的脸色露出一丝错愕,她又没有出去乱走,也没有故意玩失踪,怎么连在屋里睡觉都不让了? “怎么?你们少主就连我仅剩的这么点儿自由都要剥夺么?” “姑娘大可以继续睡,反正过了今天,这么一睡就是两天的机会可就不会再有了。” 两天? 她这一觉居然睡了两天?! “你是说我这一觉睡了两天?!昨天一整天,再加上前天的一天一夜我都在睡?” “怎么?姑娘睡了多久连自己也不知道吗?” 不仅不知道,而且是压根一点儿也没有想到。 当她看见东落的太阳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最多不过是睡了一天一夜而已。 可是原来,她不是睡了几个时辰,也不是睡了一天。 她已经完整的错过了一个日升日落。 那黑衣人诧异的看着她一脸的震惊,这个女人究竟是心机太深还是脑子有问题?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他该管的事情。 所以那短暂的震惊过后,他又恢复了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冷冷的丢下一句话,然后自顾自的离开了。 “少主要我转告姑娘,明日一早启程,北门相见,还请姑娘做好准备。” 启程?去哪? 最初的怔愣过后,那早已隐藏在她脑海深处,蠢蠢欲动的两个字,却猛地跳出来轰然炸响在她的脑海之中。 第九十九章 一幕落 梧州。 这两个字犹如噩梦一般纠缠在她的内心深处。 她已经忘了,或者说是刻意装作已经忘了。 甚至就连坚持选择在这么紧的时间内引爆玉娘的事情,都是她下意识的想要逃避那两个字。 想要借玉娘的事情来寻求一个逃避的出口,可是她终究还是逃不过。 即便她已经清楚的看到了那逐渐远去的黑衣人手臂上缠绕着的黑纱。 以玉娘和祁桢的身份,想必是不够资格让这些人缠纱守丧的。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祁全和那个人终于还是接受了祁平的骤逝。 可是即便如此,他却依然没有取消前往梧州的行程。 就连祁平的骤然离世也无法对这件事造成丝毫影响吗? 她究竟是高估了祁平的地位和影响,还是梧州此行的目的根本就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宁愿相信是后者。 祁平、玉娘、祁桢。 原本已经日渐式微的祁氏再塌一角,殒却仍然坚持要在这么敏感的关节离开煜都。 难道他就一点儿也不担心叶相趁虚而入吗? 还是说,他早已布好了局,所以才能如此的有恃无恐。 比如景帝那一纸禁足的罪诏。 虽然景帝那一纸罪诏并不能完全的绊住叶相的脚,可是只要有那一纸罪诏,那么叶相难免有所顾忌。 而且若是那一纸罪诏原本就是为了殒的梧州之行铺路呢? 他只需顺理成章的闭门谢客就可以借此掩盖掉真正的行踪,而同样被禁足的叶相却连过问朝政大事的权利都被暂时剥夺了。 一只被拔掉牙齿,磨平了利爪的老虎,即便笼子并不是那么坚不可摧,又有什么紧要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可就太可怕了。 当她费尽心力运筹帷幄,自以为成功瞒过了对手的眼睛,却发现他竟然根本没有把她当做对手。 而她能够成功的唯一理由大概也正是如此。 她第一个感觉会是什么? 恐惧吗? 不,是庆幸。 庆幸他根本就没有把她当做对手,否则她连对方的目的都猜不到,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可是紧接着就是恐惧。 怪不得就连天玑的死,也无法对他造成丝毫影响。 一颗棋子而已,哪怕地位再高作用再大,也仅仅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钺无法形容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头那五味杂陈的感觉究竟算是什么。 但是大清早听到这个消息,毫无疑问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可惜她就连选择不听的权利都没有,更遑论拒绝。 睡下之前,刚刚目送那个人的离开。 醒来之后,却连她自己也要离开了。 这里的故事终于要告一段落了吗? 下一程又将去往何方呢? 她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心,却随着那人的一句话又重新晃动起来。 这种不太真实的飘忽感,直到她再一次站在了‘翩跹’那块摇摇欲坠的招牌面前才逐渐落定。 也许道别也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起码当她跟白掌柜说起,将要离开一段时间,不知何时才会回来的时候。 那个脾气古怪别扭却又出人意料的真实可爱的老头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头也不抬的说,回来的时候记得来取她的衣服。 还真是简单,不过这不就是他一贯的作风吗。 ‘翩跹’的大门将永远为你敞开,等待着你的归来。 虽然这大门的背后并不是她的归属,但是幸好,她还没有失去白掌柜这个朋友。 她挑起嘴角展颜一笑,郑重其事的行了一个礼,然后转身重新走入了人群之中。 她并不曾看见,在她转身的同时,白掌柜也抬起了头,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那一张皱皱巴巴的老脸上却写满了伤感。 他这辈子已经送走了太多的人,能够回来的却没有几个。 如果离别已经无可避免,那么不如让她安心的离开。 若是再会无期,我必铭记于心。 若是还能重逢,我必敞门相迎。 钺离开‘翩跹’之后,混杂在人群中倏忽几个瞬移闪身,然后猛地转身闪进了一条暗巷之中。 盯梢的人眼前一花,只见一片衣角一闪而过,飘进一旁的暗巷之中。 他们马上跟了进去,暗巷里却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倾倒的垃圾桶正无辜的在地上打个转。 糟了,跟丢了! 那人心里暗叫不好,马上招呼藏在屋顶上的同伴,可是那人却根本没看到钺究竟是怎么溜掉的。 两人面面相觑的对视了一眼,心里头却不约而同的闪过了一丝诧异。 他们还真是小瞧了这个女人,怪不得她一直这么安分守己的任由他们跟着,原来并不是甩不掉他们,而是根本就不屑于甩掉他们。 这下可不好交代了。 两人一脸苦笑的准备回去交差,可是刚一转身,却突然有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落到了他们面前。 那两人不及多想,两只手掌已经不约而同的带起一阵劲风,毫不迟疑的向着来人劈了过去。 等他们看清了来人,脸色突然一变,可是劈出去的手掌却已经来不及收回了。 或者说,根本也无需他们收回。 钺根本没有选择正面对抗他们的掌力,反而以肘相抗,从下往上猛的一格,所有的力道都刚刚好的击在了他们的手腕上最薄弱的血脉之处,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那两只手给弹开了。 那两个人顺势收回了手,右手腕处的血脉却都一跳一跳的剧痛着。 如果说他们刚才的脸色只是不太好的话,那么现在简直可以用惊骇来形容了。 他们岂止是小看了这个女人,简直就是白瞎了那么一对招子。 怪不得传言说这个女人竟然敢跟少主动手,以她的功夫要对付他们还不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可是钺却只是淡淡的扫了他们一眼,根本没有丝毫对他们下手的意思。 “回去转告你们少主,今天既然是最后一天了,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别再派人跟着我,明日一早我自会如约出现。” 钺面无表情的说完这句话,然后一闪身混进了巷外的人群之中。 那两个暗哨交换了一个眼色,仍然不死心的想要跟上她,可是等他们冲出暗巷,哪里还有那个女人的影子。 其实钺原本并不想大费周章的甩掉他们。 可是在她离开之前,有一些人是无论如何也要再见一面的,可是那些人的存在却绝不能让这些暗哨知道。 尤其是这些手臂上绑着黑纱的暗哨。 她看见了他们脸上的惊愕,大概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她要对付他们竟然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是这个认知却并没有让她感到多么的高兴。 曾经那个被困在诡雾山上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心只想着努力练好武功、打败嫣娘或者博她一笑,可惜无论是哪一件她都没能做到。 如今她的武功却轻而易举的突破了瓶颈,一日千里的进步着,可是她心里却再也找不到当初那般单纯的欣喜。 踏着这无数血和火的洗礼铸就而成的阶梯,的确能够让她飞的更高更远,可是那些曾经若隐若现的血纹却也仿佛正沿着手臂上的血脉逐渐蔓延,流进了她的心里。 她去到杏李村的时候,玉娘和祁桢早已醒了,可是肖未却已经不在了。 她仅仅只是提到了梧州这两个字,玉娘和天玑的脸上就露出了一副了然的神情。玉娘欲言又止的犹豫了半天,可是最后出口的却只是那一声无奈的叹息。 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她当初没能劝得了她,现在就更加不可能了。 天玑意味深长的眼神让人看不出情绪,他没有说话更没有问起,关于那些人或者那座城里的任何事情。 祁纹这个名字在钺的喉咙里上上下下翻滚了无数回,可是最终她却还是默然无声的把这个名字咽了回去。 他好不容易终于能够解脱,她又何必再让他徒添烦扰呢。 让平先生了无牵挂的去过些逍遥自在的日子。 这不正是祁纹的心愿吗? 原来道别也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至少无论是白掌柜还是玉娘,他们都不曾有只言片语的挽留,这反而让她感到如释重负。 并非没有不舍,而是明知她已经决定奔向自己的命运,纵有千般不舍也都尽皆化作那一句,多加珍重。 有时候,理解比挽留更加重要。 既然拦不住,不如放手。 只需让她知道,无论她何时归来,都会有一扇门永远为她敞开。 可是当钺站在了镇北军西军大营的门前时,她却突然发现,道别原来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 她在煜都不过数月,可是却有将近一半的时间都是和肖未一起度过的。 几乎所有的苦乐酸甜、嬉笑怒骂里头都有肖未的影子。 肖未从未走进过她的心里,却一直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以一个兄长的姿态。 真好。 所以,当她站在这里,搜尽所有的言语,却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告诉肖未。 她将要跟随轩王去做一件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更不知道他们下一次见面会是何时。 可是她的伤感和忐忑并没有维持多久,当她把肖未当初送给她的那块令牌递给守门的军士之后。 ‘有一个娇滴滴的女娃子拿着西军主帅的将令,指名道姓的说要见肖未肖将军。’ 还没等那位通报的军士走到肖未的营帐,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西军大营。 第一章 军门趣 “吵什么吵?!一个个的没见过女人咋的?瞧你们那副猴急的模样!简直丢尽了咱们西军的脸面!都给我回去!再敢胡闹统统给我军法处置!” 钺站在军营外忐忑不安的等着肖未,可是肖未没出现,反而有一个形容粗犷满脸胡须的大汉朝着她走了过来。 他一边走一边还骂骂咧咧的呵斥着那些争先恐后的从各个营帐里涌出来的军士们。 可是他嘴上虽然大声喝骂着,眼睛却也和那些军士一样,不住的往钺站着的方向瞟。 肖未一接到通报就马上冲出了营帐,可是刚掀开帐帘就看见往日里除了巡逻的卫兵基本看不见人影的西军营地此时却挤满了人,热闹的就像煜都里头每逢正月才连开一月的大集市一般。 那些个军士们一只眼睛不住的瞟着营门的方向,另一只眼睛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的方向,简直就像两只眼睛突然分了家,生怕看漏了哪一头。 紧接着,就听见水将军的喝骂声和着风声一起飘了过来。 这帮臭小子,平日里操练的时候怎么没见他们这么积极,看热闹的时候却是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的生怕错过了好戏。 竟然连那些平日里除了吃饭从不踏出营帐半步的闷头青都跑了出来。 不过现在可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肖未急忙向着大门奔了过去,还没跑到就看见水将军已经先他一步到了,就像一座悍然不动的佛像一般站在钺的身旁,正一脸笑眯眯的看着他。 “肖将军你怎么来的这么慢,可把我老水急得。算了算了,来了就好,赶紧给我说说,这一位是不是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靳姑娘?” 赫赫有名? 肖未还没什么反应,钺却先听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什么时候竟然成了赫赫有名的靳姑娘了? 她疑惑的看向肖未,却见他那一张俏脸上正渗着薄汗,神情之间却有些羞恼之色。 “她是靳妩不假,可是。。。” 肖未一开口,靳妩那两个字才刚落地,那个自称老水的大汉就迫不及待的打断了他。 “我说肖将军你这可就不够意思了,既然你已经把这位靳姑娘请到咱们这来了,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好歹我也要提前准备一番呐。” 也不知道这个大汉是天生嗓门大还是刻意为之,反正他这一番吆喝几乎响彻了整个西军,除了聋子所有人都听见了。 原本还在好奇张望的军士们这下可就更加兴奋了,要么兴致勃勃的交头接耳起来,要么面带疑色的远远地打量着钺。 总之,几乎整整一个西军,近千双眼睛全都目不转睛的盯着营门外那个姑娘。 这下钺可是真的相信赫赫有名这件事了。 可是这种如坐针毡,她却连究竟怎么回事都不知道的感觉可实在不怎么舒服。 “你。。。” 肖未一听水将军那擂鼓一般的嗓子吆喝了起来,整个人又气又急,一张脸涨得通红,恨不得一拳过去把水将军那张大嘴巴给堵上。 “靳妩突然前来,肯定是有事相商,水将军你这么一闹岂不是要吓跑了客人。” “肖将军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俗话说过门是客,我老水虽然是个粗人,但是这基本的待客之道我还是略知一二的。还不就因为靳姑娘对咱们整个西军来说,那都是尊贵无比的客人,所以我才特意招呼了全营的军士出来相迎。而且,以靳姑娘的气度,想必是没那么容易被吓倒的吧?” “不过嘛,还有一句俗话说的也挺好,客随主便。按照咱们西军的待客之道,既然来了就得跟咱们过上几招,也好让咱们看看这位客人究竟称不称得上是咱们西军最尊贵的客人。” 水将军原本正头头是道的吹嘘着西军的待客之道,可是话锋突然一转,绕到了切磋比武上头。 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钺总算明白了这赫赫有名的源头。 想必是因为当初她和肖未那一战。 当时宁王设宴,原本就有不少军士在场,既然已经被他们看进了眼里,那自然也就堵不住他们的嘴了。 再加上后来她和肖未又因为那一场不打不相识的奇缘日渐交好,这才铸就了今日的赫赫有名。 “这位将军贵姓水?” “不错,在下水东来。久仰姑娘大名,今日终于得见,可真是幸甚之至。” “哟,水将军这几日书读的不错呐,连幸甚之至都会用了。” 几人正说着话,却有一个清越明朗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紧接着就看见一个面容微黑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小泰来,你怎么这么久才来。赶紧帮忙,可千万要把这位我盼星星盼月亮,日思夜想好不容易才给盼来的靳姑娘给留下来。” 钺一边好奇的打量着这个被称作小泰来的年轻人,一边却看见了肖未那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一位是军中参将谷泰来,至于那一位,他刚才自己也说过了,副将水东来。靳妩我就不介绍了,反正就水将军那嗓门,这会儿估计整个西军都知道了。” 肖未无奈的介绍了一番,钺却饶有兴味的打量着二人。 “水这个姓氏倒是少见,不过二位名字里头都有一个来字,想必正因如此才格外投缘。” “嘿嘿,靳姑娘欺负我老水是个粗人,你这话里头指桑骂槐的意思老水我可一点儿也没听明白。不明白呐。” “水将军,我看你这书读的还是不行,指桑骂槐可不是这么用的。” “哎我说小泰来,你不帮忙也就算了。可是今个儿这么一个难得的大好日子,你能不能消停一天,老老实实的不拆我的台?” “水将军你除了相貌不像水以外,整个西军上下谁不知道你一肚子坏水,还用得着泰来拆你的台么?” 肖未见钺并没有因为水将军这一番胡闹而生气,心情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不过他可没看出来,钺与其说是没生气,倒不如说是越看越觉得这二位西军将领可真是有趣得很。 一个参将一个副将,按理说都是肖未的副手。 可是这二人一唱一和的倒像是一点儿也没把肖未当做顶头上司,反而更像是可以一起胡闹谈笑的兄弟。 所以这就是肖未治下的西军吗? “哎我说你们俩,今儿是合伙欺负我老水是吧。那可不行,我不管,今个儿谁劝都不好使,我老水就死赖着不走了,必须得请这位靳姑娘跟我切磋一二。” “水将军,你是眼巴巴的盼着不假,可是那也总得问问靳妩愿不愿意跟你切磋呐。我说你是年纪越来越大,怎么就连那脸皮也跟着年纪一块儿见长呐?” 那水将军一边说着,一边巴巴的往钺旁边杵。 那模样就像在说,钺今天要是不跟他切磋,他就寸步不离的跟着她,怎么撵也不管用,谁拽也不动弹。 “扑哧。” 真像个孩子。 钺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实在有些对不起一张脸红里透着黑,正哀怨的看着她的肖未。 我苦口婆心的帮你挡驾,你不配合一下装作生气的样子也就罢了,现在还笑了起来,这下不就更拉不住水将军那头倔牛了么。 “算了大哥,既然这位水将军这么想跟我切磋,那就遂了他的意吧。更何况,我不是早就答应过,有空的时候要替你偿了他的心愿吗。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既然来了,那不妨就今日吧。更何况。。。” 更何况今日过后,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履行这个诺言。 钺的眼里闪过一丝苦涩,可是却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水将军和谷泰来一听她的话,马上喜形于色,就连肖未的眼里也闪过一丝兴奋。大好的日子,又何必扫了他们的兴呢。 “好勒,那我们这就去准备,还请靳姑娘先到肖将军的营帐里去歇息片刻,待我们准备好了再去请姑娘。” 水将军一听钺答应了,马上迫不及待的拉着谷泰来冲向了校场的方向。 肖未无奈着看着他兴致勃勃的背影,只得一路带着钺往他的营帐走去。 “可是你的身体。。。” 那一丝兴奋过后,肖未却忧心忡忡的看着钺。 那天晚上的决战他虽然错过了,可是玉娘和祁桢都伤成了那副模样,钺的武功虽然不比祁桢差,受伤却也是在所难免的。 无非是伤的重些还是轻些罢了。 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她,可是他自己也伤的不轻,再加上还有一个祁苏需要照顾。所以这么几天过去了,他一直没能抽出身去看看她。 可是没想到,她今日却自己跑来了。 “无妨,只是切磋而已,想必他们下手也有分寸,而且你不是也在呢,他们总不至于欺负了我这么一个小姑娘。” “好吧。。。那你多加小心,若是不行可千万不要勉强,我替你挡着。” “大哥你就放心吧。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有个大夫照料着,多少也算有点儿用,但总归还是只能慢慢养吧。” “大夫?” 钺心里有些奇怪,难道肖未找了军队里的军医? 可是事关祁苏,他应该不会愿意惊动军中的人吧? 眼见着就到了肖未的营帐,他还没来得及答话,刚一掀开营帐,钺就看见了一张十分熟悉的脸。 第二章 火炎焱 “可真是巧了,居然在这儿遇见了纹先生。” 钺绽开一抹笑颜,祁纹却还是那一副淡然无波笑不及眼底的模样。 “确实是巧,没想到靳姑娘的名声居然这么大,你这一来竟然把整个西军都给惊动了。” 祁纹一边说着,手上却一点儿也不怠慢的给人上着药。 钺进了帐篷才看清他旁边还坐着另一个人。 一个眉清目秀,脸色却十分苍白的少年。 或者该说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她身上穿的像是肖未的袍子,头发束了起来,还特意拉上衣领遮住了白皙细嫩的脖颈。 可是钺仍然一眼就看了出来,那是个姑娘。 甚至她大概可以直接称呼她为,祁苏。 她不该着白衣。 她应该身着艳丽绯红的劲装在广阔无边的草原上策马奔腾肆意嬉笑才是。 钺只是淡淡的扫了她一眼,就隐约猜到了肖未为什么会对她念念不忘。 祁苏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灿烂而绚目,恰恰契合了那个幼年时内向而羞涩的肖未所有的幻想。 可她不是刑。 刑是永不黯淡坚不可摧的烈日,她却只是一团虚张声势的火焰。 这一团火焰,熊熊燃烧的只是外在,内里却像包着火焰的纸张一般脆弱不堪。 再加上她这般刚烈崛起敢爱敢恨的性子。 不仅容易困死自己,还要连累她身边的人也苦不堪言。 “这位是。。。” 肖未看见钺若有所思的盯着祁苏,刚想开口却被钺打断了。 “我已经听。。。人说起过了,这位。。。公子的身份我也已经猜到了。大哥就不必多费唇舌了,以免隔墙有耳。” 钺刚想说琥二,却想起琥是一个不能说的字。 好不容易掩盖了过去却发现姑娘也是一个不能提的秘密。 她这一句话寥寥数语却不自然的停顿了两次,就连傻子也听出不对劲了。 祁纹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他那一张向来除了假笑再没有其他表情的脸又实在让人猜不出他是否起了疑心。 肖未话头一顿,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明白钺的意思,却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不如请大哥给我讲讲水副将和谷参将的事情吧,我觉得他们二人可真是有趣得很。” 钺一提到水东来和谷泰来的事情,肖未脸上的阴郁也逐渐散去,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 那一丝笑意映着他清隽的脸,柔和了军人的刚毅,却掩不住眉间那飞扬的英气。 真是好看呐。 这样好的大哥,配给这么一个姑娘真是有些可惜了。 他原本值得更好的人。 可是这世上的孽缘原本不就是这么令人无可奈何又无法抗拒么。 “我真不知道该说他们二人是亲密无间,还是狼狈为奸。” “我原本以为这两个词说的可是截然相反的意思,可是如今听大哥这么一说,反而觉得同时把这两个词用在他们二人身上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不是么,你别看他们二人一唱一和吵吵闹闹的互相拆台。可是水将军那个脾气,平日里一肚子坏水,一到关键时候就犯浑,也就泰来能治得了他。” “不过那位水将军虽然长得一副粗犷豁达的模样,心思可一点也不粗犷。” “你也看出来了?瞧我这话,我这好妹妹的眼睛一向厉害,怎么可能连这都看不出来呢?” 钺刚想说什么,却察觉到有一道目光笔直的射在了她的身上。 或者应该说,那一道目光从她走进这个帐篷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没有从她的身上移开过。 只是那道目光原本还只是遮遮掩掩带了些探究的意味,可是随着肖未那好妹妹这三个字一落地,那道目光就变了。 从原本的遮遮掩掩变成了毫无顾忌的上下打量,已经强烈到就连钺也无法装作毫无察觉了。 她侧头扫了祁苏一眼,然后又淡淡的把目光收了回来。 大概连祁苏自己也没有意识到,那一道强烈的目光里头是藏着嫉妒的。 甚至就连那一道目光的源头也极有可能是隐藏在她心底的嫉妒,而非表面上的探究。 只是她自己根本没有丝毫察觉,也许即便有所察觉也永远不会承认。 她这样的性子有时候也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过刚易折,永远也不懂得服软。 累人累己罢了。 所幸她身上那不顾一切的烈焰已经暂时的熄灭了,或者说是被她自己封冻在了心底。 这样也好。 涅槃重生。 不涅槃又如何能够重生。 可是肖未究竟是那一只支撑着她走向重生的手,还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我看他们二人表面上虽然不给大哥面子,可是实际上倒像是和大哥十分要好?而且我记得大哥似乎曾经提起过这位水将军?”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确实曾经提起过一次。不过就是随口一说,难得你还记得。” “还不是因为大哥提起他的时候,似乎有些恼怒却又像是十分亲近,所以我才记住了。” “那可不是。就水将军那张嘴,有时候我可真恨不得把他脑袋上的盔缨摘下来塞进他的嘴里,也好堵住他那张一点儿关不住话就知道漏风的臭嘴。” “我说肖将军,你这可就不厚道了。我老水就刚走这么一会儿,你就说上我的坏话了。” 肖未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帐帘被人从外面掀了起来,然后水将军那张胡子拉渣的脸就这么迫不及待的伸了进来。 肖未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巧,刚好说到水将军就让他这么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只得一脸哭笑不得的看着一前一后走进帐篷的水将军和谷泰来。 水将军大大咧咧的走了进来,目光一触及到祁苏和祁纹就蓦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十分古怪的神色。 但不过片刻的功夫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然后看向了一旁坐着的肖未和钺。 “外头都准备好了,靳姑娘歇息的如何?要不要喝完这一盏茶?” 水将军笑逐颜开的看着钺,嘴上问她要不要喝完这盏茶,那语气却像巴不得现在就把她拖到校场上去。 钺戏谑的看了一眼肖未,却正好对上了他那一个无奈至极的眼神。 “既然都已经准备好了,那就请水将军带路吧。” “那靳姑娘这就请吧。” 水将军一听这话,马上一个箭步冲到营帐门口掀开了帘子,还特意弯下腰做了一个恭请的手势。 不愧是他盼星星盼月亮日思夜想好不容易盼来的人呐。 钺一看他那架势就笑开了,也不再推辞,顺着他的手走出了营帐。 肖未失笑着摇了摇头,跟在钺后面站了起来,刚走到营帐门口,那帘子却突然松了下来,差点儿打到了他的鼻子。 你这帘子还真是为了钺一个人掀的呐?! 那帘子掉的突然,吓得肖未差点儿破口大骂。 偏偏谷泰来还跟在后面,把这一幕全都看在了眼里。 所幸肖未一回头,却看见谷泰来仍然是那一副纵然泰山倾倒我亦巍然不动的表情。 还是泰来好,从来不声张。 哪像水将军那个大嘴巴,一点儿破事都能被他嚷嚷得全军的人都知道了。 肖未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脚步却顿住了。 既然被拦了下来,他反而不这么急着出去了。 他迟疑的转头看了一眼祁苏的方向,祁苏却马上垂下眼睛避开了他的视线,反倒是祁纹冲他微微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肖未这才一把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可是谷泰来出去之前却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祁苏的方向。 肖未和谷泰来落后了半步,出来的时候水将军和钺早就已经走的没影了。 肖未心里担心钺,马上加快了脚步向着校场的方向奔去。 可是刚走到校场附近,就看见校场周围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有那震天响的叫嚷声几乎把西军周围那些林子里的飞禽走兽全都给吓跑了。 水将军莫不是真把整个西军的人都给弄出来了? 那可足足有数千人呐! 肖未一看这副阵仗心里头也吃了一惊。 幸好谷泰来大声喝了一句‘肖将军来了’,看热闹的军士们这才勉强侧身让开了一条通道。 可是等肖未好不容易穿过这条通道挤到了校场中心的比武场,才发现他实在是太过低估水将军的实力了。 岂止是西军十九营的数千将士,就连东军的几名副将和参将也赫然围在了比武场的四周。 而站在比武场的中央,正和钺相对而立的那个人。 可不正是整个镇北军里头出了名的暴脾气,东军副将淼耿炎吗? 传闻这位淼副将刚一生下来,淼家人就特意请先生替他算了一卦。 卦象上说这孩子五行缺火,而且这缺还不是一般的缺,而是一味也没有。 可是他偏偏又姓淼。 简直就是屋漏还逢连夜雨。 所以必须要替他把这火给补上,否则阴盛阳虚,要么男不男女不女,要么随波逐流一辈子都是个漂泊无依的命。 所以淼家人才特意给他取了这么个三把火的名字。 就是为了把他这命里头缺的火给补上,才好达到那阴阳调和万物平衡的境界。 可谁成想,也不知道究竟是补过了头,还是那位先生看走了眼。 这三把火一加,那阴阳调和万物平衡的境界达没达到是说不好,但是这位淼将军的脾气倒真是没白亏了他头上顶着的那三把火。 简直就是一点就着,一扇即炸。 第三章 小插曲 肖未还是第一次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来看钺的武功。 只见淼副将暴喝一声,抡起那一对重逾百斤的大锤就朝着钺攻了过去。 那一对重锤每次挥动都会带起一阵猛烈的劲风,伴着轰然相撞的巨响。 一开始的时候,钺几乎被完全的压制住了。 只见那两个巨大的重锤围绕着她上下挥舞,而她纤细的身影夹杂在这双锤之间不住的闪避,似乎有些疲于应付。 实在是没什么看头。 相比肖未的大开大合气势滂沱,或者是祁全的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钺的招式实在太过平常毫无特点,可是她却有一个独特的本领,比这些所有特点还要管用。 不过这个本事,单凭看却是看不出来的。 肖未曾经领教过,可惜他却并没意识到。 淼将军的武功并不高明,可是胜在力大无穷,又是如此沉重的一对铁锤。仅仅只是稍微一个格挡,都震得钺双手发麻,半天都缓不过劲来。 肖未越看越担心,生怕她应付不过来。 毕竟淼将军是出了名的天生神力,万一被他那两只重锤砸中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轻则重伤,重则半条命都没了。 “砰”! 就在肖未还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插手的时候,只听一声巨响,那两只重锤却以重若千钧的雷霆之势轰然砸在了钺的脚边。 只差一厘就正好砸中钺的右脚了,幸好她一个急退堪堪避了过去。 “淼副将!你这是干什么?!” 肖未一看这幅架势马上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失声大喝起来,可是他身旁的水将军却猛地拽住了他。 “别急,你再仔细看看。” 水将军话音未落,就见刚刚才躲过淼将军那一记重锤的钺,不仅没有丝毫的喘息,反而一个闪身马上回到了原先的位置,然后反手执剑,剑柄朝上,从下而上猛地打在了淼将军的手腕内侧。 和她对付那两个暗哨的招式一模一样。 只不过对付那两个暗哨的时候,她只是用手臂格了一下顺势把他们弹开了而已。 但是她对付淼副将可就没有那么温柔了。 只听那位淼副将一声惨叫,双手像被火烧一般猛地从锤柄上弹了起来。 铁塔一般的身躯轰然倒地,不住地抖动着双手,豆大的汗珠像水一般流了下来。 这一下虽然不至于废了他的双手,但是他起码得有三个月的时间握不动这对重锤了。 钺闪身到一旁,冷冷的看着不住哀嚎的淼将军,嘴角却扬起了一丝冷笑。 围观的军士都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幕惊呆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来人,把淼副将送回东军好好医治。” “慢着。” 几个军士听了肖未的命令,正准备把淼将军从地上扶起来,可是人群中却突然响起了一个阴测测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动作。 “肖将军,这位靳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重伤了淼副将,难道这事儿就这么算了?淼副将这一双手若是就此废了,那岂不是整个镇北军的损失。” 众人一听这个声音,全都交头接耳的寻找着声音的方向。钺却马上顺着声音找到了那人的位置,就在第二排,站在一群陌生的面孔中,一个普通将领打扮,面容却显得有些阴沉的人。 他的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可是眼底却闪着恶意的光,一眼看去就让人无端生出了厌恶。 “怎么?严参将认为我处事不公?” 那位被称作严参将的人话音刚落,肖未、水东来和谷泰来,还有几位不知名的将士全都寸步不让的盯上了他。 严参将一看到这些凶狠的目光,刚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似乎在他心里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在下自然是不敢对肖将军的处置妄加评论,但是淼副将是我们东军的人,却在西军被一个外来的姑娘打成了重伤,这岂不是丝毫不把我们东军放在眼里么?” “我说严参将,几日不见你这脸皮是迎风就见长还咋的?镇北军的规矩还要我老水教你?” “严参将,军中比武向来都是点到即止,今日究竟是谁先下的狠手,这校场上数千双眼睛可都看得明明白白。” “谷参将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淼副将性子刚烈,一时心急下手重了些,不是没伤到这位靳姑娘么?可是淼副将受了重伤却是实实在在的事儿,要是就这么算了,那以后我们东军的脸面还往哪放?” 严参将那一段话说的是抑扬顿挫,就连那些原本不愿意掺和的东军将领脸上也浮现出动摇之色。 脸面二字说来容易,但是那背后直接关系的就是军心和气势。 真要就这么放任淼副将伤在了西军,那东军的将士们心里又会作何想法? “原来没伤到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伤到了才算事儿么?” 严参将一心顾着对付肖未,却没想到钺会突然出声插进了话头。他转头一看,才发现钺一直狠狠的盯着他,嘴角还挂着一抹讥讽的冷笑。 这么个小姑娘不是早该被吓得六神无主才是么? 怎么她不仅丝毫不见慌乱,她身上的其实反而隐隐把他自己都给压了过去? 他心里那一丝不安刚刚划过,眼前的少女却已经不见了。 众人眼前一花,连人影都没看见,钺手里的剑却已经架在了严参将的脖子上。 “若是一定要伤了才能算数,那我不妨先送严参将去见阎王,再带着严参将和淼副将一起去东军赔罪如何?” “靳芜!别冲动!先把剑放下!” 肖未一看不对劲,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拉住了靳芜的肩膀。可是她的手却绷的紧紧的,不管肖未怎么使劲都不肯撒手。 严参将故作镇定的盯着脖子上的利刃,使劲劝服自己不要慌乱,可是他额头上的冷汗却还是出卖了他的惊慌。 “肖将军,瞧这位姑娘的话,不过就是个小误会而已,想必你也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吧。。。?” 严参将被剑压着,只觉得钺的目光就像一座冰峰压得他抬不起头来,更不要说是和她对视,不得已只得把目光转向了肖未。 “靳芜。” 肖未阴沉的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低低的叫了一声钺的名字,声音里头似乎有些劝解的味道。 钺手上一顿,做了个准备撤剑的动作。 可是就在严参将心里一松,暗自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见眼前剑光一闪,伴随着一阵汹涌如潮水一般的杀意。 “啊!!!!!” 严参将下意识的发出了一声惨叫,惨叫刚落地却发现四周的将领们都用一种古怪至极却又夹杂着轻蔑的眼神看着他。 严参将愣住了,可是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而他的脑袋也还好端端的长在脖子上,只是脖子上似乎有些湿润的凉意。 他下意识的用手抹了一把,却摸到了满手的血。 钺轻蔑的哼了一声,然后把剑随手扔在了他的脚边,毫不犹豫的跟着肖未走了。 她自然不可能真的把严参将的头砍下来。 但是她却在严参将的脖子上划了一个完整的圆,看上去就好像已经被砍了头一样。 可实际上,他只是破了点儿皮,而这个无法彻底消失的伤痕却会成为他一辈子的耻辱。 “严参将还不走难道要等我派人送你回去吗?” “今天的事,我一定会完完整整的禀报甄将军!” 严参将招呼了两个士兵扶起地上早已惊呆了的淼副将,捂着脖子气急败坏的走出西军的大门,可是无论他怎么捂都没法完全捂住那一整圈的伤痕。 “甄将军若有什么不满就请他亲自来找我。至于严参将,以后还是少来西军为妙。” 肖未话音刚落,严参将的脸色就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大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眼看着严参将一行逐渐走远,钺才反应过来低声问了一句。 “无妨,严参将对西军不满由来已久,只是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把淼副将给挑了出来。” 钺和肖未正说着话,水将军却突然过来了,而且还一脸欲言又止的羞赧之色。 “水将军?” 钺奇怪的问了一句,却见水将军突然双手抱拳,对着她行了一个大礼。 “都是我老水不好,本以为淼副将跟我一样是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粗人,所以他说想和靳姑娘比试一般的时候我也就没有阻止,可是没想到他竟然会下这么重的手。” “水将军客气了,幸好只是有惊无险。不过现在闹成这样,只怕会给你们添麻烦。” “姑娘你就放心吧,就算天塌下来也还有肖将军替你顶着呢。再说了,镇北军这地方,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 肖未附和着点了点头,钺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 “虽然出了这么个岔子,有点儿对不起姑娘,但是我这也不是故意的不是,而且我眼巴巴的盼着姑娘盼了那么久,那。。。” 水将军见肖未和钺都没有计较的意思,端上一个嘴咧得比拳头还大的笑脸,巴巴的望着钺。 看来今天不跟他打一场,他是真不会放过钺了。 钺和肖未无奈的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第四章 不宜酒 刚把淼副将打趴下的那位姑娘现在又和水将军对上了。 因为严参将的那一个插曲,众军士都以为今天的比武大概是不会继续了。 原本拥挤熙攘的人群已经散开了不少,可是还没他们走回营帐,一听到这个消息又全都一股脑的跑了回来。 钺扫了一眼场外的人群,第一排似乎少了几张脸,后面的人潮倒是没什么变化,想必少了的那几个应该多半就是东军过来凑热闹的将领。 虽说钺对镇北军的编排原本就不甚了解,可是方才那一幕却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无论是朝堂,还是常年戍边的镇北军。 那么镇北军里头的纷争和朝堂又有什么关联呢? 还有方才说到的那位甄将军。 这位甄将军应该不可能是甄老将军,那么他和甄老将军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这位甄将军听起来似乎是东军的主帅。 肖未是西军主帅,如果这位甄将军是东军的主帅倒也说得过去。 可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却并不怎么好。 如果这位甄将军的确与老将军有关的话,那么他又为何会与肖未交恶呢? 镇北军的这潭水恐怕也并没有她原本以为的那么简单呐。 “靳姑娘若是歇息好了,那就请吧。”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水将军已经找人清理了场上的血迹,连架势都已经摆好了。 这水将军平时没个正型,摆起架势来倒真有几分沙场对敌,我自巍然不动的气势。 钺在心里暗笑了一声,也不再推辞,稍一点头,算是行了个礼。 钺的头刚抬起来,水将军的一杆长枪已经游龙一般逼了过来。 东军的人走了,这些西军的将士倒是彻底放开了。 眼见二人战的激烈,那叫一个兴奋。 频频叫好不说,各个摩拳擦掌的恨不得把水将军拽下来,自己上去过上两招。 钺一出手就知道水将军不是她的对手了,这些纵横沙场的将士们,练得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功夫。 上阵杀敌倒是好用,可要是单打独斗那就没法跟那些江湖人相比了。 钺心里虽然明白,却不急着送水将军下场,反而留了手,多少也算是给水将军留了面子。 水将军才和她对了几招,心里头就跟明镜似的。 可是这小姑娘不错呐,确实不错呐。 虽然明知道他不是她的对手,却一点儿也不张扬,还顾及着他老水的脸面。 功夫好的人不少,可是这份气度却实在难得。 这一场比武下来,水将军果然不出众人所料的输了,可奇怪的是,他明明输了却还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一点儿也不在乎输赢。 在老水之后,几乎所有在场的将领都和钺过了几招。 可是就算是这样的车轮战,也没有一个人能胜过她。 镇北军是个讲究实力的地方,这么一圈打下来,再也没有任何人对钺之前的行为表示不满。 不过这么打了一下午,一直到日头西斜连肖未都看不下去了才总算停了下来。 钺可是真有些吃不消了。 那些将领的武功虽然不高,可是他们的路数大多是以力量取胜。 她虽然已经尽量避免和他们正面对抗,可是有时候总归还是难免要扛上几招。 这么连续一下午的车轮战,震得她手臂发麻,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了。 肖未刚把那些军士们劝走,回来的时候却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钺。 “老水非让我把你留下来,说是晚上要搞一个篝火宴,算是欢迎你这位西军最尊贵的客人。” 钺心里为难,整个人累的跟散了架似的,可是一想到老水那张笑眯眯的脸,她又实在不忍心拒绝。 而且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了。 钺抬起头深深的看了一眼肖未,然后终于点了点头。 等晚上喝上几杯酒壮壮胆,她是否就有了开口道别的勇气? “那我这就让他们去准备,你先到我的帐篷里好好休息一会儿吧。对了,让纹大夫好好给你检查检查。” 肖未见她答应了,马上面露喜色,迫不及待的回头向着早就站在远处虎视眈眈的水将军点了点头。 水将军一看钺望了过去,马上喜笑颜开的朝她挥了挥手。钺笑着朝他点了点头,然后才转身向着肖未的帐篷走去。 “听说西军要为你举办篝火宴?” 钺刚走进帐篷,祁纹慢条斯理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肖大哥是这么说的,怎么?这篝火宴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祁纹嘴上顿了顿,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却没有把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 “受伤了?” “那倒没有,只是打了一下午,实在有些疲累。” “我还是替你检查一番吧。” “我。。。” 祁纹主动提出要替钺检查伤势,钺却反而显出几分扭捏却又痛苦的神色。 “怎么?” “。。。我想洗个澡,身上全是汗,而且。。。” 而且这些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汗水,多少浸入了还未愈合伤口。 “。。。你等着。” 祁纹一听就明白了,丢下一句话就走出了帐篷。 可是这一下帐篷里就只剩下钺和祁苏了。 祁苏一直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床上,一言不发的盯着钺。钺看了看她,突然想起从她进来到现在,从来没听祁苏开过口。 而她进来的时候,祁纹正坐在桌旁看书,两人之间隔了大半个帐篷的距离,自然也不太可能有过多的交谈。 钺并没有主动开口,只是坐在方才祁纹的位置上,远远的打量着祁苏。 她记得来的时候,祁纹是在为祁苏诊脉的。 所以祁纹到这里来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肖未,更多的倒像是为了祁苏。 祁苏的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一看就是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阳光了。 瘦得只有巴掌大的脸上却挂着两个泛着青紫的熊猫眼,眼底下还有明显的浮肿和眼袋。 而且她虽然强撑着迎上了钺的视线,可是钺却看见了她眼底的惊惶。 又一个被噩梦困扰着的人。 那么她心中的恶魔又长着怎样的脸呢? 是肖未吗? 钺还没有想到答案,却发现一件更加令她诧异的事情。 当她把目光从祁苏的脸上移到她身上的时候,竟然发现她的两只手腕上都严严实实的包着绷带。 看绷带包扎的位置应该正好是手筋的位置。 钺惊讶的抬起头,又重新打量了祁苏一番,还刻意压低呼吸就为了听清祁苏的呼吸声。 她侧耳听了一会儿,脸上却逐渐浮现出一副晦涩难言的神情。 她果然没猜错。 可是她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祁苏不仅被人废去了武功,就连手筋也被人挑断了。 她不仅绝无可能重新习武,就连剑也拿不起来了。 至于会做出这件事的人,除了殒再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为了惩罚祁苏的背叛,他没有杀她,却让她生不如死。 留了祁苏一条命大概就是对她作为和他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最大的宽容了。 他的狠辣还真是从来也没让她失望过。 祁纹掀起帐帘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军士,抬着一桶冒着热气的水。 “就放在那吧。” 祁纹指了指角落里的屏风背后,然后把一套干净的衣裳递给了钺。 被人守着洗澡的感觉可实在不怎么舒服,虽然有一道屏风隔着,可是仅仅只是想到有人在外面这件事情,钺就没法舒舒服服的洗完这个澡。 所以轻微的水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停了下来。 钺穿着一件白色的里衣就走了出来,因为她知道祁纹还在外面等着替她疗伤。 “姑娘的伤口又严重了,不仅不宜饮酒,而且还必须忌口。” “可是。。。” 钺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祁纹也是好意,可是。。。 “今天这个宴会我必须参加,因为。。。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什么?” 钺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祁纹更是除了‘因为’那两个字什么也没有听到。 可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祁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了。 “砰”! 祁纹终于为钺身上最后一道伤口重新上完药包扎了起来,然后他把伤药猛地往桌上一砸,刚想开口帐帘却突然被人掀了起来。 祁纹瞟了来人一眼,黑着脸把话又咽了下去,胡乱把东西全都塞进了药箱,然后猛地一拂袖,头也不回的擦着肖未走出了帐篷。 钺一看肖未来了,不慌不忙的拉上衣服盖住了已经层层叠叠的缚住她整个上半身的绷带,然后慢条斯理的穿上了外袍。 肖未自然是没有看见她那满身的绷带。 他一掀开帐帘就听见有东西砸在桌上发生了闷响,紧接着就看见祁纹把他那些瓶瓶罐罐一股脑全塞进了药箱,然后错过他离开了帐篷。 他的心情不太好。 虽然祁纹的表情还是像往常一样古井无波,可是肖未却还是感觉到了这一点。 “大哥,都准备好了吗?” 但是钺却没有再给他细细想下去的机会,反而主动出声打断了他的诧异。 “都准备好了,你收拾好就出来吧,还有。。。” 他犹豫着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祁苏,可是后者却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肖未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放下帐帘走了,片刻后却又特地派人送了些吃的进来。 钺临走的时候又特意回头看了一眼祁苏,只见她仍然一动不动的坐在床上,低垂着头掩去了所有情绪,冒着热气的饭菜就放在她的身旁,她却连看也没有看上一眼。 第五章 篝火宴 钺刚走出帐篷,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居然真的是篝火宴,一个巨大的篝火几乎占满了整个校场三分之二的地方,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红了整个西军驻地上方的天空。 却让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宛如地狱一般的火焰。 同样是火焰,那一天充满了惨绝人寰的哀嚎,这一天却映照着一张张热情洋溢神采奕奕的脸。 “怎么在这发起呆来了?” 肖未远远的看见钺已经走了出来,可是她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看着那巨大的篝火。 钺回过神来,抱歉的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跟着肖未一道向着篝火的方向走去。 “镇北军真是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肖未看着那冲天的火光,还有随风飘来的欢声笑语,不由的发出了这么一句感叹。 “对了,这篝火宴还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不成?” “特殊?。。。倒也说不上,只不过以前大多是军中打了胜仗才会热闹上这么一回,现在虽然没这么多讲究了,但也一直没什么兴致。” “照大哥这么说,今天我还真是来对了。” “可不是,自从老将军病了之后,军中一直人心惶惶的,要不是因为你,他们也难得放松一番。要这么说起来,你还真是大功臣呢。” “老将军。。。是指甄老将军么?我听说他已经病了很多年了,那军中的事情他还能顾得过来么?” “确实很久了,前前后后加起来差不多快有十年了吧。开始的时候,也就是旧伤复发,虽然常有个风痛脑热的,但军中有大夫专门照顾着倒也还好。毕竟像我们这样的人,谁身上没有个几十道刀口呢。直到五六年前,连军中的大夫也不够用了,他就回了煜都养病。不过那时候他虽然一直在府里养病,但是时不时的还能见上一面,多少也算是个定心丸。可是一直到三年前,却是连面都见不着了。” “连面都见不着了?那岂不是连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了?!” 钺有些吃惊,不由自主的就把这话给说了出来,眼看着话音刚一落地,肖未的脸色突然一僵,她这才发觉她这话可实在太直了些。 “大哥我。。。” 钺马上忙不迭的道歉,肖未却只是毫不在意的摇了摇头,虽然他的脸色依然不太好看。 “没什么,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只不过谁都不敢把心思说出来罢了。这次回来也有不少将领都去了将军府求见,可是都被挡了回来。我也去了,一样连将军府的大门都没进去就被挡了回来。” “那你们先前说起的那位甄将军又是谁?” “就是甄家的二公子,甄烈,他现在是东军的主帅。” “那甄老将军的情况他不是应该最清楚不过么?” “话是这么说,可是每次问他,都是尚在养病一切安好,谢过各位关心,必会将各位的关心如数转达。无论谁去问,都是这么一句话,就连轩王。。。” “对啊,我记得你为了这事儿连轩王也问过了?” “是啊,可是送过去的话,递过去的帖子,全都没了下文。翻来覆去的就这么一句,必会如数转达。” 肖未发出一声苦闷的叹息,钺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刚想接着问下去,却看见不远处的水将军已经看见了他们,正卖力的招着手。 几千名军士围坐在一起喝酒饮宴该有多么壮观?钺今天可算是见到了,那一个巨大的篝火四周,或坐或站的挤满了人。 饿了就切下一块仍然兀自滴着血的动物肉块,往刀上一插就凑到篝火旁翻烤,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个甚至几个装的满满当当的酒坛子。 每个人都兴致勃勃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那是一种在长期的压抑之后终于得以释放的兴奋。 空气中飘荡着生肉的血腥味、熟肉的焦香味、炭火的呛人、辛辣的酒香、甚至还有一股军营特殊的味道,男人的臭味。 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实在算不上好闻,可是他们的兴奋却显出了真实而火热的温度。 她一直都相信自己是不会喝醉的。 哪怕水将军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抬了整整四大个酒坛坐在了她的旁边,可是最后那些酒却大部分都进了水将军自己的肚子。 肖未指着场中的将领粗略的介绍了一番,不过钺没想到的是,除了西军的将领之外,还有不少东军的将领和军士也赫然在场中,正忙着推杯换盏猜酒划拳。 而水将军无论在西军还是东军都有几分薄面,所以喝酒的时候自然也就要比旁人多喝上许多。 所幸,下午那位严参将和淼副将倒是不见了踪影。不过,那几个东军的将领似乎也在不住的瞄着钺和肖未的方向,似乎想来敬上一杯酒却又显得犹豫不决。 直到不少西军的军士率先倒满了钺的酒杯,那几个犹豫不决的东军将领才下定决心凑了过来。 可是他们不仅不像钺之前猜想的那般努力刻意避开之前的摩擦,反而主动说了一大堆好话,巴巴的给她赔礼道歉来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端着酒上门道歉,钺总不能还寸步不让的甩人脸色。 而且看肖未的反应,似乎和那几位的将领的关系还不错,怪不得之前出了那样的事,晚上他们还能在受邀之列。 既然人家把梯子红毯都给铺好了,钺也就顺着把这事儿给抹了,总不能让她那个好大哥难做不是。 不过钺到底是个姑娘,再加上肖未这么一尊大佛坐在她的旁边,虽然来敬酒的人不少,但是也都收敛了许多,灌酒可就更是不敢了。 所以,钺一直相信她是不会喝醉的。 直到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把明天就要离开的事情告诉肖未之后,肖未却一反常态的再不替她挡酒,反而连他自己都开始不停的为她倒酒,大有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 “要是把你灌醉了,明天就不用离开,那该有多好。” 肖未喃喃自语般低语了一句,他的声音很小,钺却还是听见了。 他没有劝她,可是如果他能够强行把她打晕留下来的话,她相信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这么去做的。 可是他不能。 不仅是不能,而且就算做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所以钺只能一杯接一杯的喝着他递过来的酒,直到肖未自己先倒了下去。 他就这么半坐半躺的靠在了她的身旁,微微闭着眼睛,嘴里却还在不停嘟囔着。“喝,再喝,越醉越好。” 原本热闹喧哗的西军营地已经逐渐安静了下来,许多喝得醉醺醺的军士正踉踉跄跄的往营帐走去,而更多的却已经直接睡在了地上。 钺可能是整个酒宴上最清醒的人了。 如果全身上下只剩下脑子勉强能听使唤也能算清醒的话,那她的确还能算得上清醒。起码当她大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军士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她其实已经跟一旁几乎已经人事不知的肖未差不多了。 钺目不转睛的盯着场中只剩下些微余焰的篝火,却前所未有的开始疯狂的思念另一个人。 那些被她强行压进心底却从未有半分消逝的情绪,在酒精的蔓作用下,全都化作了汹涌波涛的潮水,席卷了她所有的理智。 他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离开了。 徒留下一个平淡无波的背影,连一个离别的拥抱都不曾给予。 她想念他炽热的气息,坚实的拥抱,还有他似笑非笑装作一副浪荡子的模样。 其实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可是他却像一束张扬肆意的光,毫无顾忌的照进了她的心里,根本没有给她丝毫抗拒的机会。 所以他的离开是不是也是故意的呢? 故意惩罚她的三心二意,故意要她尝尽刻骨的思念究竟是什么滋味。 我已经尝到了,可是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一滴清泪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落入了手中半满的酒坛,激起圈圈涟漪,却又马上消隐无痕。 “靳姑娘,天已经这么晚了,我这就送你回去休息?” 有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钺迟钝的抬起头看了一眼来人。 原来是谷泰来,几乎不喝酒就是为了留下收拾残局的谷泰来。 钺刚想点头说好,却感觉身子一轻,竟然被人凌空抱了起来。 不是他。 不是她想念的那个怀抱,没有那人的温度和味道。 她下意识的抬头,却只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侧脸,然后还有谷泰来诧异的眼神。 “轩王殿下?” 谷泰来一声轻呼响起,却像炸雷一般惊醒了多少人的美梦,就连早已睡得迷迷糊糊的肖未也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一眼打横抱着钺的轩王,突然露出一个不知道究竟是哭还是笑的表情,然后双眼一闭又睡了过去。 “人本王带走了,你去照顾你们肖将军吧。” 殒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自顾自的离开了,暗处却有一双眼睛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彻底的消失不见。 祁苏死死的拽着帐帘,几乎要生生的把那单薄的帐帘抠出个洞来。 她恶狠狠的盯着殒的背影,如果眼睛可以发射毒箭的话,殒早死了千百次了。 她的目光如此强烈,殒自然是早就已经发现了,可是他却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 他不看她,她却丝毫也不肯放过他的背影。 直到看见谷泰来架着肖未远远的走了过来,祁苏才猛地放下了帐帘。 抱着她的人是殒。 这个认知在平白绕了十八道弯之后终于安稳的降落在钺的脑海里,可是那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意义。 譬如她既不可能挣扎着叫他放她下去,也实在没什么必要那样去做。 如果没有他,仅仅靠她自己大概是没法爬回乜舞楼了。 “你。。。怎么来了?” “我若是不来,你岂不是要放任自己醉死过去?” “不。。。只是。。。” 钺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殒似乎把她抱上了马背。然后他自己也跟着跃上了马背,而钺刚在马背和殒的胸膛之间坐稳,就非常不争气的睡了过去。 第六章 前路漫 钺仿佛在梦中回到了过去。 上上下下不断起伏的感觉就好像置身于那座水潭之中。 她曾许多次趁着嫣娘不注意的时候,溜进水潭试图打开那一扇紧闭着的门。 也有许多时候,仅仅是因为置身水中可以让她暂时的躲过炎夏的闷热。 当时不觉,现在却终于明白那些无忧无虑简单至极的欢愉究竟有多么难得。 可是一阵低低的敲门声却猛地把她从梦境中拉了起来。 “谁?” 她开口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嗓子干渴的想要烧起火来,可是一睁开眼却发现周围的景致还有头顶上的幔帐都透着陌生的气息。 “是我,姑娘醒了么?” 祁纹? 钺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然后跳下床整了整衣服,这才打开了门 果然是祁纹,可是祁纹身后的景致却让她觉得有些熟悉。 怎么越看越像那座冷冰冰没有一丝儿人气的轩王府? “少主命我前来为姑娘再检查一下伤势,还让我转告姑娘,时辰差不多了。” 钺瞟了一眼祁纹,看了看他手上的伤药和点心,冷淡的点了点头,这才侧身让开了门口。 “姑娘留在乜舞楼的东西少主已经吩咐人提前取来了,只等姑娘收拾妥当了,就可以上路了。” 祁纹一边说着话,一边低下头替钺把脉换药。 他一直没有抬头看她,却无比清楚的意识到两道冰冷的视线正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钺只是安静的坐着,像个木偶一般任由祁纹诊脉、拆布、上药、再重新包上崭新的纱布。 她的眼睛一直寸步不离的盯着祁纹,可是却又像毫不在意一般喝着茶、吃着点心。 她也许是不该生气的。 毕竟他姓祁,毕竟他是为了她好,毕竟这原本就是他的职责。 可是她依然无法克制心里头的愤怒和失望。 她原本以为经过祁全那件事之后,他们多少也勉强算得上是同坐一条船的朋友。 即便他们终究无法成为像她和肖未那样亲如兄妹的朋友,可是至少也不能算是敌人吧。 可是他却还是把她的行踪告诉了殒,在她刻意把那些尾巴甩掉之后。 也许在他心里,她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一半照顾一半监视的对象。 即便她在镇北军饮宴的事情并没有瞒着殒的必要,即便他也许是为了她的伤势着想,即便他原本就没有义务替她隐瞒什么。 可是她依然觉得愤怒,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祁纹早已察觉到了钺的沉默和不悦,可是他丝毫没有辩解的打算,甚至在说完那句话以后就再也没有开过口,只是安静的尽着一个做大夫的本分。 当他终于做完一切准备离开的时候,钺却终究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眼中浮现出不屑而又愤慨的神色。 “我倒是忘了谢过纹先生,要不是你,恐怕我昨晚就算醉死在镇北军也没人知道。” 祁纹的脚步顿了一下,自然是听出了她语气里头的讥讽,可是他却只是淡淡的扔下一句话,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如果姑娘能够稍加克制,不至于喝得如此烂醉的话,我原本是不打算通知少主的。” 原本是不打算? 钺眼看着祁纹的身影已经出了房间,愣了半天才慢慢的回过味来。 所以他昨晚本来是不打算通知殒的? 所以他很可能一直在暗处看着她,直到看到她和肖未开始相互灌酒,才终于决定通知殒来带走她? 所以也许她自以为的背叛其实并不能全都算是他的责任? “等等。” 一想到这里钺马上打开房门冲了出去,却见祁纹的背影已经走出了很远,即将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等等!” 钺突然大声叫了出来,只见祁纹的身影蓦地一顿,然后面无表情的转过身看着向他飞奔而来的钺。 “姑娘还有何事?” “我。。。” 钺方才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可是等她追上了祁纹,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姑娘若无事,那我。。。” 祁纹古怪的看着脸色微红头发散乱的钺,淡淡的说了一句话却被钺打断了。 “我只是想谢谢先生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毕竟我今天就要走了,现在不说,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说。” 钺低着头说完了这么一句话,她的脸色有些微红,可是这一回的谢字却完全不同于方才的刻意讥讽,反而显得无比的真诚。 祁纹的眼神先是由淡漠无波逐渐变成了惊讶,然后紧接着就连那一脸的平静如水也被一一打破,直到彻底的分崩离析。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他说过这一句真心的谢谢。 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真实的,仅仅是作为祁纹这个人而存在,而不是祁氏的某某,或者一个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受命辗转在无数病人之间的那个大夫。 起码在这一刻,他在钺的语气中听到的那个你,仅仅只是单纯无比的祁纹这个人而已。 他仿佛察觉到他心里某一个早已冰封多年的角落突然开始有些微融化的迹象。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是起码在这一刻,他有些庆幸能够认识眼前这个既不简单却又单纯的有些可爱的女子。 “。。。保重。” 他的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翻涌如潮水,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垂下眼睛,掩去所有的情绪,吐出了这么平淡无奇的两个字。 “恩。” 钺却只是毫不在意的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快步向着来时的房间奔走。 祁纹久久的驻足在原地,直到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那扇房门之后。 原来他并不是毫不犹豫的就把她的行踪告诉了殒,而是在看到她丝毫没有听从他的嘱咐之后才做了那个决定。 钺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哪里来的冲动叫住了祁纹,只是方才在得知这件事之后,一直笼罩在她心里的阴影却逐渐有了散去的迹象。 虽然他终究还是姓祁的,可是也许那一段勉强称得上朋友的情谊并不仅仅只是她一个人的感觉。 这种感觉并不能完全驱散她心里的阴霾,可是却无疑让她宽慰了许多。 不过接下来的现实却也让她再没有机会去计较那么多了。 她是在轩王府里醒来的,而她的东西也早已被人从乜舞楼取了过来。 几乎在她刚刚洗漱完毕准备妥当的一瞬间,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她原本以为是来通知她出发的随从,可是她刚一打开门的瞬间就看见殒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 那个陌生而又透着些微寒意的拥抱。她彻底睡过去之前最后的记忆。 钺突然觉得有些尴尬,脸上的温度似乎也渐渐升了起来。 “可以走了么?” 殒却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尴尬,只是平平淡淡的问了一句。 钺点了点头,然后飞快的转身拿起了桌上的钺心和包袱,仿佛只要可以暂时避开殒,让她做什么都行。 当她跟在殒的身后向外面走去的时候,她却突然发现眼前的人似乎变得有些陌生。 殒的整个人仿佛都笼罩在一团黑暗之中。 虽然他原本就习惯穿着一袭从头黑到脚的长袍,可是这一次却连那一张苍白的脸都透着青黑之气。 可是当她想要仔细分辨一番的时候,却又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也许只是她一时眼花罢? 钺的心里仍有些不安,一路心不在焉的跟在殒的后面。 直到殒把一匹缰绳递到了她的手里,她才发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们居然已经到了城外。 她根本没注意殒是怎么带着她七拐八绕的绕出了城,可是居然这么轻易就溜了出来。 不过相比那些已经错过的事情,反倒是眼前这一匹雪白的骏马却成了眼下最大的难题。 她怎么就忘了,跟殒出去这一趟肯定是要骑马的。 他绝不可能特地为了她安排一辆又笨又重的马车。 可是学骑马这个念头除了在和肖未出行的那个晚上曾经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以外,早就已经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怎么?” 殒早就已经跨上了马背,一回头却看见钺还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正望着她手里的缰绳发呆。 钺听到殒的问话,下意识的抬起了头,可是她的脸色却显得十分的古怪。 “我。。。我不会骑马。。。” 这下不仅是殒,就连跟在他身后的两个随从都十分古怪的看着她。 殒突然觉得脑袋有些隐隐作痛。 煜都前往梧州路途遥远,快马加鞭也要月余的时间,若是再带上一辆马车,那得要多久才能到得了梧州? 殒皱着眉想了半天,只剩下那一个办法了。 “上来。” 殒突然朝着钺伸出了一只手,竟然是要带她同乘一匹的架势。 钺看着他伸出来的右手,这下却轮到她犹豫不决了。 虽然她不清楚梧州到底有多远,可是怎么也要几天的时间吧,总不能一直跟他同乘一匹吧? “还在磨蹭什么?赶紧上来。” 钺还在犹豫张望着,殒却已经不打算再给她犹豫的时间了,皱着眉连声催促着她。 钺无法,只得把手了出去。 她的手刚递了出去,殒就猛地一使劲,一把把她拽上了马背。 这下钺可就更加尴尬了。 因为殒没有把她放到身后,反而一把把她抱进了怀里。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赶路,要不我还是。。。” 殒淡淡的扫了一眼,却没接她的话,反而把她的包袱和钺心解下来扔给了另两匹马上的随从。 “你干什么?!” “当然是减轻负重,把那匹马也带上。” 钺厉声叫了起来,殒却只是丢下了这么一句话,然后猛地一拉缰绳,连人带马冲了出去。 第七章 十年前 如果一早知晓前路的尽头终将如那凋零的樱花一般徒留一地凄伤的话,你还会义无反顾的走下去吗? 大概仍然还是会的吧。 因为只要一天没走到结局,就终究无法放下心里头的侥幸和期盼。 也许我可以改变命运呢? 也许提前知晓的命运只是上帝故意设下的圈套呢? 也许就连命运本身都只是一个故弄玄虚的玩笑呢? 殊不知命运之所以成为命运,并不在于上帝的手如何搬弄,而是每个人心里的魔终究不曾消亡。 钺从一开始就不曾对这一趟旅途有过丝毫的期盼,甚至她一直在不由自主的逃避和抗拒着。 可是当刑把逃避的机会双手奉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却又拒绝了。 也许是还记挂着那个赌约,也许仅仅只是不忍心看着那两个身负血海深仇,苦心经营了二十年却在离大仇得报只有一步之遥的人,因为她的懦弱而前功尽弃。 那两个未曾谋面的少年,她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可是要她亲手斩断他们好不容易才得到来的希望,她做不到。 二十年了,怎样的卧薪尝胆忍辱负重都已经够了,该解脱了。 魏虎该死,他那些助纣为虐的伙计也该死,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可是魏虎的家人,还有那些伙计的家人却是无辜的。 能替他们报仇,她是愿意的。可是为了替他们报仇,却要连带着伤害许多无辜的人,她却是抗拒的。 心里头那些相互纠缠争执不下的快意和痛苦始终不肯退让,即便是在她已经双手染满鲜血的今天。 她依然还是迈不过那一道坎。 可是无论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她终究还是踏上了这一趟旅程。 即便她早已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可是她却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是源于殒的转变,还是源于这一趟旅程? “前面就是颍州边界了,我们今天就在这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再出发。” 他们清晨出发,可是直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的时候才堪堪赶到颍州边界上的一个小镇。 她不会骑马这件事肯定是拖慢了他们的速度,可是这一路下来,殒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表示,既没有不满,也不像是急着赶路的样子。 不过他的沉默对钺来说倒实在算不上的是一个坏消息,起码不必绞尽脑汁的想着应付他。 但是同乘一匹的尴尬她却是怎么也没法逃过了,总好过跟他那两个随从同乘一匹吧。 要是让她自力更生的话,估计连这座小镇都撑不到。 话虽如此,当殒说就在这里歇息的时候,她简直迫不及待的想要马上逃出他的双臂。 可是她用力一推,却怎么也推不开殒那两条坚实的围在她身侧的铁臂。 “急什么。” “不是说要在这休息一晚么。。。” 殒低低的说了一句,那两条手臂却一点儿让开的意思,钺皱了皱眉,有些不满的说道。 “镇子都还没进,你知道要在哪歇息么?” “。。。不是驿馆就是客栈呗。” 钺下意识的一愣,然后顺口答了一句。可是殒却只是淡淡的瞥了她一眼,既没有回答的意思,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这下钺的心里可就犯起了嘀咕,他这话总不可能是随便说的吧。可是除了驿馆和客栈还能去哪?总不能随便找块空地将就一宿吧。 钺心里纳闷,偏偏殒一点儿解释的意思都没有,她只能不情不愿的老实在马背上待着。 眼下已经到了日落而息的时候,镇上的村民差不多已经开始收拾摊子,准备回家做饭了。 他们好奇的打量着这一行四人的来客,却也并没有表示出过分的关注。 这个镇子是颍州和益州之间的必经之路,镇上的村民对他们这些白日赶路,入夜投宿的旅人早已司空见惯。 即便这一行人的打扮和气势不太像是普通的行商路人,可是那又怎样呢? 在这样一个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的地方,想要过上安生日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不多问,不多看。 即便看见了也要装作没看见,多嘴多舌那就更是嫌命长了。 不过今天这几位倒是有些意思。 出门在外还带着女眷的虽不多倒也并不少见,但是还非得带着女眷共乘一匹的可就仅此一家了。 而且那位面容冷峻的公子衣着不凡盛气凌人一看身份就不简单。 可是看他的架势,双手围着那姑娘的腰看似是紧握着缰绳,可是那马儿只是闲步走着,用得着这么大力拽着缰绳么? 看他那两只手臂都快绷直了,与其说实在握缰绳,倒不如说是一副生怕那姑娘跑了的样子。 更有趣的是,那姑娘不仅不领情,反而一脸的不情愿。 钺坐在马上,自然是看到了这一路好奇的眼光,可是也仅仅只是看到了而已。 无论是好奇,还是无谓的猜疑,对她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等他们穿过大半个镇子,停在一家铺子门前的时候,钺却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通宝银号,还真是到了哪里都摆脱不了这四个大字。 他们就这么在银号里安顿了下来,钺放下包袱和钺心,倒上一盏茶稍坐了一会儿,却又起身打开了房门。 可是刚打开房门,她就有些后悔了。 因为就在她打开房门的同时,对面那个房间的门几乎也在同一时刻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殒一打开门就看见了钺的脸,他似乎楞了一下,可是紧接着却露出了一抹清浅的笑意。 “姑娘这是打算出门?” “。。。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看着新鲜,所以想趁着天还有些亮光出去走走。” 这应该不算是说谎。 虽然她之前也曾经去过杏李村、杏桃村那样的小镇,可是大多是晚上,而且那种时候根本也没有心思去闲逛,所以当她来到这座平凡而热闹的小镇的时候,她心里头是有些好奇的。 因为她在这里仿佛感受到了此前从未见过的,生活的气息。 “我也正有此意,不如就请姑娘陪我一道走走?” 钺一想到白天已经跟殒‘亲密无间’的相处了一整天,现在就连出去走走都要跟他一起。。。 她感到她的脸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甚至有一种冲动恨不得马上关上门当做她没有说过想要出去走走。 可是那些终究都只是想想而已。 她终究还是面色古怪的点了点头,然后跟在殒的身后走出了银号。 远处的日头已经差不多彻底落下地平线了,只剩下最后的一抹霞光还隐约散发着 淡淡的温度。 原本还算热闹的街上,只剩下零零散散的行人正快步往家赶着。 街道两旁的屋子几乎家家户户的头顶上都冒着袅袅的青烟,隐隐约约的饭菜香气也随着那缓缓飘入天际的炊烟笼罩了整个镇子。 当她被这一连串名为‘生活’的气息重重包围的时候,心里却突然安定了许多。 “姑娘似乎很喜欢这个地方?” “这样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虽然平淡,但是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姑娘认为平淡是福,可是这天下之大,人心向背,又怎么可能永远没有纷争?所谓的平淡是福又何尝不是一句空话?” “天下和平永无纷争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仅仅因为一个人的野心平白连累生灵涂炭血染大地,除了平添杀孽之外于这天下苍生究竟有何意义?” “平添杀孽?” 殒似乎轻笑了一声,可是话语之间却带着些似感慨又似不屑的意味。 “姑娘知道死在北境上的人相比死在我与叶烁光的争斗中的人,何者更多吗?” 殒话音刚落,钺的脸色却猛然变了。 她突然开始怀疑,殒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那天晚上的事情? 可是他却只是低着头信步走在这平静安宁的乡间小路之中,既没有看她,也没有表现出话里有话的迹象。 “我虽然不知道这二者究竟何者更多,但是近年来祁国和北国一直对峙在渭水两畔,虽然偶有摩擦可是似乎并没有爆发大范围的战乱。相比之下,王爷和叶相斗了这么多年,受到牵连的人早已不计其数。” “不错,我和叶烁光斗了这么些年,因此而死的人多的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可是就算再多,也不够不上那些死在两国战争之下的千分之一。” “千分之一?!可是。。。可是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两国之间既然已经不再起干戈,终于能得到这难得的和平,又何必。。。” 钺的脸色有些发白,语气和神情也突然变得有些急切,可是殒却毫不犹豫的打断了她的话。 “按兵不动虎视眈眈也能算是和平吗?你出世晚,对北国的情况不甚了解也是理所当然的。” 殒顿了一下,微微皱了皱眉,表情变得十分严肃。 “可是你应该听说过北国的历史吧?” “你是说北国的前身?” “前身?前身不过就是一群负隅顽抗彪悍善战的蛮子,他们的作战能力和出人意料的团结的确在很长时间以来都挡住了祁国的铁蹄,但是那一盘散发还不足以引起我的兴趣。” “可是除此之外。。。难道你指的是十年前那场内战?” 钺的脸色突然一变,她也想起了那场内战。 那一场惨烈无比,仅仅是记载在书中都仿佛在往外渗着血的战争。 十年前的北国内战,亦是北国建国之战。 第八章 永不离 “不错,你果然知道。” 殒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意,可是紧接着却转为了深思。 “可是你知道那一场内战究竟有多惨烈吗?” 钺缓慢的摇了摇头,她所知道的仅仅只是十分惨烈而已,至于究竟惨烈到了什么程度,整个祁国上下几乎都没有几个人知道。 因为那时候的北国和祁国势成水火,防备极其森严,加之正逢各自国内的情势都不安稳,所以别说是这些机密情报了,就连普通的商民往来都已经完全断绝。 “数百年来,那一片被渭水支流分割成七块的土地上原本生存着各自为政的大大小小近百个部族。可是那一场内战之后,这数百个部族只剩下了七个。在那一场内战中死去的人比活着的人还要多,就连渭水都一度成了血水。谁都以为北国经历了这一场大劫之后已经岌岌可危,很难恢复元气了。可是结果呢?北国不仅没有彻底覆灭,反而在十年不到的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崛起,几乎已经有了和祁国分庭抗礼的实力。” 殒的眼神在说起这段历史的时候显得有些古怪,可是到了最后却交织成了一种非常奇异的光彩。 渴望,甚至是近乎狂热的战意。 钺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直到殒的眼神变得古怪而热切,她才微微皱起了眉头。 “十年,那个神秘莫测的北国君上居然只用了十年就把原本一盘散沙的北国变成了今日的模样。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有资格做我的对手?!” “你仅仅只是想要与他一战而已吗?” “战?我不仅要与他一战,更要亲手摧毁他所建立起来的这一切!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在那一片阻挡了我祁国铁骑长达百年的土地上写满我伊祁氏的名字!” 钺沉默了半晌,殒眼中那狂热的光芒让她几乎无法直视。可是片刻后,她却十分肯定的说出了那十分简短却仿佛连大地都要随之震颤的九个字。 “原来你要的是这天下。” 这还用说吗? 她不是早就应该意识到了么? 可是一直以来她似乎都在下意识的逃避着这个猜测。 直到这件事终于从他自己嘴里说了出来,她再也无处可逃。 可是当她亲口说出了那九个字之后,心里头却空荡荡的,只剩下那一声终于释然的叹息。 当那九个字无比自然的从她嘴里脱口而出的时候,她的心里却突然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他要的终究还是这天下,也只能是这天下罢。 她说不清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惆怅、感慨、叹息,又或者别的什么。 也就不过如此罢。 可是不过如此的究竟是什么,她却又说不清楚。 “没错,我要的是天下,从一开始就是天下。” “哪怕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也在所不惜吗?” “呵。” 殒突然笑了起来,讥讽而自嘲的笑意,他的眼中燃烧着的却是毁灭一切的烈焰。 “北国内战死伤过半,几乎彻底覆灭。可是涅槃之后,归来的却是空前强大的北国。那么祁国呢?空有数百年的沉淀却几乎被叶烁光这样的蛀虫给掏空了。既然是蛀虫,就该死。不趁着尚有余力的时候把这些蛀虫彻底杀光,难道要等到整个祁国彻底毁在这些蛀虫手里吗?!” “没错,叶烁光是该死,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叶烁光。如果一旦开战,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无辜受戮?!” “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涅槃又何来重生?!只要我能够成就大业,我必将带领祁国走向辉煌,我必将亲手开创崭新的,无人可望其项背的未来!难道你不想看到北国和祁国之分彻底消失,渭水两畔再无战乱,真正永恒的和平吗?!” 殒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他眼中的火焰也越来越旺,几近癫狂。 钺的心却越来越冷,她突然发觉眼前的这个殒竟然变得前所未有的熟悉。 似乎曾几何时,她也曾从另一个人的眼里看到过这样疯狂得令人害怕的光芒。 很熟悉,却也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绝望。 “然后呢?” 她喃喃自语着,抬头看向殒的目光却显得十分的茫然而空洞。 她的声音很轻,可是殒还是听见了。 他一转头就看见了钺眼中的茫然和空洞,他下意识的愣了一下,可是紧接着却绽开一抹笑容,重新燃烧起了更加灿烂的火焰。 “原本,我从没想过然后会怎样,可是现在,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除了这天下,你还想要什么?” 钺茫然的转过头直视着他,却看见他眼中的火焰轰然蹿起,带着融化一切的温度。 “我要你好好的站在我的身后,看着我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的打下这天下。等到我终于能够将这天下收入囊中的时候,我要你与我执手并肩,我要你与我一起坐拥天下,我要你的名字与我一起刻入青史永不分离。” 殒的声音声声如雷,震响在钺的耳畔,一瞬间几乎夺去了她所有的神志。 她应该高兴吗? 执手并肩,共坐天下,永不分离。 大概不会再有比这更动人的承诺了。 殒狂热的眼神让人生不出丝毫关于暧昧的联想,可是她却十分清楚的知道。 对于他来说,这已经最好的承诺了。 比所有的一生一世生死相许都更加深沉而坚不可摧的承诺。 “为什么是我?” 殒的目光灼灼,仿佛就连他所有的感情全都随着这一句话的出口而喷涌而出,滚烫而炽烈如同岩浆一般。 可是钺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却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为什么是我?” 她又重复了一遍,以一种近乎茫然的语气。 她的回答和神情在这如此动人的承诺面前,实在显得有些过分的平淡和理智。 可是当她仰起头,十分迷茫却又非常认真的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殒却发现他心里因为钺的沉默而生出的所有自嘲、愤怒、不甘居然全都消失了,尽数化作了和她一模一样的茫然。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不可以是别的什么人而偏偏要是她? 甚至为什么,他竟然会觉得需要有这样一个人? 他是一个心狠手辣狠心绝情的人,除了他的野心和霸业,他从来不在乎任何人或者东西。可是他方才的话,却等于亲口承诺把他的天下与人分享。 一生一世一双人,携手并肩看天下。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生出了这么可笑的愿望? 可是他无法抗拒,他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说,只能是她。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呢? 即便他无法压制那个声音所代表的力量,可是自从那次他元气大伤之后,已经许久没有出现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执念竟然也变作了他的执念?! “我可以不问为什么,可是少主。。。” “不要再叫我少主!我宁愿从来也没有做过你的少主!” 殒眼中原本狂热的火焰已经染上了痛苦的神色,两种情绪不停争执互不相让,几乎让他彻底癫狂。 殒的脸变得有些有些狰狞,看得钺十分心惊,可是她却无法逃避。 自从那一句共坐天下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她就再也无法逃避了。 尽管她宁愿永远不去撕破这一张纸。 可是当殒把那一扇窗户纸彻底撕开的时候,她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可是对我来说,你只是少主而已。” 钺双目炯炯,十分坚定的直视着殒,殒眼中癫狂的火焰让她心惊、让她害怕、让她不由自主的颤抖,可是她却绝不能露出一丝胆怯。 这不仅仅是一场倾世的承诺,更是一场无法避免的对峙。 她一旦露出丝毫的软弱,那么从此之后,她的命运将再也不可能由她自己掌握。 她必须拥有与他旗鼓相当的气势和力量,才能够与他站在同样的高度,才有资格与他对抗,才有能力选择她自己的命运。 “你再说一遍?” 殒冷冷的回望着她,低声探问的话语中却充满了警告和危险的意味,可是钺却没有露出丝毫的胆怯,反而坚定不移的迎上了他的目光。 “对我来说,你只是少主而已。从前是少主,现在是少主,将来甚至永远都只是少主。” 钺的手掌缩在袖袍里早已紧紧握成了拳,不断溢出的冷汗正逐渐浸湿着她的里衣。 殒的目光由灼热的烈焰逐渐冷却了下来,可是紧接着却森冷而又凶狠的仿佛要吃人一般。 殒没有答话,只是紧紧的抿着嘴,死死的盯着钺,钺也坚定不移的回望着他。 谁也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 一定要赶在彻底崩溃之前离开,否则她就会输得一败涂地。 可是殒的目光却像铁石一般紧紧的吸附着她,不肯放松分毫。 钺的嘴唇似乎动了动,可是那几近无声的言语却在殒听见之前就已经随风飘散,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钺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徒留下一个淡漠无情,冷硬如铁的背影。 殒没有阻止她。 如果殒及时拉住她的话,一定会发现她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着,冷汗已经浸湿了她的衣裳。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他的右手早已在身后紧紧的握成了拳。 第九章 雨停了 自从那天之后,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关于那件事的只言片语。 无论是那一座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显得平静而温暖的小镇,还是那一个共看天下永不分离的承诺。 仿佛那一切都只是钺凭空捏造的想象。 可是无论是殒还是钺,都十分清楚的知道,谁也不可能真的当那件事没有发生过。 可是他们却又不约而同的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 依然走在同一条路上,依然坐在同一匹马背上,却好像突然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即便朝夕相处,却只剩下无言相对。 殒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一个决绝的转身背后,是突然决堤奔涌如潮的泪水。她甚至不敢抬手擦拭,生怕被他看出了异样,只能任由那泪水彻底模糊了视线,顺着脸颊一滴一滴跌落在地。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少主。 可是他究竟是什么呢? 她甚至不愿意去想,或者说即便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他想要的,她给不起。 踏在累累白骨之上的永不分离,她也并不想要。 可是即便如此,路却还是要走下去。 可是这一趟旅程还有继续走下去的必要吗? 可是就算离开了,她又能到哪里去呢? 而且,他会放任她的离开吗? 在这一路难堪的沉默中,钺一直在反复的想着这些问题。 对她来说,这一趟旅程唯一的意义大概只剩下替陈源报仇这一件事。 可是也许就连这一件事,她也完全可以撒手不管。 可是这天下之大又有哪里是她的归处? 也许有一个人的身畔原本是可以成为她的归处的,可是却被她亲手放弃了。 她因为放不下对另一个人的牵挂,亲手推开了那个人。 然后,再彻底的拒绝了另一个人。 她同时伤害了两个人,还把自己推到了如此进退维谷的境地。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自作孽不可活。 可是如果让她重新选择一次,她大概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大概是很难继续留在他的身边了。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却也让她十分清楚的意识到,殒是绝不会放她离开的。 自从那天以后,殒白天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带着她,晚上更是一定会住在她的隔壁。 即便那些寸步不离的时光几乎绝大部分都是以沉默的形式度过的,可是他却依然不肯放她离开半步。 他要她留下,她就必须留下,无论她愿不愿意。 他要她与他执手并肩共看天下,实际上却是要她躲在他的身后。 他总是这么霸道,似乎从来不曾在乎过她的意愿。 她只是被动的接受,表面上的接受,却从来不曾真正的接受。 就好像玉娘的事情,她从来不曾真正的接受过他的安排。 他仿佛一直都只是把她当做了一件十分重要的附属品,他不肯丢弃她,却又从来没有真正的把她当做一个能够比肩的人。 她毫不怀疑,他可以为她支起一片安稳的天空。 可是这样的执手并肩,她却并不想要。 她总是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有一个人曾经给过她真正的执手并肩,可是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她想不起那个人究竟是谁,可是她已经能够肯定,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殒。 争执、伤害、各自坚持着自己的执着,直到再也无话可说。 这大概就是殒和她的曾经吧。 那么她的死亡,又会不会与他有关呢? 这个怀疑原本只是突然闪过的一个念头,一旦出现却像滚雪球一般,在她的心里越滚越大,再也无法抹去。 可是眼看着距离梧州越来越近,她的心却越来越无法平静,甚至连那些问题都无暇去想了。 也许真的要出大事了。 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几乎已经糟到了极点,可是她心里却总是有些不好的预感,也许这还不是最糟的。 可是一场意外的大雨,却耽误了他们的行程,也让她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从煜都所在的颍州前往梧州,需要横穿益州和沧州。 益州地广人稀,多荒漠平原,常有风沙来袭。但是益州的城镇都是沿着荒漠的边缘建成,官道又都是顺着城镇前进,所以益州这一路虽然绕了些远路,倒也算是顺利。 可是等进了沧州地界,气候和地形就大不相同了。 他们刚进沧州地界,才走了半个时辰就被一座高山挡住了去路,不得已只能沿着官道绕道而行。 等赶到沧州境内第一个镇子的时候,天色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镇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儿人声都没有,只能借着月光,隐隐约约看见这里的房子竟然都是凌空建造的,而且材质都是青竹而非砖石。 不过这半夜三更的,又累得要命,钺也无暇多想,刚在通宝银号里安顿下来她就睡了过去。 可是这一觉居然睡到了第二天中午,也没有人来催她出发。 一直到她自己醒来,走出了房间才发现外面浓雾弥漫,潮湿的地面上还散发着一股泥土的腥气。 “醒了?那就过来吃饭吧。” 殒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她这才发现殒正坐在主屋里和银号的掌柜说着话,桌上已经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她顿了顿脚步,最后还是一言不发的走进屋里坐了下来。 “这么多年了,沧州却还是老样子,这雨一下,也不知道要多久才会停。” 殒一边喝着茶,一边和那位掌柜说着话,看样子像是早就已经吃过了,这些饭菜大概也是专门为她留的。 钺心里一动,可是紧接着却又觉得有些奇怪。 这雨不是已经停了吗? 难道不应该问这浓雾要多久才会散吗? 为什么他问的却是这雨要多久才会停? 难道是口误? 可是殒怎么可能会犯这种错误呢? “我记得少主上一次来的时候也刚好赶上了下雨,那一次好像差不多连续下了一个月吧?” “一个月?!虽然下雨,但是总有挡雨的办法吧,总不能在这里等上一个月吧?” 钺不由自主的瞪大了眼睛,连筷子也不由自主的顿住了。 “姑娘有所不知,沧州这地方气候潮湿,又多雨水,一下起雨来往往就要连续下上很久。而且这雨一下起来就会起雾,今天这样的雾还算轻的,最浓的时候,姑娘坐在屋里,却连屋外的情形都看不清楚。而且一旦下雨,山里头的蛇虫鼠蚁全都跑了出来,极易形成瘴气。这种天气,别说赶路了,最好连门都不要出。”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这里的房子都这么奇怪,原来是为了防雨水和蛇虫鼠蚁。 可是这样一来,难道真要在这住上一个月? 钺下意识的望向了殒,却见他只是面无表情的喝着茶,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既然走不了,那就暂时先住下吧。” 殒终于吐出了一句话,却并没有表现出心急的模样。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钺也不知道究竟是该高兴还是担心。 他们的行程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给耽搁了,可是那也仅仅只是耽搁而已。 而且,这地方太过潮湿,她身上的伤原本就没好全,在这种地方就更加的难受。 所幸,这一路过来,殒并没有发现她身上又添了新伤,而且在她出发之前,祁纹还偷偷塞了不少伤药给她。 可是依然很难受,身上的衣服好像总是黏黏糊糊的,似乎永远也不会干。 “要出去走走吗?” 已经是第五天了。 自从那天下午开始,这地方就没日没夜的下雨,简直像是天破了个大洞,不停的往下漏水一样。 一直到今天,才总算是停了下来。 天边的乌云稍微分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抹微弱的阳光,把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稍微驱散了几分。 一阵敲门声过后,殒的声音从屋外传了进来,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打开了门。 再这么闷在屋子里的话,她感觉自己都快要发霉了。 脚下的土地潮湿而泥泞,空气中还夹杂着一股怪异的腥味。 二人并肩走在泥泞的土地上,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远的几乎可以再容下一个人。 一路上遇见了不少像他们一样忍不住出门走走的人,脸上大多都挂着微笑,仿佛只需要天边那一缕微弱的阳光就足以驱散所有的阴霾。 “快看,快看,出太阳了,雨终于要停了。” 几个兴高采烈的孩子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一边大声的叫嚷着,一边高兴的向后面的同伴招手。 “雨。。。要停了吗?” 钺听见了孩子们的叫声,下意识的抬起头往向那一缕微弱的阳光,喃喃自语般说道。 原来出太阳就意味着雨要停了。 “已经出太阳了,雾也开始慢慢淡了,明天。。。” 殒淡淡的答道,说完明天那两个字的时候,却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了。 雨停了,路却是要继续走的。 可是如果时间能够就这么定格在这一刻,那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起码她在他的身边。 钺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反而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道。 “你花了这么多心思,不顾一切的要去梧州,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十章 金丝雀 “你都猜到了?” 殒看着她的眼神原本难得的柔软,可是钺的话音刚落,他的表情就猛地一顿,然后又变回了以往那副冷淡生硬的模样。 “原本只是隐约的感觉,直到你亲口承认。。。” 亲口承认这天下才是你的目标,我才终于完全肯定了我的猜测。 钺顿了顿,却没有把这句话继续说下去。 因为她不愿再提起任何关于那一场承诺和拒绝的言语,可是这一切却又如此的密不可分,竟然让她陡然失了言语。 “你不需要知道。我已经说过了,你只要站在我的身后,其余的一切你都不必担心。” “是吗,那还真是要多谢少主厚爱了。” 钺说不清她心里闪过的究竟是愤怒,还是苦涩,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竟然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肯回答。 他究竟把她当做了什么? 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吗? 还是说,他根本从来没有相信过她。 钺的嘴角闪过一丝讥笑,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过身向回路走去。 真是可笑。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期望,他对她而言真的就只是少主而已。 哪怕他曾经把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哪怕他曾经暗中派人来杀她,她起码能够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可是现在,她却像是一个毫无用处的摆设。 但这一次,殒却没有轻易放任她的离开。 “你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分分的站在我的身后?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会保护你,绝不会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殒快步追上她,猛地拉住了她的手臂,沉声在她耳边飞快的说着。 钺下意识的想要把手臂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可是那五根手指却像铁箍一般紧紧的抓着了她的手臂,力气大的几乎快要把她的骨头都给捏断了。 钺没有办法,只得停了下来。 她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转过头死死的瞪着他的眼睛,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要自由,你给吗?!” 殒的脸色变了变,还没来得及开口,钺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也不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你可以困住我,但是你想要的执手并肩,永远都得不到!” 殒突然沉默下来,既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他只是突然笑了起来,然后贴紧钺的耳边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哪怕得不到我也不会让你离开,就算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我的身边。” 他的笑容淡然和煦犹如春日,他的声音温暖低沉宛若天籁,可是他说出口的话语却充满了森然、疯狂、狰狞的鬼气。 钺整个人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双手死死的握紧成拳,鼻翼飞快的翕张着喘着粗气。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勉强克制住一巴掌扇在那张俊美如同雕塑一般的脸上的冲动。 她完全无法相信,这样一个看起来笑容和煦清风朗逸的人,却说出了那样凄厉如鬼魅一般的话语。 他已经疯了。 她并不害怕,只是觉得无比的愤怒和悲哀。 他真的爱她吗? 他近乎疯狂的执着究竟是因为爱她,还是执着于得不到她这件事情本身? 他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得不到的宁愿毁掉,也绝不会让别人得到。 他的话音刚落就猛地松开了她的手。 “啪!” 可是几乎在他放开的同一时间,那只手就猛地扬了起来,狠狠的甩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掌几乎包含了钺所有的愤怒。 殒不仅被打得侧过了头,甚至连嘴里也隐约了有血腥味。 那张白皙清隽的脸上马上浮现出五个青黑的指印。 周围的村民几乎全都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脆响惊呆了,整个世界突然一片寂静,只剩下耳朵里那一阵短暂而刺耳的嗡鸣。 钺的手还悬在半空中,已经重新握成了拳。 她几乎无法相信,她竟然真的打了出去。 直到她的手触碰到他的脸的时候,她才终于反应了过来,马上收了力道,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原本愤怒至极的心情逐渐平缓了下来,虽然她在最后时刻收缓了力道,可是她并不后悔。 即便她明知道这一巴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可是她仍然一点儿也不后悔。 殒回望着她复杂的眼神,毫不在意的笑了笑,然后偏头吐出了一口血。 第二天一早,果真像那些孩子们说的那样,天边终于放晴,浓雾也散去了。 他们一大早就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但是当殒坐在马背上向着钺伸出手的时候,她却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反而径自走到了那匹一直没有人骑的白马面前,然后十分狼狈的爬上了马背。 殒没有阻止她,只是沉默的看着她做完了这一切。 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钺在好几次差点摔下马背之后,终于学会了骑马。 尽管都是有惊无险,可是难免拉伤了肌肉,而且骑得痛苦无比。 可是她一次也没有回应殒伸出来的手,那两个随从自从那天晚上看见了殒脸上的指印之后,就再也没有给过她好脸色。 更不要说教她骑马或者拉她一把了。 所以她这一路上,真是吃尽了苦头。 可是她依然没有任何服软的迹象,只是沉默的跟在他们的身后,却连再看殒一眼的力气仿佛都已失去。 殒既没有勉强她,也没有再逼迫她,只是绝不让她有任何逃走的机会。 虽然她并没有想要逃走,或者说在梧州事了之前,她并不打算逃走。 至于在那之后,她还没有来得及认真去想,或者说就算想了,也找不到答案。 沧州这一路并不好走,多山峦密林,气候又十分的潮湿闷热,所以就算她会骑马也不见得能比现在走的更快。 而且对她来说,不仅一点儿也不急着赶到梧州,甚至宁愿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可惜那终究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期盼而已。 梧州终究是要到的,将来也是终究要面对的。 梧州是个好地方,或者说原本是个好地方。 梧州原本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地方,虽然毗邻渭水地处北境,可是谁也不愿意放弃这样一个天生适合种粮食的地方。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年梧州的日子却是越来越不好过了。 雨水不是太多,就是太少。朝廷每年都体恤地方,减免赋税,可是每年递上来的帖子却还是不停的哭穷。 钺对梧州的了解不多,殒又对这一趟的真实目的只字不提,让她就连猜也无从猜起。 他们一到梧州,就住进了城里最大的通宝银号。 可是接下来的三天,却清静得让她以为这一趟只是专门到梧州来休养而已。 殒甚至让掌柜特地往他屋里搬进去一套煮茶的炉子和茶壶,就为了能让他可以在房里一边烹茶一边读书。 他就这么气定神闲的坐在房里,任那阵阵茶香飘满了整个院子。 武夷大红袍、都匀毛尖、君山银针,太平猴魁、蒙顶甘露,就这么三天的时间,他几乎把这些极品的好茶全都尝了个遍。 可是钺却一直没有闻到明前龙井的香气。 无论景帝还是天玑,似乎都对明前龙井情有独钟,可是殒却似乎没有这种偏爱。 不过话说回来,钺一直以为他对这些东西是不感兴趣的。 烹茶煮酒,对酌赏月,她一直以为所谓风雅二字,跟殒大概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可是当她第一次看见他烹茶的时候,却发现他的手势无非娴熟,显然不是一个附庸风雅的生手。 她就这么站在门外,看着门内的他熟练的烹出了一壶飘香四溢的君山银针。 他刚想招呼她,她却已经飞快的闪身回了房间。 她只是突然想起了那个独爱烹茶的老人,他终于如愿以偿逃出了这片泥沼,他或者他们都还好吗? 是否已经得到了他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自由? 那日匆匆一别,却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再见。 他们都还好吗? 肖未如果知道她如今和殒闹成了这副模样,又会作何想法呢? 不过话说回来,肖未自己都还有一堆烂摊子没法收拾,就算知道了也只不过是徒增烦扰罢了。 这陡然而来的清静不仅没能让她有所放松,反而更加的忐忑不安。 难道这就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吗? 可是这雨究竟什么时候下,会下多大,又会打在谁的身上呢? 她就好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犯一般,忐忑不安的等着一个既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内容的判决。 直到三天后的深夜,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趁夜溜进了通宝银号的大门。 第十一章 罗闵行 那人来的时候,钺正坐在房里吃饭,房门开着,她刚好看见那人从她的房门外经过,径直向着殒的房间去了。 来的是一个身穿粗布衣裳的年轻男子,浓眉大眼,面容黝黑而粗糙,长着一双做惯农活的手,却一点儿也看不出江湖人的模样。 他刚一走进来,钺就已经看出他并不会武功。 尽管他的身材强壮筋肉结实,手上还有厚厚的硬茧,可是从他的呼吸和脚步声中,依然可以轻易的分辨出,他不会武功。 这样一个看起来就和那些寻常庄稼汉差不多,顶多算是稍微强壮一些的人来见殒做什么? 她心里有些纳闷,可是那人刚过去没多久,就有一个下人来请,说是殒要见她。 这下她心里可就更加奇怪了。 她犹豫了半天,究竟是继续避着殒还是去看看那男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摇摆不定的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选了后者。 她进去的时候,殒正悠闲的喝着茶,那男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那男子看见她进来,脸上露出些诧异的神情,转头看了看殒,见殒没有什么表示,又转头不住的打量着她。 殒看见她进来,只是瞥了她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钺只得自己挑了把椅子坐下来。 “开始吧。” 殒转向那男子吩咐了一句,那男子又看了一眼钺,犹豫了片刻才慢慢的开了口。 “我按照王爷的计划,装作不再与罗知州作对之后,事情进行的还算顺利。我已经暗中搜集到了王爷所要的名册和账本,原本应该直接交给王爷的,可是。。。” “可是什么?” 那男子说着说着突然露出清晰可见的犹豫挣扎的神色,似乎接下来的话并非出于他的本意,可是却又不得不说。 “一个月前罗知州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情,我虽然咬死了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名册和账本的存在,但是他已经起了疑心。他虽然没有逼着我交出名册和账本,却把我父亲接到了知州府。表面上说是顾惜我父亲年纪大了,才特意把他接过去颐养天年,可是实际上他安得什么心,想必不用我说王爷也明白。” 殒喝茶的手顿了顿,然后才慢条斯理的说道。 “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本王想拿到名册和账本,就必须先替你救出你的父亲?”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是言语之间却自有一番不可冒犯的威严。那年轻男子的脸色似乎有一瞬间的灰败,可是紧接着却毫不犹豫的跪了下来。 “牛重自知身份卑微,绝不敢以此要挟王爷。只求王爷看在牛重一心一意为王爷办事的份上,可怜牛重一片孝心。只要王爷能替牛重救出父亲,待此事一了牛重自会辞去官职,老老实实回家种田,绝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原来他叫牛重,倒也有些憨厚老实的模样。 不过听他的口气像是替殒办了件大事,可是事成之后论功行赏之时,他却要辞去官职回家种田。 真不愧是姓牛,又呆又倔却又老实的要命。 牛重这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殒沉默着喝完了手中的那一盏君山银针,然后才平静淡然的开了口。 “你先回去吧,明日一早再过来。” 牛重一愣,这到底算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他正想开口,可是一想起轩王的名声,犹豫了半天,狠狠一咬牙,还是按殒说的先行告辞了。 只要没有一口回绝就说明还有希望,若是他贸然追问惹恼了这位喜怒不定的王爷,那没准就直接变成拒绝了。 所以他心里即便再是着急担忧,也不敢再追问下去。只是临走之前,又依依不舍的回头望了一眼,然后才踏着夜色离开了银号。 钺自然早就看见了牛重的疑惑不解,但是他却能忍住不问,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看上去老实憨厚,实际上却格外的沉得住气。 倒是个做大事的材料,只是不知道殒为什么要特地把她叫来。 难道是为了前些天的那场争执? 钺心里一动,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殒却已经主动开了口。 “原本只是不想让你成天待得无聊,可现在看来,倒还真得要你出手了。” “怎么?” “你不是想知道我到梧州究竟想做什么吗,牛重手里的名册和账本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该好好清理清理梧州这个地方了。” 钺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你为什么现在又肯告诉我了?” “我原本想为你搭一个无忧无虑,不必惧怕风雨的将来,没想到你偏偏是个闲不住的。而且,你那一身功夫,要是就这么荒废了,的确是有些可惜。” 钺的眼神突然变得复杂难言,她是否可以理解为,那天他虽然表面上不肯丝毫让步,可是暗地里却还是把她的话给听了进去。 这是否也意味着他不再把她当做一只供人饲养赏玩的金丝雀? 虽然她很清楚的明白,他永远也不可能给她真正想要的自由。 但是这是否也能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起码,她急于离开的心情似乎突然变得没有那么迫切了。 至于其他的,更多的,她不愿再继续想下去。 殒注意到了她的神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然后又继续说了下去。 “既然你要插手这件事情,那有些事情你就必须得先有所了解。” 钺点了点头,主动接过殒手上的茶壶,在这一壶新茶袅袅升起的香气中,他开始说起梧州的故事。 梧州知州本姓罗名闵行,天资聪颖少年得志,原本也算是个难得的人才。 不过二十有四就一朝得志,金榜题名上了金殿,成了天子门生。 罗闵行虽然只是当年的探花郎,但是与他同期的状元和榜眼年纪可都比他大了不少,所以那时的罗闵行真可谓是少年得志,风光无限,前程远大。 后来,当时的状元和榜眼虽然都留在了煜都,但是煜都那个地方,天下脚下,随便掉下个花盆没准都能砸死一个从四品从五品的官儿。 所以他们虽然留在了煜都,却实在只能算是个不起眼的小官。 反倒是这位探花郎,景帝看他年纪轻轻又是个可塑之才,御笔一批就把他送到了梧州,补了当年正好告老还乡的梧州知州的缺儿。 梧州知州虽然只是个从五品的外官,可谁都知道梧州那可是个举足轻重,受上天庇佑的好地方。 所以为了这个缺儿,朝里好几位大人早就已经抢破了脑袋,成天的往景帝跟前跑,可是没想到最后却让这么个后生犊子给钻了空子。 于是这位罗知州虽然没能像同科的状元、榜眼那样伺候在天子脚下,却也心满意足的到梧州走马上任去了。 他原本以为,只要安安分分勤勤恳恳的做好他的梧州知州,用不了几年的时间就能重回天子脚下做个四品大员,真真正正的奔向他的远大前程。 可是没想到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别说四品大员了,就连煜都的大门他也再没能回去过。 原本按照祁国的惯例,每隔五年,各地的外官就得回煜都述职。 所以罗知州就一直眼巴巴的盼着这述职的日子,指望着到景帝跟前转一转,也好提醒一下景帝,还有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罗知州正盼着他的垂怜。 可是第一个五年过去了,他既没能等到任何上调的消息,就连述职也免了。 那几年朝廷不安定,正值多事之秋,为了避免叶烁光的党羽借着述职的名头回煜都兴风作浪,那一年所有的外官述职都免了。 不仅如此,景帝还特意下了一道旨意,所有外官没有圣旨一律不得擅离职守,一旦发现外官敢私自离开驻地,轻则罢官,重则丢命,一律严惩不贷。 这道旨意一下,罗知州的如意算盘可就彻底落了空了。 他只得老老实实的待在梧州,这么一待十几年就过去了。 最开始的五年他一直安分守己的想要做个体恤百姓,尽忠职守的知州。 那时的梧州也的确是个风调雨顺,受上天眷顾的好地方。 可是渐渐的,待的时间长了,在官场里头打滚的时间长了,他的想法也就多了,手也就不再干净了。 从那以后,梧州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差,朝廷年年减免赋税,可是他哭穷的折子照样一年一年的往煜都里头送。 可是与此同时,和这些折子一起送到煜都的还有不少奇珍异宝黄金白银,只不过这些宝贝都在锦绣大街上转了方向,全都进了叶府的后门。 送进叶府的宝贝越来越多,罗知州家里的宝贝也越来越多,梧州百姓的日子却一年比一年难过了。 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一车一车的往叶府里头送,可是罗知州却依然还是罗知州。跟那些宝贝一起递进去的还有罗知州言辞恳切的帖子,可是回到他手里的却向来只有‘静候佳音’四个大字。 罗知州就这么眼巴巴的盼了一年又一年,好不容易等到又一个五年过去了,他这么多年的孝心才终于有了回报。 第十二章 梧州谋 就在第二个五年即将到来的半年前,一封承载了罗知州五年孝心的信,终于递到了罗知州的手里。 汝虽远在他方,然汝之所愿,吾一直记挂于心。奈何时机未到,不可妄动尔。今恰逢时局安定,五年述职在即,吾深感若能令汝常伴君之身侧,必能为君分忧,成国之栋梁亦。 这封信好像什么也没有承诺。 可是罗知州在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双手突然开始剧烈的颤抖,豆大的眼泪一滴接一滴全都落在皱皱巴巴的信纸之上。 他罗闵行终于能在临近不惑之年,重回煜都,迎向崭新的人生了。 自打那天以后,罗知州把梧州的事务全都丢给了手下人,基本能不问就不问,只一心一意忙着收拾他这十年来在梧州积攒下的家产。 好不容易能回到煜都,相爷自然是免不得要好好孝敬一番。 除此之外,还有各处的关系也需要重新打点走动。 这么粗粗算下来,再刨去重新在煜都安家的花费,他这些年在梧州积攒下的家产居然已经所剩无几了。 他心里滴血似的疼,可是这些钱却是一分也省不得的。 所以他把一切带不走的全都变卖成了现银,只等着日子一到就动身前往煜都。 可是眼看着这一切已经水到渠成,只差临门一脚了,煮熟的鸭子都已经到了嘴边了,竟然又飞了出去。 那一年景帝旧伤复发,卧病不起,只钦点了肃州和泉州两地的知州回煜都述职,并由二皇子殒代为接见。 这道旨意一下,对罗知州来说简直不啻于晴天霹雳,五月飘雪。 可是他还能怎么办呢? 眼看着他就快到不惑之年了,当年留在煜都的同科状元已经在御史台做了侍御史,榜眼更是年前刚升了吏部侍郎,他却依然还是十年前那个罗知州。 等到下一个五年,他就不惑逾四,奔着知天命去了。 到时候就算调回了煜都又还有多大意思呢? 当年相爷拜相的时候也不过是年逾不惑,他虽然没法与相爷相比,可是难道要让他在知天命之年再回煜都做个鞍前马后伺候各位大佛的小官么? 再想想他当年离开煜都的时候,除了那几位屹立不倒的老臣,剩下的大多也就是不惑出头的年纪。 可是他呢,他就算去了也上不了内堂,至多是个在殿外听宣的五品小官罢了。 还不如就这么留在梧州,仅仅是每年的赋税就能有一大笔银子,而且好歹也是一方知州,在梧州也是说一不二的主。 从那之后,他对于回煜都这件事差不多已经断了念想,手底下也就更加的肆无忌惮了。 原本他还盼着,若是有朝一日能重回煜都,总不敢太过放肆吧。 所以他也就没敢有太大的动作,除了每年张罗着送进叶府的钱,再稍微存下几分,多多少少的总算攒下一笔不菲的家底。 可是眼看着煜都是回不去了,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也越来越大了,他总得为自己打算打算,等日后告老还乡,也能做个舒舒服服的乡绅好好颐养天年。 所以从那以后,罗知州就开始肆无忌惮的四处敛财。 不出几年的时间,他的人越发的圆润,家底也是成倍数的往上蹿。 唯一不变的只是每年送进叶府的宝贝。 只不过从前是为了重回煜都,如今却是为了能平平安安的熬到告老还乡的时候。 “所以你专程来这一趟,仅仅是为了这位罗知州?” 殒大致的讲了一遍罗知州的故事,钺听完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说白了,这位罗知州也就是个贪官污吏而已,居然能劳动殒千里迢迢亲自前来,还事先利用牛重在他身上做了功夫。 “罗闵行自然是不配让我亲自出手,可是他身后的那一串蛀虫,还有他这些年吞下去的银子,我要他一分不少的给我吐出来。” 殒说着说着语气却越来越阴狠,看来事情还真不是她想象的这么简单。 看来梧州是真要变天了。 “那位。。。罗知州究竟吞了多少银子,竟然把你气成了这样?” “呵。” 殒牵了牵嘴角,冷冷的笑了一声,然后才接着说道。 “罗闵行家里的小金库,恐怕快赶上国库那么大了吧。” “什么?!一个小小的知州怎么可能聚敛这么多银子?!” “呵,梧州原本是个风调雨顺,丰饶富足的地方。可是到了罗知州的手上,却变成了年年天灾,民不聊生的地方。朝廷不仅年年减免赋税,还数次拨款赈灾,可是百姓依然穷的连饭都吃不起。那么这些粮食和钱究竟去了哪了?” “你是说。。。那些钱都进了罗知州的手里?!” “他仗着梧州天高地远,朝廷难以顾及,几乎已经成了梧州的土皇帝。朝廷下旨年年减免梧州赋税,可是等传到百姓耳朵里,赋税不仅没有减免,反而成倍的上涨。不仅如此,罗闵行还年年谎报灾情,骗取朝廷的赈灾款。赋税,再加上赈灾款,不仅是罗闵行,还有梧州这一群该死的蛀虫,我绝不会放任他们继续为所欲为。” “可是。。。难道之前就一点儿消息都没漏出来么?朝廷既然每年都在拨赈灾款,那些银子和粮食的去向总有人看着吧,怎么可能。。。” 钺似乎有些犹豫,可是她实在不明白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这么大的事竟然能瞒的滴水不漏。 “不错,的确有人看着。赈灾这样的好事,叶烁光哪一次落下过。随便派几个亲信过来走一走,就有一大笔赈灾的银子要落进他的手里。回了朝廷一句实话也没有,反倒年年都说梧州艰苦,罗闵行这个知州当得不容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不是该酌情给他升一升。还好父皇对罗闵行这个人一直有所保留,再加上后来叶烁光又总是替他说话,父皇就更加不喜,所以才一直没有答应这件事。” 殒说着说着,脸上却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 要是让罗闵行知道他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事,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断绝了所有可能的时候,他会不会后悔当初选了叶相这棵大树? “这么说,陛下早就已经知道梧州的事了?” 钺本想说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何会放任罗闵行嚣张至今,可是殒听见她的问题却摇了摇头。 “父皇并不知道梧州的事情。只是多年前,罗闵行金榜题名之时,父皇就看出这个人好大喜功,浮夸自满,只是顾惜他年纪轻轻满腹经纶,倒也算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才把他派到了梧州。本想着让他在外锻炼几年,若是能有所成长,就把他调回煜都好生重用。可是那几年朝廷动荡,自然是顾不上他了。后来,他投到了叶烁光门下,父皇原本碍于叶烁光的面子,答应让他回煜都补个闲职。但是旨意还没下,就听说了不少风言风语。这下父皇就更加不喜,自然也就无意再让他重回煜都。” “所以这么说来的话,其实陛下对梧州的事情也不能算是一无所知?” “多少算是听到了一些风声,可是一来没有证据,二来又碍着叶烁光的面子,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罗闵行不仅不知收敛,反而丧心病狂到了如此地步。要不是牛重冒险到煜都来见我,恐怕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梧州的事情居然已经严重到了如此地步。” “那位牛重是。。。?” “牛重是梧州下属墨县的知县,虽然不愿与罗闵行同流合污却一直忍气吞声,直到一年前,罗闵行再次加重赋税,墨县百姓已经到了食不果腹民不聊生的地步,他才暗中前往煜都求见于我。” “所以早在一年前,你就已经在计划这件事情了?” “要罗闵行死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可是他的命原本就不值一提。我要的把他身后那些该死的蛀虫一网打尽,还有他们吞下去的那些银子,也必须原原本本的给我吐出来。所以他必须要死得有名有份,还必须把这个大贪官的名头坐实,才能真正达到我的目的。” “所以你必须要拿到牛重手中的名单和账本?” “不错,可惜我终究还是晚了,竟然被罗闵行抢先一步囚禁了牛重的父亲。” “可是罗闵行既然明知牛重手中有要他命的东西,为何不直接出手抢夺,反而要囚禁牛重的父亲?” 殒突然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的神色。 “罗闵行的胆子是很大,可是脑子却没有那么灵光。他多半以为牛重是为求自保,才暗中收集了这些东西。兔子逼急了也会跳墙,更何况牛重这么一个大活人。而且牛重向来孝顺,他若是把牛重给逼急了,难保他不会做出什么两败俱伤鱼死网破的事情。所以他才囚禁了牛重的父亲,表面上把老爷子照顾的好好的,实则却是为了牵制牛重。这样的话,他不仅落了个体恤下属,宅心仁厚的好名声,却也让牛重不敢妄动。” “所以他至今还不知道牛重只是表面上屈服于他,实际上是在替你办事?” 第十三章 弱女子 “如果他已经知道了,那就不可能仅仅是把牛重的父亲接到知州府这么简单了。” 殒的语气平淡无波,可是钺突然露出了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所以你虽然没有当面答应牛重,实际上却根本就没打算拒绝?” 殒看见她脸上清浅的笑意,连原本因为罗闵行而有些愤怒的心情也仿佛平复了不少。 他眼睛里闪过一丝隐隐约约的笑意,语气也不由自主的轻松了许多。 “牛重是替我做事的,他的父亲也是因此才被软禁。我若是连他的父亲都保不住,那日后还有谁敢替我做事?” “那牛重说事成之后,打算辞官回家种田的事想必你也是不会同意的罢?” 钺那两只晶亮的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转,语气却有些戏谑的意味。 “这才刚开始,说这话莫不是太早了些?不过只要他替我办好这件事,还有谁比他更适合梧州知州的位子?” “那你打算怎么做?” “人自然是要救的,不过这事儿自然也是急不来的。一则,首先得摸清这人究竟在哪里,然后才能救。而且绝不能打草惊蛇,否则一旦让罗闵行起了疑心,恐怕会危及老人家的性命。二则,这件事虽然急不得,但是宜早不宜迟。我们已经出来将近一月了,叶烁光迟早会察觉到我已经不在煜都,如果让他怀疑到梧州,那这边的事情可就没那么好做了。” “怪不得你叫牛重明天早上再来,还说这件事不得不让我插手,难道是打算让他带我先到知州府去探探路?” “不错,牛重脑子虽然不笨,但探路这样的事可就不是他的长处了。他在知州府里进进出出这么多次,估计连有多少侍卫都不清楚。” “而且罗闵行极有可能认得你,就算他不认得你,你也实在不像是牛重身边的随从。对了,你带来的那两个随从呢?好像自从来了梧州之后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们了。” “我让他们去办别的事了。” 殒顿了顿,轻描淡写的答了一句,可是钺的脸色却跟着变了变。 别的事情? 除了陈源的事情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情? 会不会早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他已经暗中派人杀了魏虎全家四十余口人? “我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你只要安心先替我办好眼前的事情,其他事情我自会给你个交待。” 殒瞟了一眼钺,又补了这么一句,钺的脸色才慢慢缓和了下来。 “牛重有个妹妹,罗闵行肯定也知道这件事。明天你就扮作牛重的妹妹,跟着他走一趟知州府,一定要查明老人家被软禁在何处。最好能留在知州府,一方面可以保证老人家的安全,另一方面也便于里应外合。” “我知道了,可是罗闵行有没有见过这位牛姑娘?如果被他认出我不是牛姑娘,那岂不是大事不妙?” “放心吧,我自有安排。” “恩,那就好。那明天我就跟着牛重走一趟,到时候我就装作担心父亲的身体,非要留在知州府照顾他。只要牛重到时候帮着说说话,想必罗闵行应该不至于为难一个弱女子。” “就按你说的办,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钺点了点头,正打算往外走,殒却突然叫住了她。 “等等。” “?” “牛姑娘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姑娘,你可千万不要让罗闵行看出什么异样。” 钺疑惑的看着殒,他却意味深长的补了这么一句话。 钺诧异的看着他,然后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 怪不得殒要特别提醒她,就她这副架势,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普通的乡下姑娘。 她刚刚还说殒扮不了随从,到了她自己身上,不也是这句话么。 一夜过去了。 第二天清晨,钺还在睡梦之中,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她的门前走过,然后敲响了殒的房门。 牛重来的可真早,不过事关他的父亲,心急也是理所当然的。 钺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牛重既然已经来了,那想来要不了多久,应该就有人来请她了。 果然,她刚洗漱完毕,就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她走进殒的房间的时候,他的衣着发冠全都整整齐齐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是刚起的样子,简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昨晚上根本就没有睡过。 牛重自从她一走进房门,就面带狐疑的上下打量着她。 难道殒已经把计划告诉她了? “王爷,难道你说的就是这位姑娘?” “不错,就让她扮作你的妹妹跟着你一起到知州府走一趟,最好能让她以照顾父亲的名义留在知州府,既能保证你父亲的安全,也便于我们接下来行事。” “可是。。。” 牛重又仔细看了看钺,显得十分的犹豫。 “可是这位姑娘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把她送进知州府,万一出了什么事,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钺一听牛重的话就乐了,若是说她粗鲁野蛮还算情有可原,可是弱不禁风好像无论怎么想也跟她搭不上半点儿关系。 殒看见她脸上明显的笑容,也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丝笑意。不过他望向牛重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 “你若是不放心,大可以试试她究竟有没有本事保护你的父亲。” “试试?怎么试。。。” 牛重露出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钺却突然觉得有些头疼。 他要是个江湖人多好,直接打一架,也就什么都不必说了。可偏偏他只是个普通的庄稼汉,除了有几分蛮力之外一点儿武功也不会,总不能让她和他掰手腕吧。 钺正在头疼,殒的手却已经动了。 牛重眼前一花,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的在他眼前闪了一下。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东西破空而过直逼向钺的方向,可是钺的手只是轻松随意的弯了一个腕花,那东西已经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她的手里。 只见钺把那东西完好无损的放在了牛重面前的茶几上,原来是一个盛满热茶的茶盏。 从殒的手中飞出,再被钺接到手里。 茶盏中的热茶一滴都没有撒出来,牛重也没有看清楚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动作。 牛重难以置信的看了看桌上的茶盏,又抬头看了看这个被他形容为弱不禁风的姑娘,然后他的视线就在茶盏和姑娘之间不停的上上下下的,脸上则是一副近乎痴呆的神情。 “这下你信了吧?” 钺觉得他的反应十分有趣,这才戏谑着开了口。 “你。。。你。。。你。。。” 可是牛重望着她‘你’了半天,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你大可放心,只要有她在,就凭罗闵行的本事是动不了你父亲的,所以你必须尽力说服罗闵行让她留在知州府。” 殒的话音传来,牛重心有余悸的又看了一眼钺,总算慢慢恢复了正常。 “多谢王爷,牛重一定会尽力说服罗知州。” 牛重表面上虽然是这么说,可是脸上却还是有些犹豫不决,也不知道是在质疑钺的实力,还是有别的顾虑。 不过既然他已经答应了,也就没必要再计较那么多了。毕竟眼下时间紧要,尽快把牛大爷救出来才是当务之急,至于牛重的顾虑,以后再慢慢问也不迟。 “对了,我妹妹名叫牛晓,和这位姑娘的身材倒是有些相似,但是这长相和气度恐怕就。。。” 殒淡淡一笑,没有急着解释,反而把一直守在屋外的一个人叫了进来。 “你把牛姑娘的容貌特征都告诉这个人,你不仅要把她变成牛重口中的牛姑娘,还要教会她怎么能够变成牛姑娘。” 殒只用了一句话,就把三个人的事情都给吩咐清楚了。 接下来的时间,他就再也没有开过口,只是安静的煮了一壶太平猴魁,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三人忙活。 钺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听着牛重和那人的声音交织响起,时而赞同的点头,时而迷惑的摇头。 一个时辰,差不多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牛重的讲述和那个人的手才终于停了下来。 她接过那人递过来的镜子,却看见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浮现在镜中。 镜中的女人不美,原本的鹅蛋脸竟然变成了尖而瘦的瓜子脸。她的皮肤原本十分白皙,如今却显得发黄,看起来就像是个营养不良的乡下丫头。 可是这副模样,却比她原本的模样多了几分纯真可爱的气息。 她突然想起了当初离开诡雾山时,那窥镜自视的匆匆一眼,虽然镜中人的模样毫无相似之处,可是这一抹稚嫩纯真的感觉却是一样的。 可是如今,她有了一双深邃而锋利的眼睛,却与懵懂天真再无瓜葛。 那双眼睛配上这张纯真质朴的脸,实在有些格格不入。可是她对着镜子看了许久,依然无法摆出一副能与这张脸相配的表情。 就这样吧。 失去的,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她恋恋不舍却又坚定无比的放下了镜子,仿佛放下的不是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而且那个曾经懵懂纯真的自己。 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刚好对上了牛重惊叹的眼神。 看来他们成功了,除了那一双格格不入的眼睛。 不过以罗知州的本事,大概是不会发现这么一点细微的差别的吧。 第十四章 变形记 一大清早牛重就来了,可是直到临近正午,一切才终于准备妥当。 牛重对着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半晌,眼神由一开始的惊叹逐渐变成了复杂难言的迟疑。 “这位姑娘。。。模样倒是和牛晓有七八分的相似,不过她这一双眼睛还有。。。若是姑娘能够。。。” 牛重皱了皱眉,突然停顿了下来,似乎失了言语,不知该如何把这话继续说下去。 “有什么话就说吧,她越像牛姑娘,顺利留在知州府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想必你也不希望你的父亲出事吧。” 牛重吞吞吐吐的犹豫了半天,连殒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才出声打断了他。 牛重眼神复杂的望了殒一眼,然后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开了口。 “这位姑娘的眼神太利,神情却又太过内敛,就算模样变了,却仍然难保不被罗知州看出什么异样来。若是能。。。收敛一些眼神,再笑得羞涩些,那成功的把握应该就八九不离十了。” 笑? 钺蓦地一愣,却不知道羞涩的笑应该是怎么样的。 她早已看惯了锋利森然的冷笑,又或者皮笑肉不笑的虚伪,可是她却从来也不曾知道,含羞带怯的笑究竟应该是怎样一副模样。 她大概能够明白牛重的意思,可是她却无论如何也比不出那样含羞带怯的笑。 殒沉默的看着钺不停变换的表情,离牛重形容的笑意还差十万八千里的距离,离扭曲怪异吓死人的表情倒是不远了。 保不齐本来是可以单凭模样骗过罗闵行的,最后却因为她这个诡异的表情反而露出了破绽。 “姑娘还是按你的习惯来吧。。。这实在是。。。令姑娘为难了。。。要是不行的话,到时候就请姑娘尽量别抬头,少说话,装作害怕的样子,让我去和罗知州说吧。” 钺抬头看了看牛重和殒的脸色,然后默默的收回了脸上的表情。 “他刚才教你的,都记下了吗?” 殒瞟了一眼方才在钺脸上糊弄了半天的那人,钺仔细想了想,才迟疑的点了点头。 “如果你顺利留在了知州府,那么从明天开始,你每天早上就必须得自己易容。除非你可以忍住一直不洗脸,否则你必须学会。” “这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可是。。。这么多东西。。。还有需要调制的颜料。。。” 钺的眼睛一亮,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神乎其神的易容术,倒的确契合了她的变化。 可是紧接着,她一想起那些复杂繁琐的步骤、画法,一个脑袋马上变成了两个大。 “颜料你不必担心,他自会为你准备好,但是画法你必须学会。” “若是。。。能让我自己试着画一遍,大概能学个差不多吧。” 钺犹豫的说道,毕竟这一旦进去了,少则一两日,多则七八日,究竟要待多久谁也说不准,她总不能一直不洗脸吧。 而且这么多东西糊在脸上,谁知道时间长了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所以她想来想去,终究还是只能自己动手了。殒想了想她的话,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正好让他把洗去的方法也教给你,再重新教着你画一遍,等吃了午饭再去,时辰也正好。” 牛重似乎有些着急,可是殒既然都这么说了,他也不能反对。而且这事儿马虎不得,万一被发现了,首先被连累的可就是他老爹的性命,所以他也只能按耐住性子答应了下来。 这么一折腾,一直到烈日西斜,牛重和钺才一前一后的踏出了银号的大门,或者应该说是牛重和牛晓正一前一后的穿过熙熙攘攘的市集,向着梧州城里最大的府邸走去。 也不知道殒是从哪里找了一套乡下姑娘的衣服,灰扑扑的颜色,粗布的料子。 似乎并没有想象之中的不舒服,只是钺穿惯了那些紧身束口的劲装,如今换了这身宽松的衣裳却实在有些不习惯。 临走的时候,那人还递给她一个包袱,沉甸甸的也不知道除了那些颜料工具还装了多少东西。 她一路都低着头沉默不语的跟在牛重的后面,倒真像是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姑娘。 牛重心里头十分的紧张,还没走到知州府,身上已经出了不少汗。眼看着知州府近在眼前了,他更是觉得浑身发热口干舌燥,不住的扯着领口。 “别紧张,我就是牛晓,我担心父亲身体不好,硬要你带我来探望父亲。你一开始不肯答应,后来实在拗不过我才勉强答应了下来。记住了吗?” 钺刻意压低声音,在牛重背后悄声说了那么一句。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太过冷静,牛重一听之下,只觉心里头的焦灼不安仿佛也逐渐冷却了下来。 可是紧接着,他却突然自嘲一般的笑了笑。 他居然会以为她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寻常女子,单凭这份临危不乱镇定自若的气势,她就绝不可能成为牛晓。 钺跟在牛重的身后,自然是看不见他脸上那抹一闪而过的自嘲,但是她却明显的感觉到,牛重在听了她的话之后似乎稍微放松了下来。 牛重在知州府门前站定,伸出手想要敲门,却又迟疑了。 “记住,我就是牛晓,是你的妹妹牛晓。” 她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牛重的身子似乎微微一僵,郑重而缓慢的点了点头,然后敲响了知州府的大门。 随着红木大门缓缓打开,一颗脑袋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哟,这不是牛知县么?你怎么来了,还有这位姑娘是?” “这是我妹妹牛晓,她不放心父亲,在家里闹个不停,非要逼我带她来见父亲才肯罢休。烦请管家通报一声,求知州大人通融通融,让我们见见父亲大人。” 牛重挠了挠头,装作一副无可奈何又不好意思的模样,倒真有些像是个被妹妹缠的不行又无可奈何的哥哥。 难道这天底下所有做哥哥的,在说起自家妹妹的时候,都是一副模样? 宠溺、骄傲、还有无可奈何的气恼。 牛重应该是一个好哥哥,她也有一个哥哥,说起她的时候就和牛重说起牛晓的时候一模一样。牛重的语气突然和钺印象中的肖未有了一瞬间的重合,她的鼻子突然有些酸涩,再开口的时候也不由自主的带了些鼻音,反而更像是个因为思念父亲而愁眉不展的女儿了。 “是啊,求您行行好,就让我见见爹爹吧。爹爹身子不好,我怕他。。。” “得,牛姑娘你可别这样,让外人看见了可不好,我这就去问问大人的意思,您二位就在这稍等吧。” 牛重点了点头,然后那道门又重新合上了。 “没想到姑娘这眼泪说来就来,演的还真像这么回事。那个管家平时可没那么好说话,不给他塞点儿银子,连这扇大门都进不去。”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某个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人。” 钺沉默了许久,直到牛重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一句轻的不能再轻的低语在他的耳畔倏忽飘过,然后彻底消散在风中。 什么人? 能让她思念至此深埋心底的又会是怎样的人? 可是还没等他鼓起勇气问出口,眼前那扇紧闭的大门又‘嘎嘎吱吱’的打开了。 “您二位请进吧。” “多谢管家。” 那管家一边说着话,一边把大门打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牛重率先走了进去,却不忘塞了些东西在那管家的手里。 那管家的手微微动了动,原本有些爱答不理的脸上显出一抹满意的笑意。 “这边走着。” 钺前脚刚踏过门槛,那扇门又重新关了起来。管家右手一抬,引着二人就往正堂去了。 钺一路上都闷声不吭的低着头,可是她那一双眼睛可一点儿没闲着。不仅把这知州府里前院的布置看了个清楚,就连墙头暗角里头有没有藏人、来来往往过去了几个下人、到底是普通下人还是练家子全都暗暗记在了心里。 可是令她失望的是,那个管家只是把他们领到了前院正堂里等着,她根本看不见后院里的情况,偏偏这看不见的后院才是最重要的。 “您二位稍等,大人一会儿就来。” 管家把他们引到正堂里坐下,行了个礼就退了出去。 “怎么样?” 刚一坐下,牛重就迫不及待的问道。 钺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噤声的眼神。牛重一看她的眼神,还以为这正堂里有什么埋伏,不由自主的就紧张了起来,不住的偷瞄着四下左右。 “没事,别紧张,只要记住我就是牛晓就行了。” 牛重眼睁睁的看着钺的嘴唇根本没有动,可是她的声音却十分清晰的响了起来。 难道这又是什么奇妙的武功? 也不知道究竟是钺的安慰起了作用,还是这一句腹语转移了牛重的注意力,总之他总算是稍微冷静了下来,钺这才算是舒了一口气。 刚才牛重的反应几乎明显的连瞎子都能察觉出不对劲了,钺有些后悔刚才提醒了他,可是不提醒又不行。 因为从她刚一踏进这间屋子,就察觉到堂中主位背后的那扇屏风之后,藏着一个人。 第十五章 戏开锣 钺自然是不可能知道这屏风后面藏着的究竟是什么人,不过从那人粗重杂乱的呼吸声中,却可以肯定他不会武功。 不过无论他是谁,如此鬼鬼祟祟藏头露尾不敢见人的,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人。 甚至极有可能,就是那位自称一会儿就来的罗闵行罗知州。 至于那人藏在背后,仅仅是为了偷听她和牛重的对话,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哥,你说爹爹到底怎么样了,都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了。” 钺刻意压低了声音,期期艾艾的说道。 牛重一愣,也不知道她这究竟是唱的哪一出。可是无论是哪一出,戏既然已经开锣了,他总得配合着唱下去不是。 “不是都跟你说了吗,爹爹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就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了。” “还说没事,要是没事,你用得着骗我吗?” 钺的声音突然尖了起来,就像是一个因为受了兄长欺骗而闹脾气的小姑娘。 “我那不是怕你担心,所以才。。。” “爹爹要是真的没事的话,你又何必瞒着我?” “你这是什么话,知州大人一番心意,体恤爹爹年纪大了,墨县的日子又不好过,所以才特意把他接到知州府里来过好日子的。” 牛重装作佯怒,语气也不由自主的重了起来。钺嗫嚅着嘴唇,装作一副委屈的快要哭出来的腔调。 “我。。。我。。。我这不是担心爹爹吗,他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这知州府就算再好,说到底也是别人的地方,让那些下人照顾爹爹能有咱们自己尽心吗?” 钺的话音刚落,却发觉屏风后面的气息似乎正在逐渐远去。牛重看见她的眼角不住的瞟着那道屏风的方向,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只是和钺一唱一和的说了那么半天,倒真像是在跟自家妹妹说话一般,就算察觉了也远远没有方才那么紧张了。 牛重一时出神,话头自然也就停了下来。钺却突然朝他使了一个眼色,飞快的瞟了一眼门外的方向。 “我知道你担心爹爹,所以我这不是带你来了么?” 牛重马上反应过来,重新接上了话头。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人出现在了门外。 “牛知县远道前来,不知有何要事啊?” 一个面容寻常,身材有些发福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招呼着牛重,他说话的时候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似乎有一种矫揉造作的威严感,让人听起来十分别扭。 牛重一看见那人,马上起身迎了上去。 “拜见知州大人。” “免礼,免礼。你我之间同僚多年,就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了。” 果然是传说之中的罗闵行罗知州。 钺暗自抬起眼睛,略带深意的打量了一番。 这位罗知州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起码就冲他这一手恩威并施的手段,难怪能把整个梧州上上下下几十号官员都攥在手里。 不过他这一手恩威并施看在钺的眼里却实在算不上高明。 因为他的言谈举止之间虽然刻意表现得十分亲厚,就好像真是一位体恤下属,宅心仁厚的好知州,可无论是他眼神还是动作都带着过分浮夸的虚伪。 钺低垂着头站在牛重的身后,装作不敢直视罗闵行的样子,可是心里却早已经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个清楚。 实际上她根本不需要抬头,只是微微动了动耳朵,就可以肯定刚才躲在那扇屏风背后的,就是这位罗闵行罗知州。 可是他却明知故问,故意装作一副刚来的模样。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他刚才故意躲在屏风背后,大概是为了探听牛重会不会对牛晓说起那些账本或者名册的事情。 至于得到答案之后,他想要做什么,她却不愿再继续想下去。 “知州大人宽厚,但是该守的礼节却是不能少的。” 罗闵行看似是伸出手挽住了牛重的躬身大礼,可是实际上根本就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他的手只是虚晃了一下,然后就看着牛重把这大礼行了个踏实,他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得色。 “知州大人,这是舍妹牛晓。擅自前来拜访,扰了知州大人的清静,牛重深感惶恐。” “民女牛晓,参见大人。” 眼看着罗闵行终于在主位上坐定,牛重才指了指身后的钺,罗闵行却装作浑然不知一般打量着钺。 “原来是牛姑娘,不知牛知县为何把牛姑娘也带到本官府上。。。?” “说来惭愧。家父在大人府上叨扰之事,牛重原本不欲让妹妹知晓,以免她担心。可是日子久了,终究还是瞒不住。妹妹与父亲亲厚,许久不见十分担心父亲,所以才吵着闹着非要让带她来见见父亲。” “原来如此,牵挂老父倒也是人之常情。牛大爷在本官府上多时,本官特意吩咐人尽心照顾着,一切安好。不过牛知县这一趟来得突然,也不提前跟本官知会一声,莫不是担心牛大爷过得不好?” “知州大人言重了,牛重绝无此意。知州大人一番好意体恤下属,牛重感激还来不及,怎么敢对大人心存疑惑。只是妹妹十分担心家父,所以我才擅自做主带她来这一趟。还请大人通融通融,体谅她一番孝心,让她见见家父吧。” “。。。这个嘛。。。” 罗闵行捻着下巴上那一簇半长不短的胡须,一边装作犹豫思量的样子,一边却不住的瞟着牛重。 “牛晓不是外人,知州大人若是有什么话还请明示。” “其实这事儿说起来也简单,反正牛大爷就在本官府上好生待着,牛姑娘的一片孝心本官也十分感动。只是这个。。。这事儿说起来还真叫本官不好开口。” “知州大人但说无妨。” “那我可就直说了?” “知州大人请。” “牛知县你也知道,眼看着又快到岁贡的日子了。别的县都已经差不多交齐了,就剩下牛知县所辖的墨县还没有消息,这事儿。。。” 又是岁贡。 每年的苛捐杂税掏空了老百姓的肚子,银子全都进了你罗闵行的肚子,百姓却还以为是陛下不仁鱼肉百姓。 罗闵行装作一副故作为难的模样,故意拉长了语气,却让牛重更加的怒上心头。 “还请知州大人开开恩,就让我见见爹爹吧,其他事情哥哥一定会想办法的,是吧哥哥?” 钺眼见牛重有些不对劲,马上出声打断了牛重的思绪,末尾那一声哥哥还故意加重了声调。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哀怨惶恐,却像一盆冷水浇在了牛重的头上。 是啊,父亲还在罗知州手上呢。 他不能妄动,一定要沉住气。 只要救出父亲,罗闵行离自食恶果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知州大人说的是,但是知州大人也知道墨县的情况,还请大人多宽限几日,牛重一定尽力凑齐。” “牛知县这样可就叫本官有些难办了。虽说本官也知道,朝廷的赋税一年比一年重,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呐。可是这毕竟是本官职责所在,牛知县这尽力二字容易,到时候数目凑不上,上面怪罪下来,本官受些责罚是小,牛知县这顶乌纱帽保不保得住可就不好说了。” 这个贪得无厌的罗闵行,简直就是得寸进尺。 牛重心里的怒火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烧起来,可是最后他还是只能死死的咬紧了牙关,露出一个十分为难的表情。 “大人思虑周祥,牛重明白,只是眼下实在凑不出这么多,还求大人多宽限几日,牛重。。。牛重一定按数目凑齐。” 牛重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整个人气的连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可是这怪异的声调听在罗闵行的耳朵里却还以为是他的惶恐紧张所致,反而略带得意的点了点头。 “看在牛知县你我同僚多年的份上,就十日吧,绝不能再多了。” “十日?!还请知州大人。。。” “不行,不行,本来七日就到日子了,要不是看在牛知县的份上,怎么也不敢擅自多出这三日呐。就为了这三日,本官可是要担不少风险呐,牛知县还是好自为之吧。” 十日?! 十日之内必要送你下地狱去收钱! 牛重在心里愤怒的咆哮着,面子还是只得装作万分无奈迫不得已的答应下来。 “这。。。只能这样了。。。那舍妹求见父亲的事情?。。。” “这事儿好说,管家!” 罗闵行一声大喝起来,却见那管家马上走了进来。 “老爷有何吩咐?” “带牛知县和牛姑娘去看看牛大爷。” “那您二位这边请吧。” “那就多谢知州大人了。” 牛重又行了一个礼,罗闵行点了点头,牛重这才转身向外走去。钺见他转过身来,却发觉有些不对劲。 原本不是说好要尽量让她留在知州府吗,可是这才刚说到见一面,怎么就急着往外走呢。 钺的心里十分纳闷,正苦于无法开口,却见牛重刚好转过身来,飞快的朝她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就跟在管家身后走出了正堂。 第十六章 翠园行 牛重既然已经走了,钺自然也没有理由再继续留下来,只得匆匆忙忙的行了一个礼,马上追着牛重出去了。 管家一路引着二人穿过一条长廊进了后园,牛重刻意引管家说着闲话,钺却全神贯注的扫视着一路上的布置和守卫。 可是这一路走下来,她却发现这座知州府既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大,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 罗闵行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不懂财不露白这个道理,可是他那富可敌国的万贯家财总得有个地方放吧。 银号? 那岂不是等于告诉了别人,他罗闵行的家财多的家里都放不下了吗? 他应该不会蠢到这个地步。 难道这府里还藏着什么玄机? “管家最近可曾见过我父亲?他老人家的身子怎么样了?” “牛知县你就放心吧,牛大爷就住在西面的翠园里,日夜都有专人贴身照料着,吃得好睡得香,一点儿事儿没有。” “管家说的是,我也是这么跟牛晓说的,知州大人怎么也不可能亏待了父亲。可是这话都跟她说了多少遍了,她还是不放心,非要亲自来看看才肯罢休。” “无妨,无妨,这不正是牛姑娘的一片孝心么。还是牛老爷子福气好,墨县那地方虽然苦了些,可是能有牛知县和牛姑娘这样孝顺的孩子,也是老爷子的福气。” “听管家的语气,大人府里最近不太平?” “还不是那二位公子,成天惹老爷不高兴。不说了,不说了,前头就到了,您二位难得来一趟,就不提这些晦气事儿了。” 管家指了指前头不远处的院子,牛重刚走到院子门口,就看见院子中间有一个老者正佝偻着身子摆弄着花田里的一丛牡丹。 “老爷子不就在那么,自打来了就成天摆弄这几株牡丹。” 牛重上下打量了一番,没瘦也没胖,精气神看上去还不错,他这心里总算是踏实了不少。 他赶紧又从怀里掏了些东西塞进了管家手里,管家手一动,不等牛重开口,就主动退到了院外。 “您二位就放心陪老爷子说说话吧,我就在那边儿守着,有什么事儿再叫我。” “多谢管家。” 管家果然退到了不远处的走廊边上,既听不见院子的人说话,万一出了什么事又能第一时间发现。 这管家倒还算是个识趣儿的,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还真是屡试不爽。 眼见管家走远,牛重才朝着院中蹲着的老者走去。 老爷子正专心摆弄着牡丹,一点儿没留意外头来了人。 “阿爹!” “啊!” 牛重走进院子,大声的喊了一声,老爷子这才反应过来,慢慢悠悠的回过头来。 “重儿?你怎么来了?” “都这么些日子了,我怎么也得来看看阿爹啊。” 牛重一边说着,一边把牛大爷扶了起来。 “我这一把老骨头有什么好看的。你赶紧回去,管好县里的事儿,照顾好你自个儿还有晓晓就行。” “阿爹,我知道您惦记着晓晓,所以这次特地把她也带来了。” “晓晓也来了?你这孩子!这是知州府,又不是咱们墨县,你把晓晓带来做什么?” 钺一听牛重提到牛晓的名字,这才想起来她现在的身份是牛晓,而牛晓应该是一个担心父亲安危寝食难安的女儿,可是她刚才的表现却实在是太过冷淡了。 因为她刚一走进院子,就发现他们竟然忽略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牛大爷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女儿? 即便他年纪大了,可是总不至于糊涂到如此地步。而且听他说话,不仅一点儿不糊涂,脑子还清楚的很。 只要他随口说一句她不是牛晓,那这一切不都功亏一篑了么? 可是无论是殒还是牛重却都没有提到过这个问题。 可是已经到了这个关头,说什么都晚了,除了硬着头皮演下去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钺一抬头就对上了牛重意味深长的眼神,难道他真有什么办法? 钺将信将疑的看了牛重一眼,然后快步迎上去,装作激动不已,暗自抽泣的模样。 “爹爹,晓晓这不是担心您么?您说您在这享福也就罢了,可是这么一走就这么多天,也不往家里捎个信啥的,可把晓晓给担心坏了,您身子又不好,就算有人照顾着,哪有咱们自己尽心呐。” 钺一边说还一边不住的拿衣袖擦着眼角,声音也带了些哭腔。 “你。。。” 牛大爷疑惑的看着钺,刚想说话,却见牛重扶着牛大爷的手突然微微一动,似乎是掐了牛大爷一把。 “瞧你这孩子说的,我是年纪大了,却还没到自个儿顾不了自个儿的地步。你说你一个姑娘家,不跟家好好带着,非得跟着你大哥到这知州府来做什么,这不是成心给你大哥找麻烦吗?” “我还不是因为担心爹爹了,您都这么久没消息,大哥又一直瞒着这是,我怎么也得自己来看一眼才能放心呐。” “行了行了,你这丫头,老头子我好好地,你哭什么,赶紧把眼泪擦擦。” “行了,晓晓。阿爹身子不好,先扶他进去坐下,有话慢慢说。” “恩!” 钺重重的点了点头,走上前去,和牛重一左一右扶着牛大爷走进了房间。 牛大爷刚坐下,就迫不及待想要开口问什么,可是钺却马上制止了他。她回头把房门关了个严实,一边示意牛重随便说些什么,一边却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半天。 直到确认四下无人,她才离开房门坐了回来。 “重儿,这究竟怎么回事?” 牛大爷一看她坐了回来,这才问起了正题,牛重这才把前因后果大致跟他说了一遍。 老爷子安静的听着,钺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还好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脑子却还不糊涂。否则牛重刚才那一下要是没起作用,老爷子嚷嚷起来让那个管家听见了,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钺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可是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也不知道牛重究竟是怎么打算的,为什么不按计划求罗闵行让她留在知州府里? 钺心里十分困惑,可是又不方便插嘴,只能坐在一边干等着。可是没想到,那二人说着说着,牛老爷子却突然生起气来。 “重儿,你说我平时到底是怎么教你的?心系家国,胸怀天下!怎么能为了我这么一个土都埋到脖子的老头耽误了正事?咱们梧州这么多老百姓的希望可全在那位轩王爷的身上了,你却因为我这么一个老头子耽误了王爷的正事,惹王爷不高兴也就罢了,万一连累了这一州的父老乡亲,就算我能平平安安逃出这知州府,可是你让我这把老骨头日后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啊!” 钺压根没想到这位牛大爷不仅不糊涂,还是个精忠报国赤胆忠肝关心黎民的义士。眼看着老爷子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牛重恨不得一把捂住老爷子的嘴,却又实在不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阿爹,阿爹!您老先别急,来喝口茶,顺顺气,慢慢说行不。” 牛重急得满头冒汗,手忙脚乱的不知如何是好。钺一时之间的也蒙了神,只知道赶紧倒了一杯茶,递给了牛重。 牛大爷激动不已的喘着粗气,接过牛重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这才暂时堵住了他的嘴。 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呐,这牛大爷要是不配合,那这计划可就没法继续了。 那一头猝不及防的慌乱过去,钺马上就镇定了下来。 “老先生能有如此胸襟,实在令小女佩服之至。可是牛重身为人子,担心您的安危既是人之常情,更是一片孝心。百善孝为先,他若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孝顺,又如何能担得起这家国天下的重任?老先生您说,我这一番话可有道理?” 牛大爷没出声,只是看了钺一眼,但是看他的神情似乎已经没有方才那么激动了。他虽然没有回话,却也没有表示反对,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所以钺马上趁热打铁接着说了下去。 “这梧州城的事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不是牛知县甘冒大险把此事上报给了王爷,恐怕朝廷至今还被蒙在鼓里。而且,如今能得到那些东西,也都是牛知县的功劳。牛知县不仅没有辜负老先生您的教导,更是一个难得的好官。而且退一步说,要不是因为这些事儿,老先生您也不会受到连累身陷险境。王爷若是置您的生死于不顾,又如何对得起牛知县这一番大仁大义?就算这事儿成了,可是日后传扬出去,这梧州的平安却是靠牺牲了老先生的性命换来的,这叫王爷又有何颜面面对这梧州的父老乡亲?” 牛大爷听完钺的话,沉默了半晌,然后才抬起头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 “你这个姑娘,年纪不大,见识却不浅,人也机灵,会说话,能够跟在轩王爷身边的人果然非同凡响。” “您过赞了,不过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怎能与您那一番心系黎民的胸襟相比。” “姑娘虽然聪慧,不过这家国天下终究是男人的事情,哪有你这么一个小姑娘插手的余地。既然是姑娘,就应该好生在家里相夫教子。” 牛大爷话锋一转,矛头竟然指到了钺的身上,言语之间毫不留情,甚至还夹杂着轻蔑之意。 第十七章 寻宝记 真是个食古不化的老头子!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功夫计较她是男是女! 钺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牛重看她脸色不对劲,心里也暗叫不好。 自家老爹那顽固死板的老毛病他可是清楚的很,放在平时也就罢了。可是眼下这情况,他总不能找个男人假扮晓晓吧? 而且人家姑娘好心好意来帮忙,您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平白无故把人家给骂了一通,您还当真以为化作晓晓的脸,她就真是咱们家晓晓呐? “阿爹,钺姑娘武功高强,而且她是得了王爷吩咐来帮忙的,您。。。” 牛重赶紧截住了牛大爷的话头,然后不住的瞟着钺,向她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钺的脸色虽然不大好看,但是老头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她总不能真跟人家计较吧。 她想了想,回了牛重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然后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既然老爷子一开始就看不起她是个女人,那么无论她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总不能让她回娘胎里换个性别再出来吧。 而且她也实在不屑于跟这样的老顽固解释什么,至于他那一套姑娘就该留在家里相夫教子的言论还是留给他们家真正的牛晓吧。 反正这是牛重的父亲,能不能说通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至于她嘛,不过就是奉命行事而已,虽然她心里很想帮牛重,但是老爷子既然认为他不需要一个姑娘的帮忙,那她可就爱莫能助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我牛逢春堂堂七尺男儿,上顶天下立地,如何能够依靠一个女人的保护?那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阿爹!您怎么能这么说呢!钺姑娘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再说了,不找个姑娘来假扮晓晓,难道要找个男人来吗?” “扮什么晓晓!我都已经说过了,我不需要人保护!你赶紧回去,照顾好县里。只要把梧州的大事办好了,我自然平平安安!” “你。。。!” 可是明显牛重也没能劝服他。 而且这下不仅是牛大爷生气,就连牛重也按耐不住差点儿一声吼了起来。不过幸好,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只见那两人全都争得脸红脖子粗,不停的喘着粗气,一头一脑的全是汗。 真不愧是牛家两父子,就是两头倔牛。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勉强父亲大人了。既然父亲大人一切安好,那我们这就告辞了。” 牛重猛地站起身来,草草行了一个礼,就打算往外走。 真就这么算了? 钺诧异的看向牛重,可是他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打开门走了出去。 钺回头看了一眼仍然坐在凳子上涨红了一张脸气喘如牛的牛大爷,最后还是跟在牛重身后走了出去。 “牛知县这是怎么了?” 二人刚走出院子管家就迎了上来,管家看见牛重那一脸余怒未消的模样马上楞了一下。 牛重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奈的开了口。 “让您见笑了。我父亲那个脾气您也知道,见不着面的时候担心,见着了却又总是这样。” 那管家一听,了然的点了点头,同情的看着牛重。“您也别往心里去,老人家年纪大了,难免脾气有些古怪,那您二位这就走了?” “如今见也见着了,只要他老人家没事,我们也就放心了,就烦劳管家带我们出去吧。” 居然真就这么走了。 钺一路上心里十分纳闷,她原本以为牛重心里还打着什么小算盘,可是他居然真就这么轻易的放弃了。 直到出了知州府,牛重还是一副郁闷至极不愿多说的样子,钺本想问问怎么回事,可是转念一想干脆由他去了。 反正等会儿回去了,他还得再说一遍,不如先让他安静一会儿吧。 “怎么回来了?罗闵行不同意?” 殒一看他们二人一脸垂头丧气的模样回来了,难得的露出了一副诧异的表情。 他原本以为只要钺这个牛晓能瞒过罗闵行的眼睛,那这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儿。要从知州府里把人弄出来虽然不容易,主动送上门的人质罗闵行应该不会拒绝吧。 可是没想到,这二人去了一下午,没按计划留在知州府,反而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如果罗闵行没有识破牛晓的伪装,那么回来的应该只是牛重一个人;如果罗闵行识破了她的伪装,那他们也许就回不来了,即使回来了,也不可能完好无损。 可是偏偏,这二人不仅一起回来了,而且除了心情看上去不大好之外,其余的全都完好无损,连脸上的妆都一点儿也没花。 “就没来得及跟罗闵行说。我们先去见了牛大爷,结果牛大爷不同意。” “不同意?!怎么回事?” “他说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上顶天下立地,要靠我这么一个女人保护,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什么?!” 果然,连他也没想到这个计划居然会折在牛大爷身上。 能够看见殒吃惊的表情,哪怕只是眼睛微微大了些,钺心里头的委屈可是瞬间就消散了不少。 殒下意识的看向牛重,却见他没有否认的意思,反倒涨红了脸,露出一脸惭愧不已的表情。 这下连殒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任他机关算尽,总不能把牛大爷这个女人靠不得的想法从他脑子里给抹了去吧。 而且,钺方才那句话明显就是故意重复给殒和牛重听的,看来她还真是气的不轻。她一边说着一边幸灾乐祸的看着牛重,牛重连正眼瞧她的勇气都没了。眼看着他的头越垂越低,都快埋到桌子底下去了。 “咳。” 最后还是殒低咳了一声,总算替牛重解了围。 “事已至此,也只能再做打算了。知州府里的情形怎么样?” 殒既然替牛重解了围,钺也不好再继续看戏,只得正了正脸色。 “这事儿说起来倒有些奇怪,知州府里的守卫倒是不多,也不像藏着什么高手。而且整座府邸并不太大,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或者应该说,没有一个地方看起来像是藏着他那万贯家财的地方。可是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按照之前的消息,他几乎坐拥着富可敌国的万贯家财,那么这些财宝要是没有藏在知州府,还能藏在哪?总不可能放在银号里吧?他就算有那个胆子不怕别人知道,难道还不怕贼惦记么?” 殒一边听着,一边微微的点了点头。 “的确很可疑,知州府里极有可能还藏着密室机关之类的地方。”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匆匆一瞥实在看不出什么。而且罗闵行要抓,这么一大笔钱肯定也得找回来。若只是密室那也就罢了,等抓了罗闵行自然有时间慢慢找,可若是他已经暗中把这些钱转移到了别处,那可就不太好办了。” “对了!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倒还真想起来一件事儿。” 殒和钺正说着话,谁也没留意到牛重已经从开始的迷惑变成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殒转头看向牛重,还没等他开口,牛重已经自觉的说了下去。 “我听说知州府这几年可是动了好几次土,可是动来动去却也没见里头有多大变化。” 殒和钺一听,马上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这事儿有戏,没准这笔财宝最后还是得落在知州府里头。 “你还知道什么?尽量想想,越具体越好,哪怕只是看起来无关的细节。” 钺迫不及待的问了出来,却见牛重皱起了眉头,似乎在努力的回想着什么。 “具体的。。。具体的我也说不太清楚,因为那都是前几年的事情,我却是去年才开始往知州府里走动的。” 牛重想了半天,一脸愧疚的挠了挠头。殒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可是这毕竟是眼前唯一的线索,怎么也不能轻易放弃。 “那这事儿你又是从哪听说的?” “从哪。。。让我想想。。。” “对了!我想起来了,是在年初的时候,各县的官员按例到知州府述职。当天晚上,罗知州还特地留了所有官员在府上吃饭。就是吃饭的时候,我听见隔壁桌同县和安县的知县一直在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他们不仅刻意压低了声音而且表情还十分古怪,所以我才刻意听了听。” “他们是怎么说的?” “我想想。。。好像是说,知州府里去年又动了一次土,据说是在府里挖了一个养鱼的池塘,可是拉出来的土都够填满好一个池塘了。” “土?难道是。。。” “地下!” “地下!” 殒和钺突然异口同声的叫了出来,二人相视一笑,看来这事儿是八九不离十了。 “可是知州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总不可能把整个知州府的地下全给探一遍吧。” “这事儿倒不难,知州府就这么大的地方,有花有水的地方自然是不可能的,剩下的,最有可能的也就是府里的那几座房子了。” 殒胸有成竹的说道,钺一听,倒还真是这么个理。 有花有水的地方还真不能挖,否则这一铲子挖下去,那花还能活吗?至于水,就更简单了,谁会把金银财宝藏在潮湿渗水易塌的地方? “这样吧,晚上我再到知州府里探探,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我和你一起去。” 钺有些惊讶,总觉得探路这种事跟堂堂轩王爷好像怎么也搭不上关系,可是转念一想,殒和她一起去,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或者有所发现,也便与就地行事。 第十八章 珍珠粉 “这样也好。” 钺赞同的点了点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差不多也快到晚饭的时间了,你先去收拾收拾,歇息片刻,吃过晚饭再做准备吧。” 收拾?收拾什么? 钺听完一愣,却见殒轻咳了一声,指了指她的脸。 她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敢情刚才这么长时间,她还一直顶着牛晓的脸呢,怪不得她总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怎么也想不起。 “刚才那位先生呢?能不能请他。。。” “怎么?他不是已经把方法都教给你了么?” “可是我就匆匆忙忙学了这么一遍,我担心洗不干净。。。” “。。。他人已经走了,你还是。。。” “。。。好吧。。。那我这就先回房去了。。。” “恩。” 殒点了点头,钺一脸懊恼的背着那个包袱走了出去。她还以为能请那个人再代劳一次呢,倒不是她喜欢让别人在她脸上抹来抹去,而是这些东西擦上去的时候可厚了,就跟涂石灰粉似的,里里外外蓝蓝绿绿的刷了好几层。 她自己就学了这么一次而已,万一洗不干净。。。也不知道会不会对皮肤有什么损伤。。。 真是麻烦。 虽说她不像那些个官家小姐一般,成天闲着没事儿干就是摆弄那一张脸。可是这毕竟是脸呐,总得留着见人不是。 她心里虽然郁闷至极,可是那人既然已经走了,总不能让殒为了这么点儿小事儿再专门把那人给叫回来。万一他已经离开很远了,等他回来岂不是黄花菜儿都凉了。 哎,看来还是只能自食其力了。 钺回到房里,拿着那人留下的东西折腾了半天,水都用了十几盆,整张脸被她洗的都快没有知觉了,她才终于停了手。 虽然那张脸也不算难看,甚至还有些可爱,可是看来看去,终究还是自己的脸好呐。 当她终于洗完脸之后,又拿着镜子上下左右的看了半天,确认再也没有一丝残留之后,才发出了这么一句感叹。 她放下镜子,刚一回头,却发现外头天都已经黑完了。 糟了。 居然用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可别耽误了正事儿。 她匆匆忙忙换了一身夜行衣,马上去了殒的房间。 她进去的时候,殒和牛重正说着什么,似乎并没有着急的样子。牛重一看见她进来就露出了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她疑惑的看了看牛重,牛重却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还好姑娘的脸没事,否则我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牛知县方才一直在说,万一你的脸因为这事儿受了什么影响,那他岂不是要内疚一辈子。” 钺一听就乐了,没想到这个牛重还有些良心,知道关心她的脸。而且方才她故意为难他的事,他似乎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个牛重看起来呆呆笨笨的,就像一头倔牛,大事儿上头倒也不含糊,还是个有良心的人。 她倒是越看越喜欢他了,起码比起殒那张冷硬麻木的脸,还是牛重这副样子要顺眼得多。 “那我还要多谢牛知县的关心了,我的脸除了有些干燥泛红之外,倒也没出什么大问题,若是牛知县能弄点儿什么珍珠粉之类的东西给我,那我这脸想必就好的更快了。” “这。。。” 牛重为难的想了想,殒没等他开口就截住了钺的话头。 “行了,你以为墨县是什么地方,牛重又不是罗闵行,上哪去给你弄珍珠粉。你要是想要,等回头回了煜都,我给你。” “那倒也是,那我就不为难牛知县了。” “好了,时辰不早了,赶紧吃饭吧。” 殒冲外头招呼了一声,马上就有人把饭菜送了上来。 难道是早就准备好了,就特意为了她才等到了现在? 钺心里一动,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的拿起了筷子。 吃过晚饭,钺又把她今天下午这一趟的收获大致的讲了一遍。 其实整座知州府并不算小,可是前院都是处事会客的地方,除了一间几乎占据整个前院的正堂,剩下的都是些杂物房之类的地方。 这些地方人多眼杂,进进出出的不仅是罗闵行府上的人,更有不少外客和官员前来拜见,罗闵行自然是不可能把东西藏在这样的地方的。 出了正堂顺着前院两侧的长廊往里走,进了后园,才是罗闵行真正的府邸。 不过钺把今日罗闵行暗藏在正堂屏风后面偷听她和牛重对话的事情一说,殒果然也想到那屏风后面肯定还藏着什么暗门之类的东西,可以直接连通后园和正堂。 这个罗闵行,故意在正堂里头做这么些手脚,肯定经常鬼鬼祟祟的躲在屏风后面偷听,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再说后园,前前后后加起来其实就是一个两进的院子。第一进都是仆人房和厨房之类的地方,院子中央倒是有一处池塘,却不知道是不是牛重提到过的那一处。 不过这一处显然也不太可能是罗闵行藏东西的地方。 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最后一进的内院了,也就是罗闵行和他的家眷真正住的地方。 这一进院子远比前面两个要大的多,分别有西面翠园,东面碧园和北面松园。 不过说起来也的确奇怪,这知州府里别的不多,就是池塘特别多。 第一进院子中央有一个养鱼的池塘,第二进院子不仅有两个养鱼的,还有一个专门种满了荷花的。 前前后后一共四个池塘,也不知道这罗府究竟有多少鱼要养。 可惜他们今天只是进了一趟翠园,剩下的碧园和松园都不是牛重这样的外人有资格去的地方。而且翠园里头陈设简单,地方也不大,倒像是专门待客的地方。 至于剩下的碧园和松园,钺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起码比翠园大了两三倍还不止,牛重也从来没去过。 不过牛重曾听罗府的管家说起过,松园是罗闵行那二位公子住的地方,碧园才是罗闵行和他那二位夫人住的地方。 说起来,罗闵行虽然贪财,却并不好色,所以在梧州这么多年除了当初跟着他一起来的糟糠之妻,也就添了一房夫人而已。 不过仅仅是这两房夫人就已经够他受得了。 这二位夫人分别给他生了一个儿子,阖家上下加上罗闵行拢共五口人,却成天争了个没完没了。 二位夫人争的是金银首饰,二位公子争得却是百花苑里的头牌。 梧州甚至流传着一句话,知州府上那二位公子可都是一等一的爱花之人,就算忘了自个儿姓啥,也绝忘不了那百花苑里头今儿个当值的是哪一朵花。 不过这些话,牛重可没敢多说。 他老爹曾说过,烟花柳巷都是藏污纳垢之处,就算只是说一说那也是侮辱了圣人的教诲。 要是让他知道,钺不仅总去烟花柳巷,还在里头住了不少时间,估计他的下巴可就再也合不上来了。 不过他提到这件事儿的时候,殒的眼神倒是有些耐人寻味,就好像老鹰看到了猎物。 难道他想在那二位公子身上动什么手脚? 这倒的确不失为一个办法,可是眼下这情况,恐怕是等不及他在那二位公子身上下功夫了。 不过就凭这二位公子的派头,没准都用不着殒出手,只要这罗闵行两脚一蹬,剩下的这二位夫人和公子迟早会把他那万贯家财给败个干净。 话虽如此,这些钱终究还是从老百姓嘴里头抠出来的昧心钱,总不能便宜了这些蛀虫。 说着说着,眼看亥时就已经过半了,外头一片漆黑,无风也无月,正是上房揭瓦的好时候。 殒换了一身夜行衣,还特意把他平时用惯的那个墨玉发冠摘了下来,换了一个轻便的发圈。 不过钺看惯了那块冷冰冰黑乎乎的墨玉发冠,如今骤然换了装扮,倒反而有些不习惯了,不由自主的多看了几眼。 “怎么?” “。。。没什么,就是不见了那块墨玉,倒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上门做贼带那东西可不太方便。” 殒淡淡的答了一句,钺却有些意外,这座冷面神什么时候也学会开玩笑了? 虽说他这开的玩笑也实在够冷的,可是相比那一副要么严肃正经要么凄厉可怖的语气,这句冷笑话简直就如同春天一般温暖。 “走吧。” 殒可不知道就因为他无心的一句话,钺差点儿把他从上到下批斗了一遍。 他只是有些奇怪,她今天怎么有些反常,竟然连他头上那墨玉发冠也关心了起来。不过眼看着就要到子时了,他一时也没工夫细想。 收拾妥当之后,钺正打算出门,却被殒拦住了。殒指了指房顶,然后一个纵身率先跳了上去。 钺看了看房顶,往上头走倒是能剩下不少距离,于是她也紧跟着跳了上去。 只见一片漆黑的暗夜之中,两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人影正在梧州城上空飞快的穿梭着,直奔知州府的方向而去。 第十九章 夜行记 在漆黑如幕的暗夜掩护之下,两道人影悄无声息的落在了知州府周围的高墙之上。钺落下的时候,脚下的瓦片发出了轻微的脆响,她身形一顿,马上伏低了身子止住了脚步,所幸四周的黑暗仍处于无知无觉的静谧之中。 可是紧接着,二人却互相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 因为他们都看见前方不远处的黑暗之中,有一团微弱的光亮正不知疲倦的照亮了这深沉的夜。 而且看那前面竟然恰好是碧园的方向。 可是都已经这么晚了,罗闵行竟然还未安寝?难道是他那两位夫人? 无论是谁,都显得有些不太寻常。 片刻之间,钺刚稳定了身形,殒却已经动了。 紧接着,只见黑暗之中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两道一闪而过的人影,正沿着知州府的高墙飞快的向那一团光亮的方向掠了过去,然后悄无声息的落在了碧园内的空地上。 那一团橘黄色的微光已经近在眼前,可是殒和钺却看见了彼此眼里的惊疑和凝重。 因为出现在那一团微光里的身影,除了罗闵行那大腹便便的身躯之外,还有一个人。 既不是女人,也不大像是罗闵行的两位公子。 因为即使隔着门板,也能清楚的感觉到罗闵行在面对来人时那一副毕恭毕敬,甚至称得上卑躬屈膝的态度。 能在如此深夜进入罗闵行的私人内苑,再被罗闵行以如此态度对待的人会是谁? 除了叶烁光,还能有谁? 可是叶烁光不是应该远在煜都吗? 而且即便他察觉了什么,以他的年纪和体质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到梧州。 可是眼下除了叶烁光,他们又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在这样的深夜之中出现在罗闵行的深宅内苑之中,被他以这样自降身段的方式对待。 殒转过头对钺使了一个眼色,钺稍一点头,然后两人一左一右屏息静气向着那团光亮贴近过去。 不像是个年逾六旬的老头,果然不是叶烁光。 可是她这一颗心还没落地,又更加沉重的吊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的掀开窗纸的一角,只见微弱的烛光照亮了那个人的侧影。他的确不是叶烁光,却是另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韩奕。 钺回过头,果然看见殒的脸色已经变了,有些难看,可是更多的却是令她捉摸不定的深意。 “韩先生,今年的事儿怎么劳动您亲自来了?莫不是丞相大人有什么新的吩咐?” “知州大人请放心,梧州天灾频发民不聊生,全凭知州大人治理有方才能使一方黎民免于饥荒之苦。知州大人这些年的功劳,丞相大人向来都是看在眼里的。” “谢丞相大人厚爱,罗闵行一定尽心竭力为丞相大人办事。” 韩奕正端坐在堂中主位之上,罗闵行站在他面前,腰已经弯成了九十度,仿佛还不停的用衣袖擦着额头上的汗。 罗闵行侧对着钺,她只能看到他那个鼓鼓囊囊的肚子几乎缩成了一团,脸上还挂着谄媚讨好的笑意。 可是韩奕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拂着茶叶,头微微垂着,对于面前的罗闵行却似乎连看也懒得看一眼。 当韩奕说到梧州天灾人祸全靠罗闵行治理有方的时候,钺明显感到身旁不远处的气息似乎有所波动,一阵强烈的杀气在这深不见底的夜色之中投下一颗巨石然后又在一瞬之间重归平静。 罗闵行死定了。 殒的武功比她刚来的时候又高了不少。 可是除了武功之外,刚才那一瞬间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疯狂的杀意,还有狠厉的气势,都远比之前更甚。 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天色已晚,韩某今日有些乏了,知州大人若是没有别的要事,其他的事不妨容后再说?” “怎么?知州大人还有别的事?” 韩奕已经有了逐客的意思,可是罗闵行却仍然一动不动的伫立在原地,嗫嚅着嘴唇欲言又止,面带忧色。 “知州大人?” 韩奕斜着瞟了一眼罗闵行,罗闵行这下更加紧张,眼见韩奕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这才匆忙说道。 “梧州地处偏僻,路途遥远,卑职虽有心侍奉,无奈却没有机会跟在相爷他老人家跟前伺候,还请。。。还请先生替卑职多多美言几句。” 罗闵行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的从衣袖中拿出一个盒子当着韩奕的面打了开来。韩奕漫不经心的瞟了一眼,又把眼神收了回来。罗闵行见他没拒绝,马上把盒子重新合上,放在了韩奕手边的桌上。 “知州大人虽然远在梧州,但是你这一片赤诚之心丞相心中自然有数,否则也不会任由梧州这么重要的地方在知州大人手中,一放就是这么多年。” “卑职明白,卑职必当尽心竭力替丞相看好梧州,绝不敢有负丞相大人的信任。” 堂堂梧州,祁国国土,什么时候竟然成了叶烁光的地方。 钺皱了皱眉,没想到韩奕竟然说出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可见叶烁光平日里已经嚣张到了怎样的地步。 钺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却见殒竟然出人意料的平静。 他只是淡然无比的注视着屋内的情况,连一丝一毫的气息波动都没有,可是他的眼神。。。 他望向罗闵行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知州大人是丞相大人的左膀右臂,只要梧州安好,知州大人自然也就一切安好。” 韩奕喝了一口热茶,慢条斯理的说道。罗闵行一听,马上眉开眼笑,不住的点头。 “多谢韩先生,先生不愧是丞相跟前的红人,果然才智卓绝。韩先生的金玉良言,卑职必定谨记于心。” “知州大人客气了,若是无事。。。” “自然,自然。韩先生旅途劳累,正应当早些歇息才是。那卑职这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有什么事先生尽管吩咐便是。” “多谢知州大人。” 罗闵行又冲着韩奕行了一个礼,满脸堆笑的转身走了过来。钺察觉到身旁的空气微微动了一下,殒已经飞快的退了开来,一个纵身跃上了院旁的高墙。钺又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的情况,只见罗闵行已经快走到门口了,她这才一个翻身倒嵌在走廊的屋顶之上。 她刚抓牢,罗闵行就推开门走了出来,油腻腻的脸上堆满了洋洋得意的笑容。 可是透过门缝,她却看见韩奕的脸上正挂着一抹讥讽的笑意。 梧州安好,则一切安好。 如今的梧州已然成了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罗闵行却还一无所觉。 所以叶相才派他亲自前来。 梧州可以炸,罗闵行可以死,但是送进叶府的金银可是分文也不能少。 钺自然猜不透韩奕那个古怪的笑意究竟代表了什么,但是她正是因为方才那一瞥,发现了韩奕的古怪才冒险嵌在了走廊顶上,可是接下来她却失望了。 几乎就在罗闵行关上房门的一瞬间,房间里的烛火就熄灭了。 一室黑暗,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一个人孑然迎风立在远处的高墙之上,另一个人屏息静气倒嵌在走廊之上,四只眼睛却都不约而同的注视着罗闵行的身影,直到他转身走进了右侧一扇黑暗的门内。 他进去以后,烛火马上亮了起来。 投在门上的剪影除了罗闵行,还有一个女人。 二人似乎说了什么,然后同时向里屋走去,紧接着这最后的烛火也彻底熄灭了。 整座知州府都陷入了静谧无边的黑暗之中。 可是他们的计划却肯定是无法进行了。 不过,这个罗闵行对韩奕还真是尽心,竟然把碧园的主屋都让给了韩奕。按理说那原本应该是他自己住的地方,可是眼下韩奕住了进去,罗闵行自己则睡到了夫人房里去了。 罗闵行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不过钺却觉得韩奕对待罗闵行的态度才叫真正的耐人寻味。 表面上赞赏有加,实际上呢? 钺猜不透,不过肯定不是他表现出来的赞赏有加。 而且韩奕的态度,究竟只是韩奕的态度,还是代表了叶烁光的态度? 不过眼下也容不得她细想了,殒飞快的向她使了一个眼色,然后一转身已经出了碧园,向着知州府外飞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落在了通宝银号的院子里,牛重一听见响动马上迎了出来。 “怎么样?找到了么?” 看他气喘吁吁心焦气燥的模样,倒像是他才刚从外头回来,而他们两个平静的就像只是去外头散了散步,吹了吹风。 “没法找,韩奕来了。” 钺看他着急的模样,有些不忍心,这才简短的解释了几句。 “韩奕?” 可是牛重低声重复了一遍,却露出了一副迷茫的表情。 看来韩奕的名声还没有她想象之中的那么大嘛,钺在心里暗自补了一句,看了看牛重的表情,又特意给他解释了一句。 “叶相身边的第一红人。” 牛重一听,脸色大变,正想说什么却转头看了一眼殒的脸色,然后又把话给咽了下去。 “进去再说。” 第二十章 就明日 二人点了点头,紧跟着进了殒的房间。刚一关上房门,牛重就迫不及待的嚷嚷起来。 “那个叫韩。。。韩什么的来了梧州,那是不是说明叶相已经知道我们的事儿了?” 殒的目光似乎顿了顿,可是他依然沉默着,只是微垂着眼睛看向地板,手指却随意的搭在椅子上敲击着把手。 又是那熟悉的敲击声。 无论是力道、节奏还是分寸全都掌握的分毫不差。 可是这样的声音却让钺觉得莫名的心安,虽然出了意料之外的变数,但是一切仍在他的掌握之中。 无论他们之间有多少分歧,但是起码在这件事情上,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只要听从他的安排,要拿下一个小小的罗闵行自然不会是太难的事情。 不需要她劳心劳力的安排筹谋,只要照他的安排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这样的感觉还不算太坏。 钺起身点燃了煮茶的炉火,抓上一把君山银针扔进了壶里。 据说茶可以清心,但是她这颗跳不出红尘俗世的心,单凭这茶怕是洗不干净了。不过在这样深重的暗夜之中,那些清淡悠远的茶香倒真是叫她有些怀念。 牛重看着缓缓升起的轻烟,简直恨不得一拳过去把那两张平静无波的脸彻底打破。可是他不能。 哪怕他一想到老爹竟然跟那个叫韩什么的人同住一个屋檐之下,就恨不得不顾一切的冲到知州府把老爹救出来。 可是他不能。 不仅仅因为这不是他有资格放肆的地方,更因为无论他多么的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两位是救出老爹的唯一希望。 因为他是轩王爷,天底下唯一一个能与叶烁光抗衡的轩王。 茶香越来越浓郁了,在这狭小的房间里四散氤氲,逐渐充满了整个房间。 钺果断熄了炭火,却不急着起炉,反而任那茶壶继续放在尚有余温的炭火之上。 在这茶香煮至九分的时候熄火,不急着起炉,任其稍闷上片刻,让那九分的茶香逐渐氤氲加深。 等到起炉的时候就是恰到好处的十分。 多一分则溢,少一分则亏。 钺曾听那位嗜茶如命的老人说起过他这大半生浸淫其中的心得诀窍,可是还没等她学全就匆匆一别相隔千山。 不过多少总算学会了些,也不算枉费了他的一番教导。 时间差不多了。 起炉,开盖,香飘四溢。 还是差了,最多煮出了七八分的茶香。 钺不无遗憾的想到,殒闻到这股茶香,微微侧过头,深深的吸了一口。 “差了几分,再耐心些就更好了。” “手艺不到,自然是比不得王爷的。” 殒听到王爷二字,下意识的皱了皱眉。 少主、王爷,你究竟要把你我之间的关系划清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他心里一阵烦闷,却又马上被他压了下去。 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钺斟满三个茶盏,抬起两个分别放在了那二人的手边,然后拿起剩下的一盏坐了下来。 外头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风声,吹得院子里那棵老树‘沙沙’作响。 大概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殒抬起茶盏细细品了一口,他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牛重却没有那个心情,抓起茶盏一仰头咕噜噜就灌了下去。滚烫的茶水就这么下去了,他却连个烫字也没叫。 真不知道是心里着急上火的比这茶水还要烫,还是真像蛮牛一般皮糙肉厚。 “韩奕既然来了,那这事儿看来是拖不得了。” 殒一边嗅着茶香,一边慢条斯理的说道。他嘴上说着拖不得,脸上却一点儿着急的意思都没有。 这到底是已经胸有成竹还是故作镇定? 牛重这下可就看不懂了,他那心里头就跟过山车似的忽上忽下的晃荡了半天。 “王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叫韩什么的人,难道真是冲着梧州的事儿来的?那这可怎么办才好?那我老爹。。。我老爹还跟他住在一个屋檐下,那老爹岂不是。。。” 牛重越想越担心,说到最后整个人的脸色简直黑的可以用如丧考批来形容。 “你先别着急,我看也未必。” 殒没说话,反倒是钺出声安慰了一句。 牛重一听,整个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一下就活过来了,两颗眼珠子在黑夜里头闪着光,一眨不眨的盯着钺。 “钺姑娘,你就跟我说句实话,到底怎么回事,我可是担心的要命。万一老爹真要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跟晓晓交待,她还不得哭死了。” 钺瞟了一眼殒的脸色,见他没反对也不像是准备开口的样子,她才接着说道。 “我们去的时候,看见碧园里头还亮着灯。我们过去一看,才发现竟然是韩奕来了。不过他和罗闵行并没有提到账册或者名单的事情,反倒说起什么。。。今年的事儿,怎么韩先生亲自来了之类的话。应该是有个什么惯例的事儿,往年应该不是韩奕亲自来,只是今年不知为何。。。” “今年。。。原来是这件事。。。怪不得。。。还真是这个时候。。。这下就对上了。” 牛重自言自语的嘀咕了半天,跟中了邪似的,钺猜到的他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却又不便打断他的思绪。 “日子的确是差不多了。” 钺没开口,殒却主动插上了牛重的话。 “没错,白天我们去的时候,罗闵行还拿老爹的事儿逼我来着,说是我若不能在十日之内凑齐墨县的岁贡,就不肯让我们去见老爹。” 原来是岁贡! 她怎么把这个茬给忘了。 眼下正好到了交岁贡的时候,罗闵行又是叶烁光的大金库,叶烁光派人过来督办那也是情有可原的。 而且听罗闵行的语气,应该是每年都会派人督办,只是唯独今年居然派了韩奕亲自前来。 难道是他对梧州的事儿已经起了疑心?还是因为煜都不安定才让他有所担忧? “这么说的话,韩奕此来倒也算是情有可原,可是听罗闵行的语气,往年都不是韩奕亲自前来,今年他却来了。这的确是有些巧,无论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煜都不安定,叶烁光又被禁足,他有所担忧,所以派韩奕亲自前来,倒也算是情有可原。不过话虽如此,韩奕却不比罗闵行,他既然来了,难保会察觉到什么。这件事宜快不宜迟,已经容不得我们慢慢找了。” “可是现在知州府的密室还没找到,如果让罗闵行抓住了这一点大做文章,那岂不是让他有机可趁?” “虽然没能细找,不过碧园就这么大的地方,再加上今天的事儿,难道你还没想到吗?” “今天的事儿?你的意思是。。。” 钺猛地一愣,正对上殒大有深意的眼神。 今天的事儿难道跟密室有关? 钺想来想去却还是想不通今天这一趟明明只是偷听了几句罗闵行和韩奕的对话,怎么就跟密室扯上关系了? 而且罗闵行居然把他自个儿的房间都让给了韩奕。。。 “对了!房间!” 钺恍然大悟一般失声惊叫了一句,牛重却看着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跟猜谜似的,他却完全不明白这房间又能说明什么。 “罗闵行绝不可能把藏着密室的房间让给韩奕住,那就只剩下他那两位夫人的房间了。” “!” 牛重张大了嘴终于明白了过来,可是紧接着他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等等,我听说罗闵行对他那位原配夫人向来十分敬重,而且多年来一直信任有加。” 看来这多半就是答案了。 殒和钺交换了一个肯定的眼神,这个牛重虽然迟钝了些,可是到了关键时候还真能有些用处。 “既然密室的位置已经基本确定了,那这唯一的后顾之忧也差不多算是解决了。” “那照王爷的意思,这事儿该如何着手?是否需要我从墨县调些人手过来?” “那就不必了,墨县路远,光是这一来一回就要不少时间,而且你那些人手到了知州府可就不顶用了。” “那王爷的意思?还有我父亲。。。” 牛重小心翼翼的又提起了他父亲的事儿,一边说一边却不住的看着殒的脸色,生怕这位王爷一个生气就彻底不管他老爹的生死了。 殒望着手中已经空了的茶杯,沉默半晌,然后突然猛地抬起头,刀锋一般的双目的直视着牛重,一字一句的问道。 “你可信本王?” “王爷。。。” 牛重却似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惊得怔楞在原地,呐呐的呆了半天,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牛重呆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犹豫着问道,殒并没有因为他的质疑而生气,只是坚定无比的说道。 “信我,就把账目和名单交给我,我以伊祁氏的百年基业保你父亲一定会平安归来。若是不信,我也不会勉强于你。” “啊?!” 牛重这下却是彻底被这一句伊祁氏的百年基业给吓住了,怔楞了良久,无数次的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王爷。。。东西。。。什么时候。。。要。” “明天。” “什么?!明天?!” “本王已经说过了,这件事已经拖不得了。哪怕只是多拖一天,对我们都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增加风险。” 牛重死死的咬紧了牙关,低着头皱着眉沉思了半天,紧紧抿着的嘴唇终于重新打开了一条缝。 “好,明天就明天。” 第二十一章 复明日 明日。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在大祸临头之前,我们总以为还有许多许多来日方长的明日。 殊不知,这世上大多数的灭顶之灾都会以令人猝不及防的方式突然降临。 这是一个十分寻常甚至有些美妙的清晨。 起码当罗闵行在熟悉的床上醒来的时候,他看着身旁熟悉的面容,露出了一个惬意的微笑。 丽媛已经不那么年轻了,她的眼角已经隐约浮现出细微的纹路,她的皮肤也再不复当年的白皙细嫩。 可是这些时光的痕迹却让他觉得莫名的安心。 自从兰茜过门之后,她总是对着镜子长吁短叹,抱怨自己老了,抱怨他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却不知,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永远是兰茜无法取代的。 他偶尔会想起二十年前他们新婚之夜的情景,一晃已经二十年了,这一路走来的情分又哪里是任何人可以取代的。 不过,看着她们争分吃醋闹得不可开交的情景,他却并不反感,甚至有些喜悦。 因为那样会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华、前途无量的探花郎。 太安静了,自从他彻底放下回到煜都的念头之后,日子安静的就如同那东升西落的旭日一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再也没有任何差别。 他在梧州待了十年,开头那几年的事情他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时候的自己仿佛总是在焦虑不安和虚张声势之中度过。 陛下御笔亲封的知州大人,听起来风光无限,可是天知道他究竟用了多少时间才把梧州这个地方真正抓在了手里。 人呐,力之有穷,心却无穷。 当他终于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知州大人之后,他的眼睛所看到的就再也不是这区区一座知州府了。 无论过了多少年,他仍然忘不了当他作为风光无限的探花郎,走进那一座光芒万丈的神武大殿时的情景。 仿佛天地都被踏在了脚下。 可是从那以后,就连老天爷都在跟他作对。 无论他如何的奋起直追,却始终无法再拉近与那座大殿之间的距离。 他仿佛变成了逐日的夸父,却终究不是真正的夸父。 他的心里除了那座大殿,还有别的东西。 所以他最终迈进了叶府的大门。 虽然他也曾有过挣扎与不甘,可是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当初的选择似乎并没有错。 起码他虽然没能成为光宗耀祖的四品大员,却还能成为一个富有而体面的乡绅。 这样的晚年听起来似乎也不算太坏。 至少直到这个清晨为止,罗闵行的心里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左拥右抱、衣食无忧的晚年,仿佛就是对他这十年来,那些所有辛苦、挣扎和不甘的日子,最大的慰藉。 然而,他从没意识到,那一座名为叶烁光的,在他看来就如旭日一般永不坠落的大靠山,早已成了高悬在他头顶的利刃。 而今天,这把利刃就要落下来了,他却还沉浸在安度晚年的美梦之中。 韩奕的大名虽然并不响亮,可是叶烁光门下的人却谁也不敢小瞧了这个明明身为鼎鼎大名的叶相手下的第一红人,却总是穿着一袭灰扑扑的青衣长衫的中年人。 他总是站在叶烁光的身后,仿佛要借那一身灰扑扑的青衣长衫彻底隐去他的存在,可是这么多年来,从他站到叶相身后的那一刻起,他的地位就再也无人可撼动。 罗闵行自然不会放过任何和韩奕亲近的机会。 所以,今天一大早,他特地吩咐厨房准备了几道精致的点心送到了韩奕的房间。至于他自己,自然是要陪同贵客一起用膳的。 可是点心才刚下肚,一个下人大呼小叫的声音就打破了这清晨的宁静。 “老爷!老爷!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没看见还有贵客在此吗?!” 罗闵行重重的把茶盏砸在了桌上,脸色一板,厉声呵斥道。 那名下人惊疑不定的偷偷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端坐在一旁的贵客,又欲言又止的看了看罗闵行。 “下人不懂事,扰了韩先生的清静,还请韩先生不要放在心上。待我先去问问究竟出了何事,再来陪先生饮茶。” 罗闵行满脸堆笑的望着韩奕,韩奕礼貌一笑,眼中却闪过一抹若有所思的深意。 “知州大人客气了,当然是正事要紧,不必顾及韩某。” “那卑职去去就来,还请韩大人稍坐片刻。” 罗闵行对着韩奕拱了拱手,这才起身带着那名下人走出了房间。 “老夫平时都是怎么教你们的?在贵客面前怎么如此失态,毫无礼数,若是。。。” 罗闵行话音未落,那名下人已经苦着脸打断了他的训斥。 “大人,真出事儿了!” 罗闵行心里一跳,突然生出些不祥的预感。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门外来了个人,自称是当朝轩王爷!” “什么?!那怎么可能?!” 罗闵行一听,面色大变,失声惊叫起来。他仿佛感觉眼前一黑,整颗心突然狂跳起来,这么短短的一瞬间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韩奕坐在屋内自然也听见了罗闵行惊惧交加的呼声,手中的茶盏一顿,还来不及深思,却见罗闵行已经满头大汗,面色惨白如纸的冲了进来。 “韩先生救我!” 罗闵行极度恐慌之下,连路都走不稳了,肥胖的身躯一路跌跌撞撞的奔了进来,刚奔到韩奕面前,整个人几乎马上瘫倒在桌前。 韩奕猛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目光灼灼的盯着罗闵行。 “究竟何事?知州大人怎会如此慌张?” “我。。。我。。。轩。。。轩王。。。来了!” “什么?!” 罗闵行气喘如牛,抖如筛糠,连话都说不清了,眼中已经浮现出死灰一般的绝望之色。可是当他望向韩奕的时候,却仿佛看见了满天黑暗之中的唯一一点烛火。 这个号称叶相手下第一谋士的男人,就是他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 韩奕脸色微变,没想到他担心的事情这么快就发生了。他原本以为至少还能撑过今年,可是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轩王。看来就连降罪禁足一事也可能是轩王故布疑阵,以此节制叶相,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这一局已经败了。 罗闵行是肯定保不住了,可是他韩奕却绝不能被轩王抓住。 一个罗闵行死不足惜,可是如果连他自己都落在了轩王手里,难免成为轩王借机向叶相发难的把柄,那么他自己的下场大概并不会比罗闵行好上多少。 可是眼下却绝不能让罗闵行有所察觉。 梧州到底是罗闵行的地盘,罗闵行挡不住轩王,可是要拿住他一个武功平平的韩奕却未必不可。 必须先稳住罗闵行,否则他若是发起疯来反咬一口,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不过眨眼之间,韩奕心里已经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他故作镇定的飞快的瞥了一眼罗闵行,还好罗闵行现在还视他为唯一的救命稻草,那么他就还有机会抽身。 只有先稳住他,然后再趁他自顾不暇的时候借机逃走。 “知州大人暂且不必慌张,轩王明明受了陛下的降罪,被禁足在王府之中,怎会突然出现在千里迢迢之外的梧州?莫不是有人心怀叵测,故意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罗闵行擦了擦额上的汗,方才那一瞬的惊惧交加一过,总算稍微缓过神来。 “韩先生的意思,莫不是说来人可能是借此时机假扮轩王?” 真是愚蠢至极! 已经大难临头却还怀着这样痴人说梦一般的妄想! 天下之间有何人敢假扮轩王?!又有何人能扮得了轩王?! 即便真有这样的人,那他为何不去肃州,不去淮河,不去天下任何一个地方,偏偏要来你的梧州?! 怪不得你罗闵行苦熬十年却依然只是一个梧州知州。 如此鼠目寸光、愚蠢至极,要是回了煜都恐怕早已沦为毫无用处的刀下亡魂! 韩奕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讽的冷笑,可是再开口时却已经是一副无比真诚殷切的口吻。 “确实有这个可能,所以知州大人暂且不必慌张,先去探探来人的虚实才是正道。” 罗闵行早已六神无主,哪里还看得见韩奕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森冷,只知道连连点头,恨不得当即跪下谢韩奕出谋划策之恩。 “老爷!不好了!” “嚷嚷什么嚷嚷!又出了什么事?!” 罗闵行整个人已经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刚一听见管家的嚷嚷声,整个人就几乎跳了起来。身上的冷汗出了一遍又一遍,衣服早已经里里外外湿了个遍。 “老爷。。。不。。。不好了。。。那个人闯进来了!” “什么?!” 管家气喘吁吁的,话刚说完,罗闵行凳子还没坐稳,这下是真正吓得弹了起来。 “韩。。。韩先生。。。” “知州大人莫不是忘了韩某的话?轩王正被禁足在王府之中,大人不妨先去探探来人的虚实再做打算。” “不错,不错。。。韩大人说的是,是卑职失态了。卑职这就去,这就去。” 罗闵行不停的擦着额头上的汗,强作镇定的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容,嘴唇却在不由自主的颤抖着。 第二十二章 无明日 罗闵行双手颤抖着整了整早已乱作一团的衣裳,刚想迈开步子,却觉双腿一软,又猛地坐回了凳子上。 “知州大人可千万要冷静,若是大人自己先乱了方寸,岂不是亲手与他人可乘之机?” 韩奕故作好心的提醒到,语气殷殷,眼睛里却全是森冷无情的漠然。 “不错。。。不错,还是韩先生想的周到。” 罗闵行不住的点头,心里头却还是狂跳不止。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桌上的茶壶,他一把抓过还有些发烫的茶壶,一仰头把剩余的茶水连同茶叶一起全都灌了下去。 他的动作宛如牵线木偶一般毫无知觉,就连茶水顺着嘴角流进了衣领,他却仍然毫无反应,直灌到再也倒不出一滴茶水,才猛地把茶壶砸在了桌子上。 他的眼神有片刻的呆滞,然后突然抬起手一把抹去了嘴边的茶渍,紧接着四肢僵硬的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那个人一定不是真正的轩王。 真正的轩王被禁足在煜都的王府之中。 这只是心怀叵测的狂徒故意设下的圈套。 罗闵行一边反复的在心里默念着这些话,一边顺着长廊向着前院走去。 这条往日里走过千百遍的长廊跟往常一样洒满了早晨的阳光,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无端让他生出了无数的勇气。 他的晚年也将如这条长廊一般阳光普照,明媚静好,只要平安渡过眼前这一关。 一切都会好的。 他坚定无比的告诉自己,就连颤抖不已的双腿也突然变得坚定有力起来。 一切都会好的,他一定会平安度过这一关。 可是这一切信念都在他看到那个人的时候轰然倒塌了。 那个人侧对着他,身着一袭深不见底的玄色锦袍,负手站在庭中,正注视着正堂门上高悬的牌匾。 忠君爱民。 多么可笑。 罗闵行日日坐在这四个大字之下,却成了他这一生最大的笑话。 更加可笑的是。 罗闵行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究竟在看什么,他早已忘了他坐了十年的知州府正堂之中还高悬着这样一块牌匾。 他只知道,在他看到那个人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所有的侥幸都只能是毫无意义的痴心妄想了。 这个人就是轩王。 即便十年前匆匆一瞥,即便他早已忘却了轩王的身形相貌,即便天下人都知道轩王正被禁足在王府之中。 可是单凭这庭中负手而立,便如同睥睨天下一般的气势,就绝非那些心怀叵测的狂徒能够假扮得出的。 他一定是轩王,也只能是轩王。 所以当罗闵行看见他的第一眼,那些强自支撑的勇气便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他恨不得马上夺路而逃,只要能够马上逃离这个地方,哪怕亡命天涯也在所不惜。 可是他不能。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双腿早已颤抖的不听使唤了,更因为几乎在他出现在长廊尽头的那一瞬间,殒就已经看见了他。 那是怎样的目光呐。 平淡、漠然、毫无温度,就好像在注视着一个死人。 仿佛整个世界突然崩塌。 他营营碌碌的奔波了大半生,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还有那些自在逍遥的晚年,所有的一切也许都将要终结在今天了。 可是在这一连串巨大的打击之下,罗闵行那一颗狂跳不止,惶恐至极的心却突然落了下来。 他是轩王。 可是来的却只是他一个人。 既没有携带圣旨,也没有任何的亲王卫队。 那么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罗闵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急促的呼吸声突然平静了下来,那一颗刚刚落下的心又重新狂跳起来,却被掩盖在了平静的外表之下。 在那一个瞬间,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至极的想法。 仅仅只是想象都让他浑身战栗,心跳不止。 那是从前的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是,那也许是他唯一的生机。 除了丽媛再也没有别人知道了,藏在这座知州府里的秘密。 可是一旦走上了那条路就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他现在迫切的需要静一静,好好的想一想,究竟该怎么办? 时间,正是眼下他最需要的东西。 无论如何都必须先稳住轩王,哪怕只是一分一秒都可能是生的希望。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堂堂梧州府衙?!” 罗闵行再开口时,声音已经镇定了下来。 他的气势自然是不可能盖过殒去的,但是这话一出口多少也算得上不卑不亢,好歹没有辜负了五品上官的身份。 殒平静的注视着罗闵行,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无礼而生气。 “多年未见,罗大人竟连本王都认不出了吗?” 罗闵行原本以为他这一招故作不知必然能让对方有所不满甚至大怒,那样就可以令对方误以为他早有准备,进而扰乱对方的安排,甚至让对方自乱阵脚。 可是那显然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对方不仅丝毫的愤怒和慌乱,甚至冷静从容的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轩王。 无论怎样的传说都比不上这亲眼一见。 这样的对手实在太可怕了,他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呼吸似乎又有了急促慌乱的苗头。 “休得胡说!陛下御笔亲封的两位王爷明明远在煜都,又怎会突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梧州。” “看来罗大人是打算来一招拒不承认了,知州大人还有什么后招不妨也都一并使出来,让本王也好好看看罗大人的本事。” “放肆!你竟敢谎称当朝王爷,欺骗朝廷命官,简直就是胆大包天,罪大恶极!本官本应马上将你当庭拿下,听候发落。” “哦?本应?听起来知州大人似乎并不打算将我当庭拿下?” 殒饶有兴味的看着脸色发白的罗闵行,事态的发展与他原先的计划似乎有些出入,没想到这个罗闵行还有些出息,并不像他原先以为的那般的无用。 既然如此,那倒也不妨陪他演完这一出戏,反正谅他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说不定还有什么意外之喜呢? 殒越是平静,罗闵行的心里反而越是没底,他此刻一心只想着先把轩王稳住,然后马上回去找韩奕商量应对之法。 “本官自有分辨,你这胆大包天的狂妄之徒既然送上门来,又怎容得你亵渎王爷威严!来人!把他给我看好了,待本官去去便来。” 罗闵行招来几个下人,自己却匆匆忙忙的向着后院奔去,那几名下人一看如此情况却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大人今日怎么如此反常,竟连他平日里最为在意的礼数威严都全然抛到了脑后。 看来人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即便不是那传说中的轩王,也必然是有身份的大人物。 大人不是一直心心念念的盼着高升么,如今真有大人物来了,他不急着巴结奉承,怎么倒像是唯恐避之不及? 殒看着罗闵行逃一般的背影,心里自然早有计较。 能让罗闵行如此失态,不惜丢下来客匆匆赶去相见的,除了韩奕再不做他想。 所以他并不想阻止他,反而隐隐有些期待,韩奕是否真会如罗闵行所期望的那般,竭心尽力保住他的性命? 罗闵行沿着来时的长廊,匆匆忙忙的向着后院奔去,此时却早已没了来时的坚定。 韩奕,叶相身边的第一谋士,一定有办法保住他的命。 他必须相信,也只能这么相信。 从他质疑来人并非轩王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他必须去找韩奕,只要韩奕出手替他暂时稳住轩王,那么他就有机会再做打算趁机逃出生天。 这是他最后的生机。 可是当他冲进那扇熟悉的房门,却发现房间里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韩奕的人影。 “来人!” “老爷您。。。?!” 一个下人应声走了过来,罗闵行却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拉了过来,死死的瞪着他的眼睛问道。 “人呢?!这间房里的人呢???!!!” “人?” 那个下人被罗闵行睚呲欲裂的表情吓得不轻,呆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老爷您说的是那位客人?他已经走了啊!”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去哪了?!” “他。。。老爷前脚刚走,那个客人就匆匆忙忙的离开了啊!” 前脚刚走就。。。?! 罗闵行瞪大了眼睛,心里却仿佛突然有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一切。 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罗闵行活了四十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明白过。 什么刺探虚实!什么假扮轩王! 根本就是韩奕的缓兵之计! 他根本早就知道来人一定是轩王,所以才故意这么说引他上钩,好为他自己争取逃脱的机会! 好一个韩奕! 好一招黄雀捕蝉螳螂在后! 他还想要利用韩奕为自己争取逃命的机会,却不知韩奕早把他算计的一清二楚! 就在他把韩奕视为救命稻草的时候,韩奕却已经把他当成了毫无价值的弃子! “好。。。好。。。好一个韩奕,好一个叶烁光。。。既然你们不仁在先,可就休要怪我不义了!!!” 罗闵行的手绝望的垂了下来,可是他的表情却变了。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双颊却泛着艳丽的潮红。 他的眼神已经彻底陷入了癫狂,他明明在笑,那笑容却狰狞可怖仿佛恶鬼一般。 就在他明白一切的同时,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从前的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终于要实现了。 只要能够挣得丝毫活命的机会,不惜一切代价! 第二十三章 修罗场 同一时间,钺却早已暗中埋伏在了翠园的墙头上。 昨晚上,殒虽然定下了今天的行动,却没有安排她任何详细的计划。 他只是告诉她,让她先到翠园守着,只要一有机会就马上把牛大爷带走,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首先确保牛大爷安然无恙。 他这最后一句话她听懂了,无论用什么方法。 如果牛大爷仍然死倔着不肯被一个女人搭救,那么就直接打晕带走。 她想起牛重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红一阵蓝一阵就跟雨后的彩虹一般精彩,可是最后他还是默默的低下了头。 可是殒所说的机会究竟是什么意思? 怎样的机会? 要等多久才会有机会? 当她想要开口询问的时候,殒却只是让她早些休息,养精蓄锐准备明日一战。 她已经在墙头上趴了大半个时辰了,逐渐升起的烈日晒的她脸色发红,背心都已经被汗湿透了。 可是她却依然没有等到殒口中的机会。 直到空气中突然飘来一丝异样的气息。 偌大的梧州城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空中乍起高飞的惊鸟正发出阵阵尖锐的嘶鸣声。 可是紧接着,就有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至少有数百个人迈着整齐的步伐同时朝着知州府的方向来了,仿佛连这大地都随之震颤。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殒出事了?! 可是今天早上她明明眼睁睁看着他进了知州府的大门,而且到目前为止知州府里似乎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她心里一跳,正犹豫着要不要先潜进府内看看殒的情况或者先到府外去看看究竟来的是什么人。 可是还没等她做出决定,就见翠园里突然闯进来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丁。 “那个老头呢?” “你们怎么来了?难道是老爷有什么吩咐?” “别问这么多!赶紧把他带出来,老爷让我们把他带出去!” 那两个家丁一进了院子就气势汹汹的往里屋闯,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 糟了! 牛大爷有危险! 看来是真出事了,可是到底是先救牛大爷还是先去帮殒? 牛大爷只是个文弱迟暮的老人,一旦被他们带走那肯定是凶多吉少,但是殒。。。 眨眼之间那两个家丁已经到了房门口,眼看着再也容不得她迟疑犹豫了。 钺当机立断,猛地一个飞身跳下了墙头,那两个家丁只瞥见人影一闪,就已经双双倒飞出去摔在了庭院里。 “啊!你是何人?竟敢擅闯知州府?!来人啊!有刺客!” 那两个家丁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紧接着就大声嚷嚷了起来。 可是回应他的却不是帮手,而是比他更为惊恐的喊声。 “来人啊!前院出事了!” “谁啊?大清早的嚷嚷什么呢?” 喊声刚落,牛大爷的声音就从里屋传了出来,钺心里一凛,再顾不得地上的两个家丁,飞快的冲进里屋差点撞上了正往外走的牛大爷。 “你是什么人?!” “快跟我走!” 钺作势就要去拉牛大爷,可是这老头关键时候果然又掉链子了。 “男女授受不亲,你一个姑娘家跟我这么一个老头子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你快放手,你。。。!” 这要命的老头子,都什么时候还有心情去念那些什么狗屁的男女授受不亲,钺心里着急,干脆直接一掌把老头子打晕架了出去。 刚一出门,那两个不怕死的家丁又冲了上来,她一边架着老爷子,一边还得防着他被人打伤,剩下一只手要对付这么两个不中用的家丁虽然不成问题,却还是耽误了些时间。 她把老爷子架出房间,飞快的瞥了一眼府内的方向,只听喊杀声一片,已经乱做了一团。 可是她又低头看了看已经昏迷不醒,重的要命的老爷子,最后还是纵身一跃,翻出了知州府的院墙。 只希望牛重还如约在外头等着,赶紧把这老爷子平安交给他才是! 当钺听见那些如雷似鼓的脚步声的时候,殒却还站在知州府的大堂前,等着迟迟不见人影的罗闵行。 他有些纳闷,罗闵行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回来? 难道这知州府还有什么后门,他这是趁机溜了? 可是他明明已经提前派人把这知州府四周看了遍,明明没有什么后门暗门。。。 不好! 难道这知州府的地下除了金库之外还有玄机?! 他心里顿感不妙,可是还没来得及动,就感觉地面突然震了起来,至少有上百人朝这边涌了过来。 而且脚步声听起来整齐有序,绝非闲杂人等。 难道是。。。梧州卫?! 殒心里一惊,他可是绝没有料到罗闵行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调动梧州卫谋害当朝亲王?! 可是还没等他细想,就见数列军士已经涌进知州府的大门,把他团团围在了庭院正中。 紧接着,罗闵行却从正堂里走了出来。 “本王倒真是低估了罗大人,没想到你竟敢调动梧州卫谋害当朝亲王?!” “你这狂妄之徒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竟敢自称本王?本王这两个字是你说的吗?!” “本王乃陛下御笔亲封的轩王,如何当不起这两个字?倒是罗闵行你这个无耻之徒,鱼肉百姓、结党营私、中饱私囊的旧账尚未清算,如今却再添一条谋害亲王!” “你口口声声说你是轩王,可是天下人谁都知道轩王爷受了陛下的降罪,正禁足于王府之中,你又是哪门子的轩王?!你既然自称轩王,那么陛下圣旨何在?!轩王印记何在?!亲王卫队何在?!大胆狂徒竟敢假冒当朝亲王,罪该当诛!本官识破了你的奸计,这才调遣梧州卫军前来,务必要将你这大胆狂徒当场伏法!” “你。。。” 殒气极反笑,罗闵行却已经迫不及待的下了杀令。 迟则生变! 万一被梧州卫察觉了不对劲,一旦起了疑心,那最后鹿死谁手可就不好说了! “梧州卫听令!此人假冒当朝亲王,罪该当诛!马上给我将他拿下,以儆效尤!” “我乃当今陛下御笔亲封的轩王,谁敢乱动,罪同谋逆!” “此人既无印记也无卫队,分明就是假扮亲王,居心叵测!只要将其格杀当场,朝廷必然重重有赏!本知州感念列为将士辛苦,许诺亲手取其首级者,赏黄金万两!”“你。。。” “杀啊!” 殒话音未落,原本还在迟疑不决的梧州卫一听到黄金万两,心下再无犹豫,喊杀声四起,全都冲着殒围了上去。 黄金万两! 做一辈子的梧州卫也未必换得黄金一两,何况是黄金万两! 有钱能使鬼推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管他是轩王还是老王,只要能取了他的项上人头,哪怕拿着那黄金万两从此流亡天涯也值了! 只要一个人动了手,其他人就再也忍不住了。 他们眼中看到的再也不是那些什么狗屁的王爷上官,而是一座足以让一个人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享尽荣华富贵的金山! 殒的声音刚出口就全然淹没在了四周的喊杀声中,他们的眼中和耳中都只剩下了那一句黄金万两! 太多了! 可是这些都是朝廷的亲卫! 他不愿屠杀这些朝廷亲卫,可是越是手下留情就越是束手束脚,眨眼之间竟然被这疯了一样,仿佛永远也打不完的人潮团团围了起来。 可是前方不远处,却是罗闵行狞笑的面孔。 去死吧! 韩奕逃了,那你就替他去死吧! 既然你们都不把我罗闵行的命当做是命,那你们就都去死吧! 至于我,就要带着我的黄金万两去享受我的荣华富贵了! 罗闵行最后看了一眼正被梧州卫团团围在正中的殒,露出一个癫狂扭曲仿佛恶鬼一般的狞笑,然后迅速的消失在正堂中的那扇屏风后面。 殒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却根本来不及阻止,四周全都是疯了一样往上冲的军士。 殒竭尽全力的克制着自己不要伤人性命,可是那些打不完的军士,还有罗闵行奸计得逞的狞笑全都像噩梦一般压迫着他的神经。 他突然感觉到背上一凉,紧接着就连腿上也传来一阵刺痛。 滔天的怒火伴随着剧痛突然窜了起来,然后在他的心里肆无忌惮的蔓延,烧尽了他所有的理智! 既然你们那么迫不及待的想死,那你们就都去死吧! 他最后的记忆,是心里那个沉睡的恶魔突然发出了凄厉疯狂的怒吼! 离他最近的军士只感觉到这个一直退让的人身上突然散发出一阵凄厉至极的杀意,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感觉到脖子一凉。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只见眼前突然一片铺天盖地的血,然后就彻底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谁也不知道那个原本一直退让的人怎么突然就变了,可是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炷香的时间。 整个知州府前院除了殒以外,再也没有站着的人了。 血流成河,满地呻吟,宛如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而站在正中间的殒就是那索命的修罗。 他的脸已经染满了鲜血,几乎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他原本有些苍白的皮肤。 可是比那些血更加鲜红可怕的,却是他那一双写满疯狂的双眼。 一座尸横遍野的修罗场。 当钺匆忙赶回知州府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连四周花坛里的泥土都已经变成了鲜血的颜色,而殒却已经不知所踪。 第二十四章 摄政王 “丽媛!兰茜!都让开!让开!” 罗闵行飞快的穿过前院,心急火燎在后院里艰难的奔走着,呼喊着,一路上却被匆忙逃命的下人堵住了去路。 那些四散逃命的下人再也顾不上什么老爷夫人,所有人的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 这座知州府的末日已经到了! “老爷?” 大夫人丽媛颤颤巍巍的从房间里探出头来,远远的就看见罗闵行正满头大汗的穿过人潮往这边挤。 就好像看着无边黑暗之中的一缕光。 老爷吩咐她马上收拾好东西在房里等着,她就一步也不敢迈出房间。 可是整座知州府都已经乱做了一团,那些平日里恭恭敬敬的下人哪里还顾得什么身份,几乎在一瞬间就把整座知州府里能搬走的、值钱的东西全都洗劫一空,就连她的首饰珠宝都被人强行抢走了。 还有兰茜。 那个平日里千娇百媚,日日与她争风吃醋争夺老爷宠爱的女人也逃走了。 几乎在知州府乱起来的那一瞬间,那个女人就飞快的收拾了所有的金银细软扮成下人逃了出去。 枉费老爷还专门吩咐她要带上那个女人,可是那个女人却只是冷笑着推开了她的手。 末日。 当披头散发惊恐至极的丽媛一个人坐在房中看着这幅景象的时候,心里头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直到她突然听见屋外似乎隐约传来老爷呼喊的声音,她扑过去打开房门,果然望见罗闵行正奋力往这边走着。 希望。 她的双眼突然之间又有了神采,她拼命的向罗闵行招着手。罗闵行一看见她的脸出现在远处,心里总算稍微平静了下来。 他仿佛看见重生的希望正在不远处向他招手。 “你没事吧?东西都收拾好了么?兰茜呢?怎么就剩下你一个人?” 罗闵行终于气喘吁吁的冲破人潮,走到了丽媛的面前,却只看见一个披头散发,惊恐至极的丽媛。 “那个女人已经逃了!府里一乱起来她就跑了!亏老爷平日里对她这么好,可是大难临头她却。。。” “好了!逃就逃了,顾不得这么多了,东西呢?都收拾好了么?” 罗闵行心里闪过一丝愤怒,让他原本狰狞的脸更加扭曲可怖,可是现在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 “哪还有什么东西!府里一出事,那些个下人全都跟疯了一样,几乎把府里所有的东西都给搬空了。只剩下几件没人要的旧衣服,我已经全都包起来了!” “没了就没了吧,只要平安逃出去,你还怕没有吗?” “可是松砚和松柏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丢下他们啊!” “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们了,可是眼下的情况管不了这么多了,先逃出去再说,他们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事,等我们先逃出去。。。” “知州大人如此匆忙,是准备出门远游吗?” 罗闵行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背上包袱,吃力的搬着暗道入口处的书柜。眼看着紧闭的暗道入口终于一点一点的显露了出来,他的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这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却听见一个阴森冷肃的声音突然穿过长空,清晰如洪钟一般传入了他的耳朵。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见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已经到了房门外。 他猛地转过头,却见一片黑色的衣角已经踏过门槛走了进来。 黑色的锦袍,却不住的往下滴着鲜血。 他的身后是一条蜿蜒漫长的血路,他的脸上布满了鲜血,他的眼睛比那鲜血还要通红可怖,他的嘴角却微微上挑。 浴血修罗。 “砰”! 罗闵行手上一松,沉重的书柜砰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宛如一道炸雷猛地砸在了他的心里。 “你。。。你。。。你。。。!” 罗闵行瞪大了双眼,剧烈的喘息着,右手颤抖不已的指着殒。 “你。。。你别过来!你这个恶魔!恶魔!” “看来这就是知州大人辛辛苦苦隐藏的秘密了。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本王也许还应当替父皇谢过知州大人这么多年来的辛苦经营。这么一大笔银子,想必来年镇北军的日子要好过不少,这梧州年年天灾的苦也终于可以结束了。” “你。。。你这个恶魔!啊!” 罗闵行大喊一声,疯了一样不顾一切的抄起手边所有可以拿到的东西向着殒扔了过去,可是那些脆弱的书卷扔在殒的身上,他却像毫无知觉一般,只是一步一步镇定无比的向着罗闵行走近。 “欺君罔上、结党营私、中饱私囊、谋刺亲王、还有这梧州卫数百将士的性命,用你这一条贱命来偿,还真是太便宜了。不过你放心,贵府的二位公子很快就会到地下去陪你了。” “你!!!你这个恶魔!我杀了你!” 贵府的二位公子,终于成了彻底压垮罗闵行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猛然暴起,伸直了双手不顾一切的扑向了殒。 可是他连殒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摸到,就见一截滴血的剑尖从他的后心穿了出来。 “老爷!!!” 罗氏丽媛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随手抄起桌上的一把剪刀扑了上去。 “我杀了你!!!” “住手!” 随之响起的是一名女子的惊叫声,可是只见白光一闪,罗氏丽媛的脖子上就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她的生命就这么永远定格在高举剪刀的动作之上。 一切都结束了。 知州府里血流成河的修罗场,被当胸一剑贯穿的罗闵行,罗氏丽媛充满怨毒的濒死之眼。 还有殒那一双疯狂而通红的眼睛。 全都成了紧紧扼住咽喉的噩梦。 对于接下来的事情钺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她甚至记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离开了那一座修罗场,只记得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说驻扎在梧州的镇北军东军已经接手了人间地狱一般的梧州知州府。 从那一天起,她就把自己锁在房里,牛重每天都来给她送饭,可是头天怎么送来的第二天照样怎么拿回去。 那扇门始终没有再打开过。 直到三天后,一队风尘仆仆的人突然打破了这小院的宁静。 ‘奉天承运,陛下召曰。梧州知州罗闵行,肩负一方百姓之生计,却不思造福地方,报效圣恩。反而欺君罔上、结党营私、中饱私囊、愧为人臣,深负朕之厚望。 对其德行有失朕所早有耳闻,却不想其胆大至此,竟谎报灾情、骗取朝廷赈灾巨款、欺上瞒下鱼肉百姓。 朕闻之震怒,但念其十年辛劳不愿擅加惩处,故而暗遣轩王殒代天巡牧,前往梧州调查此事。岂料罗闵行非但不知悔改,反而私自调遣梧州卫妄图谋刺亲王。幸而轩王殒,不负朕望,当机立断,将如此大逆不道之徒当场格杀,以正朝纲。 今罗闵行虽已伏法,却连累梧州卫损失惨重,罪恶滔天。朕思量再三,决意对此罪大恶极之徒严加惩处,以儆效尤。 今决意由轩王殒暂代梧州知州一职,安抚百姓,整肃梧州。命其对此役之中无辜牺牲的梧州卫军妥善安葬,对其亲属善加安置以慰亡者在天之灵。并限七日内将罗氏余孽捉拿归案,就地格杀。对罗闵行生前所敛不义之财,除安抚百姓抚恤军用之外,再交由镇北东军押送还朝充入国库。 梧州罗闵行治下,凡涉案官员绝不姑息,誓将梧州之土地重还清明。然上头有好生之德,除涉案官员之外,其亲属可从轻惩处。轩王殒可行便利之权,誓将此案一查到底,还百姓安生,正天之威严。 墨县知县牛重,清廉刚正,虽身处泥潭却不与之同流合污,功不可没,勇气可嘉。特封为补知州,命其从旁协助轩王殒整肃梧州。待此案一了,可正式擢升为梧州知州,掌一方民生。 轩王殒利落果决,虽遇艰险,幸而不辱使命,甚慰朕心。过往之失,既往不咎,今晋为摄政王,复参政理事之权。’ 门外念诏的声音清朗如日,就好像这梧州的天空一般终于拨云见日,一扫阴霾。可是话音刚落,却见那道已经紧闭了三日的门扉突然猛地打开了,一个面色苍白,披头散发的女人突然冲了出来,风一般冲到了殒的面前。 “啪”!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阻止她,就听见一个清脆嘹亮的耳光声突然响了起来,紧接着就看见刚受了封赏正是风光无限的轩王殒脸上赫然出现了五个清晰无比的指印。 随队而来的侍卫大惊之下马上冲上去押起了那名女子,那名女子并未反抗,只是目光灼灼的瞪视着殒。 “你想起那些无辜亡魂的时候就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 殒被打得侧过了头,听着钺凄厉的质问,只觉得喉间一阵腥甜翻涌。 他也受了重伤,可是比那些伤疼上千万倍的却是他的心。 他无法辩解。 因为他无法告诉她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心里住着一个恶魔。 因为最终染满鲜血的依然是他的双手。 因为在那数百无辜亡魂面前,所有的辩解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这终将成为他们之间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最终只能平静无比的拭去嘴角的鲜血,淡淡的回望着她。 “是不是要我束手就擒,死在他们的刀下,你就会开心了?” 第二十五章 生与死 悲哀。 无力。 她想要他死吗? 自然是不想的。 可是用数百亡魂换来的生,又让她如何能够坦然接受? “放开她吧。” 殒略显疲惫的挥了挥手,侍卫们面带狐疑的对视了一眼,终于还是放开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他们的手陡然一松,三日颗粒未进的钺却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差点跌坐在地,幸好牛重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方才那一个耳光的气势都因为殒的一句话尽皆消散了,她只觉得茫然,和更为深重的悲哀无力。 当所谓的选择只剩下生与死的界限之后,一切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殒没有再看她,反而跟着来人离开了小院。牛重看了看憔悴不堪的钺,又欲言又止的看了看殒,最后还是扶着钺回了房间。 殒没有阻止他,现在能有一个人陪在她的身边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他多么希望那个人是他自己,可是他现在大概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姑娘,王爷也是迫不得已。。。这事儿全都怪我,要不是我急着救老爹,也许。。。也许不会闹到现在的局面。” “姑娘,还请你多多体谅王爷才是。。。王爷也受了伤,而且他心里也不好受。。。” “那些人。。。那些人说到底也是朝廷的亲卫,要不是迫不得已,王爷也不至于下次杀手。” 牛重絮絮叨叨的在她耳边说些什么,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却那么的飘渺,虽然近在耳畔却又仿佛远在天边。 钺突然想起了殒曾经说过的话,哪怕以累累白骨为代价,也要换这天下毁灭之重生。 她曾经还抱着侥幸,也许他只是说说而已,也许他终究还是没有这么狠心,也许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原来那些所谓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 当那些杀戮毫不留情的摆在她眼前的时候,她终于不得不面对这个血腥的事实。 他想要做的事情,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做到。 在野心和霸业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舍弃。 也许她并没有资格责怪他,他只是简单的在生与死的抉择中,选择了生。 可是她终究还是放不下。 那颗曾经在留下还是离开之中不断摇摆的心,终于开始彻底偏向了离开。 对不起,是我无法理解你的野心。 对不起,是我无法接受这样残酷血腥的现实。 对不起,是我出尔反尔,即便你给了我与你并肩的机会,我却选择了逃离。 可是,与背弃相比让我更加无法接受的,却是为了你一个人的野心而变成冷漠无情的刀。 “我饿了。” “啊?!” 牛重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逐渐从迷茫涣散变成了坚定清明。 “好,好,我这就去拿吃的,姑娘稍等。” 牛重听见她的话,还以为她终于想通了,喜不自禁的匆忙跑出门去,临走前还担心的看了她一眼。 可千万不要趁他不在的时候出什么事,不然他就是赔上这条性命也没法向王爷交待了。不过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当他匆忙从厨房抬了饭菜回来的时候,钺还是一动不动的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钺麻木的端起了饭碗,三天没有进食的肠胃似乎有些难以适应,可是无论多么不适,她仍然坚持往嘴里塞着东西。 没有味道,无论怎样的味道吃进去都变成了苦涩。 可是如果她想要离开,那么她就必须吃下去。 不仅要吃下去,还要吃的好,吃的开开心心。 绝不能让殒察觉她的心思,否则她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慢点儿吃,慢点儿吃,你都三天没吃了,得慢慢来,不能这么着急。” 钺麻木的往嘴里塞着东西,不由的吃得有些急了,牛重连忙劝住了她。可是她刚停了下来,就觉得胃里头一阵翻滚,紧接着她就奔出房门外,不住的干呕起来。 “瞧我说什么来着,不能吃这么快,快喝口茶缓一缓。” 牛重马上跟了出去,却见她只是干呕,倒也没有吐出什么。不过她刚才只是吃的有些急了,其实也并没有吃下去多少,所以这才有了反应。 钺接过牛重手中的热茶,慢慢的喝了一口,虽然舒服了不少,但是身上却虚得很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牛重见她平复了下来,这才扶着她回了房间。 钺看着眼前的饭菜,仍然有些反胃的感觉,可是犹豫再三,她终于还是拿起筷子,慢慢的,一口一口的勉强吃着。 “牛大爷怎么样了?” “我把老爹暂时安置在城里的客栈了。这地方可不能让他知道,而且就他那个脾气,来了这儿可指不定怎么闹腾呢。” 牛重一说起牛大爷就一脸的苦笑,就为了前几天钺姑娘把他打晕带回来的事儿,他可是接连骂了好几天,直到现在还在嚷嚷着什么男女授受不清,什么欺负他老头一大把年纪了居然把他打晕了之类的话。 “说起来也是我不好,牛大爷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我居然把他打晕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打伤他。” “姑娘这是哪的话,当时那个情况,能把他老人家平安救出来就已经是万幸了。我感激姑娘还来不及,怎么敢有丝毫责怪姑娘。而且话说回来,老爹也实在是太不知轻重了,那个节骨眼上还念叨什么男女授受不清,亏得姑娘当机立断把他打晕了扛出来,否则还不知道他要闹出什么乱子呢。” “话虽如此,但是老人家毕竟受了惊吓,而且年纪大了,脾气大些也是难免的,你也莫要责怪与他,好好照顾着才是。” “可不是么,毕竟是自己老爹,打不得骂不得,他打我骂我不都得忍着么。” 牛重露出一副苦不堪言的表情,看来这几天可没少受牛大爷的责骂。钺一边吃着, 一边和牛重闲聊着,心里却逐渐平静了下来。 她完全无法相信,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以后,她居然还能如此平静的坐在这和牛重闲话家常。 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她无法改变,以后的路她却还得走下去。 真是冷漠。 所以说到底,也许她和殒其实都是一样的人。 她自嘲的想了想,可是无论多么不甘,她终究还是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也无法改变他。 除了逃离,除了坚守她自己的本心,她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她想要逃离,那么第一件事就是要让殒放下防备。 只有让他相信她终于开始接受,她才有逃离的机会。 而这个接受,既不能来的太快,更不能显得突兀,否则不仅不能让他放下防备,反而适得其反。 “那你准备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让他住在客栈里吧?” “我已经派人去通知晓晓了,等过几天她来了,就让她先把老爹接回去。” “回去?既然你已经是梧州知州了,何不让他们就在梧州住下,反正迟早也是要接过来的,何必来回奔波。” “姑娘这是哪的话,现在的梧州知州可是王爷,我可不敢目无尊上。” 牛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钺一听到王爷两个字,脸色一僵,不过片刻又恢复了正常。 “暂代而已,他迟早是要走的。你已经是圣上亲封的梧州知州补了,这个位置迟早是你的。” 牛重一时没答话,反而苦涩的笑了笑。 “外人都以为我一朝得志,风光无限,可是事实上呢?这个位置可是一点儿都不好坐呐。” “怎么?” “现在谁都以为我是个出卖上官、谋求上位的卑鄙小人,就算我真的坐上了知州,又有谁会真的信服于我,而且再加上梧州卫的事。。。我心里总是有愧。。。” 牛重的脸上虽然笑着,可是眼底却是一抹苦的化不开的愁苦。钺沉默片刻,斟酌了许久,才慢慢的答道。 “老爹不是教导你,要做一个忠君爱国的好官吗?已经发生的事情终究是无法改变了,可是以后将会如何,不全都要靠你这个知州大人了么?” 牛重闻言一愣,低下头想了半天,才终于绽开了今天以来第一个真实明朗的笑容。 “姑娘说的是,要做一个忠君爱民的好官,我现在不该踌躇于过去的事,应该好好想想怎么让梧州彻底恢复清明才是。”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缓缓爬上了桌子,仿佛连同这长久以来一直笼罩在梧州上空的阴霾也一并扫尽了。 钺注视着牛重脸上明媚如阳光一般的笑颜,她突然有些明白,殒所坚持的毁灭之重生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 扫尽阴霾,才能让阳光普照大地。 他做到了。 用如此惨烈的毁灭换回了这一片土地的重生。 她明白了。 却依然无法认同。 仅仅是梧州的重生代价就是数百的亡魂,那么整个祁国甚至天下的重生,又要用怎样的代价才能够成就呢? 也许毁灭并不是唯一的方法。 如果救赎之前,必须先选择毁灭,那么这样的救赎,她宁愿选择不要。 当殒再次回到银号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周围安静得有些可怕,院子里漆黑一片,没有任何人声。 “来人!” “王爷?” 他心里狂跳,几乎马上冲到了钺的房门口,却见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靳姑娘呢?她去哪了?不是叫你们看好她吗?” 第二十六章 够了吧 那下人一看殒的脸色,吓得说不出话来,愣了一会儿才迟疑的答道。 “下。。。下午的时候,靳姑娘和牛知县一起出去了。。。” “牛重?” 殒突然转过头,低声重复了一句,眼中却闪过一丝狠厉。 “没想到晓晓居然这么快就赶到了梧州城,还真是吓了我一跳。” “多半是心里着急,所以一接到消息就马上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你要不说我还真忘了,我那个妹妹平时看着文弱,一握上马鞭那就是一个疯丫头,连我这个哥哥平时都不敢坐她驾的马车。”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跟她同车的那两个军士的脸色有些不大对劲,不仅脸色发绿,就连走起路来也虚得很。” “可不是么,我看那两个小子吐得都快眼冒金星了,另外两个骑马的小子倒是好,笑的都快岔了气了。赶明儿我还真得好好安慰安慰他们,否则这事儿要传了出去,以后可就不好给晓晓找婆家了。” 殒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一男一女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 钺刚一踏进院子就发觉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仿佛突然走进了寒冷刺骨的冰窖。牛重看见她突然闭上了嘴,脸色也有些不对劲,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却见殒正站在庭中一脸不善的看着他们。 “。。。王爷。。。” 牛重被殒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惹这位冷面王爷不高兴了。 “去哪了?” 殒扫了一眼牛重,又看了看平安回来的钺,这才把心里头翻滚的怒火压了下来。牛重偷偷在殒和钺之间来回扫视了好几眼,又想起今天早上的事,看来这位传说中野心勃勃的轩王爷和这位身份不明的靳姑娘之间的关系可真是不简单呐。 真不知道是该庆幸他今早选择了陪在这位靳姑娘身边,还是后怕他居然擅作主张把这位靳姑娘带了出去。 不过话说回来,这两位之间的关系还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也不知道这些贵人们究竟在想些什么。 有什么事儿就不能敞开了说吗,面子上非得这么僵着谁也不肯让步,可是到头来痛苦的不还是自个儿。 哎,看来看去,还是自个儿那墨县好呐。 虽然穷了些,地方也小,可是好在民风淳朴,没那么多心思。哪像这些贵人们,他才伺候了这么几天,几乎把他积攒了二十几年的脑汁都给用尽了。 牛重心里虽然这么想的,可是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现在跟轩王说不做这梧州知州,想回墨县种田了。 陛下都已经下了旨意,他要是敢反抗那可就是抗旨不尊的大罪,是要杀头的。而且不管做不做这梧州知州,自己捅下的娄子不还得自己收拾不是。 “都是卑职不好,下午的时候晓晓来了,所以靳姑娘才特意和卑职一道去客栈看了看晓晓和老爹。都怨卑职没有事先请示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殒听了牛重的话,脸色似乎缓和了些,可是还没等他开口,钺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属下不过是去看了看晓晓而已,王爷就生这么大的气,叫外人看了莫不是要无端生出些不必要的误会。” 钺说着说着,脸上却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之色,就连牛重不住的在一旁向她使眼色她也全然不顾。 她话音刚落,果然见殒的脸色正如她预料的一般彻底黑了下来,她的心里却闪过一丝快意。 她知道现在激怒殒是一件极为不明智的事情,可是当他理直气壮的质问她的行踪的时候,她心里却仿佛有一股邪火压抑不住的往上跳。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竟然理所当然的把我当成了你的所有物,甚至连我的行踪也要时时刻刻向你报备? 牛重眼看着殒的脸色越来越差,明明就是暴风雨将要来临的前兆。这下可把他急了个够呛,姑娘一开口他就知道不好,可是他阻止不了她,王爷他就更是惹不起了。 眼看着这雷霆滚滚的乌云逐渐笼罩了整个院子,他这么一个人微言轻的小人物除了眼睁睁看着,可真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 “你先回去吧。” 牛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殒这句话是冲着他说的。 “王爷。。。” 牛重担心着看着殒一眨不眨直勾勾的盯着钺的目光,刚想劝一句,却见殒那比冰渣子还冻人的目光就这么直勾勾的从钺的身上移到了他的身上,他那后半句话就这么卡在了嗓子眼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你先回去吧。” 钺瞥了一眼犹豫不决满头大汗的牛重,低声重复了一句,牛重无法,只得点了点头。就算他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院子。 “你。。。” 眼看着牛重的背影终于彻底消失在夜幕之中,钺刚想开口,殒却已经猛地冲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拽着她向房间走去。 “你干什么?!放开我!” 钺不住的挣扎着,拼命想把手抽出来,可是殒的手就像铁箍一样死死的抓着她的手臂,任她如何挣扎也无法挣脱分毫。 “砰”! 殒一把把她摔进房内,然后房门砰的一声就在她身后关上了。 她的手陡然得了空隙,马上化为掌力向着他劈了过去。可是就连他的头发丝都没能碰着,就马上被他顺势抓住了手腕。 “你。。。!” 一个你字才刚刚脱口而出,她的声音就再也出不来了。 殒刚抓住她的手腕,居然马上一个反身把她压在了门柱上,紧接着他整个人就压了上来。 他滚烫的双唇覆在她的唇上,整个人死死的压着她,任她挣扎踢打却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殒疯狂的品尝着她唇间的芬芳,直到口中尝到一股腥甜的味道,血的气息和骤然的刺痛让殒的动作顿了顿,钺却马上抓住机会又一个耳光打在了他的脸上。 原本尚未消退的五指印马上变得更加显眼了,那一半原本白皙清隽的脸甚至隐约肿了起来。 他的脸被打的侧了过去,红肿的侧脸对比着另一半苍白的脸色显得十分扎眼,而他的唇不仅有些红肿甚至还夹杂着丝丝血迹。 而钺的情况也并不比他好上多少,衣衫凌乱,一张俏脸通红,正急促的喘息着。她的唇上也有明显的红肿和血迹,可是那究竟是谁的血,却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了。 殒气极反笑,淡淡的拭去了唇间的血迹,再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只是缓缓的贴近了钺的耳边。 “我说过了,就算是死,你也必须死在我的身边。” 又来了。 陡然贴近的温度,还有温柔如水的呢喃,却宛如魔鬼一般凄厉可怖的话语。 还没等钺有所反应,殒却已经猛地拉开门走了出去,钺却在震天响的关门声中委顿在地。 殒刚走出房门,就觉得喉头一阵腥甜,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他已经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了,他几乎要以为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自以为是的幻觉。 根本就没有什么恶魔,他就是他,他们由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 当另一个他想要不顾一切的彻底把她据为己有的时候,这一个他甚至也随之兴奋。 他想要他,那一个疯狂的他在肆无忌惮的品尝着她唇间的芬芳,这一个理智的他却也在近乎贪婪的汲取着她的体温。 就连灵魂也为止战栗。 可是当鲜血的味道和陡然的疼痛刺激了他的理智的时候,他却突然清醒了。 不仅仅是理智的这一个他,就连疯狂的那一个他也突然开始懊悔。 她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他怎么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让这一切成为她的噩梦。 她值得最好的一切。 他将以这最好的天下作为聘礼捧至她的面前,无论她要什么他都愿意给,除了绝不容许她离开他的身边。 夜阑珊,残意尽。 钺已经不记得她是怎么恍恍惚惚的爬到床上睡了过去的,只有身上凌乱的衣裳提醒着她昨晚发生的一切。 右手仿佛有些不对劲,她抬起右手发现手掌有些轻微的红肿和刺痛。她自嘲的笑了笑,想起殒脸上那明显的红肿和指印,原来打人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她不知道他的脸和心究竟哪一个更痛,如果他还有心的话。 她是否应该觉得庆幸,她也许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能令他痛苦的人。 可是她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他的心会不会痛她不知道,可是她的心却远远不如她的手那么坚定。 够了吧。 究竟要互相折磨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她已经不想再去追究过去的一切,也没有力气再去想他们之间究竟为什么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她只是觉得累了。 深切而无望的疲惫。 “咚咚咚。” “开门。” 钺还躺在床上呆呆的注视着她的右手的时候,殒的声音却伴随着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 钺不知道究竟是主动开门更好,还是等他破门而入更好,但是最终她还是选择了一动不动的继续躺在床上。 第二十七章 一场戏 然而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殒就自行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他还真是从来也没有让她失望过。 钺的眼里闪过一丝嘲讽,殒并没有看见,只是看着她仍然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然后皱起了眉头。 “王爷,若是靳姑娘还没有起来,那我们不妨。。。” 殒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牛重的声音从屋外飘了进来。 牛重一看殒进了钺的房间,正打算跟进来,刚走到门口,却见钺的房门就这么正对着他的鼻尖砰的一声关上了。 陡然而来的关门声吓得牛重一愣,下意识的摸了摸侥幸保全的鼻子,心里一阵发憷,可是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他可没有破门而入的胆子。 这叫什么事儿啊。。。 牛重苦笑着摇了摇头,最后还是只能眼巴巴的守在门外。 “起来。” 殒皱眉看着萎靡不振的钺,还好他反应的快,及时关上了门,否则要是让牛重看见了她这副模样,他倒真有些为难,该不该把牛重的眼珠子挖出来。 “做什么?” 钺无精打采的坐了起来,倒不是听了他的话,只是那样躺着说话实在有些不舒服,而且他既然已经进来了,不请自来的神想要送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跟我去一趟知州府。” “去。。。做什么?” 钺一听知州府三个字就愣住了,嘴里似乎有些苦涩蔓延。 那座府邸都已经变成满地冤魂的修罗场了,他还回去做什么? 数一数死在他剑下的无辜冤魂究竟有多少吗? 还是装模作样的去凭吊一番,然后就能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吗? “今天是罗氏余孽行刑的日子。” 殒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钺听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罗氏余孽行刑,却偏偏选在了知州府。 是为了祭奠那些冤死的亡魂吗? 可是那究竟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说到底,那些人的死和罗闵行脱不了干系。 可是罗闵行已经死了,那些人也并非他亲手所杀。剩下的那些所谓的罗氏余孽,终究只是受到株连的旁人罢了。 可是即便明知那些所谓的余孽罪不至死,又能怎么样呢? 罗闵行风光的时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在他失势了,他们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这世道原本就是如此。 公平吗?并不见得。 可是无辜吗?似乎又算不得全然的无辜。 总归是一笔永远也算不清的账罢了。 钺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的洗漱了一番,又到里间去换了一身衣裳。虽然脸色仍然苍白无神,但总算也是勉强能够见人了。 起码对比着殒脸上那五个仍然红肿清晰的指印,她除了脸色苍白一些,全然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牛重在外头眼巴巴的等了半天,总算看到那扇房门重新打开,殒和钺一前一后的走了出来。 他偷偷瞟了两人一眼,也不知道昨晚上他走了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反正他今早来的时候就看见殒脸上的指印似乎比昨天更加明显了,但是他的表情却平淡让人什么也猜不出来。 果然不愧是王爷,顶着这么明显的巴掌印还跟没事儿人似的。 不过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就算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敢问昨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反正一刀下去至少是个痛快,但要是落在这位心狠手辣的王爷的手里,可不定生不如死还是求死无门呢。 不过他又看了看钺的脸色,虽然苍白虚弱了些,但是起码神情之间还算正常。 “姑娘。。。” 牛重想起临出门前晓晓硬塞进他手里的东西,刚想迎上去,却又犹豫着瞟了一眼殒的脸色。 “她跟我们一起去。” “啊!可是那样的场面,姑娘。。。” 牛重话刚出口,就马上住了嘴,简直恨不得狠狠地扇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你这蛮牛脑袋,怎么就一点儿记性也不长呢,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呢。 人家王爷说了同去,那自然有王爷的道理,有你插嘴的份儿吗? 再说了,人家王爷和姑娘的事,你一个人微言轻的外人瞎嚷嚷什么劲。 人家姑娘赏了王爷一个大耳刮子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你牛重行吗? 你不行你还这么多废话,当真是升了梧州知州,官位长了,胆儿也见肥了是么? 殒看了一眼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牛重,却没再说什么,只是当先朝着院外走去了。 牛重见殒没有计较,这才小心翼翼的凑到了钺的身边。 “姑娘,这是晓晓从墨县带来的煎饼,想着这么早你肯定还没吃早饭,就嘱咐我一定要带来给姑娘尝尝。” 钺接过牛重小心翼翼包起来的煎饼,脸上露出了一抹清浅的笑意。 “还请牛知县替我谢过晓晓姑娘。” 牛重摸摸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哪的话,姑娘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晓晓谢姑娘还来不及,哪当得起姑娘这一个谢字。咱们家穷,也没有别的东西,就晓晓自个儿做的煎饼,虽然比不得王爷身边的精致,但总归是晓晓的一片心意,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牛知县客气了,既然是晓晓姑娘的一片心意,我又怎会嫌弃呢。” 钺说着就尝了一口,虽然粗糙,味道倒还不错。可是她一个饼还没吃完,就已经远远看见了知州府的大门。 她顿了顿脚步,噩梦一般的场景仿佛仍在眼前。 “姑娘。。。?” 牛重担心的看了她一眼,可是短暂的犹豫之后她又重新迈开了脚步。 曾经血流成河的修罗场已经被打扫干净,可是白石铺就的地面上仍然透着丝丝血色。 那些铺天盖地的血仿佛已经浸入石面,和石中的纹路融为一体,透着一股血腥的妖异。 知州府的牌匾已经被揭了下来,门外有军士驻守,看打扮正是奉命而来的镇北军。 殒刚露面就有一个将军打扮的人迎了上来,穿着熟悉的军服,却并不是她熟悉的人。 “王爷,都已经准备好了。” “全都在这了吗?” “是的王爷,包括出逃的罗赵氏,全都在这了。” 殒点了点头,快步走进了曾经的知州府,牛重也跟了进去,可是钺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留在了门外。 她眼里的血已经够多了,又何必再自寻不快呢。 可是尽管看不见,却无法挡住耳边那些或凄厉或恶毒的哀号哭叫声。 既然逃不过,何不走的大方体面些呢? 徒留下散不尽的怨恨徘徊人间,终究都是孽债。 她麻木的吃着手里的饼,听着一墙之隔的惨叫声,仅仅只是想象都让人觉得疲惫不堪。 “好吃吗?” 她猛地回过头,却发现殒不知何时居然已经到了她的身后。 殒没有等她答话,只是自顾自的从她手里抽出了一张完好的煎饼,一口一口的细细嚼着。 “糙了些,却是煜都吃不到的香。” “你不在里面监斩,出来做什么?” “有牛重这个未来的知州大人在就够了,我若在场反倒让他束手束脚。” “牛重?” 钺皱了皱眉头,低声重复了一遍,下意识的想要阻止什么。 “他。。。大概还看不惯这些,你又何必。。。” “有谁又是天生看惯了的?牛重已经不是那个成天种田放牛,替人抓鸡找狗的墨县知县了。他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不仅要习惯,甚至迟早有一天将由他亲手决定别人的生死。” “呕。。。” 殒话音刚落,就见牛重捂着嘴飞快的冲了出来,刚出来就扶着门柱吐了个稀里哗啦。 钺向驻守的军士要了绢布和热茶,走到牛重身后,除了眼睁睁的看着,只剩下一抹几不可闻的叹息。 牛重几乎把整个胃都给吐空了,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之后,才直起身来,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让姑娘见笑了。” 钺摇了摇头,沉默的把手中的绢布和热茶递给了他。 牛重漱了漱口,又连续灌下好几口热茶,才算是缓过劲来,却又马上准备转身往回走。 “你还要进去?” 钺有些惊讶,不由问了一句,可是牛重却只是平静的笑了笑。 “迟早要习惯的,不是么?” 钺没有答话,只是垂下眼睛沉默的放任牛重从她面前走过,重新走进了那一座血腥冲天的庭院之中。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必须走下去。” 殒的声音又在她的背后响了起来,钺却抬起头眼神复杂的注视着牛重的背影。 “这一切都是你早就计划好了的吧?禁足也好,复位也罢,根本自始至终都只是你为了掩饰梧州之行,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殒突然沉默下来,直到钺以为他大概不会回答的时候,他低沉的声音却又重新响了起来。 “我的确计划了罗氏一族的覆灭,可是我从没有想过要梧州卫给罗闵行陪葬,无论你相不相信。” 他的声音十分的冷静,可是钺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悔恨伤感的意味。 原来那数百条人命在你的心里终究不是毫无感觉的。 虽然无论怎样的悔恨都只是于事无补,但那起码可以证明,也许你并不是一个毫无人性残忍嗜杀的恶魔。 起码她还可以暂时的欺骗自己,眼前的他还没有和她梦中那个凄厉疯狂的虚影完全重合。 第二十八章 今何在 殒低沉的话语尤在耳畔,钺的眼神却不由自主的追随着牛重的背影。 不过几天的时间,那个惶恐不安的墨县知县牛重已经逐渐远去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如今这个沉稳大气的梧州知州牛重。 她不知道这究竟算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可是无论好坏,这个过程都再也无法逆转了。 一个人的成长究竟有多难,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达成。 可是却又多么的容易,不过几天便已经走完别人一生的路。 等牛重再回去的时候,这一场杀戮几乎已经到了尾声。 那些死不瞑目的逝者再也没能离开这一座满天冤魂的知州府,尽皆在那熊熊烈火之中化作了飞灰。 “都说入土为安,你连这最后的安稳也不肯成全他们吗?” 钺把目光移向正逐渐燃烧起来的火焰,原本的质问出了口却都变成了轻描淡写的漠然,平淡的连她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 呵。 看得多了,终究连她自己也麻木了么? 不过人都死了,入土为安还是化为飞灰终究又有多大区别呢? 反正罗氏一族都已经覆灭了,即便葬进了土里也再不会有人前去祭奠了吧。 “呵,罗闵行既然敢要那数百将士为他陪葬,那我就要罗家人就算死了也不得安稳,生生世世困在这知州府中不得解脱,为那数百将士偿命。” 殒冷笑一声,钺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是最后却都化作那一句无声的叹息尽皆消散在漫天飞灰之中。 她究竟有多了解他呢?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每每在她想劝他什么的时候,话才刚到嘴边就已经猜到了他的答案。 有些事情也许是可以一试的,他也许会听上那么一两句的劝,可是大部分的时候,她的执意只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糟糕。 似乎永远也无法割舍,却又再也无法靠近。 就好像两只刺猬,越是接近却越是遍体鳞伤。 她只是倦了。 漫天的飞灰和骨肉烧焦的气味逐渐笼罩了整个知州府的上空,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注视着知州府中那熊熊燃烧的烈火。 这一幕终究是落了。 钺不由自主的并拢双掌举至胸前,微微低下头默念着什么。 你们若是在天有灵,就安心归去罢。 逝者已逝,过往恩怨不如就一笔勾销罢。 人间苦,既得解脱何必留恋,不如归去罢。 若有来世,就投个好胎,平平安安过一生罢。 殒侧耳倾听着她的呢喃,沉静平和就好像菩提寺中那永恒慈悲的佛偈一般。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动摇,可是不过片刻又恢复了往日的冷肃。 慈悲,是他最不需要的东西。 可是他却愿意以身入魔成全她的慈悲。 “来人。” “王爷。” 那名东军将领听到殒的声音,马上走了过来。 “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按照王爷的吩咐,都已经清点过了,总共一万七千四百八十六两金子,除去一百五十四两金子全部换成了粮食之外,还剩一万七千三百三十二两。” “都是军中过来的?” “一时之间筹不到这么多粮,按王爷的意思又不能就地采买,就只能先用军中的存粮按市价折了过来。” “委屈你们了,本王已经知会煜都了,下一批粮食三天内就会送到。” “卑职不敢,都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就算勒紧腰带也绝无怨言。而且东军中不少将士的家就在梧州,王爷此番实在是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钺有些惊讶,不知道他突然要这么多粮食做什么,仔细想想似乎有些头绪却又有些难以置信。 一万七千多两,金子。 怪不得他说罗闵行的家产差不多比得上半个祁国国库了,这么多金子若是全都换成粮食的话,恐怕堆满整个梧州城也不够地方。 可是她完全没想到,他居然会把这笔钱的存在暴露给他人知晓。 他缺银子吗? 奉万金,律令现。 她知道无生楼暗地里干的那些杀人买命的勾当,可是那些钱都是用命换来的。 外人以为那万金就是无生楼出手的价钱,可是事实上那万金不过只是定金罢了。 不接的生意,定金原数奉还,就算是接了的生意,这世上恐怕也没有几个人的性命值得那万金的价格。 而且那些终究是人命换来的钱,即便所得不少,可是除去其中的花销恐怕也不见得还能剩下多少。 相比之下,他要用银子的地方却太多了。 她不清楚他究竟缺不缺银子,可是这么多金子,如果用在军备上,必然可以使整个镇北军的实力提升一大截,甚至就算再组建一个镇北军都绰绰有余。 一万七千多两金子,太多了。 他如果瞒下这笔银子,也许根本不会有人想到罗闵行一个小小的梧州知州竟然私吞了这么多银子。 可是现在镇北军知道了,而且还用来换了粮食。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就开始吧。” 那名将领点了点头,大手一挥,就见数十辆板车从知州府旁的暗巷里驶了出来。 全是粮食。 几乎把知州府前的空地都给堆满了。 与此同时,有几个军士就在空地上支起了桌椅,还有几个青布长衫的先生抱着几大摞册子跟着走了过来。 桌椅刚支好,其中一个先生就把一块早已备好的木牌竖在了桌子前面。 ‘前梧州知州罗闵行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如今既已伏法,蒙陛下隆恩,特许梧州界内共三千七百八十二户人家,每户可领一袋粮,一锭金。若家中有在梧州卫中效力且在此役中无辜丧生者,每有一人可再领十锭金,以慰亡者在天之灵。’ 当那牌子竖到桌前的时候,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三千七百八十二户人家,每户一锭金就是三千七百八十二两,再加上梧州卫军的买命钱。 一万七千多两金子,恐怕是剩不下多少了。 粮食也就罢了,他竟然要把这万两金子就这么分发到梧州的百姓手中! “我有些乏了,就请甄将军帮着这位靳姑娘把那些该发的银子和粮食都发出去吧。记住,该给的一分不能少,想要浑水摸鱼的也不必手下留情。” “卑职领命!” 原来他也姓甄。 那位甄将军声音洪亮的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喜悦,似乎真的丝毫也不介意把军中的粮食拿出来接济百姓。 不过钺并没有忽略他意味深长看向自己的眼神。能替轩王出面慰劳百姓的女人,会是什么身份? 可是钺虽然看见了,一时之间却已经顾不上了。 “你当真要把这些金子都分给百姓?!” 钺惊讶的注视着殒,仿佛根本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切。 足够再建一个镇北军的钱,他居然真的舍得就这么分给百姓?! “人已经来了,你还不去么?” 殒没有回答,反而望向不远处正不断聚集过来的百姓。 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见那些百姓虽然正不断的朝这边围过来,可是真正敢上前来领银子的却一个人也没有。 只是不安的张望着、议论着、怀疑着。 罗闵行的十年,已经耗光了这座城里所有对朝廷的信任。 “敢问。。。这。。。这上头写的都是真的吗?” “当朝轩王爷在此,还能有假么?老人家,您先把您的名字告诉我,只要您的名字在这梧州的花名册上,该给的粮食和银子,一分也不会少您的。” 一个面黄肌瘦的老人家试探着走了上来,可是面容之间的惶恐不安却如此明显,甚至有些微微的颤抖。 钺还楞在原地,那位甄将军却已经迎了上去。 “在,在,老头我在这梧州城里住了五十年了,怎么可能没有我的名字。” 那老者见甄延态度温和,神情言语之间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那就请老人家把您的名字告知于我,只要查明属实,一定不会少了您的。” “我。。。我。。。咳咳咳。。。咳咳咳。” 那老人家一激动,竟然剧烈的咳嗽起来,连话也说不清了。 “老人家,您慢点儿说,慢慢来,不着急。” 钺马上倒了一杯茶杯送到那位老者的手上,那老者几乎把那一杯茶都喝了个干净才终于缓过劲来,可是紧接着却见那老头脸色一变,语气哽咽的落下泪来。 “谢。。。谢谢姑娘,老头我。。。我叫李成,我。。。我。。。还有个儿子,叫。。。叫李本,原本在。。。在梧州卫中服役,可是。。。可是。。。呜呜呜,我苦命的孩子呐。” “查,马上给我查,亡故的军士中有没有一个叫李本的?” 甄延一听这老者不仅是梧州人,还有个儿子在这一役中亡故,神色马上严肃的起来,飞快的扫了一眼桌旁立着的那几位先生。 那几位先生身前的桌上满满当当的堆了好几摞册子,全是梧州的花名册和清点出来的将士阵亡名册。 几人得了甄延的指示,马上开始翻阅名册,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经有了结果。 “有,李成,梧州人士,年五十有二,家中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李本属梧州卫麾下,确在此役中身亡。” “啊啊啊,我苦命的儿啊,爹可是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呐。” 那老者听着先生的陈述,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其中的凄苦之意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这边老者哭得止不住,那边甄延却已经命人抬来了粮食和金子。 “老人家,这是您的粮食和金子,您看。。。” 甄延为难的看着这哭得止不住的老者,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敢问甄将军,那些阵亡的将士尸首如今在哪里?” 甄延脸色一变,欲言又止的瞥了一眼身后的殒。 第二十九章 十步遥 钺困惑的看着甄延,即便生前是梧州卫的人,可是死后难道不应该让死者的亲属把尸体领回去吗? 为何一问及尸首,甄延却露出了这样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 “所有尸首都已经葬在城外的卫林山上了,老人家若是想去祭奠,那本王就派人陪老人家一同前去。” 甄延没出声,殒却走了上来。甄延飞快的瞥了他一眼,然后微微低下了头,下意识的紧闭着嘴唇,就好像在刻意隐瞒什么。 钺心里觉得这事儿透着古怪,可是一时之间却又说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去,一定要去!说什么我都得到本儿的坟前去上一炷香,总不能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下面做个没人惦记的孤魂野鬼。” “既然如此,那不妨就让人把这些粮食一并先给您送回家,再带着您到卫林山上走一趟?” 钺心里虽然奇怪,可是眼前却实在不是开口问的场合,她只得顺着殒的话说了下去。 “这。。。这些粮食和金子。。。真是给我的?” 那老者双手颤抖着接过甄延手里黄澄澄的金子,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手里的金子。 纯净的金子在阳光的反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不仅晃花了这位老者的眼睛,就连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人们也都直愣愣的盯着他手里的金子。 那可是金子呐。 普通老百姓辛苦一辈子也赚不到一锭的金子呐。 “真的是金子!” “真有金子拿啊!” 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原本死寂一片的人群仿佛大梦初醒一般突然爆发了,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朝着这边涌了过来。 所有人的眼睛仿佛都变成了金子的颜色,也只剩下了金子的颜色。 “都给我站住!!!” 眼看着黑压压的人群疯了一样朝着这边涌了过来,殒刚想出声制止,钺已经抢先一步大喝出声,却马上被疯狂的人声盖了过去。 可是她却像早已料到一般,在出声的同时已经顺手夺过了身旁军士手中的长枪,猛地一个纵身,跃到了堆满名册的长桌前。 “砰”! 和她一并落地的还有那杆长枪重击地面的巨响。 一个苍白消瘦的姑娘,一杆重若千钧的红缨枪。 所有人都愣住了,明明只是一个身材瘦弱脸色苍白的姑娘,竟然生生把这一柄比她人还高的红缨枪舞出了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可是仅凭她这一跃的气势,也只能让那些眼中倒映着黄金光芒的人有一瞬间的停顿。 满眼的金子和粮食,一个会武的姑娘。 那一瞬间的震惊过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虎视眈眈的在这二者之间来回徘徊。 钺察觉到那些危险的目光,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毫不示弱的回瞪着面前虎视眈眈的人群。 她丝毫也不怀疑,只要一有机会这些人就会不顾一切的冲上来。 “粮食,金子,该有的一分也不会少你们,谁敢乱来就到地下去跟罗闵行作伴吧!”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殒冷厉严肃的声音却响彻了梧州城的上空,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阵齐刷刷的利响。 那些原本守在后面的镇北军将士们,全都拔出刀站在了钺的身后。 那些虎视眈眈的人群在殒这一声厉声警告和一众镇北军将士手中明晃晃的刀锋面前,终于还是泄了气,再也不敢乱动了。 谁也忘不了几天前几乎笼罩了整个梧州城的血腥味,还有眼前不远处那散发着皮肉焦臭味的黑烟。 罗闵行是吸血的蝗虫,可是眼前的却是要人命的阎王。 “都排好!排成两列,一个一个来!谁敢捣乱的决不轻饶!” 甄延一看场面制住了,马上命令军士们把原本乱作一团的人群全都分了开来。 他一边指挥着军士们,一边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已经放下长枪开始忙活的钺。 他终于想起他曾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女人了。 煜都,肖未,西军。 那些曾回煜都省亲,又再次回营的将士们无一例外都曾提起过,煜都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不仅打败了肖未,还连败镇北军中七名将军和无数将士。 也是她,把淼炎焱打成了重伤,至今还没下床。 淼炎焱本是东军副将,按理说他受了伤,在场的东军将士原本应该同仇敌忾为他出气才是。 可是奇怪的是,那些在场的东军将士不仅丝毫没有为淼炎焱出气的打算,反而对那位姑娘赞不绝口。 甄延并不傻,他细问之下才知道淼炎焱之所以会受伤跟严参将脱不了干系,他心里的疑问也就放下了。 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 淼炎焱虽然脾气爆了些但多少还算是条汉子,伤了的确有些可惜,可是严参将是个什么货色,他却是心知肚明。 他只是没想到,这么一个身份不明的姑娘居然敢伤了淼炎焱还让严参将在大庭广众之下吃了瘪。 他刚开始时听到轩王把放粮一事交给这位靳姑娘的时候,只是有些好奇她的身份,可是如今想来,他们口中的那位姑娘似乎也姓靳。 怪不得,怪不得呐。 看来从此以后,除了甄氏做主的东军,就连西军也快要归入轩王的麾下了。 他这个皇表兄,当真是厉害,却也真真是心狠手辣呐。 那个尸横遍地的修罗场,就连他这个上过战场的将军都觉得惨不忍睹。 真是太惨了。 那些死者的尸首虽然最后都葬在了卫林山,而且还是他亲自指挥着东军收敛的。 可是那些所谓的尸首哪里还有什么尸首,说白了大部分都只剩下些残肢断臂而已。 那些墓碑之下掩埋的,能有一个面目清晰的头颅已是万幸,少有几具完整的可真是祖上积了八辈子的大德。 更多的,葬进去的只不过是亡者留在梧州卫中的遗物罢了。 “王爷,里面的事儿差不多已经完了,我。。。” “正好,你去帮着靳妩慰劳百姓吧。” 牛重看见外头出了乱子,匆忙处理完里头的事情又马上赶了出来,得了殒的命令就帮着钺忙活开了。 “甄将军。” “姑娘有事?”“烦请您派两位军士帮着这位老人家把东西先送回去吧,然后再陪他到卫林山上走一趟。” “好,这位老人家就交给我吧。” 钺朝着那位名叫李成的老者抱歉的笑了笑,那位老者被方才那一幕吓得不轻,看到钺朝他过来吓得瑟缩了一下,可是紧接着却老泪纵横的大喊了一句。 “苍天开眼呐!梧州的苦可是终于熬到头了呐!” 那名老者一边抹着脸上的眼泪,一边却望着碧蓝的晴空大喊了一声。 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约而同的望着那位老者。 梧州的苦可是终于熬到头了呐! 这一句呐喊几乎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甚至有不少人偷偷抹着眼角的泪,钺却只是下意识回过头望向一边默然而立的殒。 如果我不知道这背后的牺牲和血腥的话,多半也会像他们一般心怀感激的迎接这一切。 可是我身后那一扇大门里,再也洗不净的血仍然历历在目,我又如何能够装作这一切都是完美无憾的模样? 她忘不掉,她相信在场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忘不掉。 可是那又怎样呢? 在许多人眼里,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哪怕这鲜花簇拥之下流淌着的是那些浓稠得化不开的血。 可是,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最好的结局。 这五个字在钺的心里反复辗转,虽然仍旧没能盖过她心里的苦涩,却已足够成为粉饰一切的借口。 知州府门前的摊子足足支了三天才逐渐开始安静下来,那数十辆原本载满了粮食围在知州府门前的马车如今只剩下了疏疏落落的三两辆勉强撑着场面。 可是各地的百姓仍然在源源不断的涌进梧州城。 殒原本的计划是先用镇北军的存粮满足梧州城里的百姓,至于梧州界内其他地方的则要等朝廷的支援到了再作安排。 可是放粮的口子一开,却再也止不住了。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所有人都坐不住了,生怕迟了就再也赶不上这样天大的好事。 知州府门前的长龙绕了一圈又一圈,几乎排到了集市上,却还是挡不住百姓的脚步。 钺每天起早贪黑的忙活,天一亮就在知州府前支起摊子,一直到夜幕低垂才能收摊。 除了那天的混乱之外,殒再也没有插手过这件事情,只是特意命人搬来了他的茶具每天坐在后面看着他们忙碌。 他的茶香逐渐盖过了知州府里冲天的血腥味,可是他的脸却始终氤氲在轻烟之中看不分明。 谁也不知道这些天里他究竟在想些什么,钺偶尔会回头看他一眼,往往会看见他平静如水的目光似乎也一直透过烟雾注视着她。 可是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却几乎再也没有过只言片语。 忙碌之余的匆匆一瞥,似乎就这么成了他们之间的全部。 那一眼的交会,在空中默然相对,却又倏忽分离。 谁也望不进对方的心里。 你在桌后,我在桌前,不过十步之遥,仿佛就是你我之间最遥远又最接近的距离。 第三十章 燃眉急 “王爷,我们手中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了,军中也再挪不出存粮了。可是各处的百姓仍在陆续往梧州来,这可如何是好?”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枚铜难倒英雄好汉。 面对着源源不断涌进梧州的百姓,不仅牛重成天唉声叹气的,就连原本还算淡定的甄延也开始坐不住了。 所以第三天的晚上,刚一收摊他和牛重就跟着殒回了银号。 “是啊王爷,我们手上的粮食最多只够维持明天一天了,等手上的粮食发完了,再筹措不到粮食,后面的百姓可就不好交代了。” 殒沉默的翻看着手上的账册,写在梧州本城花名册上的名字倒是大部分都已经划去了。 三千七百八十二户人家,已经发放了三千零一十四户,从镇北军中临时调来的五千余袋粮食却只剩下不足一千了。 若是只考虑到剩下的七百六十八户人家,那这不足一千的数倒也勉强够用,可是参照前几天的情况,除却这七百余户却还有城外赶来的至少三百余户。 也许连明天都撑不过去了。 而且就算勉强撑过了明天,照这个势头下去,整个梧州总共七千余户人家,至少还需要两千余袋粮食。 即便除去部分不会前来梧州的百姓,至少也得再凑一千余袋粮食才能勉强应付眼前的难关。 最坏的打算,是必须马上凑齐这两千余袋粮食。 除了军中,再没有哪个地方可能存有这么多粮食了。 殒一直没有表态,牛重和甄延压根摸不清他的心思,沉默了半天最后还是甄延开了口。 “要不,等煜都的援粮到了,先堵上梧州这边的缺儿?” “不行。” 甄延原本只是试探着开了口,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因为东军中每天可是有近万张嘴等着喂呐,之前把五千余存粮拿出来已经是最大的底线了。 这几天营里的将士们可都是勒紧了裤腰带,就为了能让这些苦了十多年的百姓们能吃上一顿饱饭。 可是军中最怕的事情就是断粮,三天吃不饱可以,时间长了可就不行了。 粮一断,军心就不稳。 军心不稳,整个东军可就要乱了。 所以当殒那一声斩钉截铁的‘不行’脱口而出的时候,甄延的心里几乎马上松了一口气,可是还没落地却又马上提了起来。 援粮不能动,那梧州的局面可就危险了。 殒好不容易重建的朝廷威严,也许就会因为这粮食二字再次毁于一旦。 “援粮不能动也就罢了,毕竟是军粮,总不能让东军的将士们一直饿着肚子。可是不许派人到临近的淮河和沧州采买又是什么道理?” 甄延松了一口气,牛重可是急了。 毕竟梧州的局面要是再乱起来,充当其冲的就是他这个未来的梧州知州。 而且这个问题已经憋在他心里好几天了,只不过前几天一直忙得要命他也来不及问。 可是眼下却是再也憋不住了。 毕竟离梧州最近的除了镇北军驻扎的肃州,剩下就是淮河和沧州。 在他看来,从这两个地方采买粮食自然是解决眼下燃眉之急最好的法子。可是殒从第一天开始就明令禁止到淮河和沧州进行采买。 牛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终于问了出来,可是殒却只是面无表情的抬头瞟了他一眼。 “等你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才算真正担得起知州这个位置了。” 牛重一听,一张脸涨得通红,心里憋得慌却又不敢再问,抓耳挠腮一副郁闷至极的模样。 为什么不许他们到附近的地方采买? 钺开始的时候也有些纳闷,可是这个问题在她心里转了三天以后却已经不再是问题了。 就好像她一开始也不明白,殒为什么特意调遣了大批的东军将士进驻到梧州的每一个角落。 可是三天后,她却明白了。 天上掉下来的横财并没有让这个地方变成人间天堂,反而滋生了更多的罪恶。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财富,大多数人在最初的狂喜之后迎来的并不是满足,反而是永无止境的贪婪。 当自己手里有了一锭金,就会觊觎别人手里的一锭金。 看到别人得到了十锭金,就会不甘心,为什么自己只得到了一锭金。 相比早出晚归辛苦劳作一辈子也未必挣得到一锭金,抢夺似乎变成了一件容易得多的事情。 可是没有人敢从镇北军的手里抢夺金子,于是他们就把目光投向了别人手里的金子。 当第一起劫案发生之后,这个口子就再也堵不住了。 入室偷窃甚至拦路抢劫的案件屡屡发生,那些曾经勤勤恳恳的穷苦人仿佛都在一夜之间转了性,整座梧州城里只剩下了躁动不安的人心。 殒却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所以在这一切开始之前他已经提前调遣了大批的镇北军驻守在城里的每一个角落。 可是他对待这些罪行的态度却十分的耐人寻味。 开始的时候,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都投向了家中少了壮丁,金子更多却也更加弱势的百姓。 比如第一个拿到金子的那位老者李成,首当其冲成了不少人觊觎的目标。 因为他的大儿子死了,小儿子又在药铺里做学徒,尚未娶亲又常常不在家,所以白天大部分的时候都只有那位年老体弱的老者一个人在家。 那简直就像是一个活靶子。 许多蠢蠢欲动的人都首先选择了这位老者作为目标,可是当他们真正下手之后却发现,那位声名远播心狠手辣的轩王爷并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有想要到李成家里行窃甚至抢劫的人都被抓住了。 一被抓住马上送到知州府前杖责一百,所发金子当场没收,然后依律从重处罚。 若有敢反抗者镇北军可将其当场处置,若是不幸死了那就得怨他自己命不好了。 第二天被拉到知州府门前杖责的约莫有上百人,大多数是些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却也不乏那些曾经勤勤恳恳的老实人。 于是一时之间,梧州大牢人满为患,忙得牛重焦头烂额。 可是当镇北军就地处置了三个人以后,这个势头就逐渐遏制了下来。 知州府前那几摊尚未干透的血迹无一不再述说着殒的态度。 若敢对年老体弱者下手,不仅抢不到别人的,就连自己的也要失去,甚至可能丢了性命。 仅用一天,殒就把这个信念扎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可是,人们很快发现这位心狠手辣的轩王爷虽然对抢劫弱者的行为深恶痛绝,但面对其他行为时的态度却显得十分暧昧。 老人、孩子和妇女。 他只保护这些真正的弱者。 至于其他的,一旦被抓住却只是根据律法和罪行轻重加以惩处。 与前者相比,这样的惩罚似乎要轻得多,却又显得无可厚非。 但从势均力敌的人手中抢夺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意味着极有可能失败,而且失败以后同样要面临着律法的惩罚。 当所有人都看清这个事实以后,那些一时之间疯狂肆虐的罪恶终于逐渐平静了下来。 在这样的铁腕治理下,这个一度混乱不堪人人自危的城市似乎终于逐渐恢复平静,重新走上了正轨。 商贩们用那一锭金购买了更多的货物。 农户们用那一锭金购买了崭新的农具。 纨绔们则把那一锭金投进了城里的赌场和妓院。 梧州城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在一夜之间涨了价,可是在这进出之间却又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开始的时候,钺并不明白他的用意。 可是后来,她却渐渐明白了。 除掉罗闵行,仅仅只是这个计划的第一步。 他要拯救的不仅仅是这些人的命,更是他们的心。 只有真正的弱者,才需要保护。 至于其他人,原本就应当顺从物竞天择的道理。 对于那些一般的犯人,他仅仅只是代表朝廷的立场根据律法进行惩处,可是对于那些敢对弱者下手的人,却掺入了更多的感情色彩。 钺也说不好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起码当牛重暗地里向她抱怨罪案频发,大牢里人满为患的时候,最初的惊喜就已逐渐被理智所代替。 天降的金子并没有为这个地方扫清阴霾,反而让原本深埋于贫困之中的人心逐渐苏醒,并驶向了不同的方向。 用近乎残酷的现实逼迫这个地方真正的重生,还真是他的作风。 “粮食的事情本王自有安排,你们只需做好分内之事便可。还有本王之前吩咐的事,可有安排好了?” “都已经准备妥当,待牛知县清点好人数就可以出发了。” 对了,他不仅维护了朝廷和律法的尊严,还连惩治的后招都计划好了。 既然大牢人满为患,那就把人都送到军中去做苦役。 虽然钺也不知道此举应该称之为以暴制暴还是物尽其用,但是对于他这一连串的计划,她几乎挑不出一点儿不满来。 他是冷血,他用这样近乎残暴的方式解决了这一切。 可是眼前的事实却证明了他的方式是有效的。 “那就尽快送出去吧。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也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照常开摊便是。” “可是王爷。。。” 牛重还有些不甘心,刚一开口钺就悄悄拽了他一把。牛重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殒明显一副不愿再多说的样子,只得懊恼的闭上了嘴。 第三十一章 戏言嫁 “姑娘,你说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呐?为何就是不同意我们到淮河和沧州去采买呐?” 对于牛重和甄延的担心,殒最后还是没有给出他们想要的答案,除了自有安排这么四个字再也没有别的话,就这么把牛重和甄延给打发了。 可是他既然都这么说了,二人只得无奈的对视一眼,相继告辞了。 前脚刚出门,牛重就迫不及待的凑到了钺的身边,他总觉得钺方才那一扯似乎大有深意。 钺抬头瞟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几步之外的甄延。 相比牛重,甄延可就显得淡定多了。 不过这也难怪,牛重是将来的梧州知州,这一方的民生安定迟早要落在他的身上,但是甄延却是东军副将,说白了不过是受命前来协助地方。 虽然这么说冷血了些,但是当听到殒不会再从军中抽调援粮的时候,甄延应该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吧。 “甄将军以为如何?对王爷此举可有头绪?” 甄延愣了一下,似乎并未料到钺居然会把话锋转向他。 毕竟这么天来,他和钺虽然说不上毫无来往,但左右不过是因为放粮的事略有接触罢了。 王爷既然说了将放粮一事全权交由钺安排,他心中虽然难免有所不满,但总不至于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和他置气。 而且,在这三天之中,这个女人反倒比那位未来的梧州知州更加利落果决。 可是除此之外,却也再没有,也不可能再有什么更多的接触。 所以,当他听到钺开口问他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的时候,他实在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事关梧州放粮一事,她过问自己的意见却又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甄延停顿的时间并不长,可是一抬头却迎上了钺意味深长的目光。 甄延心里一动,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反而咧嘴一笑。 “甄延是个只知道行军打仗的武夫,哪里猜得透王爷在想什么。既然王爷自有安排,那我们只需安心做好分内之事吧。” 钺也随之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顺着甄延的话说道。 “甄将军说的是,想必王爷早已有所安排,总归不会让这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地方再乱起来。” “可不是,王爷自然有王爷的打算,甄延只管听命便是。姑娘若没有别的吩咐,那甄延就先行告辞了。” “那我就不送将军了,甄将军慢走。” 甄延拱了拱手,径自离开了小院。 “姑娘为何要特意过问那位甄将军的意思?” 眼看着甄延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夜幕之中,牛重这才疑惑的开了口。 他实在想不通钺为何要特意过问甄延的意思,虽然这几日里他这个未来的梧州知州和这位驻守在梧州的东军将领多有接触,但除此之外他对这位甄将军也再没有更多的印象。 钺笑了笑,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这位甄将军可是东军的副将,你又是未来的梧州知州,你若能与他打下关系倒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牛重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方才低声说道。“话虽如此,可是我总觉得这位甄将军阴阳怪气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钺一听就乐了,甄延的确是沉默寡言了些,可是没想到进了牛重眼里就变成了阴阳怪气。 紧接着却见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甄将军不过是沉默寡言了些,办起事来倒也利落。而且他不过二十出头就已经是东军的副将了,也算得上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了。看他浓眉大眼,模样也算周正,再加上年纪轻轻尚未娶妻,你不是急着替晓晓找婆家么,我倒觉得他可算是个不错的人选。” 牛重愣了一下,他可没想到钺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情,而且听她的言下之意,对甄延的评价可不算低。 可是他再看看钺脸上那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意,只得无可奈何的捏了捏眉心。 “姑娘你可就别拿我打趣了,眼下粮食的事儿都火烧眉毛了,我哪有心思去想那些事儿。我都已经忙的好几天没和晓晓说上话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钺收起脸上的戏谑,正色道。 “我可没有开玩笑,男未婚女未嫁,这个甄延确实不错,以你如今的身份,把晓晓嫁给他也算不错。” “牛姑娘要出嫁了?” 牛重还没来得及开口,殒的声音却突然插了进来。 他在房里听到钺和牛重似乎一直在院子里嘀嘀咕咕的低声说些什么,这才走了出来,没想到刚一出来却突然听说牛姑娘要嫁人的消息,诧异之余这才插了进来。 “王爷。。。” 牛重无奈的应了一声,没想到这话居然让殒给听到了,真是叫他不知如何是好。 “那倒没有,我只是说,牛知县不是急着替晓晓找婆家么,正巧甄将军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殒听罢一愣,竟然也难得的露出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听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如此。牛知县若有此意,本王倒不介意做个媒人,也算是成全了一桩喜事。” “王爷,怎么连你也。。。” 牛重只觉得自己的一个脑袋瞬间大了一倍还不止,居然连殒都插进来了,他简直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刮子,叫你没事儿提什么甄延。 你这嘴欠的毛病怎么就是改不了呢? 人家姑娘愿意问甄延,那是人家姑娘的事儿,你怎么就管不住自个儿的嘴呢? 这下好了吧,看你还怎么收拾。 “甄延年方二十有二,原本早该娶妻,只是一直在军中这才耽误了下来。他虽然只是甄氏的远房,但是说起来倒也算是本王的表兄,牛姑娘嫁给他倒也不算委屈。” “我。。。” 牛重没想到殒居然还认真起来,眼见这局面是躲不过了。 犹豫了半天,憋红了脸,终于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我不是怕委屈了晓晓,而是怕我们牛家高攀不上。” 牛重这句话好不容易憋了出来,可是第一句话出来之后,再继续往下说就容易了许多。 “蒙王爷大恩,推举我接任知州,我们牛家多少算是今非昔比了。可是晓晓终究只是个乡下长大的普通姑娘,甄氏却是世世代代的军门将臣,远房也好近亲也罢,就冲着甄这个姓,终究不是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高攀得起的。而且。。。” 牛重皱了皱眉,说到这突然停下来紧紧闭上了嘴,脸上露出些担忧不已的表情。 而且就算甄家不介意,他却担心晓晓终究是没法在那样的高宅大院之中生存下去的。 这一句话他终究是没勇气说出口,但是殒和钺是何等聪明之人,早就把他这一句没能说出口的话看了个一清二楚。 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眼中却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丝叹息。 晓晓是个好姑娘,甄延也是甄家这一辈里头出类拔萃的。 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远远不是身份地位那么简单,终究还是勉强不来的。 牛重这话虽然有些妄自菲薄之意,可是他倒也的确算是个真心为妹妹着想的好哥哥。 “时辰不早了,下官这就告辞,就不打扰王爷休息了。” 牛重见二人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也没了心情多说,只是行了个礼就匆匆告辞了。 可是,等他出了银号,走出好远之后却突然想起,钺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呢。 无论是甄延还是粮食的事情。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轩王身边一个身份不明的姑娘就已经如此厉害,若是让晓晓嫁进那样的高门大院,岂不是要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不过好在,他一直没来由的相信,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即便她总是戏弄他,即便她武功高强见惯生死,即便她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单纯的姑娘。 可是他一直都相信,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他相信她不会害他,也不会害晓晓,所以他总是不由自主的去找她商量那些他想不通的疑问。 可是他也许一直都忘了,即便她再善良却也是轩王身边的人,就好像即便他愿意相信无论对晓晓还是对他自己来说甄延都是极好的选择,他却绝不可能把晓晓嫁给甄延。 哪怕有轩王做媒,哪怕只是想想,他都选择了一口回绝。 牛重一走,那二人之间却马上安静了下来。 方才因为牛重所带来的片刻和睦终究还是悄无声息的消散了,只剩下沉默无语的尴尬。 可是这沉默不过片刻,就被一个从天而降的人给打断了。 那名黑衣人刚一落地就发现殒和钺竟然全都站在院子里,而他却正好落在了他们中间。 那人动作一顿,紧接着却不动声色的转向了殒。 “少主,陈府的事情都已经照您的吩咐安排好了,明天就可以行动了。” 钺一听这个称呼就知道了来人的身份,可是还没等她完成从王爷到少主的转变,那人接下来的话却吸引了她所有的心神。 陈府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 什么样的安排? 陈源,或者该说是魏虎,还活着吗? 他和她的赌约究竟会是怎样的结果? 知州府的血腥尚未散尽,居然这么快又要再起杀孽了吗? 第三十二章 豁然开 半夜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是他们来到梧州之后的第一场雨。 空气突然泛起了丝丝寒意,原来这一季炎夏不知不觉已经快到尾声了,萧瑟的秋意仿佛也随着这一场雨姗姗而至。 泥土的腥湿味涌了上来,却掩不住知州府里再次弥漫飘散的血腥味。 钺下意识的裹紧了被子,恍惚中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明明困倦得很,意识却始终在清醒和沉睡之间挣扎。 今晚就是魏虎的丧命之日了。 可是他究竟是一个人慨然赴死,还是连累全家上下四十余口人为他陪葬? 至少,殒的确遵守了他的诺言,他给了魏虎选择的机会。 钺曾经的坚定却开始逐渐动摇,她曾以为魏虎即便再是心狠手辣,总也不至于全然不顾及自己的妻儿。 可是梧州城的一切仍然历历在目,魏虎的选择会让她失望吗? 天快亮了,这一场赌约的结局即将揭晓了。 可是在那之前,放粮却依然要继续。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无意中帮了大忙,拖延了许多赶往梧州的脚步。 这大概是几天以来人最少的一天,除了本城的百姓约莫只有一百余户外地的百姓前来领粮。 可是这一场雨却也带来了不少麻烦,原本屯在知州府外的粮食都不可避免的受了潮,无奈之余只得全都搬进了知州府里。 即便镇北军应变及时,可是一番清点下来到底还是损失了几十袋粮食。 幸好百姓似乎也认为这样的天气并不是一个领粮的好日子,所以这一整天下来竟然只少了五百余袋粮食。 这一天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眼看着天色逐渐黑了下来,牛重终于舒了一口气,无论王爷的自有安排究竟是什么,但是起码这一天算是应付过去了。 可奇怪的是钺这一天反倒一直显得心不在焉的,倒像是比他更加担心。 “姑娘,你怎么忧心忡忡的,莫不是粮食的事儿出了什么问题?” 牛重试探着问道,钺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却扯出了一副漫不经心的笑。 “没什么,没想到突然下雨了,倒是让我们暂时松了一口气。” “是啊,这一场雨倒是把今天的问题解决了,可是明天。。。” 牛重偷偷瞟了一眼仍然老神在在喝着茶的殒,又开始了长吁短叹。 “也不知道王爷究竟是怎么打算,说是自有安排,可是你看今天就这么过去了,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钺眨了眨眼睛,看了看牛重这一副焉了吧唧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模样,突然轻笑了一声。 “其实你想知道的,无非就是他为什么一直不许你们到临近的沧州和淮河去采买粮食吧?” 牛重听了她的话突然眼睛一亮,兴致勃勃的看着她。 “为什么?” 钺有意作弄他一番,露出一副故作为难的模样,犹豫的说道。 “这个。。。他都已经说了,要你自己想通才行,我怎么能。。。” “姑娘。。。” 牛重一听,又焉了下来。 “姑娘。。。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我要是能想通,还用得着这么担心么?你就行行好,点拨个一二吧。” 他要是再这么愁眉不展下去,估计这位未来的梧州知州等不到正式上任就得先老上个十来岁。 钺心里暗笑一声,这才慢悠悠的开了口。“你不妨先好好想想这几日梧州的情况。” “梧州的情况?” 牛重一愣,却又不明白钺究竟要他想什么。 明明在说淮河和沧州,怎么又说到梧州去了? 可是钺既然开了口,他也只能顺着她的话头说了下去。 “要说梧州的情况,还真亏了王爷治理有方。先是罗闵行一死,可算是把这颗祸害地方的大毒瘤给摘了,接下来的发金放粮之举更是大快人心,大大改善了这一方百姓的生计。虽说这其中也出了不少乱子,但是好在王爷早有安排,这地方总算是逐渐好起来了。” 牛重说着说着,语气之中却有不少赞叹佩服之意,王爷果然是王爷,这一环扣一环所有的前因后果他都想到了,几乎找不出任何疏漏之处。 “你说的这些都是大处,你要想知道答案就得往细节里头仔细想想。” “细节?” 牛重皱起了眉头,他从没想过这其中还有什么细节。 “你只看到金子和粮食改善了百姓的生计,可是一瞬间这么多的金子和粮食究竟是好还是坏?” “你说的是劫案频发的事情,那王爷不都。。。?”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一方面。” “另一方面?还有什么?” “人人手里都有了金子,那东西不就涨价了么?人人手里都有了粮食,那粮号里的粮食没人买,不就跌价了么?” “照姑娘这么说。。。好像真听百姓抱怨过,这几天所有东西的价钱都翻了一倍还不止。。。” “那若是粮食少了呢?” 钺故作高深的说完这句话后就不再说话,任由牛重一个人低着头苦思冥想,他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可是一时之间却还没有转过弯来。 “我明白了!” 没过多久,牛重突然猛地抬起头,一声叫了出来,引得殒都转头朝他看了一眼。牛重察觉到殒的目光,马上回过神来,小心翼翼的低下头又凑到钺的身边去了。 “姑娘的意思是说我们如果到淮河和沧州大批采买粮食的话,那淮河和沧州的粮食就少了,就该涨价了?” “不错,粮食一涨价,那淮河和沧州的百姓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他们手里可没有天降的金子。” “原来如此。。。王爷这是为了不让梧州的事情影响到淮河和沧州两地百姓的生计呐。” “你只是梧州知州,为这一方百姓着想自然无可厚非,可是他却是天下的王爷。” 牛重突然重重的叹了一口,他确实不愧是这天下的王爷。 怪不得王爷说,等他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才算真正担得起梧州知州这个位置了。 “可是话说回来,百姓手里有了金子,导致梧州的东西短时间内全都涨了价,若是这么一直涨下去那岂不是又成了另一个大问题。” 钺赞赏的看着牛重,果真是孺子可教也。 “确实如此,果真是孺子可教也。” 牛重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脸上却挂起一副殷勤的笑意。 “还不是全亏了姑娘的点拨,姑娘如此聪慧,不如再教教我该如何解决这后头的麻烦?” 钺灿烂一笑,看得牛重心花怒放,以为她真要再点拨个一言半语的时候,却不想那个笑容只持续了一瞬,她就马上收起了笑意,淡然的说道。 “牛知州既然已经明白了,后头的问题那自然就是牛知州应该自己解决的问题了。” “姑娘。。。!” 牛重哀嚎一声,居然又被她给耍了。 牛重还想说什么,眼角却瞥见殒似乎站起身来朝他们这边来了。 该不是听见他们这边的动静来找他算账了吧? 牛重心里一抖,却见殒只是径直走到了钺的身旁,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时辰不早了,又逢下雨,就早些收拾了吧。” 钺的动作一顿,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自然,却又马上恢复了若无其事的表情。 “也好,那就早些收摊吧。将士们都辛苦这么多天了,确实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钺说完就转向甄延吩咐了几句,然后又草草和牛重道了别,就跟着殒回了银号。 牛重一边帮着甄延收拾,一边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总觉得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 “听闻牛知县的妹妹和父亲还一直住在客栈之中?” 牛重这边发着楞,全没留意甄延不知何时居然已经到了他的身旁。 “啊?确实如此,原本想让家妹来接父亲回去,可是这几日梧州事多,实在挪不出人手。我又不放心让他们自己回去,这才耽搁了下来,只得让他们暂时住在客栈之中。” 甄延沉吟了片刻,然后斟酌着说道。 “知州大人若是不介意,甄某倒是可以派几个人护送牛姑娘和牛大爷返回墨县,也省得长居客栈之中,多有不便。” 牛重看着甄延认真诚恳的脸,一时倒真有些动心,可是不知怎的他突然就想起了昨日钺说要把晓晓嫁给甄延的戏言。 浓眉大眼,模样周正,再加上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又有轩王做媒。 错过了这个村,大概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婆家了。 牛重想到这才突然回过神来,他与甄延接触不多,甄延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晓晓和老爹,莫不是轩王对他说了什么? 牛重心里一跳,下意识就想拒绝。可是转念一想,若能有镇北军护送,那晓晓和老爹的安全岂不是更有保障? “多谢将军好意,若是将军不介意,可否让下官先回去问问晓晓和老爹的意思再做答复?” “确实如此,是该问问牛姑娘和牛大爷的意思再做决定。那不如就请牛知县早些回去歇息吧,这里交给甄某收拾便是。” “那就劳烦将军了。” 牛重匆匆向甄延道了别,抬脚就往客栈赶去。一路上心里却一直在犯嘀咕,难道真是轩王对甄延说了什么? 那可是大大的不妙呐。 他这个做哥哥的怎么想倒是其次,若是让老爹知道轩王竟然想把晓晓嫁进甄家,岂不是要把客栈的屋顶都给掀翻了? 那些个只知道穷兵黩武的老匹夫,要不是武帝当年只知征战不事生产耗尽了国力,堂堂百年泱泱大国又怎会积弱到如今的地步? 牛重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了。 老爹念叨了几十年也不厌,不仅牛重的耳朵起了茧,就连晓晓也自小以为武人多匹夫,对这些将军就更是毫无好感。 若是让他们知道了。。。 天呐,他们老牛家那几间年久失修的破烂瓦房恐怕真要寿终正寝了。 这边牛重急着呜呼哀哉,却不知他这担心可纯属自个儿吓自个儿。 其实甄延不过是得了殒的吩咐,对他这位未来的梧州知州多加照拂罢了。 至于他们背地里商量着要把牛晓嫁给他的事情,他可是一点儿也不知情。 第三十三章 道寻常 钺不情不愿的跟着殒回了银号,寂静清冷的院子里却只有滴滴答答的雨声作伴。殒虽然把她提前叫了回来,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十分平常的吃过了晚饭。 钺原本还想问些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觉得似乎并没有什么开口的必要。 那个暗夜里的吻原本随着突如其来的繁忙被遗忘在了记忆深处,可是一旦空闲下来却像潮水一般涌入她的脑海,再也挥之不去。 那如同风暴一般肆意凌虐令人窒息的触感,那一股怪异而有些甜腻的血腥味仿佛仍在口中挥之不散。 她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那样凄厉而疯狂的感觉让她本能的想要抗拒,却也让她感到莫名的熟悉。 在那一个瞬间,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丝极为强烈的感觉。 她离真相、那些被她遗忘的过去只有一步之遥了。 可是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道紧闭着的大门挡住了她的去路。 就差了这么一步。 她好像被困在一间四面围墙的密室之中,眼前是唯一的出口,她仿佛已经能够从门缝之中望见外头透进来的微光,却找不到打开这扇门的钥匙。 他是谁? 他又是她的谁? 他对她近乎疯狂的执着,她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 那是爱吗?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却又始终无法落下答案。 窗外的雨越发的大了,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停的迹象。 等待,实在是无比漫长的一件事。 尤其是明知即将有事发生,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抗拒还是期待它的发生。 甚至于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钺靠着门柱,透过紧闭的门扉望向外头连成线的雨。 不仅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越发大了起来。 阴冷潮湿的气息逐渐驱散了最后一丝盛夏的暑气,可是他却突然从房中走了出来,手中举着茶壶迎向那清澈的雨水。 她的房内漆黑一片,可是他的眼睛却笔直的望向她默立的方向。 他看不见她,却无比清晰的知道,她就在那里看着他。 这一方寂静微凉的小院仿佛突然成了一片独立于世外的天地,唯你我默然相望。 他手中的茶壶满了,他却不急着回房,只是收回微湿的衣袖,孑然立在廊中。 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沉静内敛的轩王,那些疯狂的戾气和凄厉的执着似乎全都消失不见了。 可是那些阴影究竟是真的消失不见了,还是暗藏在某些不起眼的地方,等待着彻底将他吞噬。 如果她知道这将成为他们之间最后的平静的话,也许会打开门,给他一个简单至极的拥抱,让那一道孤单冷肃的身影不再那么孤独。 哪怕只是片刻的温暖。 可惜,那终究只是如果而已。 “少主,时辰差不多了。” 一个黑衣人经过她的门外走向了殒,简单的七个字却宛如一颗巨石投进了她的心里。 时辰差不多了。 她的心突然开始狂跳起来。 结局终于要揭晓了。 殒的目光骤然锋利起来,划过雨幕让原本隐于黑暗之中的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无所遁形的错觉。 “准备好雨具,马上出发。” 他扔下这句话就转身回了房,他似乎是在吩咐那名侍从,可是她却知道那是对她说的。 马上出发。 她从来就没有退缩的余地。 要么藏在他的身后,做一只华美而脆弱的金丝雀。 要么直面这所有的血雨腥风,做一株悬崖之上的野蔷薇。 哪怕遍体鳞伤,也决不妥协。 她毅然决然的扎紧了袖口,将长发高高束起,然后拿起钺心挂在了腰间。 她伸出右手,刚触到门闩却又顿住了,片刻后却坚定无比的推开门走了出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 殒也迈出了房门。 他看了看一身整肃,蓄势待发的钺,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严阵以待,这件事约莫是用不着她出手的。 他隐约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如果魏虎带着他手下那一群恶匪拼死抵抗的话,那恐怕又是一场恶战。 可是那大概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念想罢了。 魏虎不仅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更是个毫无血性的废物。 数十年的安逸并不能让他生出人性,只会让他连握刀的力气也消弭于享乐之中。 他仿佛早已预见了这一场赌约的结局,根本从来就没有什么希望。 那么他当初又为什么要定下这个赌约呢? 是不忍回绝她的期望吗? 当然不是。 若是当真不忍,那就应该从一开始就让她彻底死心,好过空许下那些一触即破的泡沫。 那时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用最直接而残酷的方式逼迫她尽快成长为他手里最锋利的刀。 可是现在,他却开始怀疑他当初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从他开始意识到,她是特别的这件事情之后。 他就开始犹豫了。 他犹豫着是否应该叫停那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赌约,是否应该直接告诉她,她所有的期望都只是一场空妄的奢想。 可是即便告诉了她,她大约也是不会死心的吧。 即便他同样能够预见,她一旦意识到这个赌约根本就是他刻意为之,只为摧毁她心中所有的善意的话,那只会令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糟糕。 即便原本就已经够糟了。 可是世事总是一再的证明,雪中送炭不常有,雪上加霜却寻常。 而且,他丝毫也不怀疑,她迟早会察觉到的。 所以他除了眼睁睁的看着它的发生,无论做什么都只是徒劳。 是亲口告诉她这个残酷的事实,还是等她自己亲眼见证? 根本从来就没有选择。 而且,对他自己而言,他也宁愿选择后者。 他的残忍,不仅是对不相干的外人,包括他所爱的人甚至他自己亦是如此。 要么躲在他的身后做一朵无忧无虑的娇花,他自会为她挡去所有的风雨雷电。 可是她却偏要自己亲眼去看看,那些人心究竟能够黑暗到什么地步。 那么她就必须成为一把冷血无情的刀,只能握在他手中的刀。 钺刚一走出门,那黑衣人就奉上了雨伞。 殒已经撑开伞走入了雨中,她只来得及再看一眼他的侧脸,平静的仿佛去赴一场雨中茶会。 当时只道是寻常,却不知迈出这扇大门便将成别离。 黑暗中的夜雨,空荡无人的街道,就连那些往日里那些闪烁着烛光的窗户也早早的熄了灯,仿佛一座城的人息都已湮灭在这一场无边无际的大雨之中。 她几乎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路,眼前只剩下他坚定的身影仍在平静前行。 陈府。 一扇朱红的雕花大门,一座自占一隅的府邸。 眼见那扇雕花大门已经遥遥在望了,她的心却突然狂跳了起来。 “扑通!扑通!” 甚至比那不绝于耳的雨声还要响亮。 那名紧跟而来的黑衣人朝前几步敲响了那扇紧闭着的大门。 那门打开了。 开门的却是另一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人。 钺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可是她握着伞的左手却突然开始微微的颤抖。 她害怕一旦跨过这道门槛,又将是另一个血流成河的鬼蜮。 直到她隐约听见门内传来隐约的哭号之声,才勉强镇定了心神。 还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 可是当她亲眼看到后院中的情景之后,却发现活着和希望的距离竟然前所未有的遥远。 “少主,陈府上下一共四十七口,包括一个未出世的孩子。除了魏虎,全都在这了。” 这就是钺进入这座后园所看见的情景,不分男女老少全都跪在这瓢泼大雨之中。 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正不停的哀嚎哭叫着,可是更多的,却只剩下了瑟瑟发抖的麻木。 “魏虎呢?” “逃了。” “一个人逃了?!” 钺不可置信的惊叫出声,她根本无法相信,魏虎居然抛弃了这整整一个院子的人,一个人逃了。 整整四十七口人,十一个尚未成人的亲生骨肉,还有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 “一个人。” 那名黑衣人冷漠的看了她一眼,把那三个字坚定无比的重复了一遍。他说完之后就不再吭声,只是略带嫌恶的又瞟了她一眼。 真是个碍事的女人。 武功再高又如何,心若不够狠终究只是个毫无用处的累赘。 “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 那黑衣人心里虽然不忿,可是却又不敢违抗殒的命令,只得不情不愿的开了口。 “昨夜子时,我们依照少主的吩咐把黑杀令送到了魏虎手中,随后就一直藏在陈府中盯着魏虎的动静。可是这整整一天的时间,魏虎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反而趁白天的时候把他名下的所有产业能变卖的全都低价贱卖了,所有不方便携带的金银首饰也全都换成了银票。到了快要关城门的时候,他就带着这些财物一个人混在人群里出了城。” “不可能。。。不可能。。。即便他不顾及别人,可是这些。。。这些都是他的亲生骨肉啊!” 钺失神一般喃喃自语着,她根本无法相信魏虎居然选择了一个人逃走。 整整一天的时间,哪怕只是一个孩子,他只要带走其中一个他最喜爱的孩子,这四十余口的就得救了! “呵,你若不信,大可以问问这满满一院子的证人!” 殒突然轻笑了起来,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 他仿佛尝到了自己心底的苦涩,那样熟悉而又陌生的麻痹感。 有些痛,窒息一般瑟缩着。 可是到了他的脸上,却只剩下了麻木的冷笑。 加更番外 旧时有白堂 白掌柜是谁? 曾几何时,煜都城里一提起白这个姓,所有人不约而同想到的都只能是上西城里的白府。 上西城是什么地方? 中间只隔了一条锦绣大街,和龙袍巷、青衣巷遥遥相望的那一片宅子就是上西城的地界。 这上西城里头住着的可都是煜都里头数一数二的财神爷。 达官显贵们虽然看不起上西城那地方,却又都免不得要走动个一二,毕竟谁都有个手头紧的时候。 白府就是这数一数二里头拔尖儿的那一种。 白家祖上据说是贩私盐发的家,可是迁到煜都城后却做起了正经的买卖。 酒楼、绸缎庄、药材铺,但凡说得出名的,白家都插了一把手。 就这么传了几百年,白家老字号一条龙虽然也经历了不少风风雨雨兴盛衰落,但总归是平平安安的活了下来。 到了如今这太平世道,谁都以为白家这老字号一条龙大概是死不了了,却不想到了白掌柜的上一辈儿,偏偏出了个惊世骇俗的不肖子,生生把这白家祖上几百年的基业都给毁了。 而这位惊世骇俗的不肖子,恰恰就是白掌柜的父亲,白岩山。 这话奇了,不肖子可不就是不肖子么,这惊世骇俗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不肖子虽然都是不肖子,可是按那不孝的程度总也得分上好几个等级。 至于白家这一位,不仅不孝,还把这不肖子里头登峰造极的几项占了个全。 毕竟那可是几百年攒下的祖宗基业呐,要在短短的三年里头把这几百年的基业败个精光,彻底剩下一座荒废阴森的鬼宅那还真不是一般的不肖子能干出来的事儿。 这事儿要说起来还得从这位天字头一号不肖子的父亲白老爷子开始说起。 也不知道这白家究竟是财运太旺损了阴德,还是地下的老祖宗忙着享福忘了照拂后人。 总之,这白家的几百年基业传到白老爷子那一辈儿的时候子孙缘已经单薄到了几近后继无人的地步。 家中的男丁不是胎死腹中就是英年早逝,祖坟的风水看了又看,迁了又迁,最后不惜重金迁到了伊祁氏的龙尾巴上,才终于在白老爷子临近知天命的年岁上得了白岩山这么一个独苗。 那可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恨不得时时刻刻揣在心窝子里妥帖珍藏。 就连白岩山这名字,都是白老爷子特地请菩提寺中鼎鼎大名的慧念上师给取的。 据说就为了得上师一句话,白家抬上山的金叶子都塞满了上师坐前的功德箱,白老爷子更是诚心诚意亲自在菩提寺中修了三个月的佛。 最后却定下了白岩山这么一个愣头愣脑土了吧唧的名字。 皆因上师说白家这一辈死于非命的冤魂太多,执念不散该走的不走难得解脱,又连累了后人,阴气也就越来越重。 所以才必须给这孩子取一个厚重稳妥的贱名,才能镇得住那些怨气冲天的魑魅魍魉,保佑这孩子平安成人。 那一箱金叶子和三个月的诚意就换了上师这么一句话。 白老爷子似乎倒也听懂了上师的意思,可是到了取名的时候却犯了难。 谁都知道这位白老爷子在生意场上那可是出了名的人精,但是在这学识风雅之道上那也是出了名的愣头青。 据说他刚一回府就把自个儿关在房里想了一整天,这贱名倒是不难,可是这厚重一说又该怎么取才能算得上厚重呢? 总不能给他那心头的宝贝疙瘩取个旺财、狗剩之类的贱名吧? 虽然他听说这些名儿难听是难听了些,可是阳气极旺,保平安好养活,一般的小鬼儿可都不敢惹。 可是他想来想去却觉得这名儿虽然够贱,但是那厚重却又无从说起。 一直到了后半夜,白府里的人都睡下了,却听见一声巨响。 白老爷子猛地推开大门,兴高采烈的冲了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大喊着。 “我终于想到了!再也没有比岩山更厚重的贱名了!” 于是乎,这白府里的宝贝疙瘩从此就有了岩山这么个厚重的贱名。 而这位小公子也终于没有辜负白府上上下下的期望,平平安安的长大了。只是谁也没想到,白岩山的确是平安长大了,却没有成人,反而长成了煜都城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惊世骇俗天字头一号的畜生不肖子。 因为谁都知道,白老爷子虽然市侩了些,贪财了些。但大体来说也算是个好人,而且是个很有名的好人。 所以白岩山出生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了这么一句喜忧参半的感叹。 城西的白家终于又得了一个白白嫩嫩的大胖小子。 喜的是老天爷终于听见了白老爷子的诚心,忧的却是这个孩子会不会又像他那几个哥哥一样英年早逝。 可是这个孩子除了满月酒的时候在人前露过一面之后就再也没了消息,一直到弱冠之年才重新进入人们的视线。 原来白老爷子一直担心他不能平安长大,所以根本不许他踏出白府半步。就连读书习字,都是特意请了城里最好的先生入住白府,专门教他这么一个学生。 白岩山在府里头那就是所有人的宝贝疙瘩心头肉,莫说是有求必应,简直是上天下地唯我独尊。 除了不许踏出白府半步这一条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之外,哪怕他要天上的月亮,白老爷子都能绞尽脑汁想方设法的给他摘下来。 可是他终究不可能一辈子关在白府里。 等到他弱冠那一年,行了成人礼,便代表着他终于长大成人了。 白老爷子也算是终于了了一桩心愿。 既然平安长大了,那不许踏出白府的禁令也就自动作了废,而且白老爷子年纪也大了,正眼巴巴的指着他继承家业,才好安心颐养天年。 再说白岩山,他年幼的时候可没少听先生说起过外面的世界。 他早就迫不及待的想要亲眼去看一看那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了,可是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爹爹在这一条上却是怎么也不肯让步。 这个念头便一直压在了他的心里,一年比一年强烈,伴着这个心结一起在背地里疯长的却是对白老爷子的怨恨。 白老爷子直到死的时候也不愿相信他捂在心窝子里养大的孩子却长成了一头猪狗不如的畜生。 第三十四章 你输了 殒突然指了指那个耗尽了力气,正匍匐在地上剧烈喘息的大肚子妇人。 “把她带过来。”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我的孩子!你们若敢伤了我的孩子,我家老爷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两个黑衣人得了他的命令,马上一左一右架起了那名妇人。那妇人脸上充满了惊恐,大声尖叫起来,声声念念的却依然是他家老爷魏虎。 浑然不知那个老爷才是为他们带来灭顶之灾的祸首元凶。 “你家老爷?” 殒低声重复了一句,失笑般摇了摇头。 “你知道你家老爷去哪了么?” “老爷?” 那妇人楞了一下,露出一副迷茫的神色。 “老爷。。。老爷当然是到铺子上看顾生意去了,不过按往常他早该回来了,今日不知怎么。。。” 殒听后没有说话,又随手指了指人群中跪着的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年。 那少年不过十岁不到的模样,见殒指向他,抖得更加厉害,下意识的想躲到旁人的身后。 可是跪在他身旁的那名奶娘模样的妇人却仿佛生怕受他连累一般,一边不住的把他往外推,一边拼命往后缩着身子。 那少年转头看了看突然变得陌生无比的妇人,来不及嚎啕大哭就已经被提到了殒的面前。 “你叫什么?” 殒微微低下头,看着那个还没长到他腰间的孩子,眼中似乎划过一丝怜悯,却根本不可能让他的心意有任何的动摇。 “我。。。我叫陈天泽。” 那孩子瑟缩了一下,怯生生的发着抖,似乎在强忍着眼中的泪水。殒把伞往前移了移,刚好遮住了他,他偷眼瞟了一眼殒的神色,这才不由自主的轻声答了一句。 “魏虎是你什么人?” “魏虎?” 那孩子抬起头迷茫的望着这个看起来有些阴森吓人的大哥哥,可是那个大哥哥却突然笑了起来。 “你知道魏虎是谁吗?” 殒不再逼问那个孩子,反而转头望向旁边的那名妇人,却见那妇人的脸色却是和这孩子一模一样的茫然。 “他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没有告诉他们,你以为他真的会在乎他们的生死吗?” 钺看着他淡漠无情的脸,手却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 “我不信。。。不可能。。。二十年。。。或者就算是十年,难道就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吗?!” “不错,二十年,就算是养条狗也该有些感情吧。可是你以为魏虎是什么人?他除了长得像个人之外,恐怕还不如一条狗。” “我不信。。。你不认识魏虎,那你总认识陈源吧?你告诉我,陈源呢?陈源为什么不在?!” 钺突然蹲下身紧紧扣住了那孩子单薄的肩膀,不停地摇晃着,逼问着。 那孩子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想要逃跑,却被她的手死死的扣着一动也动弹不得。 “陈。。。爹爹早上出门去了,还没有回来。” “为什么他这么晚还没有回来?他什么时候回来?他有没有说过他去哪了?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们昨天的事情?府里的银子呢?金银首饰呢?都还在不在?” “呜哇哇哇!” 那孩子被钺这一连串的问题吓得嚎啕大哭,钺这才惊觉她方才的行为实在是太过冲动了。 他只是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 钺颓然的松开了手,可是她的心里却已经乱成了一团。 这是真的。 他们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这不是真的。 这不能是真的。 他一定是打算先带着银子找好安身之处,然后再回来接他们。 可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借口简直牵强的可笑。 黑杀令的时限是一天。 昨夜子时送上门的黑杀令,那么今夜子时就是最后期限了。 可是现在子时已经到了。 魏虎没有回来。 谁也没有回来。 “时辰到了,他不会回来了,你输了。” 殒的声音突然在她头顶上响了起来,淡漠、无情,却让她无端生出了恨不得玉石俱焚的怒火。 一道闪电突然劈了下来,将这黑暗的小院照映的如同白昼一般,和那电光一起划破黑暗的却是一道森冷的利芒。 她原本带来对付魏虎的钺最后却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她原本握在手中的伞却在空中旋了一个圈,然后悄无声息的跌落在雨中。 森冷的锋刃悬在他脖颈之间一寸之距,闪电过后,与那锋刃相互辉映的却是她咄咄逼人愤怒尖锐的双眼。 “你是不是早就已经猜到了?!” 她果然猜到了。 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可是面对这森冷的锋刃他却一点儿战意也没有。 他的沉默就像一把柴火扔进了她心里刚冒出来的火苗之上,不过瞬间就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烈焰。 只要再往前一寸,右手轻轻一划,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是她的手却剧烈的颤抖着,几乎连手里的钺都要握不住了。 一寸也前进不了了。 “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不会丢下你的!” 一句稚嫩的童音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婉转回旋,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曾对他许下的承诺! 他并没有任何的反抗,却是她自己的手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前进半分。 她的手剧烈的颤抖着,那森冷的锋刃甚至已经划破了他的皮肤。 鲜血顺着锋刃蜿蜒而下,一瞬间就没入了雨水之中。 她根本就下不了手。 而他只是漠然的抬起手,做了一个古怪的手势。 钺愣了一下,可是紧接着马上就反应了过来。 “不!!!” “轰隆隆!” 钺猛地收回钺心失声尖叫起来,可是回应她的却只有突然轰响的巨雷和一道呈弧形飞溅在她脸上的鲜血。 第一个倒下的就是陈天泽。 他的血溅上了她的脸,染红了殒手中的伞。 她本欲阻止的手就这么僵在了空中,只是一眨眼的事情,这院子里的人就已经倒下了三分之一。 屠杀开始了,可是刚刚开始就已经将要结束了。 她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拉扯她的裙裾,低头一看却发现原来是那个身怀六甲的女人。 “你们。。。你们这些恶魔。。。你们不得好死!!!我。。。我在地狱里等着你们!!!” 鲜血不停的从那女人口中喷涌而出,可是她的脸上却是一脸狰狞扭曲诡异至极的狞笑。 她死死的拽着钺的裙裾,眼中全都是恨不得生痰其肉的怨毒。 濒死的怨毒。 钺心里一抖,拼命想把裙裾从她已经开始变僵的手里拽出来,可是根本拽不动分毫。 “撕。” 钺猛地一扯,不顾一切的撕烂了裙裾,才终于从那女人的手里挣脱出来。 可是她狰狞可怖的死相和怨毒森然的眼睛却已经刻进了她的心里。 她在地狱里等着她。 他们都将在地狱里等着她。 在这场屠杀刚开始的时候,殒就转身走进了陈府的大堂。 他既没有兴趣淋雨,也没有兴趣观赏这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至于她。 现在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徒劳,而且他也根本无话可说。 他看见那个女人硬撑着一口气死死拽住了她的裙裾,他也看见了她的惊惧和惶恐。 可是就在他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去帮她的时候,她却已经猛地撕烂了裙裾。 突然的一松让她的身子猛地一退,差点儿跌倒在地,可是她却马上稳住了身形,然后转过身望向了他。 她就这么定定的向他走来,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一眨不眨。 “十一个没成年的孩子,还有一个甚至没能看一眼这个世界。魏虎造的孽,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们呢?” 她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微微仰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怒火,没有悲戚,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 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却平静的宛如梦呓。 “你为何不去问问魏虎当初为何不肯放过那些无辜的陈家人呢?你为何不去问问陈源肯不肯放过这些人呢?” “。。。逝者已逝,即便杀了他们也再换不回。以你的能力要暗中放过这些人并不是难事,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给他们一条生路呢?” “呵。” 殒突然失声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我放他们一条生路,那谁又会放我一条生路?弱肉强食,天经地义,父债子还,也是天经地义!我今天若是放了他们一条生路,那么我该如何向陈源交待?又如何在这你死我活的江湖之中活下去?!” “可是他们根本就只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啊!” “那又如何?难道你要我把他们带回祁氏,亲手养大,等着他们来要我的命么?!还是你指望着他们会感激我今日饶了他们一命,等着他日再还我一命吗?!” 钺默了一瞬,可是紧接着却冷笑了一声。 “公子殒不愧是公子殒。斩草务尽除根,这天下大概再不会有人比你更深谙这个道理了。” “不错,我是深谙此道。我若不做公子殒,那今日我坟头的野草大概早已及人高了!” 两人在屋内激烈的争吵着,声音也不由自主的高了起来,除了彼此间粗重的呼吸声几乎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更没有察觉到屋外那异样的安静。 直到钺这一下骤然的停顿。 “不对!” 殒突然眯起了眼睛,使劲想要看清屋外的情景。 可是雨太大了。 整个天地之间灰蒙蒙的一片,除了雨声再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第三十五章 骤别离 殒再顾不得其他,马上抬脚冲出了大堂,可是刚出门就顿住了。 全都死了。 不仅是陈家那四十六口人,还有他带来的那些暗卫。 全都死了,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紧跟而出的钺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整个后院之中再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只剩下一地纷叠杂陈的尸体。 更加可怕的是,这十几个暗卫全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 连一声呼救也没有。 殒一动不动的站在院中,整个人身上的气势宛如雷霆一般向着四周疯狂肆虐,压在钺的身上重的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他的周身如铜墙铁壁一般坚固,他的耳朵却已经将这整座陈府里的动静尽收其中。 “阁下既然来了,又打算等到何时再现身一见呢?” “雨势尚猛,何不等到。。。” 殒的声音刚一落地,就有一个声音从不远处响了起来,可是殒根本没打算等那人把话说完,刚一确定他的方位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腰间的软剑朝着那声音的方向毫不留情的攻了过去。 “铿”! 一声兵刃相接的巨响甚至碾过了雷电交加的轰鸣,可是那一声过后却又重新恢复了寂静。 那声音响起的同时钺却愣住了,因为她几乎第一时间就听了出来。 那是刑的声音。 “住。。。!” 可是她根本来不及阻止,声音才刚出口就被截住了,四道人影突然从天而降落在了她的面前。 “姑娘,对不住了。” 其中一人刚一落地,就低下头轻声说了一句,语气中满是歉疚之意,可是紧接着他就出手拦住了钺的去路。 钺虽然没有和琥二动过手,但是琥二的功夫她却是知道的。 以她的功夫要对付琥二应该不成问题,可是她面对的却不是一个琥二,而是四个琥二。 落在她面前的四个人除了琥二以外全都是生面孔,可是他们的武功路数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若论单打独斗,其中任何一个都不是她的对手,可是四人联手却让她只剩下了疲于应付的份儿。 可是他们明明可以轻而易举的拿下她,却反而显得束手束脚一再的退让。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钺忍不住低声喝问道,他们似乎顾忌着不想伤她,可是却又像狗皮膏药一般粘着不放,怎么也不肯让她前进半步。 而前方不远处的两人明明早已打做了一团,可是除了一开始的那声巨响以外,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只能隐约看见那一道绯红的身影在雨中若隐若现上下翻飞。 无论谁伤了谁都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局。 所以她心急如焚,所以她拼命想要冲出包围甚至不惜狠手伤了其中一人。 可是他们却宁愿拼着自己受伤,也不肯丝毫让步。 相反她越是心急,反而越是破绽百出。 足够她死一百次的破绽,她却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掉,反倒是琥二和另一人硬生生的扛下了两掌。 “姑娘,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就绝不能让你去帮他。而且,你当真要帮着轩王对主上下手么?” 在她这样近乎疯狂的攻势之下,琥二他们虽然占了上风,实际上却比她还不好受。 一边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她,另一边又无论如何不能伤了她,主上还真是给他们出了一个难题。 尤其是琥二硬生生受了她一掌之后,几乎只剩下了苦笑的份儿。 钺听到琥二的话,突然顿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 她一心只想阻止他们,可若是阻止不了呢? 以她的功夫想要强行阻止他们,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那她还能怎么办呢? 帮着殒对付刑,还是帮着刑对付殒呢? 无论哪一个她都做不到。 “我自然不会帮着他对付你们主上,可是我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出事。” 钺皱紧了眉头,心里虽然已经开始犹豫,手上却还是不敢放松,眼睛更是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那边的情况。 “放心吧,出不了事。” 可是和她的紧张担忧相比,琥二却显得毫不在意。 也不知道究竟是对他们主上的实力十分自信还是有别的什么打算。 就在钺左右为难的时候,原本战作一团的两人却突然分开了。 红衣的那一个一手握着诸天一手收在身后从半空中落了下来,黑衣的那一个却单膝着地半跪在了地上。 雨渐渐小了,他们的身影终于清晰的出现在她的眼前。 琥二四人一看那边的战局已经停了下来,几乎同时收了手不再阻拦钺。 “你在掌中藏了毒?!” 殒咬牙切齿的瞪视着刑,钺刚奔到他的面前,就看见他的左手掌中竟然有一个针眼大小的伤口,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变成了青紫色,而且还在不停的往外蔓延。 “解药呢?!” 钺猛地转过头,大声冲着刑喝问了一声,可是刑却只是眼神复杂的看着她摇了摇头。 就在钺喝问刑的时候,殒已经运起内息想要压住毒性,可是他刚一运功那毒性却扩散的更快了。 几乎一瞬间就蔓延到了手掌的根部。 他只觉喉头一甜,一道青紫发黑的血从他的嘴角渗了出来。 钺急忙运功想要为他压制毒性,却发现他的内息已经混乱不堪相互冲撞,凭她的功力不仅帮不上忙反而会让他的内息更加疯狂。 “解药呢?快把解药给我!” 钺急得满头大汗,全然没注意到殒的目光正不停的在她和刑之间逡巡,每看一眼就冷一分。 刑没有答话,反而收起诸天朝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钺却猛地拔出钺心拦在了殒的面前。 “你要干什么?!” “不想让他死,就让开。” 钺眼中强烈而尖锐的敌意刺痛了刑的眼睛,让他不由自主的垂下了眼帘,可是他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走到她身前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钺的动作僵了一下,下意识的转过头看了看殒,却见他的脸色更加灰败了,可是他的眼睛却死死的瞪着刑。 他恐怕宁死也不会求他出手相救。 可是她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 钺收起钺心退到了殒的身边,可是她却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根本不需要看,都能感觉到他眼中的怒火和森然。 她刚一让开,刑就马上走上前为殒调息起来。 只见他似乎强行把那毒压回了殒的左手之中,而且那毒性蔓延的速度似乎也减慢了许多。 不过片刻,殒脸上的死灰之色就慢慢消退了下去。 可是刑刚一松手,殒的右手就动了,那一掌带着他十成的功力猛地朝着刑的胸膛打了过去。 刑下意识的想要侧身躲避,可是距离太近了。 就在他准备放弃躲避硬接下这一掌的时候,却被猛地推开了,紧接着却是钺撞在了他的怀里。 他下意识的拥住了她,可是那力道却逼得他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好几步。等他终于稳下身形的时候,她的血却已经染红了他裸露在外的胸膛。 “你疯了?!” 钺只觉得一阵剧痛袭来,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刑的失声惊叫就在她头顶上,可是她却觉得那声音仿佛远在天边,耳边只剩下一阵阵尖锐的轰响。 与此同时,殒再也压不住喉间那一口腥甜,一口血喷溅而出甚至溅到了她的裙裾之上。 愤怒、嫉妒、不甘、怨恨、痛苦,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心里有多少种感觉交织纠缠,除了心痛如绞的苦涩就只剩下了不顾一切的疯狂。 杀了他。 只要杀了他,她就只是他一个人的了。 可是他越是激动癫狂,那毒性蔓延的越快。 鲜血不住的从他嘴角滴落,他却毫无感觉一般,只是恶狠狠的瞪视着刑。 最初那一阵剧痛和晕眩过后,却有一股暖流开始在她身体内流转游走,暂时减缓了她的痛苦,也让她的神志逐渐开始清醒。 她一抬头就对上了刑心痛焦急的眼神,可是此时她却顾不得这些了。 “解药。。。” 都这样了你还惦记着解药。 刑简直恨不得直接一掌劈死殒,让他再也不能继续拖累她。 可是他不能。 不是他下不了手,而是他不愿意伤了她的心。 他从来不舍得让她受哪怕一丁点儿的伤害,可是她却为了他受了这么的伤,他又怎么伤了她的心。 纵有千般愤慨不忿在看到她苍白脆弱的脸时都尽皆化作了绕指柔。 更何况,她既然已经在他怀里了,那么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至于殒的命,根本不是他的目标,起码现在不是。 尽管他们之间,迟早会有生死一战。 可是中毒这么窝囊的死法,绝不可能发生在殒的身上,而且要不是迫于无奈他也根本不屑于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刑抱起钺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却被她拽住了衣袖,她的眼神已经开始有些涣散了,却还一眨不眨的望着殒的方向。 她死死的拽着他的衣袖,用力得手上的青筋都冒了起来,说话的力气都已经耗尽,却还是不肯松手。 刑眼中划过一丝自嘲和失落,可是最终还是朝着琥二丢下了一句话。 “把解药给他。” 第三十六章 突来客 几乎在刑话音出口的同时,钺的手就无力的松开了。 他从来都不忍令她失望,她一直都知道,却又从不曾愧疚。 他们之间大概从来都没有什么亏欠,一切都只是理所当然。 殒眼看着那一道红色的身影怀抱着她飘然而去,眼里的愤怒和不甘几乎要化做烈焰焚尽天地,可是现在的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 他不久前才说过,她就算死也要死在他的身边,可是现在,不过几个昼夜他曾经说过的话就已经变成了一句空洞的笑话。 刑丢下这么一句话就抱着钺飞身离开了,剩下四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不甘。 多么好的机会啊,错过了这一次再想要轩王的命那可是难上加难,几乎再无可能了。 可是他们这一次如果违背了主上的命令,那么失去的恐怕就不仅仅只是一个机会了。 他们曾经亲口答应过,今日一行只为了把那人接走,至于轩王,从来都不是此行的目标。 只见其中一人不情不愿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重重的放在了殒的面前,另一人却飞身上了屋顶,下来的时候却提着两个几乎被捆成粽子的人丢在了殒的面前。 这一切做完之后,剩下四人才转身朝着刑的方向紧跟而去。 “唔。。。唔。。。” 地上的两个粽子不住的挣扎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嘟囔声,殒却连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只是恶狠狠的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然后紧紧握住了地上的瓷瓶。 “叮”。 一声脆响,那瓷瓶竟然在他手中化作粉末,被他和着药一起吞了下去。 他不稀罕他的解药,可是既然有送上门的解药,他也不会拒绝。 他恢复的越快,就能越快把她夺回来,那人今日所做一切,来日他必然要他百倍偿还。 雨终于停了,一切却都已经变了。 体内疯狂冲撞的内息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殒冷冷的握紧了手中的剑,一剑划开了那两人身上的束缚,却根本不在意那剑气在划开束缚的同时也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一道极严重的剑伤。 其中一人不由自主的闷咳了一声,一道鲜血顺着他的唇角蜿蜒而下,他却根本顾不得擦去,刚一挣脱束缚就马上单膝跪在了殒的面前。 他们这一回可真是闯了大祸了。 “他是谁?” 殒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可是他们绝不会天真的以为他此刻的心情真的像他的声音一般平静自若。 他刚才那一剑之所以没有杀了他们,仅仅是因为他们还有用。 这才是残酷的事实。 祁幽偷偷瞟了一眼祁容,却见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右手正紧紧的捂着左肩,似乎伤的不轻。 这也难怪,祁容原本就不以武功见长,殒方才那一剑虽然不是真的想要他们的命,可是却也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没有伤在敌人手里,却被自家主子打成了重伤。 真是讽刺。 这些话祁幽当然是不会说出口的,但是这一切终究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 “启禀少主,我们已经查明他不仅是绯杀的主人,更是北国君上。可是就在我们查明他身份的同时却也失手被擒,所以才。。” 殒的表情顿了一下,可是紧接着却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 “呵。绯杀,北国,我早该想到。近来只顾着和叶烁光那个废物周旋,我真是越来越不济了。” 殒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祁幽说完就埋下了头,再不敢吱声,可是殒却似乎并没有打算这么轻易的绕过他们。 如果他们没有失手被擒,如果他们能够逃出来,如果他们能够早一点告诉他这个消息。 那么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也许他可以早一点有所防备,也许她就不会被带走。 哪怕终究无法改变这一切,他也绝不至于输的这么狼狈,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他把她从他的身边夺走。 “既然是失手被擒,那为何你们身上却没有一点儿伤痕,倒像是被人好吃好喝的伺候了不少时日,似乎还胖了几分。” 他果然还是发现了。 祁幽刻意压着不敢出声,就是怕他发现了这一点心生怀疑,那他和祁容的小命大概真的就保不住了。 可是果然还是没能瞒过他的眼睛。 祁幽的嘴里有些发苦,可是他并没有逃避的余地。 “启禀主上,他的确没有对我们动手,只是一直把我们关在一座山上。那里守卫森严,机关重重,我们。。。我们。。属下无能,还请少主责罚。” 殒淡淡的盯着跪在地上的二人,祁幽只感觉身上就像压着一块重逾千斤的巨石,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觉得身上陡然一轻,整个人几乎瘫了下来。 “自己回去找天权领罚吧。” 殒冷冷的丢下了这么一句话就抬脚离开了陈府,剩下祁幽和祁容不安的对视了一眼。 没想到他们闯了这么大的祸,居然只得了一句去找天权领罚。 虽然落在天权手里至少也得脱一层皮,至少命算是留下了。 看来他们虽然闯了大祸,可是带回来的消息多少也算得上是将功折罪了。 殒出了陈府却什么也没做,反而马上回到银号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他比谁都想马上杀到北国去把她带回来,可是这一局他已经输了。 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那个向来神秘莫测的北国君上第一次现身就为他准备了这么一份大礼,他总得好好备上一份回礼不是。 整整一夜,直到天都已经大亮了,那扇门却依然严丝合缝的紧紧闭着。 没有人敢去打扰他,就连甄延和牛重都被挡在门外。 昨天虽然勉强应付过去了,可是还有今天、明天和后头。 眼看着天气放晴,粮食的事情却还是没有动静。 甄延和牛重原本打算早些来,问问殒的意思,可是刚一走进银号甄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总觉得今早的安静有些异样,似乎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甄延暗自提防起来,可是却来不及阻止牛重,牛重刚一进门就木愣愣的冲着后院去了。 可是他一只脚刚抬起来,连后院的门槛都没能迈过去,就有两个人突然闪身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牛重哪里见过这副阵仗呐,脚都来不及放下就吓得一个后仰差点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二位何人?来此何事?” 牛重好不容易堪堪稳住身子,可是整个人却还是一愣一愣的没缓过神来,甄延看了看那二人的打扮却仿佛明白了什么。 “在下东军副将甄延,这位是梧州知州补牛重,有要事求见王爷。” 甄家的人,还是个将军。 祁幽上下打量了一眼甄延,神情之间似乎有些犹豫为难,他转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低头想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把他们拦在外面。 “王爷今日恐怕不便见客,二位来访一事我自会禀报王爷,还是请二位先行回去吧。” “那怎么行?!现在只剩下五百袋粮食了,恐怕连今天都应付不过去了。” 牛重脸色一变,马上嚷嚷了起来,甄延虽然没开口,可是人却没动,摆明就是一副绝不会轻易让步的姿态。 这下祁幽的脸色可就不太好看了。 若只是一个牛重也就罢了,可是再加上一个甄家的将军,就凭他和祁容,恐怕还真是拦不住这二位的大驾。 可是他再想想昨晚殒那一副阴沉的像要滴出水来的脸色。 真是拦也要命,不拦也要命。 祁幽想了半天,最后终于还是决定试探着去问问殒的意思,否则这二位若真是有什么要事,他这擅作主张拦驾的事儿可就不好交代了。 “那就请二位稍等片刻,待我去问问王爷的意思吧。” 甄延点了点头,眼看着祁幽走到那扇紧闭着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王爷,甄将军和牛知州求见,似乎有什么要事。” 可是房内寂静一片,没有任何回音。 “王爷?” 祁幽在房外等了半天,牛重更是不住的往里头张望着,甄延怀疑的打量着祁幽,可是房内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祁幽又轻声叫了一声,刚抬起手想要敲门,却见那扇紧闭了一整夜的门突然猛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甄将军,你怎么也在这?莫不是已经知道了我要来,所以特意在此等我?” 殒看了一眼守在院外的甄延和牛重,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 “肖将军?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煜都么?” 甄延看见肖未明显吃了一惊,牛重更是诧异万分的打量着肖未。 天底下姓肖的人不少,可是能被称作将军的却只有那一个。 虽然他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可是祁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主将肖未的大名他却是听说过的。 但是肖未统领的西军常年驻扎在肃州,和梧州向来没有什么来往,他自然更不明白这位鼎鼎大名的肖将军怎会在这个关头突然来到梧州。 “是本王让他来的。” 第三十七章 波又起 甄延和牛重诧异的打量着肖未,却不知肖未心里其实比他们还要诧异。 他一接到殒的书信就一刻也不敢耽误马上启程往梧州来了,虽然是按照殒的安排走的水路,可是原本就算走水路也要半月左右的路程却硬生生被他压到了七天。 七日与世隔绝的疾行船。 镇北军中都是旱将,许多人活了几十年连船都没坐过,更别提这样日夜兼程的疾行船了。 他带出来的人一大半从上船开始就再也没下过床,水将军原本兴致勃勃的非得跟着他尝尝坐船的滋味,可是等船一开,他几乎连舱门都走不出去,成天在船舱里吐得天昏地暗的,一张脸黄的发绿,不过七天时间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直到现在还在船上躺着呢。 其实他自己比水将军也好不了多少,他都不知道那七天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可是谁都能倒下,唯有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认输的。 因为他是西军的主将,如果连他都倒下了,那殒吩咐的事情是铁定做不到了。 偏偏这件事情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要做到的,因为这一批粮食关系的不仅仅是梧州这一片地方的安定,更是镇北军的声誉,朝廷的威望和整个祁国的民心。 所以这件事坏不得,他这么拼命为的不是成全轩王的名声,更不求镇北军威名再起,而是为了成全所有祁国百姓的期望。 朝内有冷面无情的轩王整肃朝纲,北境有英勇无畏的镇北军保家卫国。 祁国依然还是祁国,哪怕内有叶氏惑乱朝野,外有异族虎视眈眈。 可是祁国依然还是祁国,乱不得,也不会乱。 用这七天的苦,换整个祁国民心的安定,不亏。 可是他原本以为只要平安把粮食送到梧州,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却没想到甄延和牛重对殒的安排似乎根本就一无所知。 再看看殒,大清早的就一副如丧考批的神情,难道他在船上与世隔绝的这么几天时间,梧州又出事了? “本王数日前已经修书肖将军,请他亲自押运第一批援粮在七日内赶来,以解梧州燃眉之急。这一趟路途遥远,情况危急,不得不劳烦肖将军亲自跑这一趟,实属本王思虑欠妥。所幸将军不辱使命,总算是及时赶到了,将军和西军将士们这一路上吃的苦本王都记下了,待梧州事了本王必定加倍补偿诸位将士。” “王爷言重了。镇北军原本就是朝廷亲卫,虽然常年镇守北境不问地方,但朝廷有难镇北军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理。而且此事与东军有关,西军虽然与梧州无旧,却又怎能不顾同袍之谊。西军将士不惯行船,这一趟下来的确是吃了不少苦,肖未只求王爷此番事了之后,放他们几天假好好休息一番便可,绝不敢居功请赏。” “肖将军所言本王心中有数,此事容后再议,还是先把梧州之事处置了吧。” “那这一批总共两千袋粮食应当如何处置?” “两千袋?!” 肖未话音刚落,牛重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若是这一批粮食有两千袋的话,那不是正好解了梧州的燃眉之急。 可是甄延却皱起了眉头,只有两千袋,轩王若是决定先用这两千袋堵上梧州的口子那也情有可原。 可是东军怎么办?下一批援粮又要多久才会到? “粮食现在何处?” “还停在码头上,由水副将看守着。” “那就请甄将军和牛知州跑一趟码头各取一千吧。” “一千。。。?” 牛重有些失望,可是又无法反驳殒的决定。甄延却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只有一千,但总归比没有好,起码还能勉强撑个几日。 “甄将军和牛知州各取一千,再请肖将军从西军中抽调两千送入东军,总共三千粮食应该足够东军渡过难关了吧?” 殒转向甄延问了一句,甄延却愣了一下。 三千,还真是意外之喜,足够东军吃上不少日子了。 可是轩王这样的做法岂不是拆西墙补东墙么? 殒见他没有答话,反而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色,干脆又继续说了下去。 “这一千粮食发完之后,梧州的摊子也该撤了,至于剩下那些尚未领到粮食的百姓,就请牛知州另做安排吧。” “可是这粮食。。。” 殒话还没说完,牛重就急了。 梧州的摊子是该撤了,可是就算要另行安排也总得有粮食不是,总不能让他凭空变出一千粮食吧。 可是殒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疑问。 “七日之后,第二批援粮同样走水路到达,总共五千。牛知州取一千,甄将军取两千,剩下两千的就请甄将军送还西军吧。” 原来还有一批。 这下牛重和甄延的脸上可是不约而同的露出了喜色,再来五千,那梧州的事可算是彻底圆过去了。 可是殒的脸色依然难看的要命,这一趟梧州之行,摘掉了一个罗闵行,却失去了一个比罗闵行重要千百倍的人。 简直就是一败涂地。 “既然如此,那下官这就和甄将军一起到码头去把粮食取回来。” 牛重现在除了粮食可是什么也顾不得了,简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码头去。甄延一看他心急火燎的模样,也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那就请肖将军头前引路吧。” 可是肖未却回绝了他。 “肖某还有些想与王爷商议,还请二位先行一步,将王爷的意思转告水副将即可。” “既然如此,那末将就在码头静候肖将军。” 肖未眼看着牛重和甄延的身影彻底出了银号,这才转向了殒。 “肖某临行前,王爷府上的管家曾将一封书信交与肖某,嘱托肖某务必要亲自交到王爷手中。” 肖未话音刚落,却见殒的脸色似乎变了变。虽然他的脸色原本就已经不太好,可是当他听到王府的管家这几个字的时候,却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 王府根本就没有什么管家,会以管家自称又有能力截住肖未让他送信的人只有祁全。 果然煜都还是出事了么,否则祁全也不至于如此心急请肖未代为送信。 “进去再说。” 肖未刚想从怀中拿出那封信,殒却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动作。肖未只得转身跟着殒向房里走去,他下意识的转头往了一眼殒隔壁的房间,静悄悄的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那么钺呢? 她和轩王一道出来的,轩王在此,她又去了何处? 肖未心里一跳,闪过些不祥的预感。 “可是全叔请肖将军带了信来?” 殒的声音打断了肖未的疑惑,眼见房门紧闭,四周寂然一片,肖未这才从怀里取出了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 “不错,肖某临行前曾到王爷府上拜访,正巧遇见了那位全叔,他就把这封信交给了我,托我务必亲自交到王爷手中。” “哦?将军临行前还特意到我府上去了一趟?” “我。。。这一趟走得急,只得暂时把祁苏安置在王爷府上。” 殒一边拆着信,一边了然的点了点头。 肖未这一趟自然是不可能把祁苏带在身边的,这么多天把祁苏一个人藏在军中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那么以祁苏的身份,除了轩王府,再也没有别的地方能容得下她了。 可是就连轩王府,她恐怕也是待不下去的,不过是暂时安置的权宜之计罢了。 “砰”! 殒刚打开密信看了一眼,就猛地一把揉烂了密信,一拳落在了桌上。 ‘叶相进言,二皇子殒既已成年,再任其执掌祁氏,恐有违祖制。’ 肖未被这一声巨响吓了一跳,却见这一眨眼的功夫殒的脸色几乎已经可以用雷暴狂怒来形容了。 他没有看过那封信,自然也不知道那封信写着什么,可是他也根本想不到究竟出了什么竟然能让山崩于前不形于色的轩王气成这样。 好个叶烁光,我早已料到罗闵行一死,你必有动作,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丧心病狂,对你那狼子野心再也不加掩饰了么? 我断你一臂,你就要斩断我的双手。 你忍了十年,终究还是忍不住了么? 一个罗闵行就能让你狗急跳墙了么? 你却也不想想,你都这把年纪了,就算真坐上来了那个位置,又还能坐上几年? 到头来不过便宜了你那两个没出息的儿子,再起兵祸罢了。 这个秘密你藏了十年,现在却想要用祖制来做文章? 伊祁氏的祖训是祁氏向来只听从正统帝君调遣,可是十年前父皇既然决定把祁氏交给了我,那么他的意思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如今就算你用祖制做文章,把祁氏从我手里剥离出去,又能如何? 这祁氏终究只能回到父皇手里罢了,就连大哥也没有资格染指,更别提你一个区区外戚。 那么你现在提起这件事究竟意欲何为? 方才那一瞬间的暴怒过后,殒越是细想便越觉得这件事情透着不对劲。 难道叶相的目的仅仅是要把祁氏从他手中夺走,重归父皇手中? 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祁氏在他手中十年,他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即便当真把祁氏还回父皇手中,也不见得能彻底斩去他这一条臂膀。 那么叶烁光不惜自曝野心用这件事做文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第三十八章 两难境 肖未走的时候,几乎是怒气冲冲的摔门而出。 因为他到底还是忍不住问起了钺的下落,可是轩王只推说把她派出去替他办事了。原本这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当他再追问她去了哪,何时回来的时候,轩王却冷淡生硬的说,他没有资格过问她的事情。 肖未气的七窍生烟,几乎忍不住马上和他吵了起来。 可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因为他到底还是无法置整个肖家于不顾,更何况还有一个祁苏。 也许轩王说得对,从他把祁苏送到肖未手里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资格质问轩王了,可是他到底还是放不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心急的想要见到她,只是心里头那些隐约的不祥实在让他放心不下。 再加上殒的反应,他几乎可以确定钺一定出事了。 所以他刚一出了银号,就急匆匆的往码头赶去了。 轩王不肯说,那么一直在梧州的牛重和甄延呢? 他们多少总该知道些什么。 肖未气的火冒三丈,殒比起他却是有过之而不及。 不仅仅是因为叶烁光突然发难,更因为他居然今天才知道她的真名叫做钺。 而且还是因为肖未一时心急说漏了嘴才从肖未口中得知的。 她对肖未都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却几乎连一个微笑也吝啬给予。 她究竟把他放在了什么样的位置? 对了,还有祁幽带回来的那个人的名字。 刑,殒,钺。 仿佛从她的真名揭晓的那一刻起,他便隐约看到了他们三人之间宿命的纠缠。 他不愿去想,却又不得不去想。 那个噩梦一般的深夜,她与那人对望的目光。 仿佛他才是那个一直多余的人。 所以他出手了,拼尽全力的一掌,哪怕她永远不会原谅他,他也一定要那人死。 可是她却拼着自己的命挡下了那一掌。 当他那一掌打在她身上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窒息一般的痛苦。 心如刀绞。 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尝到了心痛的滋味,却几乎马上变成了毁天灭地的怒火。 他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他舍不得毁掉她,那么就毁掉她所有的退路。 她不愿意留在他身边,那么就不惜一切把她留在他的身边。 他从没有像这样后悔没有早些杀了叶烁光,他本应全心全意的对付那人,把她夺回来,把这天下收入囊中。 可是叶烁光的突然发难,却让他陷入了如此两难的境地。 是折头南归赶回煜都先料理了叶烁光,还是一路北上? 这一回却连他身体里的那个魔鬼也沉默了。 如果说她是他永远无法放弃的劫,那么权位就是他生存的意义。 十年,他苦心经营了十年,眼看着那个位置终于唾手可得,却要让他就此放弃,任叶氏趁虚而入吗? 这一个十年如果功亏一篑,那么他又需要多少个十年才能与那人一战呢? 一个区区叶烁光,从来都不配成为他的目标。 那个传闻之中战神一般的北国君上,才有资格做他的对手。 原本只是为了这天下,如今却又多了一个她。 旧恨新仇,他们之间迟早一战,不死不休。 可是现在,他究竟应该如何选择呢? 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选择。 “你们去码头告诉甄延和牛重,即日起牛重正式接任梧州知州一职,由东军协助牛重了却梧州之事。半个时辰后,启程回煜都。” 自肖未走后,殒就一动不动的坐在房中,祁幽和祁容一直忐忑不安守在门外,直到他突然走出房间扔下这么一句话,他们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来煜都真的出事了。 但幸好他依然是那个狠心绝情的轩王。 那个女人终究还是没能毁掉他的雄心霸业。 “肖将军你可终于回来了,我老水还以为你这是丢下咱们这一船的人自己先跑了呢。” 肖未刚一到码头,眼尖的水东来就迎了上来。 肖未扫了他一眼,这水东来还真是打不死的小强。先前还吐得天昏地暗下不了床,刚一落地不过半天时间就活蹦乱跳的指挥着西军的将士开始卸粮食了。 牛重一听见水东来的喊声也紧跟着迎了上来,肖未看了看这位梧州知州的脸色可是比早上的时候好多了,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喜上眉梢春风得意。 可是甄延呢?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在纷乱嘈杂的码头上搜寻着甄延的身影。 他和甄延并无来往,但相比从未相识的牛重,除了甄延他并没有别的选择。可是甄延却在远处忙着东军搬运粮食,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真是多亏了肖将军和西军这一众将士,这粮食的事儿总算是解决了。” “牛知州客气了,都是王爷安排得当,肖某不过奉命行事罢了,不敢居功。” “王爷自然是运筹帷幄思虑周祥,但是总归还得肖将军治军有方才能事成。还请将军务必在梧州多留几日,让西军将士们也好好整顿一番。” 牛重一脸殷切的迎了上来,听他说话的语气倒全不似肖未往日所见那些达官贵人,再细看他的样貌,相比五品知州,反而更像是个朴实本分的庄稼人。 对了,他似乎曾经听说过,这位牛重牛知州原本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知县,皆因不愿与罗闵行同流合污才冒险投到了轩王门下,在梧州一役中立了大功才被景帝钦点为梧州知州。 身家清白,又是个正派朴实的读书人。 肖未心念一动,如果他是钺,相比甄家的将军也许反而会更加欣赏这位牛知州。 可是他该怎么支开水副将呢? “我说肖将军,你看人家牛知州一片盛情,咱们总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番好意不是,是不是就在梧州多留上个几日,好好休息休息?” 水东来见肖未一时没答话,还以为他心生犹豫不愿在梧州停留,这才挤眉弄眼的不停的朝着肖未使眼色。 肖未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这个水东来,一说到吃喝玩乐他就来劲。虽说心肠不坏,又是个得力的好副将,可是事关轩王,要是被他那个大嗓门一嚷嚷,恐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 “水东来难道还没听说王爷的吩咐,要从西军借两千粮食给东军应急?” “什么?!两千?!” 果然,水东来一听肖未这话马上变了脸色。 水东来在西军原本就是主管粮食的副将,粮食可就是他的命,平时让他借个几百袋给肃州应应急,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这次轩王一开口就是两千袋,可不就跟刨了他老水家的祖坟似的。 “不行!那可不行!咱们西军原本存粮就少,这要一下借出去两千,那咱们营里的将士吃啥?全都喝西北风管饱呢?” 水东来连连摇头,一张脸黑得跟锅底灰似的。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难怪这牛知州这么热情,敢情是惦记着他们西军的两千粮食来着。 两千呐,搁谁手里不得笑开了花呐。 牛重眼见这位水副将方才还笑逐颜开的要留在梧州,可是一提粮食的事儿那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怪不得老爹总说穷兵黩武皆武夫,他这一回可算是长见识了。 原本看肖将军还是个识大体讲道理的人,可是他手下这位水副将。。。 牛重心里正纳闷,却见水东来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简直好像恨不得一巴掌扇死他。 这下牛重可就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借粮的明明是东军,这位水将军瞪他做什么。 “这是轩王的意思,你还敢抗旨不成?” “轩王。。。” 水东来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答话却见甄延也朝这边走了过来。 “末将在那边听闻几位提起借粮一事,虽说是王爷的意思,但总归还是令肖将军为难了。” “甄将军客气了,东军西军本就同出一源,东军有难西军自当守望相助。” “话虽如此,但两军之间。。。此番难得肖将军大义,末将必定铭感于心,愿与将军携手,共振镇北威名。” 甄延说着说着却突然顿了一下,牛重听不明白他这一顿的深意,肖未和水东来却不约而同的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自从甄老将军告病之后,两军之间各自为战隔阂已久,镇北军之名早已名存实亡。 甄延虽然没有明说,可是肖未和水东来却都听明白了,无论两军之间有多少矛盾,镇北军终究还是镇北军。 而且自从肖未接掌西军主将之后一直有意修补两军之间的关系,但奈何两军之间矛盾已久又有小人从中作梗,就连那位与甄延同姓的东军主将也难以控制,所以两军只能一直这么僵持着,已经有许多年了。 若能借此事修复两军关系打开局面,让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栽一个大跟头,到底也算是件好事。 只可惜了他那两千袋粮食哟。 水东来虽然还是一脸肉痛不已的表情,但到底还是没有再反对。 “若能如此,那自然是再好不过。更何况王爷不是说了,七天之后第二批粮食也就到了,西军不过是暂时借粮给东军应急罢了,左右不过几天的时间,总还能应付过去。” 原来只要七天的时间这借出去的粮就能还回来,那还真不亏。 第三十九章 得陇望 水东来这下可算是彻底放了心,那一张黑云遍布的脸总算是拨云见日,看甄延和牛重也顺眼多了。 甄延不动声色的看着水将军这一出变脸记,自然早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虽然他这实在过分紧张了些,但肖未身边能有这样的副将辅佐倒真是难得的好事,怪不得西军这几年军威大振远胜东军。 眼看着西军也差不多被轩王收入麾下,也许就连这一出两军联手共助的好戏也是他刻意安排的呢? 否则派谁不行,偏偏要劳动尚在休假的西军主将肖未来做这么一件运粮官的差事? “那就劳烦水副将了。” “既然是王爷的命令,末将自然不敢违抗。既然肖将军已经来了,此事又耽误不得,不如请甄副将现在就整肃队伍随末将走一趟吧。” “末将正有此意,毕竟从梧州到西军大营的路可不算近,还得把粮食运到东军大营,至少也得两三日的时间。眼下东军缺粮,末将心里着急,只是不知水副将的身体是否还吃得消?” 水东来没好气的斜了一眼甄延,你没瞅见我老水这脸色绿油油的就跟那春天里的菠菜似的,本来好不容易活着熬到了梧州想好好休息几日,偏偏又得了这么个差事。 水东来心里头满腹牢骚,偏偏这话已经出了口,而且想想东军的情况多半是已经不大好了,否则以甄延的脾气,他还真不会开这个口。 “甄副将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老水身板子硬得很,这点儿苦算什么。” 水东来这一开口,肖未那脸上可就憋着笑了。水东来的脾气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了,死鸭子嘴硬。 偏偏粮食的事儿,除了他还真不能让别人插手。而且就算他愿意让别人去办,恐怕水东来自己都不答应。 更何况,他不是正愁着怎么把水东来支开么。这下不仅水东来,就连甄延也一起走了,这位牛知州说起话来没准还会更加痛快。 “既然如此,那末将这就去整肃队伍,一炷香后再派人来请水将军。” 水东来点了点头就算是答应了,甄延也不再耽搁,匆匆向肖未道了个别就往东军驻地去了。 “甄将军这一走,梧州这边的事儿就只能仰仗肖将军相助了。” 牛重眼见甄延居然就这么走了,心里头既觉得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是滋味儿。 喜的是甄延走了,那牛晓和甄延这一门亲事就只是一句戏言了。可是另一方面来说,自从梧州出事以后,几乎全仰仗这位甄将军的帮忙才让梧州有了今日的安定。 他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在牛重看来他多少也算得上是个靠得住的好人。所以他这一走,牛重心里反而有些空落落不是滋味儿。 肖未心里正琢磨着该怎么让这位牛知州开口,牛重这一个表情倒是让肖未心里一动。 “梧州这一摊子事儿,若是没有甄将军相助恐怕也没有那么快解决。” “谁说不是呢,梧州出了这么大的事,下官原本又只是个人微言轻的知县,要不是东军援手,还真不知怎么办是好。” 牛重苦笑着摇了摇头,直到现在想起那几天的事儿他还是心有余悸。那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他根本来不及细想就被推到了知州的位子上。 “我那义妹来之前也未曾提起要出这么大的事,直到梧州出事的消息震动朝纲我才知道了这件事,一收到王爷的命令就匆忙赶来,一方面是粮食的事耽误不得,另一方面也实在担心我那义妹的安危,可是来了之后却又不见了她的人影,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义妹?” 肖未忧心忡忡的一边说着了钺,一边却留心观察着牛重的反应。却见牛重一愣,似乎下意识的想到了什么。 “我那义妹原本一直跟随在王爷身边,先前只说要往梧州一行,我却不知原来她是与王爷一路,可是现在不知为何却又没了她的消息。” “肖将军的义妹。。。莫不是那位靳姑娘?” 牛重疑惑的问道,要说王爷身边的姑娘,那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位靳姑娘了。可是她昨天不是还好端端的跟在王爷身边么,肖将军为何会说她不见了踪影。 “正是靳妩,看来她果然跟着王爷来了梧州,可是为何如今却没了她的踪影?” “她不见了?可是她明明昨日还好端端跟在王爷身边,怎会突然不见了?” “昨日还在?可是为何今早却只剩下了王爷一人?” “听将军这么一说。。。好像今早确实没有看见那位靳姑娘了。。。可是前几日放粮一事,王爷都全权交给了靳姑娘打理了,而且说起来靳姑娘对下官的父亲还有救命之恩。。。莫不是王爷对她另有吩咐?” 肖未可没想到钺还对这位牛知州有恩,那牛重就更没有必要隐瞒她的去向了。可是看牛重神情疑惑不似作伪,难道他是真的不知道钺的去向? 可是如果连牛重也不知道,那钺究竟去了哪? “那牛知州是否曾听说王爷有什么别的吩咐?又或者昨晚是否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 “昨晚。。。” 牛重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要说奇怪,那轩王身边带个姑娘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奇怪了,而且看王爷对那位靳姑娘的态度更是怪上加怪。 这么一对比,那简直不可能再有任何事算得上奇怪了。 “不瞒将军,昨日下了整天的雨,王爷早早吩咐我们收了摊子就带着那位靳姑娘回去了,至于那以后发生了什么,下官可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 看来从牛重口中是问不出什么了,肖未心里有些失望,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是到昨晚为止,钺还好端端的跟在轩王身边。可是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能让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将军,外头有个人自称是王爷派来的,想要求见将军。” 肖未和牛重正说着话,却见一个军士走了过来。肖未和牛重朝外头望了望,原来是早上挡在银号门口的那个人。 “在下祁幽,见过肖将军和牛知州。” 祁幽,原来又是个姓祁的。 牛重疑惑的看着这位自称祁幽的人,他可不知道祁这个姓意味着什么,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特意自报家门。 可是肖未一听就明白了,他姓祁,那么他带来的消息就等于是轩王亲口说的话。 “幽先生特意前来,莫不是王爷有什么吩咐?” “王爷吩咐在下前来转告牛知州,即日起牛大人正式接任梧州知州,由甄延将军率东军协助牛大人了却梧州诸事。” “什么?!即日?那王爷。。。?” “在下话已带到,却不见甄将军身影,还请肖将军代为转达。” “甄将军随水将军一道往西军大营运粮去了,一时恐怕回不来,这襄助梧州一事甄将军一时半会儿恐怕是顾不上了。 “这。。。”祁幽皱了皱眉头,没想到甄延已经去了西军,那王爷的命令。。。 “不如就让肖某去先生一道去问问王爷的意思如何?” 肖未总觉得殒这命令来得有些奇怪,正好甄延不在,倒不如借此机会当面去向他问个清楚。 祁幽抬眼瞟了一眼肖未,他可没忘记之前肖未怒气冲冲差点儿把殒的房门都给砸了的事儿。可是眼下甄延不在,他总不能擅作主张改了殒的命令,无奈之下只得答应带肖未同返。 “肖将军怎么又回来了?” 殒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祁幽一回来就可以出发了,可是他却没想到祁幽出去了一趟居然把肖未又给带了回来。 “启禀王爷,甄将军已经随水将军一道往西军大营去了,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来,所以肖将军才。。。” 祁幽无奈的看着殒突然垮下来的脸色,他果然没猜错,殒现在可一点儿也不想见到肖未。 “你先下去吧,转告祁容,马上出发。” 祁幽如蒙大赦一般马上退了出去,这二位若是再争执起来,他可不想平白引火上身。 “出发?王爷如此匆忙又要去往何处?” 肖未一惊,马上追问道。 “自然是回返煜都,甄延既然不在,那就请肖未代其辅佐牛重了却梧州事宜吧。” “王爷要回煜都?那么钺呢?她究竟去了哪?” “本王已经说过了,她的事情与将军无关,就不劳将军过问了。” “她是我的义妹,她的安危怎会与我无关?王爷当初既然把她带了出来,那总归也应当平安把她带回去。否则两个人出来一个人又是何道理?莫不是王爷对她做了什么不便开口,所以才一再推脱不肯告知她的下落?” 肖未刻意激了殒一句,他原本以为照轩王的脾气,面对这样的小小激将他恐怕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只是他心里实在不忿,所以才忍不住出言激了一句。 可是他却万万没想到,殒不仅皱了眉头,甚至当即大怒露出想要杀人一般的目光。 “够了!将军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何时轮到将军来质疑本王了?” 殒暴喝一声截住了肖未的话头,双目灼灼的怒瞪着肖未。肖未心头一滞,终究还是不甘的停住了话头。 “将军所求,本王已经如约完成,难道将军如今又要得陇望蜀不成?” “王爷休要含血喷人!肖未真心把她当做妹妹看待,何曾有过那般心思!肖未一个大男人虽然不在乎,可是钺不过是一个姑娘家,王爷何必如此玷污她的名声?!” “名声?将军何不自己去问问她做了什么,她的名声又何必本王玷污?” “她。。。做了什么?” 肖未语气一顿,总觉得轩王这句话里有话,难不成她做了什么对不起轩王的事所以才引得轩王如此大怒? 不对,钺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 但是轩王一向独断专行,若是他误会了什么,难保不会对钺下手。。。 这下肖未心里更加担忧,可是殒再也没有给他发问的机会。 “这件事不必再提!将军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至于其他人的事,就不是将军能够过问的了!” 殒直视着肖未,一字一句的说完了这些话,然后猛地一甩袖子,大步走出了房门。 第四十章 真难看 钺醒来的时候,只觉眼前一片空茫,平白生出些不知今夕何夕的空茫无措之感。 恍然回过神来,却发现眼前的景致十分陌生, 圆圆的棚顶,四周没有窗户,不远处却有一匹帐帘正微微飘动着。 她怎么会到了一顶帐篷之中? 她刚一侧身,就觉得右肩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看来她到底还是太高看自己了,还好她及时阻了一下卸去了部分力道,否则硬扛下殒那至少有八成功力的一掌,她这一条小命哪里还能保得住。 不过即便是这样,也够她受得了。 右半边身子根本一点儿也动弹不得,可奇怪的是原本应该要了她半条命的内伤却似乎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严重。 对了,她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满眼都是刑那一张惊惧担忧的脸,难怪她这一身内伤会好的这么快。 可是这地方看着有些古怪,满眼都是兽皮牛角之类的东西,他什么时候又喜欢上这些东西了? 钺强撑着支起半边身子,不过刚能勉强看清眼前这帐篷的全貌,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醒了?都已经伤成这样了,还不老实!” 刑刚一掀开帘子就瞧见这她正强撑着往外头张望着,一张脸惨白惨白的,一看见他却突然绽开了一个虚弱而干净的笑容。 刑一个箭步奔过去扶住了她,刚想扶着她躺下,却被她抓住手腕制止了动作。 “都已经这样了,还逞强?!” 刑刚沉下脸训了她一句,却觉得胸前一暖,她就这么主动靠上了他的胸膛。她的头埋进了他的肩膀,看不见表情,握着他手腕的左手有轻微的颤抖,右手无力的垂在身侧。 那只握住他手腕的手几乎没有一点儿力气,只要他轻轻一抬就能挣脱开来,可是他不仅没有丝毫挣脱的意思,反而用另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肩膀。 她的气息透过单薄的衣裳在他的胸膛之间弥漫四溢,伴着一阵濡湿的暖意,再也没有比这更加真实的触感了。 他情不自禁的把头埋入她的颈间,然后默默收拢了手臂。 混杂了药香的血腥气有些刺鼻,那一夜她伤重垂死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这一刻却能如此温暖相拥。 看来老天终究还是待他不薄。 无论十年、百年、千年,只要能够再次相拥,那些所有的孤独冷寂就都是值得的。 如果这是宿命,那么我并不怨恨分离,只是感激。 幸好我们的宿命仍然纠缠在一起。 幸好分离未成永诀,那么这一次便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 “你怎么来了?” 钺的声音有些低哑,夹杂着浓浓的鼻音。 “我不是说过,一定要带你走吗?” “。。。可是你不是已经走了么?” 钺闷闷的说道,虽说她早已有所预感他们迟早会再次相见,可是那一日在城门边上遥望的那一眼,却让人无端生出些一眼苍茫的隔世之感。 “以为我真的生气不管你了么?” 刑的嘴角露出一抹隐约的笑意,看来偶尔生生气也不是坏事,省得她成天就知道惦记着那个讨人厌的小子,他又不能当真一剑砍了那个小子。 钺听出了他话语里的笑意,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不过起码现在看来,无论是真是假这气都已经消了。 “那倒没有,反正你总归还是要回来的,我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钺不管不顾的抓起他的袖子想要擦去脸上的泪珠,一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发出‘嘶’的一声痛呼。 刑急忙扶着她靠在了自己身上,钺却依然抓着他宽大的衣袖不肯撒手,直到彻底擦干了脸上的泪珠,刑却只剩下了苦笑的份儿。 “好好的一身衣服又被你给糟蹋了。” “谁让你总爱穿这些华而不实的袍子,谁不知道堂堂。。。” 钺说着说着猛然一顿,仿佛突然被人截住了话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堂堂什么?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刑一怔之后马上反应了过来,急急追问道,却见钺皱起眉头摆出了一副迷茫的神情。 “。。。我。。。想不起来。。。我不知道。。。只是好像突然听到你的大笑声。。。旁边似乎还有两个人,可是。。。可是看不清面容。。。” 钺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那副画面突然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再要细想却再也寻不见踪影了。 “好了,想不起来就不要再想了。” 刑温柔的手掌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眼前突然一片黑暗,可是环绕周身的温度却让那一颗仿徨无措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她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身子,想要向那温暖的来源再靠近一些,可是刑却只看到她苍白的唇竟然刚好就在他的下方。 真难看。 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反而因为干裂而泛着病态的粉红。 可是他却根本无法压抑心里的躁动,在那些懵然无知的时光里再也没有谁能像她这般让他有这样难耐而又甜蜜的感觉。 吻下去吧。 全世界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天知道这些日子他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从前无知无觉也就罢了,可是既然知晓了她的存在,品尝过亲吻的甜蜜,他又如何能够心如止水的重新回到那些孑然一身的日子。 钺被遮住了眼睛,所幸直接闭上了眼睛,只想一心一意沉浸在他的温柔之中,可是唇间却突然传来了模糊的触感。 是他的手指,像羽毛一般轻柔的扫过了她的唇畔,她下意识的微微张开了嘴仿佛不由自主的跟随着他指尖的温度。 她的眼睛看不见,其他感官却突然敏锐了起来。 她听见了他陡然粗重的呼吸,他灼热而有些粗粝的手渐渐落到了她的脖颈之间。 那灼热的温度每熨过一寸皮肤便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连她的呼吸也不由自主的急促了起来。 她逃避一般微微仰起了脖子,她苍白而干燥的唇却正好迎上了那一片湿润而柔软的薄唇。 “主上,辉族长又来了,您要不就行行好见见他吧,省得。。。” 琥大刚一掀开帐帘就看见了那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正紧紧相拥吻在一起的画面,他整个人马上僵在了原地,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就连掀着帐帘的手都忘了放下来。 直到刑慢慢的抬起头,阴森森的问道。 “好看么?” “不。。。不。。。我。。。” “那还不给我滚出去!” “砰”! 琥大这舌头还没捋直,就听刑猛地一声咆哮了起来,紧接着就见一个茶杯笔直的飞过来砸在了门框上。 一阵尖锐的破碎声吓得琥大马上把头缩了回去,刚把头缩回去就听见了琥二的声音。 “出什么事儿了?” 琥大又猛地一个激灵,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不过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 紧接着过来的琥山和琥木一看琥大这一脸如丧考批的模样,还以为刑出了什么事,刚想进帐篷去看看却被琥大一把拉住了。 “刚才那人是。。。?” 琥大被刑骂出去以后,钺这才猛地清醒过来。她红着一张脸别过头不再搭理刑,刑却在心里把琥大骂了个狗血淋头。 “琥大,琥二的哥哥。” 刑的声音十分沙哑,钺一听脸却更加红了,仿佛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总觉得他们对你。。。” “哈哈哈哈哈。。。!” 钺的话还没说完,却突然听见帐篷外飘来一阵粗犷狂放的笑声。 “你们四个每人给我扫一个月的茅房!” 那笑声才刚响起,就在刑愤怒的咆哮声中戛然而止了。 不仅他们四个听见了刑这一阵愤怒至极的咆哮声,就连所有羿日部的族人都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 看来大大统领、二大统领、山大统领和木大统领又惹主上生气了。 琥木那一阵笑声就这么硬生生的憋回了嗓子眼里,一张脸涨得通红,刚一抬头就对上了琥二气得要吃人的眼神。 “让你笑这么大声,你就不能小声点儿?这下好了吧,全让主上听见了。” “我这不是天生嗓门大么?再说了,谁知道主上居然会生这么大的气。” “行了,行了,你们两就别吵了。主上连狮吼功都用上了,这回的茅房可是扫定了。” 琥山苦笑着摇了摇头,谁让琥大这个呆子平时不守规矩也就算了,偏偏撞上了这种时候。。。 “气死我了,明明是你笑的大声,凭什么要连我们也一起受罚?” “你这叫什么话?咱们四个不是都说好了么?真出事了你倒成缩头乌龟了是吧?” “什么缩头乌龟?!我是那样的人么?说好了有难同当好好跟着主上的,你要真出了事儿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不能丢下你,可是现在全羿日的人都知道咱们被罚扫厕所了,你说咱们这几张脸日后还怎么见人?!” “少废话!你不就是嫌我嗓门大么?正好憋得慌,松完筋骨再说!” “打就打!谁还怕了你不成!” “哎。。。我说你们两。。。!” 琥大拉架的手还没伸出去,琥二和琥木已经难舍难分的打做了一团,他和琥山只剩下连连摇头相视苦笑的份儿了。 第四十一章 羿日辉 “主上。。。” 眼看着琥二和琥木打做了一团,琥山无奈的扶助了额头。 这两个混小子,都这么大的人,还这么孩子气。难怪主上总说,这两个小子还得好好调教调教。 尤其是琥二,琥山扭头看了看一旁还没缓过神的琥大和一脸古怪的站在不远处的羿日辉,突然觉得头更痛了。 “辉族长,主上今日恐怕不便相见,不如请辉族长改日再来?” “明日就要开始巡营了,辉今日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主上,还请山大统领代为禀报。” 羿日辉听了琥山的话不仅没有让步的意思,反而拱起了手摆出一副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刑的架势,这下琥山可就更加为难了。 主上也真是的,明天就要开始巡营了,无论如何总该见一见羿日辉吧。 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自从前几天把那位钺姑娘带回来之后,他就成天守在她房里几乎寸步不离。 难道他不知道羿日部中已经流言满天飞了吗? 那个迷惑了主上的妖女,来历不明也就罢了,听说还跟祁国轩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琥山心里难免也升起了一股怨气,可是转念一想,即便主上知道了,大概也不会在意吧。 他们跟了主上十年,却从没见主上那般在乎过一个人。 十年了,他不仅是他们的主上,更是良师和兄长。 他们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可是越是长大反而越是明白他的背影究竟有多么的可望而不可即。 他出现的时候就是一个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也从来没有人能够站在他的身旁。 想要与他并肩而立的人不少,他却从不接纳任何人。 他们甚至以为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也不会出现了,可是她却这样毫无预兆的出现了,还是以这样复杂的身份和方式。 “主上?” “什么事?” 琥山试探着问了一句,却只得到了一句十分冷淡的回应。 “辉族长还在外头等着呢,明日就要开始巡营了,辉族长已经连着守了好几天了,说是无论如何也要见主上。” 琥山小心翼翼的说完了这些话,可是守在帐帘外等了半天才终于听见刑不耐烦的声音。 “不见!他愿意等就让他等着!” 琥山一听这句话就下意识的回头望了望羿日辉,羿日辉自然也听见了,可是他既没有生气,也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的样子,只是向着琥山点了点头,巍然不动的站在原地等着。 “我已经好多了,你有要紧事就先去忙吧。” 钺不自然的垂下了眼睛,一想到刚才居然被人看了个正着她心里就有些别扭。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现在到了他自己的地盘,所以这个人也就越发的肆无忌惮起来。 “能有什么要紧事儿,羿日辉愿意等就让他等着。” 羿日? 钺愣了一下,总觉得这个字眼有些耳熟,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究竟在哪里听过。 她下意识的抬起头,看了看周围陌生的装饰,粗犷朴素的兽皮和兽骨、圆顶的大帐、还有空气中隐约飘来的牛羊腥臊味。“你究竟是谁?” 她似乎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可是总归还是要亲口听到他的答案才能算数。 “我是谁?” 刑楞了一下,似乎并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你的身份。。。还有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么?” “呵。” 钺突然轻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更加难受。 原来就算没有她,他们之间的争斗也无法避免。 她不知道究竟是该庆幸,她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重要,还是应该惶恐,她在这一出戏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堂堂北国君上,却孤身在祁国煜都待了这么久,是为了刺探敌情还是另有目的,又怎么会找上我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小卒子呢?” 刑原本正漫不经心的把玩着钺的发丝,刚一发觉钺那略带嘲讽的语气,手上的动作就顿住了。 一股既酸涩又愤然的无名怒火仿佛突然升了起来,让他的语气也不由自主的带上了怒意。 “你真是这么想的?” 话才刚出口钺就后悔了,可是出了口的话又哪里还能收回呢? 为什么? 为什么只要在他身边就会止不住的胡思乱想?为什么只要在他身边那些本该深埋于心的惶恐不安就会不受控制的四处流窜?为什么总是忍不住恶言相向仿佛偏要用那些肆无忌惮的任性去证明什么? 为什么明明已经后悔了却依然不肯服软偏偏要倔强的伤人伤己呢? “我也不知应该作何想法,何不请北国君上亲自为我解惑。” “你这一身的刺,对付那小子也就罢了,对着我还要逞强到什么时候?” 钺的后背陡然一空,让她的心也随之一空,可是紧接着却发现他居然干脆把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了起来。 他有些无奈的看了看她,方才那陡然而起的怒火早已消失无踪。 “罢了,既然你已经醒了,那就带你一起去见见羿日辉吧,省得你一个人胡思乱想。” “?” 钺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就被他这么连人带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抱出了帐篷。刑刚一掀开帐帘,琥山简直看得眼睛都直了。 “这。。。这。。。主上。。。这。。。” “这什么这?羿日辉呢?” 琥山下意识的指了指不远处的羿日辉,却见羿日辉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刑,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 不愧是辉族长,这份气度简直就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琥山暗自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可是他这大拇指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发现羿日辉压根就不是面不改色,而是整个人都已经被这巨大的惊吓震得三魂不见了七魄。 “快放我下来!” 钺俏红了一张脸,低声喝道。刑反而把手臂一收,抱得更加紧了。 “不要!” “你!你堂堂一个北国君上怎么这么。。。” “这么什么?” “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虽然钺的声音已经低的不能再低了,可是琥山离得太近,眼神一直在她和刑之间飘忽不定,既像是听见了什么,又像是神游天外的模样。 真是没脸见人了。 他明明是北国君上,怎么这么任性又不讲道理跟个孩子似的。 钺越想越窘迫,总觉得整个人就好像发烧一般越来越热,偏偏一点儿也动弹不得。琥山飘来飘去的眼神更加如雪上加霜一般,让她连话都不敢说,几乎整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 “让羿日辉到大帐来见我。” 刑瞟了一眼羿日辉,然后转头对琥山吩咐了一句。琥山刚竖完大拇指就在心里纳闷,主上为什么不直接对辉族长说反而要对他吩咐一句呢? 可是一直到刑的身影已经差不多走到大帐了,羿日辉依然维持着刚才的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山子,刚才主上是抱着一卷铺盖往大帐去了吧?” 一旁的琥大目光呆滞的捅了一下琥山的手臂,琥山默默思索了半天,终于极其缓慢的点了点头。 “这几日天气有些凉了,主上大概是想多加一床铺盖。” 琥大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望天上,盛夏三伏天这才刚过,下午的太阳高高挂在头顶上,晒得人脑壳发昏主上却要加被褥了? “山子,我突然觉得这脑袋有些发昏,约莫是天气太热有些中暑,我还是先回去备上几幅解暑药,晚些你也来我那喝上一碗。” 琥大话还没说完,人已经摇摇晃晃的往他自己的帐篷去了。 “日头毒,一碗恐怕不顶用,还有琥二和琥木,多备些。” 琥山又冲着琥大的背影补了一句,却见琥大的背影突然猛地晃了一下,然后无力的摆了摆手,继续步履轻浮的向着远处走去了。 “辉族长?” “啊!” 琥山轻轻喊了一声羿日辉,却见羿日辉中邪一般猛地大叫了一声,迷茫的看了一眼琥山,随后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望向了大帐的方向。 羿日辉嗫嚅的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琥山等了半天,却见他颓然的闭上了嘴,然后往大帐的方向走去了。 “羿日辉怎么还没来?” 刑在大帐里等了半天却还是不见羿日辉的影子,不耐烦的抱怨起来。 “你把我抱出来做什么?” 眼见进了大帐,周围又没了别人,钺这才把头从被子里抬了起来,一脸羞恼的望着刑。 “省得放你一个人你就要胡思乱想,那不如就随身带着好了。” “那叫什么理由!你好歹也是一国君上,总不能时时刻刻把一个女人带在身边吧?” “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我也。。。可是你就不怕他们。。。” “怕什么?大不了我就不做这个君上了。” “什。。。” “那怎么行!君上文治武功惊才绝艳,难道真要因为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妖女弃无数北国臣民于不顾吗?!” 一个人猛地掀开帐帘大步走了进来,随之响起的是一阵严厉的反对声,还有两道厌恶至极的视线。 就好像她是什么肮脏不堪惹人厌恶的害虫。 第四十二章 她记得 明明是你们主上自己说的,怎么到头来却是她被冠上了这么一个祸国妖女的名头。 果然自古红颜皆祸水,千错万错君无过。 钺无奈的撇了撇嘴,斜眼瞟了一眼刑。 “咳,辉族长不是有要事禀报么?” “辉确有要事需与主上相商,但此事事关我国安危存亡,如何能被这妖女知晓,万一。。。” 羿日辉怒气冲冲的瞪视着钺,族中早已流言四起,说这女人是主上强行从祁国轩王手中抢过来的。 可是主上如此绝代风华文武双绝,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非要执着于祁国轩王的女人。 必然是这个心怀叵测的妖女暗中对主上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这才迷的主上神魂颠倒,甚至不惜以身犯险把她从轩王手里夺了过来。 钺沉默了一瞬,要不是身上有棉被裹着,恐怕早就被羿日辉的目光戳了几百个窟窿了。 刑原本早已料到要羿日辉接受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是羿日辉这一口一个心怀叵测的祸国妖女,到底还是让他沉下了脸色。 可是他刚想发火却感觉到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襟,他下意识的低下头却见钺垂着眼帘低声开了口。 “我有些乏了,你还是送我回去休息吧。” 她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在这安静的大帐之中却清晰的落入了刑和羿日辉的耳朵。 羿日辉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满她竟然理所当然的把刑当做仆人一般使唤,可是她主动要求离开却等于替他解了围,实在让他有些发不出火来。 刑阴沉的瞟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羿日辉,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钺,到底还是没有再坚持,起身把钺抱入了后账之中。 羿日辉皱眉看着刑的动作,主上居然把那个妖女抱进了他自己歇息的后账之中,那岂不等于是。。。 可是羿日辉的眉头皱了又放,放了又皱,来来回回几十次,到底还是没有再开口。 刑把她连人带被放在了正中一张宽大的软榻上,榻上还铺了一整张雪白柔软的兽皮,她一躺上去仿佛整个人都陷进了雪白的绒毛之中,既暖和又舒服的感觉让人觉得有些飘飘然,懒懒散散的再也不想起来。 刑把她安顿好就出去了,紧接着就听见外头传来了隐约的说话声。 “明日就要开始巡营了,敢问主上如何安排?” “安排?安排什么?照规矩巡不就是了。” “可是以往主上都只巡视羿日部一侧,桑榆部那侧却。。。云焕族长已经提过好几次了,今年是否要到桑榆走一趟?” 刑一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一边似笑非笑的扫了羿日辉一眼。 “辉族长什么时候和云焕族长这么要好了?我怎么不曾听说?” 羿日辉迎上刑的眼神,突然觉得心里一虚,准备好的话几乎全都抛到了脑后。 谁都知道主上一直避着桑榆云焕,可是无论主上怎么避,桑榆云焕既不紧逼也不放弃,这么一晃居然就过了这么多年了。 要放在平时他可不愿意主动提起桑榆云焕惹主上不高兴,可是再怎么说桑榆云焕也为北国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总好过那个身份不明来历可疑的妖女。 “羿日部与桑榆部同卫北境已达百年之久,本就应当守望相助互相扶持。辉与云焕族长虽然来往不多,但两族之间世代交好,云焕族长既有此意,辉也觉得她说的十分有道理。主上已经多年未曾前往桑榆部了,不如此次。。。” “够了。今年的巡营由琥山全权安排,无论往哪一部去我都没有意见,也不会亲自前往。” “这怎么行?!” 刑没等羿日辉说完就打断了他,刑的声音十分平淡可是语气却是毋庸置疑的坚决,羿日辉听后马上惊叫起来。 “怎么不行?琥山年纪也不小了,他办事一向沉稳,也该是让他独当一面的时候了。” “可是巡营之后就是换防,那可是关系到北国生死存亡的大事,怎能全部交由琥山决定?!” “为何不能?辉族长是不相信琥山的能力,还是不相信我的眼光?” “辉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历来巡营都是主上亲自前往,今年突然交由琥山全权主持。。。” 羿日辉原本一直故意放低了声音,生怕被钺听去了北国的军机大事。 可是他一听刑不会参加今年的巡营,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也就越来越大,心里的火气更是烧的越来越旺了。 刑原本每年都会亲自前往巡营安排换防事宜,可是今年却突然全权交给了琥山,个中缘由自然不必多说。 幸好她提前避开了他们,否则她要是在场的话羿日辉大概早已把她大卸八块了。 羿日辉怕她听到他们的对话,可是他却不知道,她不仅会功夫,而且功夫很好,耳力也不差。 可是刑明知这一点却只是把她放进了后帐之中,根本没有丝毫避忌之意,而他们的对话从一开始就一字不落的进了她的耳朵。 也许是不愿让她多心,也许是根本就不在乎,也许是他早就知道。 再重要的军机秘密在她眼里都一文不值,并不会比她身下那一床松软温暖的兽皮更加重要。 钺听着听着只觉得羿日辉的嚷嚷声变得越来越远,几乎满脑子都只剩下了那些柔软可爱的绒毛。 在她彻底陷入沉睡之前,脑海中只剩下了两个问题。 云焕族长是谁,刑为什么一听到这个人语气就有些不对劲? 刑为什么会做了北国的君上? 她总觉得,他对这些事情似乎一向都不感兴趣。 起码比起权位,也许房间里那满满一墙的酒坛子和那一把久别重逢的长刀更合他的口味。 “醒了?” 钺刚一睁开眼就呆愣了一下,刑那一张妖艳的脸距离她的鼻尖几乎只有一个指头的距离了。 “你怎么在这?” “这是我的床,我不在这还能在哪?” “可是。。。” 钺突然觉得脸上的温度似乎有些升高的迹象,下意识的避开了他灼灼的目光,可是刑不仅不避,反而得寸进尺的凑上来用自己的鼻尖贴紧了她的鼻尖。 “可是什么?” 可是什么? 钺早就忘了可是什么,只能感觉到他灼热的气息正源源不绝的扑在她的脸上,烧的她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钺不自然的埋下了头,拼命想要往旁边躲,可是她一动他就跟着动,丝毫也不肯放松。 “嘶”。 钺情急之下想要转身,却忘了右半边身子还是重伤,马上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好了,先吃饭吧,不然一会儿又凉了。” 刑脸上划过一丝遗憾又心疼的神色,小心翼翼的扶起她半坐了起来。 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的桌上正放着不少吃的,可是除了羊肉就是牛肉,除了一道说不出名字的菜叶之外,全都是典型的北国风味。 好浓的腥膻味儿。 钺皱了皱眉头,实在没有什么胃口。 “吃不惯?” “有些。。。” “北国这地方实在没什么吃的,除了这个再没有别的蔬菜了。你先多少吃一些,明天我让人到祁国去买些蔬菜回来。” “不用了。” 钺马上下意识的拒绝了他,若连吃个饭都要让人特意到祁国去采买,那她岂不是真成祸国妖姬了么。 “你啊,从小就是这个脾气,生怕给别人添了麻烦。” “。。。从小?!” 钺刚试着用左手拿起筷子,一听见刑这一句惊人之语,手中的筷子马上掉在了桌上,可是刑却只是皱起眉头沉默了下来。 “。。。只是突然想起了这句话,但是究竟怎么来的,到底还是想不起来。” “哦。” 钺失望的低下了头,再想用左手去抓筷子,却怎么也抓不稳。她急得满头大汗,恨不得直接把那该死的筷子掰成两截,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一把木勺。 “用这个吧,知道你手不方便,在我面前还逞什么强。” 钺默默接过勺子伸向了那一碗看起来还算不错的清炖牛肉,刑也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吃,而且几乎全都做成了清淡的口味,是为了照顾她这个病人么? 钺一边吃着,一边却盯着刑胡思乱想起来。 若论吃饭的话,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比他更加认真了。 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唯有吃饭这件事情,他一向都格外的认真。 从不浪费一粒粮食,从不在吃饭的时候说话。 他吃的速度并不快,可是却吃的十分仔细,似乎要把每一分营养都榨取干净。 她不由的出了神,那些想法仿佛早已根深蒂固的埋在了她的脑子里,即便她忘了这些结论究竟从何而来,却无法阻挡这些结论自然而然的从她脑子里冒了出来。 “好看么?” “好看。” 刑早已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却一直毫无反应的任由她看着,直到他终于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粒饭才悠悠然的开了口。 钺几乎下意识的就回答了他,等话出了口才反应过来她刚才说了什么。 真的很好看。 他吃饭的动作十分矜持,一举一动都像是一个矜贵骄傲的世家公子,丝毫没有平日里那些张狂放肆的模样。 可是他从来都不喜欢别人盯着他的脸看。 她记得,却不记得为何会记得。 她突然觉得鼻尖一酸,一滴泪珠滑落在晶莹的汤里,散开一圈稍纵即逝的涟漪。 第四十三章 曾相许 如果可以在灵魂深处刻上某个人的印记,你会选择延续过往的爱恋,还是无牵无挂的开始另一段崭新的旅程? 我们总是下意识的想起,他应该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他的手指应该干净而修长,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应该装满了某个人的倒影。 可是那究竟是我们一厢情愿的以为,还是连孟婆汤也洗不去的印记? 习惯让我们记住了一个人的存在,我们却在不知不觉之中弄丢了爱情本身。 她不应该哭。 起码在这一个安宁美好的瞬间,她不应该哭。 他就在她的身旁。 即便他那一头肆意飞扬的青丝已经成了灰白相间的银丝,即便她已经忘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往。 可是那些不经意间恍惚的错觉,似曾相识的片段,理所当然的灵犀。 全都是刻在彼此灵魂深处的烙印。 她本应感激。 感激无论经过多少沧海桑田都没能抹去那些印记,感激无论经过多少艰难险阻他们终于还是回到了彼此的身边。 可是越是感激反而越是伤感。 我们终于能够回到彼此身旁,却弄丢了我们之间所有的过往。 我还记得你总是穿这一身张扬狂放的红衣,我还记得你的容颜就是这世间最美的风华,我还记得你生气的时候就像个孩子一般蛮不讲理。 可是我却忘了当初为什么会相爱,似乎就连爱这个字也已经无从说起。 如果所有的过往都已随着记忆烟消云散,那么这样的重逢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哭什么?” “为什么要来找我?” “你说呢?难道你当真认为我是为了那些什么该死的敌方机密?” “我不是。。。” 刑皱起了眉头,钺几乎是下意识的否认了他的话,可是接下来又顿住了。 该怎么说呢? 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似乎一切都只是她自以为是的胡思乱想,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心里那些忽上忽下的惶恐不安。 “若真是为了刺探敌情那根本不需要你亲自出手。可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你为什么要以身犯险亲自跑到煜都去?” 刑突然沉默下来,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钺,伸出手轻轻擦去了钺眼角的泪痕。 “如果我说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你呢?” “不可能!你明明都已经忘了。” 钺猛的抬起头回望着他,她多么希望这是真的,可是所有的理智都告诉她这不可能是真的。 “我是忘了,可是当时我心里突然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感觉,如果那时我不去煜都,将来一定会后悔,所以我就去了。” “那时?” “不早也不晚,你刚出现在煜都的时候我就已经到了。” “什么?!既然你那时候就已经在煜都了,那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你才。。。” “当时我并不知道我究竟要到煜都去找什么,直到见到你才有所察觉。可是我根本想不起关于你的任何事情,再加上你不仅和轩王有关,还住在祁律的地方,所以我并不想轻举妄动,但是却意外的在你房间里找到了这个。” 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看到了墙上挂着的诸天。 诸天和钺心,双钺在上,长刀在下,诸天的弧度刚刚好包圆了双钺的锋刃。 多么亲密无间的姿态。 钺目光复杂的注视着墙上挂着的兵器,有一句话卡在了心里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说出口。 也许在冥冥之中召唤着你的并不是我,而是这把曾经跟随了你成千上万年的神兵。 “怪不得那时候我总觉得房间里有些异样,原来是你。。。当时玉娘还猜测会不会是绯杀偷走了诸天,可是想不到。。。” “其实她也并没有猜错。” “什么?!” “我不仅是北国的君上,就连她所说的那个绯杀也是我的。”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她说绯杀一直在暗中和殒作对,你的目的就是利用绯杀来对抗殒的无生楼么?” “我可没那个闲心,更何况绯杀又不是一个组织,只不过是琥二随口取的一个名字罢了。” 刑拿过钺手里的木勺,漫不经心的咬起一口汤喂到了钺的嘴边。钺似乎还沉浸在这个巨大的惊吓之中,整个人显得有些怔楞,下意识就张开嘴任由他把汤喂进了她的嘴里。 也不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从醒来以后就有些不对劲。 其实他一向都不喜欢解释,要费尽心思去说服一个人,与其用嘴,还不如用刀来的方便快捷。 可是所有的讨厌、不喜欢一旦到了她的面前全都成了毫无意义的空话。 只要她喜欢,他什么都愿意做,偏偏她似乎从不曾对他要求过什么。 “那绯杀究竟是什么?” 钺迷惑的看着刑,绯杀如果不是一个组织,那还能是什么? 可是刑却只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以后你就知道了。” “可是玉娘明明说绯杀一直在暗地里和无生楼作对。” “绯杀原本的确不是一个组织,但是这些年我借着绯杀的名义倒是也做了不少事情。” “比如?” “比如要是没有绯杀,我也不可能这么顺利的把你从梧州劫了出来。” “梧州?梧州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总不至于告诉我就连罗闵行也是你的人吧?” 钺惊异的瞪大了眼睛,几乎在一瞬间就把梧州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可是无论她怎么想也想不出这其中究竟是哪里竟然会藏着他的影子。 刑遗憾的看了看手里的木勺,她的心思已经被吊起来了,再想继续喂食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罗闵行那样的货色就算送上门来我也不要,要不是梧州地处偏远,来往不便,轩王又一直自顾不暇,否则哪里能容得他活到今天。” “你早就知道罗闵行的事了?” 钺大奇道,听刑的语气居然像是早就知道了罗闵行是个为害地方的蛀虫。 “梧州距离煜都是远得很,可是距离羿日部却近得很。羿日部的人每个月都要溜进梧州去采买东西,对梧州的情况可是清楚得很。” “可是不是说两军一直对峙在渭水两畔,局势十分紧张么?怎么。。。” “再紧张又如何,都已经这么多年了,总得吃饭不是?镇北军虽然一直驻守在对岸,可是谁都知道,只要叶烁光一天不死这仗就打不起来。否则你以为肖未怎么敢带着大半个西军回煜都省亲?” “大半个西军都回了煜都?那西军驻守的肃州岂不等于是一出空城计?” “西军是空城计,东军却是强弩之末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既然你都知道。。。那么你为什么。。。” 钺的眼神突然变得十分复杂,一句话说了一半却不知该如何再继续下去。 为什么你明明知道祁国边防空虚,却一直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按兵不动? 另有图谋? 还是北国也有北国的难处? 她不愿再想下去,她不愿怀疑他,却又不由自主。 刑淡淡的瞟了钺一眼,真是在那臭小子身边跟久了,连脑子也像那个小子一般塞满了那些无趣至极的东西。 “我为什么不发兵南下逐鹿天下?” 他居然就这么毫无顾忌的说了出来,虽说原本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可是这么轻易的就从他嘴里说了出来,总让人觉得有些难以言说的别扭。 钺突然沉默了下来,刑却把话锋转向了她。 “你希望我发兵么?” “自然是不希望,都是些生灵涂炭妄造杀孽的事情。” “那不就行了,难不成你以为我也像那个臭小子一样对这劳什子的天下感兴趣?” “那么你又为什么会做了北国的君上呢?” 钺原本以为他会毫不犹豫的说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位置,可是他却出乎她意料的沉默了下来。 “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这一路走来仿佛不知不觉就到了今天的地步。” 刑的语气有些感慨叹息之意,既不像是排斥也说不上愿意,钺却无端想起了殒曾说过的话。 那是北国史上最惨烈的内战,草原上的血几乎染红了所有的渭水支流。 “再漫长的路也有起点和终点,故事的开头总有一个原因。” 钺低声说了一句,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他会用那样的方式来换取这个北国君上的位置。 刑沉默了许久,最后却并没有给出她想要的答案,反而近乎逃避的避开了这个问题。 “天色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刑一说完就扶着她重新躺了下来,再没给她发问的机会,只是小心翼翼的替她盖好被子,然后抬起那些早已冷却多时的残羹剩菜转身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这不是你的大帐么?” 钺一开口就后悔了,虽说这的确是他的大帐,床也是他的床,可是她这么一问岂不是等于亲口邀请他和她同床而寝么? 也许她并不排斥他,可是要她和他同床共寝却是远远做不到的。 可是话已出口,如果他改变主意要留下来,那她大概只有拼着自残伤口逼他改变心意了。 可是他的脚步只是顿了顿,然后头也不回的丢下了一句话。 “我还有些事,你早些歇息吧。” 钺没有再开口,只是若有所思的注视着他的背影。 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可是更多的却是松了一口气的释然和无法忘怀的疑问。 他究竟是怎么统一了北国? 绯杀又是怎么回事? 梧州的事情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还有更多,不知从何说起的疑问。 她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他们之间的距离却仿佛从未改变。 刑刚走出帐篷,琥山就一脸凝重的迎了上来。 “主上,刚收到消息,傍晚的时候轩王启程回煜都了。” 第四十四章 胆小鬼 刑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无论殒是回煜都还是留在梧州原本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起码无论是哪一种选择他都曾经设想过,可是他选择在这个时候匆忙离开却让他莫名的有些在意。 “怎么走的这么匆忙?” “肖未亲自走水路运了两千粮食过来,还给他带了一封信,听说他看完信之后脸色大变,没多久就决定回返煜都,但是信的内容却无从知晓了。” “信?谁给他的信?” “好像是王府的管家。” “王府的管家。。。” 刑低声重复了一边,嘴角浮起一抹既像是释然又像是嘲弄的轻笑,也许他大概明白了。 那个人最终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还有。。。” 琥山皱了皱眉,偷眼瞟了瞟刑的脸色,露出些为难不已的神色。 “还有什么?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看起来刑不仅脸色不大好,心情也不大好,外加耐心也不大好。 这下琥山就更加犹豫了,他原本以为主上和那位钺姑娘独处了大半夜,应该心情不错才是,所以他才想着要不要趁主上心情好的时候提一提那件事。 可是没想到主上的心情不仅没有丝毫转晴,反而有些多云转阵雨的势头。 刑看着琥山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又想起钺那一副明明心里有事却又不肯说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几个小子真是越来越招人烦了。 琥二也就罢了,那小子天生就是个察言观色的猴儿精,但是琥山却不知该说他是稳重可靠还是稳重的过了头。 总之,这几个小子到底还是长大了。 身量张开了,也越来越懂事了。 尤其是琥山,稳重可靠,越来越有大统领的风范了,可惜人一旦懂事了顾虑也就多了,自然就没有小时候那般招人喜欢了。 这么说起来,倒是琥大那个愣头愣脑的脾气一直没有变,反倒招人喜欢些,虽说有的时候也实在太呆了些。 刑不耐烦的瞟了一眼琥山,说来说去不就是巡营和换防的那点儿破事儿么,这么点儿破事儿也值得你犹豫这么半天,就跟谁不知道你小子心里头在打什么算盘似的。 琥山无奈的对上了刑的目光,看来他要是再犹豫下去,那主上可就真没耐心搭理他了。 “今日辉族长气冲冲的出了主上的帐篷,刚一出来就抓着我问了半天,他。。。他说的是真的么?” “什么真的假的,不就是巡营换防那点儿破事儿么。你年纪也不小了,也到了该独当一面的时候了,我既然说了今年的巡营由你全权主持那还能有假不成?” “可是往年都是主上亲自主持,今年却突然。。。而且我。。。” “而且什么?没信心还是不愿意?” 琥山突然苦笑了一声,主上这个暴脾气,就不能含蓄点儿么,他好歹也是这么大的人,说出去也是北国有名有姓的山大统领,居然被他这么直白的说成了一个没信心的胆小鬼。 “这么大的事毕竟关系到北国安危,而且这两年轩王的根基逐渐稳固,祁国的局势也越来越紧张,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局面还能维持多久,万一真要打起来,还是谨慎为好罢。” “真要打起来那就是瞬息万变的事情,就算现在布防布的再好又有何用?而且你既然是我亲自教出来的,换防这点儿小事儿还怕做不好么?” 刑说着说着语气间不无呵斥之意,可是同时却又不免有些骄傲,他亲手教出来的人别说区区换防这样的小事了,便是率兵出征纵横疆场也不在话下。 “但是羿日部中已经流言满天飞了,若是主上连巡营换防之事也不再主持的话,人心岂不是更加动荡?” “你以为我会在乎那些么?” 刑一听就皱起了眉头,琥山却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了下去。 “主上虽然不在乎,可是难道主上愿意让那位钺姑娘从一开始就担上这么个祸国妖姬的骂名么?” 刑猛地转过头直勾勾的看着琥山,若说方才他的脸色只是多云转阵雨的话,那这会儿差不多就是暴雨前夕了。 琥山心里苦笑一声,早上只不过是罚了一个月的茅房,现在没准就该直接叫他滚回干戚了。 可是这些话偏偏又不能不说,下午羿日辉出来的时候几乎是破口大骂,一口一个祸国妖女,几乎恨不得把那位钺姑娘拉出去当众烧死。 “仍由你全权主持,倒是可以借这个机会让我看看你究竟学会了多少。” 刑扫了一眼琥山一脸丧气的模样,冷冷的丢下了这么一句话,就反身回了大帐。琥山一愣,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琢磨了半天才晃过神来,随后却终于松了一口气。 好歹还是同意了,虽然只是以旁观的身份,但是只要有他同去,即便是旁观也足够了。 刑回到帐篷的时候,钺已经睡着了,他自然也没来得及告诉她这个突然更改的决定。 而钺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刑已经不在了,只有身旁那一半掀开的被子似乎印证着昨晚曾有一个人睡在她的身旁。 其实她也并非毫无所觉,恍惚中似乎感觉到有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小心翼翼的把她拥入了怀中,熟悉的温度和味道让她有一瞬间的安心,几乎马上就陷入了沉睡。 她原本以为第二天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大概又会是那张绝世的容颜。 可是她却失望了。 她醒来的时候都已经将近午时了,身旁的温度早已冷却多时,但是房间里却不止她一个人的气息。 “你怎么会在这?” 钺诧异的看着怀抱佩刀坐在远处的琥二,他虽然就坐在屋子里,可是一直侧对着她,似乎压根没朝她的方向看过一眼。 “你醒了?” 琥二听见动静,刚想转过头来,又像是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马上又把头转了过去。 “你先穿好衣服再说。” “哈?” 钺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不仅里衣穿的好好的连脖子都没露出来,右半边身子还裹着严严实实的绷带,他究竟哪只眼睛看到她没穿好衣服了? 不对,他压根就连看也没看。 他不会以为她和刑。。。 钺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心里一阵暗骂,这个臭小子成天瞎想什么呢,也不想想她身上还有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不过他的脸上倒是有些可疑的淤青,原本好端端的一张脸现在却青一块紫一块的。 难道昨晚又发生了什么事? “你总不能让我大热天穿个棉袄吧?” 钺没好气的白了琥二一眼,琥二听完一愣,下意识的转头看了看,才发现她的衣裳不仅穿的好好的,而且还十分的严实。 他怎么忘了她身上还有伤呢。 琥二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热,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接她的话了。 “主上去巡营了,不放心你,所以才特意让我留下来照顾你。” “照顾我?” 钺哑然的打量一下琥二,语气中似乎有些无奈。 “你。。。不是不太方便么,所以主上才。。。”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你不觉得让你来照顾我实在有些不大方便么?难道你们这就没有侍女什么的么?”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说来也是,他到底是个男的,虽说是照顾,可是实际上他似乎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主上身边从来就没有什么侍女,虽说羿日部倒是有侍女,但是恐怕。。。” 琥二仔细想了想,才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 羿日部的侍女? 那位一口一个祸国妖女的辉族长手下的人么? “哎,算了,还是劳烦二大统领去给我打上一盆热水吧。” 钺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不怀好意的打量着琥二脸上的青紫,琥二一听她的语气几乎马上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这个二大统领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简直就和主上的口气一模一样,都是一股子不怀好意的味儿。 “对了,你的脸。。。” 钺刚开口想问一问,琥二却已经忙不迭的冲了出去。 “你想吃什么?” 钺正艰难万分的用左手拧着帕子,琥二却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主上一大早就让人溜进肃州买了不少蔬菜回来,省得你吃不惯北国的东西。” 钺听见他的话,拧着帕子的手却突然顿住了。 “他去哪了?” “他?主上?跟山哥一起去巡营了呐。” “巡营?他不是说他不去了么?” 琥二古怪的看了钺一眼,似乎有些诧异她为什么会知道,可是转念一想,主上都快把她宠到天上去了,这点儿事难道还会刻意避着她不成。 “本来是决定不去了,昨天晚上又突然改了主意,也不知道山哥究竟是怎么说服他的。“ ”怎么?你不高兴?” 琥二目光灼灼的注视着突然沉默下来的钺,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其实他从不认为她会是羿日辉口中那个什么祸国殃民的妖女,而且单凭他和她在祁国的那一段交情,他就根本不可能相信羿日辉那一套什么妖术惑主的说法。 主上从一开始就是心甘情愿的,大概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这一点了。 可是尽管如此,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她终究是轩王身边的人。 即便她现在人已经到了主上的身边,可是她的心究竟向着谁呢? 第四十五章 失心疯 “帮我把帕子拧一拧,我左手使不上劲。” 钺垂着眼帘避开了琥二的目光,不着痕迹的岔开了话题。 她有不高兴吗? 为什么要不高兴? 刚听到的时候似乎全然不知琥二的疑问究竟为何而起,可是细想之下却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琥二急忙接过她手中的帕子,仔细拧干了水分才交还给她。 “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钺没有马上接过他递过来的帕子,反而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反问道。 为什么? 琥二愣了一下,好像被她这么一问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主上。。。本来已经说了不会去巡营,结果又突然改了主意。。。你一个人在北国,人生地不熟,我以为你可能会。。。” “原来是这样。” 钺接过琥二手中的帕子,没有急着作答,反而轻笑了一声。 “他既然是北国的君上,那巡营换防之事原本就是他的责任,去还是不去原本就是他自己的决定。他总不可能寸步不离的守在我身边,而且就算他不在我身边,我相信他也不会让我有事。” 原来是这样。 琥二仿佛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却又不知道那种感觉究竟该如何形容。 那两人之间就好像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旁人难以理解更无法插手,他们也毫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你的脸怎么了?” 钺又想起了她方才没能得到答案的问题,可是她的话音刚落就看见琥二的脸逐渐泛起一丝可疑的嫣红,难得的露出了羞赧的表情。 “还不都怪琥木,要不是他昨天笑的这么大声,我们怎么会被主上罚去扫厕所。” “所以你就跟他打了起来?” 琥二别扭的看了钺一眼,没有答话反而作势端起了水盆。 “洗好了么?洗好了就赶紧告诉我你到底要吃什么,我才好让人准备。” “弄几个清淡的蔬菜就行了,对了,再来一碗清炖牛肉。” “嗯。” 琥二闷声答了一句,抬起水盆就出去了。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虽然不介意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可是不过分开这么一会儿就忍不住有些想念了呐。 钺斜靠在床边,试探的活动了一下右肩,刚一动就疼的她冷汗都下来了。 看来她果然还是太心急了。 殒至少用了八成功力,她当时怎么就这么不管不顾的迎上去了呢? 虽然当时她其实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反应,当她察觉到殒身上的杀气突然喷涌而出的时候几乎已经来不及了。 刑距离他们太近了,不到一臂的距离,她只来得及用钺心格了一下殒的手臂。 其实她原本只是想要推开刑,可是终究还是来不及了。 她一心想着殒中了毒,要替他解毒。可是她从没想过,他竟然宁愿拼着引发毒性两败俱伤的后果也要对刑下手。 也许她并不是没想过,只是从来都不愿去想。 如果那一天中毒和下毒的角色互换,那么殒大概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替刑解毒。 他要一个人死,从来不会在乎是用怎样的手段,更遑论是那些所谓的光明正大还是暗下毒手。就好像他从来也不懂得放手,但凡是他想要的,不惜一切也要得到。 相比之下,刑看起来洒脱不羁,实际上他的背负和固执也许比谁都多。 就好像他吃饭的时候从来不说话,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都要让对方死的光明正大。 “你的伤怎么样了?” 琥二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沉思,她一抬眼就看见琥二抬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只是那盘子上的东西实在。。。 “你是把整个羿日部吃的清炖牛肉都给弄来了么?这个比脸盆还要大的碗是怎么回事?” 琥二抬头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那个巨大的汤碗,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难得你喜欢吃这个,我就多要了些,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太多了些。。。” “算了算了,坐下一起吃吧。” 钺无奈的看了他一眼,他脸上却露出些为难的神色。 “这。。。不大好吧。” “快坐下吧,我一个人可吃不了这么多。” 琥二犹豫了半天,最后好不容易才终于坐了下来。 “你们主上平时好像也没什么主上的架子,不过吃个饭而已,你用不着这么拘谨吧。” “主上是没什么架子,可是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跟女人同桌吃过饭。” 琥二不情不愿的瞟了钺一眼,这个女人还真是什么也不懂,要不是有主上护着她,她到了北国岂不是要翻天了。 “没跟女人吃过饭?” 钺楞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明白琥二的意思。 “就算你们主上身边从来不带侍女丫鬟,但是你总该有母亲或者妹妹。。。” “都没有。” “哈?那你。。。” 你总不可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钺下意识的就想到了这句话,可是幸好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她突然想起,相比从石头缝里蹦出来,还有另一种可能。 “我一生下来就没了母亲,三岁的时候父亲也病死了,就剩下我和大哥相依为命。而且照北国的规矩,女人是不能和男人同桌吃饭的。” “那你们。。。就没有别的亲人了吗?” 琥二的语气十分平常,可是一个三岁就失了双亲庇护的孩子,再加上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哥哥,即便活了下来其中的辛酸又岂是外人可以想象的。 可是这世间事往往就是如此,越是困苦艰辛反而越是装作平淡无奇,痛苦越是深刻反而越是无法言说。 “我们那地方拢共也就几十户人家,多少都有些沾亲带故,族人们总不至于眼睁睁的看着我们饿死,所以我们两兄弟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话虽如此,但家家也都不容易,所以我们两从小就学着到海边去抓螃蟹打海草,也是因此才捡到了主上。” “捡到?!你们去海边抓螃蟹结果捡到了刑?” 钺一听眼睛都瞪圆了,这事儿听着怎么这么新鲜呢。 去海边抓螃蟹,不仅捡了一个大活人,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居然还成了北国的君上。 恐怕就连煜都里头舌灿莲花的说书先生也编不出这么精彩绝伦的戏本。 “主上没跟你说过?” 琥二斜眼瞟了钺一眼,钺心里一跳,难道他又要卖什么关子?“他。。。大概还没来得说。” “算了,反正就算我不告诉你,你也会去问主上的。” “所以你不如直接告诉我,没准还能免去那一个月扫厕所的责罚呢。” “真的?” 琥二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两只贼亮贼亮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他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个女人大概是天底下唯一能左右主上决定的人了。 虽说在堂堂北国大统领的角度看来,这可实在算不上一件好事,但是单纯对琥二而言,能免去这一个月的责罚可实在是无法抵挡的诱惑。 “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天我和琥大照常到海边去抓螃蟹,结果却意外看见海里头漂着一个人,我们就把他捞了起来。” “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 “恩。。。难道不应该有什么霞光万丈天降神兵之类的奇观么?” 琥二表情扭曲的牵了牵嘴角,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女人居然还会讲笑话,虽说这笑话可实在太冷了些。 “看来钺姑娘在煜都城里可没少听戏本,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不去做个说书先生可真是可惜了。” 以前? “。。。大概是因为环境不一样了吧。” 钺的语气顿了一下,她不由得想起在煜都的时候,除了偶尔对着肖未能轻松一些,别的时候哪里有这样打趣说笑的心思。 “那可是叫姑娘失望了,不仅没有你说的那些什么天降神兵之类的奇观,我和琥大还以为是哪里漂过来的死人。”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主上倒的确可以称得上是杀人不见血的绝世神兵了,可是。。。 “死人?就算是从海里漂过来的也不见得就是死人吧,指不定是在海上遇难的渔民呢?” “渔民?” 琥二嗤笑了一声,就好像听见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极北冰海,除了沿岸的几十米近海有些小鱼小虾之外,远处全都是终年不化的冰层,哪有人会到那种地方去打渔?” “冰海?那你们住的地方岂不是很冷?” “你不知道?” 琥二突然惊诧的问了一句,钺迎着他的惊讶却显得更加的迷茫。 “知道什么?” “你明明知道了我姓琥,却根本不明白这个姓究竟代表着什么?” “琥?对了,这个姓氏到底有什么特别,你当初提起这个姓氏的时候怎么神秘兮兮的?” “呵。” 琥二盯着钺沉默了许久,突然捂住了脸,发出了一声似笑非笑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你怎么突然。。。” 钺越看越不对劲,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琥二,琥二却根本没有反应,直到他突然放下手,发出一阵奇怪的大笑声。 “呵。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究竟怎么回事?” 钺皱紧了眉头,看着突然笑得停不下来的琥二,这小子该不会是失心疯了吧? “我终于明白了。” “什么?你倒是说话呀,到底怎么了?”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主上会对你如此执着。原来你跟他一样,你们根本就不属于这里。” 第四十六章 黑与白 “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开心?” 琥二话音刚落就看见不远处的帐帘被人掀开了。 刑的声音紧接着响了起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面目和琥二有七八分的相似。 钺定睛一看,这不正是昨天那个突然闯了进来,却被刑一气之下用茶盏砸出去的人么。 “。。。主上?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钺看了看琥二,又看了看这个与他长得极为相似的年轻人。琥二方才似乎曾提起过,他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大哥,可奇怪的是,钺却突然发觉琥二的脸有些不对劲。 她之前只注意到他脸上的青紫,却忽略了其他的异样,直到和他长相极为相似的琥大进来,她才发觉琥二的相貌和他当初在煜都的时候似乎变了不少。 琥二并未留意到钺意味深长的目光,只是一脸古怪的看着一前一后走进来的刑和琥大,总觉得他方才似乎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然后又极为倒霉的被主上听了个正着。 他的确说了些了不得的话。 可无论是钺还是刑,听了以后似乎都没有什么反应,反而是琥大一脸迷茫的在他和钺之间来回的打量。 “主上说天太热,他晕太阳,所以刚巡完西一营就心急火燎的回来了。” “哦。” 琥二了然的点了点头,天热是不错,但是当初主上冒着盛夏正午的烈日急行军的时候怎么就啥事儿也没有呢? 还晕太阳,他怎么不直接说他一出大帐就晕呢? “我说二子,这不过就一个上午的功夫,你怎么就和这位钺姑娘聊得这么开心了?” 糟了。 这个琥大,怎么就不能长点儿心呢? 琥二一听琥大这话就知道他又一巴掌扇老虎脸上了,主上在外头顶着烈日苦巴巴的巡营,他却和主上的姑娘在大帐里一边吃饭一边聊得火热。 你可真不愧是我的亲哥呐。 “主上。。。我这是。。。” “看来我这回来的可真不是时候,还没进军营就听见你的笑声了。” 刑毫不在意的笑了笑,琥二却恨不得狠狠抽琥大几个耳刮子。 这下别说扫一个月茅房了,恐怕他的余生都摆脱不了羿日部的茅房了。 “哪开心了?就这么几句话,他还一直卖关子,我正烦着呢。” 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刑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琥二,却丢下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那一个月的茅房,让琥大替你吧。” “哈?!!!为什么啊?!!!” 刑的话刚一出口就听见琥大哀嚎了一声,琥二却是笑颜逐开的接下了这个意外之喜。 “多谢主上体恤!” “我。。。我。。。” “行了,大哥,主上巡营辛苦了,咱们还是别打扰主上休息了。” “不是。。。我。。。” 琥二手脚利索的收拾了碗筷,一手拽上琥大就急匆匆的往外走,好像生怕刑又突然变了卦,或者琥大再突然来一句吓死人不偿命的惊人之语。 可是钺却突然叫住了他们。 “等等,我怎么总觉得,你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对?” 琥二脚步一顿,奇怪的回头望着钺。 “我记得。。。你在煜都的时候好像。。。之前光注意你脸上的青紫了,直到这一位。。。应该是你大哥吧?你的样子似乎。。。” 原来是这事。 琥二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什么,刚想开口解释,刑却打断了他。 “行了,你们先出去吧,把那些个解暑汤、酸梅汤什么的都给我端上来。” 看来主上是想要自己跟她解释了。 琥二点了点头,拽着琥大飞快的出了大帐。 “等等,你还没。。。” “除了这个,你还想知道什么,都让我亲自告诉你不好么?” “额。。。这个。。。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能不能坐回去!你要再往前凑我都快掉下去了!” 虽说刑那张美艳绝伦的脸的确称得上是赏心悦目,可是琥二刚一走他就不管不顾的凑了上来,眼看着他的鼻息都已经喷到她的脸上了,这还哪里像是个好好说话的样子。 可是刑不仅没有退开的意思,反而不知收敛的继续往上凑,钺伸出左手想要推开他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又想干什么?! 眼看着她的背已经紧紧的抵上了床背,已经退无可退了。 可是那张脸仍然在步步紧逼,心跳似乎越来越快,她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他的气息却突然停了下来,就在距离她的唇只有不到一公分的时候。 一个极尽温柔的吻落在了她的额头,然后有些粗粝的大手轻柔的摸了摸她的脸颊。 “好了,我先去洗个澡,一会儿琥二拿解暑汤来,你先喝一些。等我回来了,无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直到屏风后的水声响起,钺才回过神来,却听见一阵剧烈的心跳声正不停的回响在耳畔。 真是的,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什么竟然会觉得失落呢? 钺情不自禁的把脸埋进了掌心,却仍然挡不住那逐渐升起的热度。 被琥大打断的那一个吻。 “主上,我。。。” 琥二刚一掀开帐帘就看见钺猛地把脸从掌心里抬了起来,而且那一张脸似乎比昨天的晚霞还要红。 刑却不见了人影,只听见屏风后面正传来隐约的水声。 “他去洗澡了。” “这是主上吩咐的解暑汤和酸梅汤,一人十碗再大的暑气也能解了,可不能再多了,否则就该伤胃了。” 琥二飞快的放下一整盘足足二十碗解暑汤和酸梅汤,头也不抬的说完了这些话,不等钺答话又飞快的转身出去了。 钺失笑的看着他逃一般的背影,看来有一个不在乎礼节的主上有时候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呐。 钺端起酸梅汤浅浅的啜了一口,味道倒是不错,可是这足足二十碗也实在。。。 她刚刚想到哪了? 对了,她一直有些奇怪,为什么她明明伤得这么重,却好得这么快。 她只昏迷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醒了,除了殒那一掌顺带打裂了她的右侧肩胛骨的外伤之外,她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内伤。 就算刑的功夫再好,可是那么重的内伤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完全治愈,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究竟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她下意识的垂下头看向自己的手掌,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反而隐约可以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脉正透出丝丝寒意。 她突然发觉,有一件事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了。 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开始怀疑。 她根本就不是常人,自然也不可能真如常人一般。 “原来你和主上一样,你们根本就不属于这里。” 她早就猜到了,她不仅不属于这里,甚至可能就连刑所属的那个原本的世界也早已容不下她了。 那么她究竟属于哪里? 如果不是嫣娘为她聚魂的话,那么她原本应该去往哪里? 冥界吗? 抑或是,她早已不该存在于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怎么了?” 钺猛然抬起头,却看见刑已经洗完澡出来了。 仍旧是那一身松垮垮的红袍,毫不在意的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膛,一头银发随意披散着,仍在不停的往下滴着水。 真美。 尤其是他收敛了所有的锐气,只剩下这一副慵懒妖媚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世妖姬。 如果是往常,她倒是丝毫也不介意欣赏一下这一副难得的美人出浴图。 可是现在,她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那一头灰白相间的银发之上。 “你的头发。。。究竟是怎么白的?” 刑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毫不在意沿着她的床边坐了下来。 “你若是看不惯,那我寻些药来染黑了便是。”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钺一边轻声的说着,一边接过他手中的绢布。 她轻柔的挽过那一头披散的银丝,用绢布细细的擦拭着发梢的水滴。 真美,就好像上好的锦缎一般,可惜却成了黑白相间的杂色。 “既然都已经忘了,又何必再去追究呢?” “你说过,无论我想知道什么,都会告诉我。” 刑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些许无奈。 钺突发奇想把那一头银发随意的盘起绕成了一束蓬松的发髻,只留下脸颊两侧飘散着几缕妖冶慵懒的碎发。 这一幕侧颜终于和幻梦中那个隐约不清的人影完全重合了。 “你总喜欢披散着头发,就不嫌比武动手的时候碍事么?” “披着碍事,束发又太麻烦了些,要不干脆一剑削了算了。” “那怎么行?!这么好的头发削了多可惜,难道你还要落发为僧不成。” “美人与美酒皆不可舍也,我要是真做了和尚那岂不是要坏了佛门清净之地?” “就知道胡说!” “若是你肯答应每日帮我束发的话,那这头发留着也就留着吧。” 那些模糊不清的话语突然在她的耳畔飘忽而过,仿佛就连话音里头都带着笑意。 怪不得她会不由自主的盘起了发髻。 当时那一头华美如锦缎一般的黑发呐,如今却只剩下了这沧桑憔悴的银丝。 其实她并不在乎他的头发究竟是黑是白,也不在乎他的容颜是否绝美依旧,她只是觉得心疼。 他究竟为她做了些什么,却一直固执的不肯让她知道? 第四十七章 极北琥 钺的手就这么突然停顿了下来,那些属于过往的声音在她耳边倏忽划过,却又重归寂静。 只剩下这一束不成形的发髻陡然失却了支撑,纷纷从她手中四散滑落。 “并非故意瞒你,只是不想让你担心罢了。你既然是我的女人,那么无论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又何必让你白白担心。” “。。。是为了救我么?” “。。。你又猜到了?” “我早就怀疑当初救我的人不是嫣娘,可是却又一直没有别的线索。如今看来,除了你再不可能是别人了吧。” “嫣娘?” 刑突然皱紧了眉头,似乎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的熟悉。 而钺看到他的反应,恍然之余心里却同时升起了一丝异样。 嫣娘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弹奏着那一曲孤寂的战魂。 嫣娘的心里一直藏着一个人,哪怕只剩下徒劳的绝望却依然念念不忘。。 嫣娘对那个人的爱有多深,对她的恨就有多深。 刑就是那个人。 而刑明明已经失了记忆却依然对嫣娘这个名字有所印象。 无论她究竟做过什么,在他心里又有着怎样的位置。 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吧。 难怪嫣娘这么恨她,原来她们之间注定无法相容。 可是嫣娘又为什么要救她呢? 嫣娘曾提到的罪孽又是什么呢? 刑似乎仍困惑于那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钺却不愿再放任他沉浸于他与旁人的过往。 “琥这个姓氏究竟有什么特别,不如就从这里说起吧。” “琥?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个?” “当初在煜都的时候,琥二一说起这个姓氏就神秘兮兮的,还特意嘱咐我不可对外人说起。刚才我们又说起了这件事,他一听说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姓氏就显得十分的惊讶,紧接着却突然大笑了起来。” “。。。你和我一样,根本就不属于这里?怪不得。。。” 刑轻笑了一声,低声重复了一句琥二方才的话,言语之间却不乏感慨之意。 “还有琥二的容貌,虽然之前我并未留意过他的相貌,一直只是凭声息认得他是琥二,可是如今想来,他的相貌相比当初在煜都的时候可真是变了不少。” “呵,未曾留意他的相貌,仅凭声息认得他这个人,还真是你的作风。” 刑抬起头看了钺一眼,眼睛里却全都是戏谑的笑意,钺却红着脸迎上他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那又如何?就非得靠容貌才能识得一个人么?” “当然不是。” 刑突然侧过身,连同她的手和她手上的帕子一起握进了手里。 “红颜白骨不过一瞬,皮相再没也不过一捧白骨。” “话虽如此,你这容貌可实在是有些得天独厚,老天爷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男生女相未为幸也,若是没有这幅相貌,我大概还会少去许多麻烦。” 刑说着说着却露出一副十分不耐的模样,他果然很讨厌旁人拿他的相貌说事。 她并没有记错,看来那些恍惚中闪过的意识和画面都是真的。 “快放手,头发都还在滴水呢。” “我自己来吧,你就剩这么一只手就别乱动了罢。” 刑松开她的手,顺势抽出了她手里的帕子。 “所以,琥这个姓氏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除了他们四个你还听过有其他人姓琥的么?” “其他人?我就算再无知也能猜得出这应该是北国独有的姓氏吧,来了北国之后除了他们几个我也只见过那位羿日族长而已,难不成我还能在祁国听说这姓琥的不成?” “你这么一说倒也有些道理,我身边除了这四个小子也没有别人了,还偏偏都是姓琥的。” “难道这个姓氏背后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不过琥这个姓氏就算是在北国也有些特殊。” “啊?有什么特殊,你倒是说呐。” 钺正全神贯注的等着刑说下去,可是他却又在关键地方停了下来,一脸不怀好意的用下巴努了努桌上的酸梅汤。 “我可是中了暑的人,这脑子里昏沉的很,你总得把我这暑气先给解了,让我清醒清醒才好继续说不是?” 还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你这卖的一手好关子,琥二跟你一比那简直就像刚出生的小羊羔一般可爱。 钺为之气结,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恨不得端起这二十碗酸梅汤直接倒在他的头上,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可是一看见他那一头灰白相间的银发她就怎么也下不去手了。 罢了,罢了。 钺无奈的端起一碗酸梅汤小心翼翼的喂到了他的嘴边,他却连手都懒得动一下,干脆就这么借着她的手一口喝了个精光。 微微有些干裂的唇骤然得了润泽,就着酸梅汤的色泽泛着稍显暗红的水光,波光粼粼的就好像熟透了的樱桃。 钺不由自主的就看得入了神,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真是干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她居然看着看着就这么主动亲了上去。 刑也有些意外,刚想伸手揽住她,唇上却已经骤然失了温度。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钺微微垂下头不再看他,尽量平静的开了口,却还是掩不住声音里头几不可闻的紧张。 明明脸都已经红成了惑人的胭脂,面子上却还要强作镇定,刑失笑一般摇了摇头。 “北国历史上原本只有五大姓氏,羿日、拓跋、幽图、赫北和桑榆,分别代表着五个最大的部族。至于琥,那是早已被人遗忘的,近乎灭绝的姓氏。” 钺这回可就学乖了,主动端起一碗解暑汤就凑到了刑的嘴边,这回他只喝了一口。可是喝了一口之后,却把半干不干的长发一股脑抛在了脑后,然后一把掀开钺的被子,把她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 钺的惊呼刚起,刑却已经抱着她坐在了地上。 原来床上那一整张的兽皮仅仅只是一半而已,剩下那一半却一直沿着床榻铺到了地上。 背后是刑坚实的胸膛,坐着的却是柔软温暖的兽皮,他的头微微靠在她的肩膀上,鼻尖萦绕着清新的发香。 “你不是中暑了么?这么坐你就不嫌热么?” “恩,中暑了,所以得抱着你才有力气讲故事。” “你。。。” 这不是耍赖么? 偏偏刑压根没给钺说话的机会,就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 “北国的极北边界,全都是终年积雪的冰峰,冰峰之后则是封冻的极北冰海。那里的气候十分恶劣,一年四季起码有三季都是冰雪严寒,冰峰上积的雪差不多比人还要高,能供人居住躲避严寒的地方就更是少得可怜。北国这个地方,向来都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所以那些水草肥美的土地自然也都归了那五个最大的部族,剩下的数十个小部族要么归附于那五个部族,要么偏安一隅勉强谋生。至于极北冰峰之上,则居住着那些百年前被驱逐的罪人。 他们不再被各自的族人所接纳,又不愿到其他部族为奴,便冒险逃入了极北冰峰以求生存。许多年过去了,那些冒险进入冰峰的人不仅活了下来,还组成了一个小部族相互扶持,才终于得以绵延至今。他们把那一片极北冰峰叫做琥丘,又舍却了各自本身的姓氏,改姓为琥。至于那些琥丘之外的人,却根本不知道极北冰峰的深处还生存着这样一群被天地遗弃的罪人。” “所以,琥二当年就是在极北冰海边捡到你的?” “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到了那里,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琥大和琥二。” “后来呢?” “说起来也有些巧,当时他们见我一个人浑浑噩噩的什么也记不起了,就把我带回了族里。正巧遇到了山上下来的雪豹误闯族中,已经连伤了好几个人。那雪豹也受了伤,一见我们三人势单力薄,就狂性大发朝着我们冲了过来。我下意识的出手挡了一下,没想到它竟然就这么飞出三丈之外,死了。 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这股力量究竟从何而来,可是琥丘族人听说了琥大和琥二意外捡到我的事情之后,却把我当做了上天派来拯救他们的战神。” 刑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眼睛里却充满了茫然惶惑之色。 钺抬起左手抚上了他的脸,有些凉意,可是紧接着她却把自己的脸也凑了上去。 她醒来的时候也曾如他这般迷茫惶惑,可是她的身边起码还有一个嫣娘,即便她恨她,至少也是个知悉过往的旧人。 可是他呢? 孑然一身来到这么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失却了过往的一切,也看不见未来的方向。 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仿佛天地间只有手中和怀中这一团温暖是唯一的真实。 “后来,我就留在了琥丘部,他们对我很好,可是我能为他们做的却又太少。就算我教他们打造兵器,猎杀雪山上的猛兽为生,对他们来说依然只是杯水车薪,琥丘那地方太苦了。所以我最后决定,带他们走出琥丘。” 第四十八章 北国业 “终年冰雪覆盖的雪山冰峰,哪里是能够轻易走出去的?若是只有你一个人,倒也不成问题,可若要带上整个部族的人一起走出去,谈何容易!” “岂止是不易,那简直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当年那些不得已逃入雪山的罪人倒真是选了个好地方,不仅远离尘嚣,而且深藏在雪峰之中。虽然避开了那些族人的追杀,却也让他们自己的后人吃尽了苦头。” “话说回来,既然是终年积雪的重峦冰峰,那他们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仅仅是躲避风雪取暖御寒就已经是最大的问题了。” “从地图上看极北之处的确是绵延重叠的雪山冰峰,可是越过冰峰,临近极北冰海的大陆边缘,却有一处隐匿于雪山冰峰之后,正好可以躲避风雪的洼谷。据说百年前的琥丘还不像如今这般终年积雪,所以当年那些罪人便是趁着回暖冰融的那一季进入雪山并找到了这一处世外桃源之所。 可是如今岁钺变迁,琥丘的气候越来越恶劣,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大雪封山,连进山都不可能更何况要翻越数座雪山才可以走出琥丘。而他们当年进入雪山的途径早已不可考,就算有记载也根本无用。” “外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倒还真是一处与世隔绝的桃源呢。” “与世隔绝倒是不错,桃源可就算不上了。那地方除了冰渣子就是又冷又硬的肉干,连柴火都透着寒意。要说唯一的好处,就是有不少外头没有的稀罕东西,就像那雪豹皮还有它身上的东西可都是十分难得的好东西。” “雪豹?” 钺低下头看了看床上铺着的这一整张雪白的兽皮,难不成这就是。。。 “不是这一张。当初那一张在翻越雪山的途中倒真是帮上了大忙,可惜早已破损不堪,后来被琥山带回去收了起来。这一张是我后来进山猎的,守了大半个月也不过猎到这么一只而已。毛色没有之前的那张漂亮,也远远不如那一张暖和。” 刑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着铺在地上的兽皮,眼神不由露出了一丝温柔怀念之色,雪白的兽皮就像那极北之地的雪一般纯粹洁白,没有一丝杂色。 “那么,你究竟是怎么说服了整个部族的人冒着埋骨雪山的风险跟着你一起离开的呢?” 刑突然沉默下来,把头埋进了钺的后颈之中,久久没有言语。 “其实不是我说服了他们,而是他们选择了我。” “什么?” “就像你所说的那样,要把一整个部族带出来实在太难了。所以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这个打算,只是问琥大和琥二是否愿意跟我一道离开。因为他们自幼就已没了双亲,我被他们带回来之后就一直住在他们家里,心里也十分喜欢这两个孩子。可是第二天,他们却把琥丘的族长给带回来了。” “族长?难不成是他们与族长说起此事之后,族长也动了心思?” “差不多吧。琥丘的环境越来越恶劣,食物也越来越少,如果不离开的话,无论是冻死还是饿死迟早都是个死,所以琥恒一听说我打算带琥大和琥二出去就动了心思。” “琥恒?就是琥丘的族长么?” “不,十年前的族长还是琥昭,琥恒是他的儿子。琥昭年纪大了,自然优柔寡断诸多顾虑。反而是他这个儿子一听说这件事情就千方百计说服了他一起找上门来。” “看来这个琥恒不仅说服了他的父亲,最后还说服了整个琥丘部的人。” 钺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她似乎隐约有些猜到了他这十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又是如何成了北国的君上。 并非他说服了他们,而是他们选择了他。 然后他用整个北国回报了他们的信赖。 琥大、琥二、琥山和琥木已经成了北国赫赫有名的大统领,那么琥这个姓氏大概再也不是百年前的罪人之后,而是举足轻重的大族了吧。 或许,也可以称他们为北国君上的亲族了罢。 “琥恒对他们说,我是上天派来拯救他们的战神,不仅能让他们免受野兽袭击,更能把他们从冰峰绝境之中解救出去。留下来,迟早是个死,只有跟着我离开,才能有一线生机。” “好一个天降的战神,看来这个琥恒不仅有远见,在人心之道上也颇有些办法。” “好在他这些聪明都用在了正道上,倒也的确帮了我不少忙。” “怪不得你说其实是他们选择了你。” 刑骤然收紧手臂,把所有的软玉温香尽皆拥入了怀中。 “若没有他们的信赖与托付,那么此刻的我大概只是毫无所托的飘荡于这天地之间,也许仍在漫无目的的寻找那些遗失的过往,也许。。。” 不知来处,未有归处,只我孤身一人飘荡于这天地之间。 钺突然有些心疼,情不自禁的回身抱住了刑。 世上除了他们彼此,大概再没有人能够体会这其中的滋味了。 “没有什么也许,因为你是你,因为他们是他们,所以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事情。” “注定?你怎么也开始相信这些东西了?不过我怎么觉得这些词这么耳熟,却又好像不是听你说的。” “谁知道呢,管他是谁说的,反正我们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钺耸了耸肩,摆出一副无可奈何却又满不在乎的模样。 “怎么?看来你这是打算坦然接受失忆这件事了么?” “不接受又能如何呢?反正也想不起来,反正命运总有它的安排,反正无论记不记得也改变不了什么。与其耿耿于怀,不如顺其自然,至少我们现在在一起不就是已经足够了么?” “嗯,足够了。” “那后来呢?你又怎么会成了北国的君上?” “我。。。” 刑皱起眉头,犹豫的偷瞄着钺,似乎些不愿提起。 “嗯?” 钺故意抬高了声音,大有深意的迎上了他的目光。 “其实原本也没什么,只是。。。” “就算你不告诉我,我迟早也会从别处知道的,你还不如老老实实的从实招来呢。” “好吧。。。真是怕了你了。女孩子太过聪明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什么女孩子太过聪明不是好事,什么男生女相不是好事,这世上哪有什么单纯的好坏。再说了,两个人在一起原本就要势均力敌才能维持长久的乐趣,我若是傻乎乎的总是被你骗得团团转,那还有什么意思。” “势均力敌也就罢了,可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也许有,也许没有,谁知道呢?” 钺故意撇了撇嘴,装作一副委屈嫌弃的模样,刑失笑一般摇了摇头,抬起手微微揉乱她的头发。 “真是怕了你了,我说还不成么。这百年以来北国一直没有停止内斗,所以各部之间原本就明争暗斗争夺不断。我虽然带着琥丘族人进入了内陆,可是又有哪个部族愿意让这个突然出现的小部族分去自己的土地?” 钺了然的点了点头,想想也知道琥丘族在极北之地生活了这么长时间,族中的人丁必然兴旺不到哪去,又是个突然出现的新生牛犊,难免成为各个部族欺凌压榨的对象。 更何况是北国这样一个向来崇尚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的地方。 “所以你不仅带他们走出了雪山,还带着他们抵抗他族的欺凌,一步一步统一了北国?” “没错,下了极北冰峰不远就是水草肥美的草原,我原本只是想在山脚下为他们找一块安稳生活的土地,可是那些原本生活在山脚下的部族自然不愿意让出土地。每天来滋扰生事也就罢了,还联合了别的部族想要抢回土地,不仅抢走了牛羊,还重伤了族里的人。” “然后你一怒而起,不仅拿下了那一片草原,最后还拿下了整个北国?” “北国与祁国不同,渭水进了祁国不过只有两条大的支流,可是进了北国却把北国分成了七块。我带着琥丘部拿下了东北角,冰峰之下的那一片草原。原本以为解决原来的小部落就可以安稳度日了,可是其余那些更大的部族却又对这一片土地虎视眈眈。” “只要北国一天不统一,这些争斗就永远也不会停歇,琥丘自然也就得不到安宁。”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我不认为我错了,可是十年前那一场内战,实在是太惨了,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去想。我知道你讨厌战乱兵祸徒增杀孽,所以才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情。” 钺轻轻叹了一口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也许我无法接受既不是兵祸也是杀孽,而是用累累白骨铺就的野心霸业。我也说不好,我只是认为你的初衷是为了保护琥丘族人,虽然。。。结果是你成就了北国的君上,可是我总觉得。。。那和单纯的野心霸业大概是不一样的吧。” “自然是不一样的,敌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祁国不兴兵,那么我对祁国或者这天下根本没有丝毫兴趣,但北国的族人既然选择了追随我这个主上,那我自然应该保护他们不容外人欺凌。” 刑突然提到祁国,钺虽然早已明白这是他们之间注定无法逃避的问题,可是她心里终究还是有些难受。 起码,只要事情没有到那个地步,她宁愿装作眼瞎耳聋也不愿去想,那两人终究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 “那琥二的容貌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你拿到诸天之后究竟得到了什么线索?” 第四十九章 酸梅汤 “琥二那小子的容貌究竟有什么特别,你怎么一直对他那张脸念念不忘?” “特别吗?让我想想,好像的确有些特别。眉毛比较浓,鼻子很高,颧骨也更加突出。这么说起来,倒是有一股少见的英气。” “那小子跟了我这么久,出生入死纵横沙场,好歹也是个大统领,若连点儿英气都没有那岂不是丢尽了我的脸面。” 刑不满的瞟了钺一眼,虽说琥二是他看着长大的,可是钺明明向来不太关注他人的容貌却对琥二的容貌记得这么清楚,倒真是有些出人意料呢。 “是,是,都是你的功劳还不成么?” “嗯,这就对了。不过听你这么一说,琥二那小子的确是长开了不少,越来越像个人样了。” “去你的,什么叫像个人样了。他原本就是个人,难不成还能长成别的模样?” “咳咳。” 钺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传来一声咳嗽,长成了人样的琥二正一脸无奈的看着他们,至于刚才那一声咳嗽却是和他一道进来的,正似笑非笑的憋成了一脸怪相的琥山。 他琥二这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无缘无故被主上损一通也就罢了,偏偏今天轮到他当值,他可是一直守在外头。 之前里头这二位声气小,他就算偶尔听见个只言片语也听不出什么,偏生羿日辉那个倒霉催的一回来就嚷着要见主上,怎么也赶不走。 实在没办法了,他只得进来问问主上的意思,一进来就听见主上正夸他越长越像个人样了。 而且,更倒霉的是,这话不仅他听见了,还有跟他一道进来的琥山也听见了。 “。。。主上。。。” 他上辈子究竟造的什么孽欠的什么债呐???!!! “咳。” 刑看了看琥二那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这么说好像的确是有些不对劲,可谁让你小子的长相入了我女人的眼呢? 虽然是有些不对劲,可是一说却觉得心里头舒畅多了呐。 “今日巡了几营?情况怎么样?” 刑抬头望向琥山,可是琥山却看红了脸,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主上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也就罢了,如今这幅姿态。。。 毫无顾忌大大敞开的衣襟,尚带湿意披散及地的长发,还与那位钺姑娘席地而坐紧紧相拥。 平日里那些张扬肆意的锐气淡了,柔和了眉眼温柔了棱角,只剩下了倾国倾城的绝代风华,哪里还有半分主上的模样。 琥木看的眼睛都直了,钺却被他看的不好意思,好不容易挣脱了刑的手臂,想要递一碗酸梅汤给琥木,可是还没摸到碗就被刑抢过去,一把泼在琥木的头上。 “你做什么?!” 钺惊叫起来,转头一看却发现刑的脸色已经变了,整张脸阴沉得连那闷热的暑意都消散了几分。 遭了。 他最讨厌旁人过于关注他的容貌,而方才琥山的眼神几乎已经犯了他的大忌。 “看够了么?” 刑冷笑一声,几乎是从鼻子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主上。。。” 这一碗酸梅汤浇在头上,琥山马上清醒过来,这才发现刑的脸色几乎比那烧焦的锅底还要黑。 琥山马上单膝跪了下来,心里却暗自叫苦。 他这不过才刚看了一出琥二的好戏,这么快就把他自个儿给陪进去了。 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还转的特别快呐。 “天气热,他又在外头奔波了一天,许是一时昏了头才失了分寸,不如就让他早些回去歇息吧。” 刑刚要发作钺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刑迎上她的眼神,多少想起要不是他这个做主上的偷懒琥山也不至于如此辛苦,这才勉强压下了火气。 “我看他岂止是昏了头,简直连自个儿是谁都快忘了。” 刑黑着一张脸瞪着琥山,琥山单膝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酸梅汤顺着脸颊滴在了地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好了,气也气过了,还是让他先回去换身衣服再来吧。” 刑冷哼一声,到底是没有再说什么。钺急忙向琥二使了个眼色,琥二马上一把拉起琥山把他拽了出去。 他们二人走后,钺马上端起一碗酸梅汤递进了刑的手里。 “你这脾气可是越发的大了,他又不是什么外人,不过多看了几眼罢了。” “就许他头昏,不许我上火么?” “是是是,天大地大你最大,这还有十几碗解暑汤,怎么也能把你这火气消下去了吧。” “好了,就这一碗。其他的不喝了,琥山那小子不是热的发昏么,等会儿让他把这些全给喝了。” 刑接过钺递过来的酸梅汤,一仰头喝了下去,又把空碗往桌上随手一扔,两条手臂一收又把钺环进了怀里。 酸梅汤哪有你管用呐,刑暗自在心里补了一句话。 这事儿说来也怪,外头天气闷热的要命,可是钺身上依然清凉无汗,也不知道是因为受了伤身子虚还是别的什么。 “除了右肩的外伤,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么?” “我。。。” 钺迟疑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把她之前的怀疑告诉刑,可是她又不确定刑是否知道她只是一缕魂魄的事情。 若是他知道那也就罢了,可若是不知道。。。 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辛辛苦苦救回来的只是一缕随时可能消散的残魂。 “主上。” 钺心里尚没有决定,却见琥山已经收拾妥当掀开帐帘进来了。钺暗自松了一口气,幸好琥山进来了,否则她可真不知道究竟应不应该如实告诉刑。 可是,这一回是躲过去了,下一回呢?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终究还是瞒不住的吧。 哎。 话虽如此,能让她多些时间好好想想也总归是好的罢。 “我和辉族长今日。。。” 可是琥山才刚一开口就被刑一抬手给打断了。 “先把这些喝了。” 刑指了指桌上放着的十几碗解暑汤,琥山楞了一下,难道主上又有什么阴招? 总不可能是突然良心发现想要补偿一下他刚才受的惊吓吧? 琥山犹豫的看了一眼桌上的汤水,又看了看刑有些不耐烦的脸色。 罢了罢了,最多不过是些泻药之类的玩意儿,总不能真把他怎么样。琥山想到这,终于把心一横,抬起桌上的汤水灌了下去。 “赶紧全给我喝完了,否则要是让琥大知道要了这么多他辛辛苦苦配的解暑汤却又没喝完,他又得唠叨个半天。你不是热的发昏么,正好清醒清醒,然后到肃州去包上一桌水蟹粥回来。快去快回,可别耽误了晚饭。” 原来就为了这么个理由。。。 琥山这一口酸梅汤刚灌下去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一张脸都给憋红了。 刑幸灾乐祸的看着琥山愣是一口气把这十几碗汤水全给灌下去,总算是消了气。 钺早已捂着嘴笑了起来,虽说刑此举是孩子气了些,可是总归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离晚饭还有一个多时辰,不如我先。。。” “少废话,不就巡营那点儿破事儿么?早说晚说都那样,可要是没赶上谢黄斋的水蟹粥,等你回来的时候就不仅仅是这十碗汤水了。” 琥山的脸色突然一变,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忙不迭的就出去了。 “除了汤水还有什么?” 钺奇怪的看着琥山逃一般的背影,还有琥二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奇的问了一句。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回琥木因为贪杯误了事,主上就罚他在酒缸里足足泡了三天不许出来。从那以后,别说贪杯了,琥木几乎连酒都不敢喝了。” 刑没有答话,琥二已经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还真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行了,把这些碗收了吧。叫上琥大和琥木,再备些小菜,等琥山把水蟹粥平安带回来就开饭吧,我们也好久没有一起吃顿饭了。” 琥二听了刑的话,正准备收拾空碗的手突然一顿,又抬头看了一眼相拥而坐的二人,嘴角绽开一抹笑意。 “好菜有了,那主上是不是该开上几坛好酒?” “行了,就你小子机灵,不就是惦记着那几坛酒么。现在虽然早了点儿,倒也勉强可以入口了,让琥大去启出来吧。” “好勒!” 琥二兴高采烈的答了一句,却又想起了什么,犹豫的看了一眼刑的脸色。 “主上,那辉族长。。” “不见。告诉他,我中了暑气,躺在床上起不来。他若再做纠缠,那不仅是今天,就连明天、后天、大后天,我也都起不来了。” 这不是明摆着耍赖么。 钺无语的看了刑一眼,偏生他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琥二更是一副无奈至极的表情,只得麻溜的收拾了空碗出去了。 “怎么?今日怎么这么有兴致?”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和他们一起好好的吃顿饭了。” “我觉得我应该已经猜到琥二的容貌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终于想通了?” “恩,方才仔细看了几眼,以他这般容貌混在祁人当中岂有不被发现之理,所以想来想去,左右不过是些易容之类的异术吧。” “这不就对了,北人与祁人的容貌本就大不相同,若是在肃州和梧州也就罢了,偶有北人出入也是常事,可是煜都可就不同了。” “那么,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了,你到底在诸天里头看到了怎样的过去?” 第五十章 前尘开 身后温热的躯体猛的一僵,那两条坚实的臂膀却收了起来,紧紧的抱住了她,力气大的宛如铁箍一般。 “如果我说,我和他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你会选谁呢?” 刑的声音十分的低沉,近在耳畔却又显得那么的遥远。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可是她根本没有勇气开口,她不敢承认。 她以为只要装作不知,那就可以永远把头埋进沙里,哪怕只是这样不堪一击的和平,就已经足够了。 可是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他们之间你死我活的命运不是因为这一世的敌对,而是千百年前就已经注定的宿命。 三个人的纠缠,就好像缺了一脚的凳子,永远也无法圆满。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究竟是为了这天下还是别的什么,我甚至可以不去追究那些过往,不在乎那些该死的命运,我只想要你们都好好的活着!” 刑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若真能如她所期望的那般,又怎会走到如今这般境地。 命运之所以为命运,便在于哪怕重头来过也依然无法改变。 当年无法两全的事情,终究还是只能重蹈覆辙罢。 可是她现在既然还没有准备好面对,他也不忍心再逼迫她。 等她记起了一切,等那一天来到。 终究是逃不掉的。 “当初你找到钺心和诸天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发现吗?” “开始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可是后来。。。似乎偶尔能感觉到有一个姑娘在对我说话,只是模糊不清的只言片语,除此之外几乎再感觉不到别的什么了。” “你所说的姑娘应该是心吧。原本神器有灵,与主人心意相通,心就是栖身钺心之中的器魂。” “既然能与主人心意相通那么为什么我只是偶尔能够感觉到她,而且就算感觉到了也十分的模糊,更谈不上有什么收获了。” “不知你是否能感觉到,你我真正的力量恐怕远远不止如此,可是不知为何却无法使用,就好像有一堵墙把那些力量隔绝了起来?我尚且无法冲破那堵墙,你恐怕就更加无能为力了。” “不错,确实如此。只是我不久之前才有所察觉,更别提。。。”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神器有灵,却也需要足够的力量才能够与其相通。” “怪不得我当初就算找到了钺心和诸天也感觉不到什么,可是你却能催动诸天。” “可惜终究还是太久了,器魂虽然能像人一般,对经历的事情有所记忆。可是在我们出事之后,失去了主人的神器也失去了力量相继陷入沉睡。连基本的意识都无法维持,想要保留住那些过往的记忆就更加不可能了。所以,我透过诸天看到的东西其实并没有多少,而且大部分画面都只是模糊不清的残影,只有。。。” 刑的声音越来越黯然,好不容易说到这里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钺突然把目光投向了挂在墙上的钺心和诸天,他们似乎感应到了刑的痛苦,也随之产生了剧烈的波动。 就好像在召唤她一般。 她不由自主的挣脱了刑的怀抱,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钺心。 刑眼看着她站起身来,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可是刚伸到空中却又顿住了。 如果她也能看见的话,究竟是由他告诉她比较好,还是让她自己亲眼去看更好? 钺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女子,这次却不是她一个人。 面容娇俏妩媚,此时却显得有些为难伤感的绯衣女子,和一个一脸凝重愁眉紧锁的黑衣男子。 刑总是穿着一身张扬妖艳的绯衣,她却偏爱那一身利落低调的黑衣。 黑与红,完全相反却又如此相似。 她仿佛正注视着世上另一个自己,另一对他们。 她无法形容此时的感觉,非常奇妙却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可是就在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仿佛想要触碰虚空之中的另一个她时,刑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我说给你听。” 钺下意识的转过头回望着他,似乎有些不解他为何要阻止她。 “怎么?” “不要看,我说给你听。” “为什么?!” 钺皱起了眉头,总觉得他的反应实在有些反常。 她自己看与他说给她听,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真有什么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 可是钺心是她的东西,向来贴身携带,钺心所能看见的东西应该也是她亲身经历的过往,又有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呢? “因为我不想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死亡。” 钺猛的僵住了,根本不知道此时应该摆出一副怎样的表情。 “你说什么?” 她迟疑的开了口,声音却如同清风浮云一般缥缈而恍惚。 原来那里头藏着的并不是什么秘密,而是她的死亡。 原来他之所以不让她自己去看并非想要隐瞒什么,只是不忍让她亲眼目睹自己的死亡。 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似乎想要让她远离钺心,远离那一幕悲戚的过往,可是她却反手抓住了他的手。 “借我力量,我想要自己去看。” 刑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目光之中似有千言万语徘徊流转,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终于只剩下那一声叹息。 他松开了她的手,反手取下墙上的钺心和诸天,扶着她坐回了地上。 刑和钺面对面盘膝而坐,钺心和诸天就在两人中间。刑握住了钺的左手,刚要催动武功却又停下了动作。 “想好了么?” 钺看着地上默然无声的两把兵器,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一阵绯光从刑的掌心升起,逐渐笼罩了钺心和诸天。两把兵器在绯光的催动下升至半空之中,原本暗淡森冷的刀刃之上突然出现了一片璀璨的流光。 钺只觉得刑的脸越来越模糊,就连那一片绚烂夺目的神器之光也渐渐看不见了。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陌生的境地。 荒芜、死寂,没有一丝一毫生的气息,目之所及都是一幅森冷阴暗的景象。 黑漆漆的土地上寸草不生,反而四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就像一场恶战过后的废墟。 这是什么地方? 钺总觉得眼前的情景似乎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究竟是什么地方。 她唯一能确定的,只是这地方必然不会是祁国的任何一个角落。 因为空气中正压抑着一股极其可怕的气息,那绝不是应该存在于世间的力量。 可是紧接着画面却突然模糊了起来,似乎天地间突然产生了极其剧烈的波动,连神器的力量也受到了影响。 一阵模糊不清的残影过后,天地间终于恢复了平静。 钺根本来不及分辨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看到前方有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殒吗? 却已经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殒了。 赤红之瞳。 令她想起了那个浴血修罗一般的殒,却又比那一个更加可怕。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身后却有一个漆黑的影子若隐若现。 “你来了?” 他突然抬头望向了她,钺猛地一顿,难道他能看见自己? 可是紧接着她又马上明白了过来,她正透过钺心的眼睛在看着这一切。他当然能够看见她,只是他看见并不是现在的她,而是当时的她。 “你怎么会在这?这封魔之地突然异动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手脚?!” 钺刚刚反应过来就听见刑的声音响了起来,却是她从未听过的,惊怒交加的怒喝。 “你的老朋友就要回来了,你还没感觉到吗?” 殒的脸上突然绽开了癫狂而狰狞的笑,映着那一双闪烁着血光的赤瞳显得十分的扭曲可怖。 “你疯了?!你竟然把魔狰放了出来?!你想过这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吗?!” 刑拼命向前突进想要阻止殒,可是前方却有一道坚硬无比的壁障挡住了刑的脚步。那壁障随着他不断的猛攻终于裂开了一条缝,可是殒身后的黑影却也越来越大了。 原本只是一团稀疏暗淡的黑雾,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团黑雾却在逐渐长大,越来越稳固,正在逐步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后果?你以为我不知道么?这天地每隔一千年就会出现一次极昼之日,光明主宰大地,却也是魔族力量最为衰弱的一天,就连魔狰也无法避免,而今天正是极昼之日,也就是我吞噬魔狰的最好时机。” “你不过一个区区帝子,却妄图吞噬与天共生的魔族圣尊,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你想得到魔狰的力量,只怕到了最后却要反被他所噬!” “我即是他,他即是我。到底谁吞噬了谁,又有何区别?!你说的不错,我不过是一个区区帝子,自然无法和与天同寿的曜日战神抗衡,那么现在呢?只要我得到了魔狰的力量,我就和你一样,是与天共生的始神!帝殒杀不了你,那么魔狰呢?” “轰”! 那一道障壁突然发出一声巨响,终于有了彻底坍塌的迹象,可是殒背后的黑影却已经凝聚成了人形,而且还在不停的长大,几乎已经快要笼罩殒的全身了。 与此同时,他脚下的土地却开始逐渐开裂,波动不止。 第五十一章 神之战 “快停下!封魔之印一旦破了,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封住魔狰了!” 刑察觉到了地上的异动,片刻不敢松懈的攻击着已然开始崩塌的壁障。 “已经来不及了,封魔之印已经开始崩溃,我已经感觉到他了。从今以后,天帝魔神合二为一,再也没有谁可以阻挡我了!” “你不过是想要我死,却要让这天地一起陪葬吗?!” “你以为我会这么傻,放出了魔狰却任由他肆虐么?我早就在这封魔之印中渗入了我的血,帝脉之血的力量你不会不知道吧?始神之尊帝脉之血,连魔狰也奈何不得!他的力量只能为我所用,永生永世都要受我控制!” “帝脉之血原本是为守护天地而生,你根本就不配为帝子!” “我用了五百年才渗透了封魔之印,又等了五百年才等到极昼之日,一千年了,我终于等到了!” “你还不肯对他出手么?!难道你忘了当初那一场天地浩劫的吗?你究竟要放任他到什么时候?你就眼看着这天地再生劫难吗?!” 眼看着那壁障已经摇摇欲坠却仍然顽固的不肯彻底崩坏,可是殒脚下那印记的裂痕却越来越大了。 刑突然回身大声的怒吼了起来,钺顺着他们的目光,此时才注意到混乱中的另一个人。 那是彼时的她,可是那一个她却只是茫然的看着眼前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你闭嘴!你怎么敢命令她对我出手!” 钺的眼中似乎有水光闪动,面色因为激动而潮红,双手不住的颤抖着,几乎快要握不住钺心了。 她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殒,直到刑的爆喝响起,她的身子猛然一震,终于回过神来。 她咬紧了嘴唇,眼神复杂万分的迎上了刑的目光,然后又转头望向了殒。 那是怎样的一眼呢? 失望、疑惑、悔恨、不舍、怅然。 无数痛苦挣扎之后,她终于还是收回目光,握紧了手中的钺心。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比阻止他更加重要的事了。 魔狰一旦归来,就是哀鸿遍野生灵涂炭的天地浩劫。 她毅然决然的收回了目光,然后聚集所有的力量举起钺心猛的砸在了那已经不堪一击的壁障之上。 “轰”! 随着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那道壁障终于彻底的四散崩溃。 那壁障刚一破碎,漆黑的魔气便四散蔓延笼罩了天际,整个封魔之地突然天昏地暗,耳畔只剩下一片鬼哭狼嚎的魔啸之音。 魔神蔽世,天地无光。 “为什么连你也要阻止我?!” “快!一天一地两个震眼,现在唯有战神之力可以暂时阻止封魔之印的破坏了!” 刑只来得及匆忙扔下了这么一句话,人却已经飞快的冲向了天之一侧的阵眼。 紧接着只见一道绚烂夺目的绯光突然大盛,刑祭起诸天刀刃朝下猛地插入了天之阵眼,而透过诸天源源不断涌入封魔之印的正是应天而生的上古战神之力。 钺不敢再多做耽搁,紧跟其后冲向了地之阵眼,同样以钺心为引将力量打入了封魔之印。 霎时之间,原本漆黑一片的封魔之地突然光芒大作照得人眼睛几乎都要睁不开了。 漆黑如墨的魔神之力、金光璀璨的帝脉之力、绯红如霞的日曜战神之力和碧蓝澄澈的夙夜战神之力。 魔光和金光透过殒的身体相互纠缠拧成一道不断攻击着脚下的封魔之印,绯光和蓝光却一左一右拼命对抗着那一道异色的金光。 豆大的汗珠顺着刑的脸颊不断滴落,绯光和金光始终僵持不下谁也不肯相让,而天之一侧的封印在这两道力量的影响下却停滞不动,既没有再继续崩坏,却也没有丝毫修复的迹象。 相比之下,地之一侧的蓝光只勉强抵挡住了金光第一轮的猛攻,就渐渐黯淡了下去。 终究还是挡不住呐,一个后生的战神又如何能与上古始神之力相抗衡。 钺已然竭尽了全力,却依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地之一侧的封印正在金光的肆虐之下逐渐崩坏。 “放弃吧,你已经阻止不了了。这可是当初集帝脉、战神还有佛光三力合一才能铸成的封魔之印,如今仅凭你这战神之力根本什么也阻止不了!” “为什么?!你是天帝之子呐,你身上的帝脉之力本该用来守护这天地的,你究竟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 钺已经分不清脸上的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了,事情到了这个境地,也许说什么都已是多余。 可是她不甘心,她根本不敢相信当初那个哪怕满身是伤也要保护她的孩子怎么会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天帝之子?呵,我算什么天帝之子?帝脉单传,双生不祥。就因为我比帝昊晚出生了几千年,就成了根本不该存在的人。帝昊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继承天帝之位,受万神景仰。可是我呢?那些狗屁不通的天神、帝昊那个好哥哥、甚至就连我的亲生父亲,人人都想要我死!” “不是这样的!你忘了还有我吗?我怎么可能想要你死呢?!你忘了我们当初许下的誓言吗?要好好的活下去,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钺几乎是嘶吼一般哭叫失声,泪水已然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双手不住的颤抖着,蓝光越发的暗淡,几乎已经显出了溃散之势。 殒的表情却突然柔和了下来,那道势如破竹的金光也紧跟着和缓了下来。 他看着她的眼神,就仿佛天底下唯一的珍宝。 “你还不明白吗?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你。我隐忍了这么多年,我终于要继任天帝之位了。有资格与我同登帝位,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你陪在我的身边,做我的天后,和我一起千秋万载永垂不朽!” 钺震惊至极的瞪大了眼睛,几乎怀疑她的耳朵出了问题,可是眼前的情况却又根本不可能容许她再有丝毫怀疑。 “你。。。你在胡说什么!我们是姐弟,我怎么可能做你的天后!” “姐弟?我是天神,你是人类,我们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姐弟!” “可是。。。可是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弟弟。。。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亲人。。。” “什么亲人!要不是他。。。” “够了!别再说了!” 殒突然冷笑一声,转头瞟了刑一眼,可是刑却突然怒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怎么?堂堂曜日战神也知道害怕了?你害怕我把你做过的那些事告诉了她,她就不会再这么一心一意的相信你了?” 钺猛然抬头望向了刑,他的身影在那绯光之中有些看不分明。她满怀期望的等着他毫不犹豫的反驳殒的话,可是他却突然沉默了。 他的唇角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直线,狭长的利眼突然垂下了眼帘,似乎在躲避着钺的目光。 钺的表情突然渐渐冷了下来,她从未想过连他也会欺骗她。 突然涌上来的失望和悲愤让她几乎再也无力抵挡。 守护这片天地,是他的责任,她一直追随着他的步伐。 可若是连他也不值得相信了,那么她这么拼了命的抵挡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怕。你若是以为把那件事情告诉了她,就能摧毁我们之间的信任的话,你未免也太过异想天开了。我不让你告诉她,只是不想让她失望,不想让她知道她一直疼爱的好弟弟从一开始就抱着那样的心思!” “你闭嘴!要不是你,我们怎么可能分开这么多年?要不是你,我原本可以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我若能一直在她身边,她又怎么可能会爱上你?!你该死!” “住手!” 随着殒的一声暴喝,那道金光突然光芒大盛,似乎想要全力一击彻底压垮绯光。 “啊!!!” 可是紧接着响起的却是一声凄厉的惨叫,一道血箭突然从殒的口中激射而出,而他身后的黑影却已经完全笼罩了他。 “哈哈哈!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就是我魔狰的天下了!不过看在你助了我一臂之力的份上,你的心愿,就让我魔狰替你完成吧!无论是战刑还是这个女人,我很快就送他们去陪你!” 一道狂傲狰狞的笑声突然响了起来,而殒身后那道黑影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魔像,似乎正源源不断的反过来吸收着殒的力量。 殒的脸色越来越衰败,他身后的魔像却越来越清晰。 面色惨白如纸,面貌却与神祇无二,只是额头之上却有一个闪烁着血光的魔印,还有那一对不见眼白的漆黑之瞳。 “这怎么可能?!我明明已经。。。” “哈哈哈!仅凭你那区区一点淡薄的九世帝脉之血居然就妄想控制我始魔狰,真是不自量力!你以为极昼之日正是我力量最薄弱之时,那我就等你与战刑自相残杀,两败俱伤之时再一举拿下你们,岂不是一箭双雕?战刑啊战刑,当初你封印我的时候是何等的威风八面,如今却为了一个女人沦落到这般境地,真是可笑至极!一个帝子,一个战刑,没想到我刚一醒来就有如此大礼!待我送你们灰飞烟灭之后,再一举拿下天界,从今以后,这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再无人可以挡得住我魔狰了!哈哈哈!” 第五十二章 三神力 “你休想!” 魔狰那癫狂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封魔之地的上空,却有一道阴沉低哑的声音夹杂其中,有些听不真切,可是那其中狠绝凄厉的意味却又让人根本无法忽略。 “!你!你都干了些什么!啊!” 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原本漆黑如墨的魔像之中突然出现了一道道血色的裂痕,仿佛有什么东西硬生生把那魔像从内部撕裂开来。 “你若不能为我所用,那就滚回地狱去吧!” 原本已经凝聚成形稳固实体的魔像在那一道道血色的光芒闪过之后,开始剧烈的动摇起来,又变成了飘渺不定若隐若现的魔影。 随着魔像的再次虚化,殒的身影也从魔影之中逐渐显现出来。 那张原本清俊白皙的脸上此时却出现了与那魔像之上一模一样的血色裂痕。 “裂血大法?!你居然修炼如此恶毒的禁术?!你就不怕遭天谴永坠九幽吗?!” “呵,九幽又如何?你以为我会在乎么?禁术也好,魔神也罢,若不能为我所用,那就统统去死吧!” “狂妄竖子!你以为单凭这区区裂血大法就能奈我何吗?简直不自量力!” 魔狰一声怒吼,原本因为血痕的出现而渐渐黯淡的黑雾又重新聚集了起来,以更加猛烈的攻势围绕着那些血痕。 原本一直猛攻封魔之印的黑雾突然回撤,转而与殒缠斗不休,刑和钺的压力骤然减轻不少,可也只能维持着封魔之印不再继续崩塌,却丝毫没有修复的迹象。 “没用的。。。” 就在这四方力量僵持不下的时候,不远处却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嫣?!” 一张苍白憔悴,嘴角带血的脸出现在封魔之印的边缘,刑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 “裂血大法只能暂时的阻挡魔狰,以他的功力撑不了多久的。” 司嫣。 司乐大神官,嫣。 钺从未想过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见嫣娘,即便只是曾经的幻像。 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嘴角有明显的血迹,整个人似乎受了重伤。 “你怎么会在这?!” 而对于她的突然出现,最为震惊的莫过于刑了。 嫣没有答话,只是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刑,脸上却挂着一抹扭曲而怪异的笑意。 “难道。。。是你?!怪不得帝殒居然这么轻易就开启了封魔之印,原来是你在帮他。。。为什么?!你是不是疯了?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 “没错。。。我是疯了,我日日看着你与她耳鬓厮磨,我心里就好像有无数毒虫啃咬一般痛不欲生。我究竟哪里比不上她?我与你朝夕相处数万年的时间却还比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人类小姑娘在你身边的区区几千年吗?!” “我明明早已与你说过,你我之间挚友情分永不会变,我以为你。。。” “你以为已经跟我说清楚了,我就能放弃,就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吗?!” 嫣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就好像喃喃自语一般,她的脸上始终挂着那一副怪异的笑容,可是却有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蜿蜒而下,再也止不住了。 得不到,忘不了。 再也回不到从前,却还要装作早已放下一切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 刑突然闭了闭眼睛,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不由自主的红了眼眶,然后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自知亏欠你良多,我若早知你恨我至此,我自当竭尽全力补偿于你。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助他放出魔狰引发天地浩劫,铸成如此大错!” “你还不明白吗?。。。我不要什么补偿,我也不在乎什么天地。。。我爱你啊!我只想和你永生永世永不分离啊!” 嫣的话还没说完,已然泪流满面失声痛哭起来。 “没想到我刚一醒来就有幸目睹如此好戏,就连向来冷心冷情只知天地的战刑都陷于情爱无法自拔,果真精彩至极。哈哈哈!” 就在刑和嫣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殒已经逐渐溃败,再无法阻挡魔狰的攻势。 “你不是一向以天地为己任吗?如今我倒要看看在你心中究竟是这天地重要还是她更重要???!!!” 嫣神情飘渺宛如游魂一般,可是说到最后语气却突然变得凌厉至极双目直指钺的方向。 “什么?” 刑猛地一愣,下意识的望向钺的方向,却只迎上了和他一样迷茫困惑的眼神。 “封魔之印需集帝脉、战神、佛光三力方可重塑封印,镇压魔狰。如今佛光就在这里,你却舍得让她祭了这天地吗?!” “你说什么?!” “不可能!佛光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湮灭了!如今这天地之间再无人可以阻挡我魔狰了!” 刑突然脸色大变,目光直直的逼视着钺。 钺仍然一脸迷惑的在刑和嫣之间来回扫视,原本已经自身难保的殒听到嫣的话似乎也有些疑惑,可是片刻之后却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注视着钺。 他的脸色几乎比刑还要震惊而慌乱。 “帝脉单传,双生不祥。然天帝少子殒,冥星照命,与之纠缠者必将殒命。你难道忘了律当初说过的话吗?帝少子殒,冥星照命,刚一出生就克死了他的生母,所有命轨与他相交的凡人都没有好下场。难道你就从来也没有想过,为何偏偏只有她好端端的活了下来?!” “不可能。。。她只是一个凡人。。。而且佛光明明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消隐了!” 一瞬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钺的身上,可她却根本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帝脉经血脉传承,战神天定不朽,唯有佛光飘摇不定自行择主。这三神力应天而生,原本就同出一脉,所以帝殒和她的相遇根本就不是什么巧合,从一开始就是帝脉和佛光的相互吸引!所以唯有她,明明和帝殒如此亲近却丝毫不受影响!” 原来是这样。 似乎一切都明白了。 原来这就是命运,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的命运。 老天爷早已安排了他们的相遇,上古三神力的重聚,为守护这天地而生。 老天爷安排好了一切,却唯独算漏了这世间的情爱纠缠,他们三人的纠缠最后竟然演变成了引发这一场天地浩劫的源头。 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对!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只是上神而已,以你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感应到佛光!” 刑震惊而疑惑的望着嫣,她的话看似无懈可击,可是细想之下却又觉得尚有无法解释的疑点。 “你早就知道她身上藏着佛光,却又丝毫不曾对我提及,你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相比刑的疑惑,殒却马上对嫣厉声喝问起来。 “我不是一直在帮你吗?你若是顺利得到了魔神之力,那么她身上的佛光之力就可以帮助你压制魔狰,若是你失败了。。。那么就正好用她身上的佛光之力重新封印魔狰!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都会取代她,陪在你的身边。只要她不在了,那么你总有一天会爱上我的,难道还有比这更加完美的计划吗?!” 嫣一边说着,一边如痴如醉的凝视着刑,脸上挂满了幸福的笑意,看起来却狰狞可怖宛如鬼魅一般。 “所以。。。如果我身上真的有那个什么佛光的话,岂不是正好可以重塑封魔之印。。。?” 钺迟疑的开了口,她似乎已经明白了这所谓的佛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可是她却不明白为什么,这刚好可以解决眼下困局的东西为何却让刑和殒同时产生了这么大的反应。 “是啊,帝脉、战神,再加上你身上的佛光正好可以重塑封魔之印,平息这一场浩劫,不正是成全了刑的心愿吗?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为什么还不觉醒你身上的佛光之力?!” “不行!!!” “不可以!!!” 嫣的脸上笑意盈盈,可是她的眼睛里,却全都是恶毒的快意。 她的话音刚落,刑和殒却同时惊叫了起来。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帝脉、战神、佛光都在这了,不如就让我魔狰彻底吞噬了这上古三神力,那我魔狰就是真正的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了哈哈哈!” “快告诉我!究竟怎样才能觉醒我身上的佛光之力?!” “你敢再多说一个字,我必然让你生不如死!” “不要告诉她!” 眼看着地之阵眼再也抵挡不住魔狰的攻势,已经濒临崩塌,钺再也忍不住,满头大汗的问向了嫣。 同时响起的却是殒凄厉而不顾一切的威胁和刑愤怒的暴喝。 可是嫣对殒的威胁和刑的暴喝却充耳不闻,只是温柔如水的注视着钺,脸上突然绽出一副美妙至极的笑容。 “你想让佛光觉醒吗?那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嫣的语气顿了顿,脸上的笑容越发的艳丽,映着她唇角的血迹却越发的可怖。 “佛曰,无生无死证涅槃。你想让佛光觉醒是么?唯有涅槃方可正佛度众生!” 第五十三章 永不朽 “。。。涅槃。。。?” 钺低声重复了一遍,脸上浮现出苦涩而无奈的笑意。 原来如此。 一切都明白了。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封魔之印就快要破了,魔狰一旦出世必然引发天地浩劫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换句话说,若是不能重铸封魔之印那不仅是我,不仅是我们危在旦夕,还有整个天地。。。” “不错,就算你可以勉强活着离开,可是这一场神魔大战却是在所难免了。你忘了上一次神魔大战死了多少人吗?就算刑可以带领神界再赢一次,可是到了最后依然需要佛光之力才能再次封印魔狰。” “所以。。。我早就已经没有选择了是么?” “不会的。。。一定会有办法的,魔狰是我放出来的,我一定会找到办法重新封印魔狰的!你不可以死!你忘了么?你说过的,你会保护我,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无论如何也不会抛下我,我们要好好的活下去,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的,这些你都忘了吗?!” “是啊,你早就没有选择了。要怪就怪他不争气,花了五百年还是压不住魔神之力,竟然还妄想将魔神之力收为己用!” 殒的神情已近癫狂,眼中充满了不惜焚寂天地的凄厉,疯了一样拼命催动着裂血大法。 魔狰是他亲手放出来的。 他若是不能阻止魔狰,那么就等于亲手害死了他最爱的人。 嫣在说完那句话后,再也没有开口,只是粲然一笑,满怀期待的注视着钺。 可是相比殒的疯狂和嫣的激动,刑却显得格外的沉默。 他只是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钺,晦暗如深的眼眸看不出想法,可是手下的绯光却猛然暗淡了下来。 他曾说过,老天爷之所以赐予他本不该存于世的战神之力是为了守护这天地的。 永生不朽,既是恩赐,也是责任。 夙夜战神之名,是踏在无数神魔的尸骨之上成就的。 已经够了,那样的惨状她已经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想好了吗?封魔之印可坚持不了多久了。” 嫣笑容满面的问道,钺深深的看了一眼刑,然后毅然决然的移开了目光。 “我该怎么做?” 果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嫣意味深长的迎上了钺的目光,他果然还是选择了这天地,她果然没有丝毫辜负了她的期望。 “你什么也不用做,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就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钺沉默了一瞬,突然绽开了一抹灿烂至极的笑颜,纯真清澈的目光充满了信赖。 在助她赴死这件事上,嫣是一定不会让她失望的。 “好!” 那样的目光突然刺痛了嫣的眼睛,令她下意识的避开了钺的眼睛。 曾几何时,钺也曾用同样的目光望着她。 可是几千年过去了,一切都已经变了。 终究再回不到当初。 嫣垂下眼睛,双手紧紧扣住了琴弦,眼中似乎有泪光闪过。 只差最后一步了。 她做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要她消失么? 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那就开始吧。” 那一闪而过的泪光仿佛只是一场浮光掠影的幻觉,当她再次开口时只剩下了淡漠无情的冰冷。 “不!!!你说过的。。。你说过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的!!!”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声凄厉泣血令闻者落泪的痛呼响彻了整个封魔之地的上空。 可是回应他的却是悠然而起的抚琴之音。 清澈空灵的佛音。 在那佛音响起的同时,钺仿佛感觉到她的体内突然有一道陌生的力量醒了过来。 平和、安宁、慈悲。 大爱无疆,普度众生。 原来这就是佛光的意义。 战神用手中的兵刃守护天地,帝脉用无上的威严震慑天下。 而佛光,是救赎一切的慈悲之力。 钺的眼角突然划过一滴泪水,紧接着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与此同时,一道圣洁无暇的白光突然从她的体内冲天而起,笼罩了整个封魔之地。 “你怎么可以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我不允许!!!” 殒不顾一切的催动所有的力量想要阻止那袅袅祥和的佛音,却发现所有的力量都脱离了他的控制向着那一道白光聚集而去。 以白色的佛光为引,绯色的战神之光,金色的帝脉之光,全都缓缓升入空中,最终汇聚成一道绚烂夺目的七彩之光重新撒向大地。 原本已经黯淡无光的封魔之印在那七色光的沐浴之下重新焕发出耀眼的光彩,一片死气的封魔之地突然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原来这就是救赎的力量。 三神力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守护这片天地。 无关神,无关魔,而是这片天地之中所有的生灵。 而那道七色光的正中,她的身影却开始逐渐消散,化为一粒粒晶莹的光点随着那光芒重新投向大地。 “不!!!” “不!!!” “不!!!” 三个声音,殒、魔狰和嫣。 这一幕远古残像的结局,是属于战神的绯光突然大盛,盖过其他所有的光芒拥向了那一道已然消逝殆尽的身影。 “师父师父,你为什么要叫日曜战神呐?战神的意思是你很能打吗?那日曜又是什么意思?” “能打?这词儿听着新鲜,是你从人间学来的么?” “是呀,李家的少爷可厉害了,街坊们都夸他特别能打。可是他总欺负小殒,我可讨厌他了。” “哦?那回头师父带你到凡间去,帮你揍他一顿,替你出了这口恶气可好?” “好是好,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上次有人欺负我,却是李家少爷帮我把他打跑了呢!” “哦?那你到底要不要师父帮你出气呢?” “还是。。。还是不要了吧。。。李家少爷虽然总欺负小殒,可是后来他还偷偷给了我们不少馒头呢!” “是么。。。原来你不仅记着他的坏,也念着他的好。。。” “嗯?师父你刚才说话了么?” “没有,你听错了。” “师父,你还没告诉我日曜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日曜嘛,大概就是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普照大地吧。” “可是太阳每天都会升起。。。难道师父也会像太阳一样永远存在吗?” “是啊,师父也会像太阳一样永生不灭。” “永生不灭是什么意思?是说师父永远也不会死吗?可是师父不是神仙吗?神仙不是本来就不会死吗?” “神仙也是会死的,可是神仙的死与凡人不同。凡人即便死了也不过是重入轮回,而神仙一旦死了那就是灰飞烟灭再不存在于这世间了。” “啊!!!那师父可千万不能死呐!” “呵,师父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师父不会死,师父会像太阳一样永远存在。” “可是。。。那样岂不是很寂寞吗?” “什么?” “神仙会死,而师父却不会死。。。那师父岂不是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却只留下师父一个人像太阳一般永生不灭,那师父就不会觉得寂寞吗?” “寂寞。。。吗?” “师父,魔神狰不是早就已经被封印了吗?这些年魔族不是一直安安分分的待在旷野吗?怎么会突然跑了出来?难道是封魔之印破了?!” “不可能,我已经去看过了,封魔之印完好无损,不可能是魔狰。” “可若不是魔狰。。。就凭魔族如今的力量怎么敢再次兴风作浪?” “我也觉得十分奇怪,封魔之印明明完好无损,可是我却感觉到了魔狰的气息。” “那会不会是有人破坏了封魔之印,然后又用什么特殊的手段把痕迹给掩盖了?” “不可能,除非把封魔之印彻底毁掉,否则魔狰根本无法逃脱,而且要想伪造封魔之印的气息也是绝不可能的。” “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魔狰还有什么儿子后人之类的。。。”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魔狰难道还真有儿子。。。?” “怪不得。。。原来如此。。。魔狰自然是没有儿子的,可是他却有一把刀名唤天魔,其中藏着魔狰将近一半的力量。” “难道魔族是借助那把刀的力量在兴风作浪??” “如今看来,也只有这种可能了。自从魔狰被封印之后,天魔也随之下落不明,我原本以为就算有人找到了天魔也无法催动其中的力量,可是如今看来,魔族这些年看似沉寂背地里可没少下功夫。” “明天就是晋神式了,怎么这么晚还不休息?莫非是紧张的睡不着觉了?” “。。。你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我的情景吗?” “当然记得,明明自己都只是个面黄肌瘦风一吹就倒的黄毛丫头偏偏还要逞强,也不想想帝殒是需要你保护的人么?” “是啊,我当时唯一的心愿就是和小殒一起,好好的活下去,永远也不分开。可是谁能想得到,他居然会是天帝的儿子,而我。。。” “他成了天帝的儿子,你成了夙夜战神,你们不仅好好的活了下来,还会活上千年万年。他虽然没能常伴你的身边,我却会一直在你身边永不分离,这样难道不好么?” “好,当然好。。。可是为什么会是我呢?你是与天同寿的始神,而我却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我才不在乎什么为什么。我只知道,在你出现之前我从未知晓何为寂寞,而在你出现之后我却再也不愿独自承受这永生的寂寞。” 第五十四章 曾许诺 钺的眼前蓦然一黑,所有的光都不见了,只剩下了一片漆黑的死寂。 可是紧接着她的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一段毫不连贯却又似曾相识的对话。 那是他们的声音。 在你出现之前我从未知晓何为寂寞,而在你出现之后我却再也不愿独自承受这永生的寂寞。 他低沉而坚定的话语,那一道不顾一切飞向空中的绯光。 他没有阻止她,却不惜违逆天意耗尽所有的力量留下了她的一缕残魂。 我欠了你一条命,却欠了他一个永远。 你大概永远也不会需要我偿还欠你的命,可是我却也还不起欠他的永远。 原来翻来覆去都是纠缠不清的亏欠。 当一切的幻象与声音尽皆消失,只剩下那一脸冰凉的泪水淋湿了雪白的兽皮。 突然两声清脆的锐响,诸天和钺心陡然失去了力量,纷纷跌落在地。 钺慢慢的睁开了眼睛,却正好对上了刑复杂难言的双眼。 “上一次我只是看到了一些破碎的残像,可是这一次。。。” “大概。。。是因为我体内有你的魂魄吧。” “你。。。已经知道了?” “原本是不知道的,可是看完了这些哪里还会猜不出来呢。我本来应该灰飞烟灭,彻底从这天地间消失的。可是如今我还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哪怕只是不完整的魂魄,也只有一个可能了。” 钺突然顿了顿,仿佛突然之间不知该用怎样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神献,强行分裂神魂本来就是禁忌。而你却分裂了自己的神魂,并以此为引强留下了我这一丝残魂。虽然是为了救人,可是强行留下本应消散的神本就是有违天道的事情。更何况你是始神,明知故犯天谴加倍。所以在那之后,你也随之陷入了沉睡。” “禁忌也好,天谴也罢,我都不在乎。可是我却没有把握,究竟救不救得了你。那一丝残魂虽然依靠我的神魂勉强留了下来,可是我却马上陷入了沉睡无法再做些什么。那一丝残魂只能依靠天地之力或者轮回之力历经千年时间方才得以修复,而这个过程实在太漫长也太危险了,所以即便我强留下了那一缕残魂,我却根本就没有丝毫把握。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一缕残魂究竟能不能平安的留下来,我不知道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你还在不在,我不知道如果你真的不在了。。。我以为那是成全,可是我却越来越怀疑,用你的牺牲成全的究竟是谁的执着。。。” 刑的声音越来越低,痛苦万分的闭上了眼睛,钺却猛的一愣,似乎有些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是我自己选择了。。。” 可是刑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 “没错,那是你自己的选择。可是你之所以会有那样的选择却全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是我告诉你始神之力应该用来守护天地,是我让你成为了夙夜战神,是我阻止帝殒回到你的身边。一直都是我,我替你做了选择,却从来没有问过你的意思。我以为那是为你好,我以为我没有错,我以为为了这天地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可是直到我眼睁睁的看着你逐渐消逝的时。,我才突然发现,我从来都没有问过你,你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你成全的究竟是谁的执念,你是真的想要与我相伴的永生不灭还是已经习惯了接受我替你选择的路?” “主上,山哥回来了。不仅带回来一桶水蟹粥,还包了一桌绿竹轩的点心,咱们是在外头摆一桌,还是。。。” 琥二兴致勃勃的掀开帐帘走了进来,可是刚一看见屋内的情景脸色就变得十分微妙。 遭了,难道他又撞上了什么不该看的事情?可是刚才不还好好的么,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刑微微垂着头,听见琥二的声音也没有抬头,只是收敛了所有的情绪淡然的回了一句。 “就在外头摆一桌吧。” 琥二点了点头,飞快的拉上帐帘退了出去。 钺在琥二进来的那一瞬间就猛的侧过了脸,以免让他看见她脸上的泪痕。 琥二走后,刑低下头注视着已经彻底沉寂下来的诸天和钺心,嘴角却突然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意。 原来就算是坚不可摧的战神也会害怕。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坚不可摧无所畏惧的。 他以为那些近乎懦弱的情绪永远也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可是当他眼睁睁看着她灰飞烟灭的那个瞬间,他才终于明白原来他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定。 他已经活的太久太久了,他曾经亲手送走了许多人,其中包括他的敌人,他的挚友。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了。 即便这一次可能失去的是她,他也能够像从前那样。 把所有的痛苦都藏在心里,然后背负着所有人的期望和信念继续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他们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他们走了,却将随着他的生命永垂不朽。 他以为这一次也依然如此。 可是当他眼睁睁看着她灰飞烟灭的那个瞬间,却是从未体会过的,天昏地暗的痛。 他突然想起他刚刚陷入沉睡的那几年,隐约还有些细微的意识。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他不能就这么睡下去,他一直记得还有一件极其重要必须去做。 可是当他挣扎着想要醒来,却只能不断地重温那一幕噩梦。 沉睡,是上天对他悖逆天意的最轻的惩罚。 可是当她只剩下一缕残魂飘摇在天地之间,随时可能灰飞烟灭的时候,沉睡却成了最残酷的惩罚。 在那无数个日夜之中,他陷在那一幕惨烈的噩梦之中无法自拔,却也让他渐渐明白了一件事。 也许一直以来并不是她依赖着他,而是他再也离不开她了。 直到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意识终于彻底陷入了混沌。 他忘却了曾经的一切,却还记得他曾向一个人许诺过的永生不朽。 刑只不过注视了诸天片刻的时间,却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千万年那么久。 他再不犹豫,伸手捡起了地上的钺心和诸天,一一放回了原位。 “我去看看他们准备好了没有,一会儿再来接你。” 钺没有答话,只是沉默的注视着他的身影走了出去。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似乎顿了一下,下意识的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最后却只是径自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因为他突然听见后面传来一声极轻微的话语。 “那么这些年来你念念不忘的原因,究竟是爱还是愧疚?” 听到那句话的一瞬间,刑下意识的想要反驳,可是动了动嘴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是爱,可是明明连过往的一切都已经忘了,只剩下那最后一幕的惨烈成了永远也挥之不去的阴影。 可是愧疚呢? 似乎并非如此,却又无法全然的否认。 再无法简单言爱,却也再放不下曾许诺与你相伴的永垂不朽。 钺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帐帘之外,只剩下微风掀起的帐帘飘摇轻摆。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滋味,原来这就是她苦苦追寻的真相。 以身相殉吗? 原来她曾经做过这样的事,如果换成今日的她,还能这么义无反顾的用自己去换这天地的平安么? 她已经忘了曾经在刑身边的点点滴滴,可是在亲眼目睹了那一世的结局之后,她却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 刑给了她信念,殒却让她看到了现实。 她曾经成为了另一个刑,那么现在呢? 失而复得的生命,她又成为怎样的自己? 刑再一次走进房间的时候,却看见钺仍然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上。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宁愿永远不让她知道这些事情,只是像从前一样全心的信赖他依靠他。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又经过了生与死的界限,她终究已经不再是从来的她了。 而他,却也同样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 刑稍微沾湿了一块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的抬起她的脸细细擦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她一直没有看他,只是任由他在她的脸色温柔的擦拭着。 “都已经准备好了。” “恩。” 钺轻轻点了点头,缩在他的怀里任由他打横抱了起来。可是当他刚准备迈开脚步的时候,她却轻轻抓住了他的袖子。 “如果只是愧疚,那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从来不认为区区愧疚就可以让我违逆天意,也许我无法完全否认其中有愧疚的存在,可是我依然是那句话,我只想要与你相伴的永生不灭。至于我方才的那些话,不是因为我不再爱你,而是因为这一次,我想要给你选择的机会。如果你依然选择了我,那么我就再也不会放手。可如果你想要去他的身边,我也不会怪你。” 钺沉默的听完了刑这一番话,没有答话却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长久的沉默之后才重新开了口。 “我不知道。。。而且现在我总觉得还有许多疑问没有解开。” “比如,我们脚下站着的既不是神界却也不像是人界,那么究竟是什么地方?还有究竟是什么东西封印了我们的力量。” 第五十五章 真好听 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热乎腾腾的水蟹粥和精致的点心几乎摆满了整整一桌,可是刚一开桌,他们不急着吃饭,反而整整齐齐的码上了十坛酒,而且酒坛子前面放着的可都是脸大的土碗。 “主上,今儿个莫不是有什么好事?” “瞧你这话说的,要不是有什么好事,主上能舍得把他藏了七年的好酒拿出来。” “你们这几个臭小子成天就知道惦记着我的酒,如今酒都已经喝上了怎么还堵不住你们的嘴。” “这嘴要是堵上了可不白白浪费这一桌的好酒好菜。” 刑的脸色一开始虽然不大好,可是被他们四个这么一唱一和的嚷嚷了半天,再加上几碗酒下肚,脸色却也缓和了不少。 可是眼看着他的心情刚有些放松,琥木一句话却又成功的让他黑了脸。 “主上,我知道我们不该问这事儿,可是现在羿日部里传言都满天飞了,迟早也得有个交代不是。” 琥木猛的灌下两口酒,把酒瓶子往桌上一放,看了看身旁沉默不语的琥山,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琥山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着要不要拉住他,可是最后到底还是沉默不语的低下了头。 “到底是羿日辉想知道,还是你们几个想知道?” 刑瞟了一眼桌上的几个人,沉默不语的琥山,涨红了脸坐立不安的琥大,还有不停偷眼来回瞟的琥二。 “无论是羿日辉还是我们,心里头难免还是有些疑问,虽说我们几个自然不能像辉族长那般,以为主上。。。可是。。。” 刑淡淡的收回目光,径自喝下了一碗酒才答非所问的开了口。 “你们几个跟了我多少年了?” 几人一愣,相互对视了一眼,似乎不明白刑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件事。 “总有十年了吧,从那时候的琥丘到现在。。。” “既然都已经这么多年了,你们以为我会在乎那些无谓的流言么?” “可是。。。” 琥木还想说什么,却被琥山一把拉住了。 “主上,今年的换防还是照老规矩么?祁国。。。” “你们今日巡营巡的怎么样了?” “巡了西一和西二,一切如常。但是我今天到肃州的时候却听说水东来已经回营了。” 水东来。 钺的手猛的一顿,突然听到了这么熟悉的名字,可是她如今却身在与故友对立的敌营。 她一直以为她面临的选择只不过关乎殒和刑而已,可是现在她却突然发觉,无论哪一边,都有她不愿与之为敌的人。 “肖未呢?” 刑的问题紧接着响了起来,钺下意识的抬起头却刚好对上了他若有所思的眼神。 “肖未仍然留在梧州,只有水东来一人带着甄延回了肃州军营,似乎是到西军去借粮食的。” 刑听罢以后再没说什么,只是沉默的喝着酒,似乎再不愿开口。 一时之间这桌上的气氛似乎有些凝滞,可是他们四兄弟这么多年倒也习惯了他的脾气,也不敢再多问什么,只是自顾自的喝了不少。 只是直到这一桌饭菜吃了个七七八八,钺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她自然是听懂了琥木的意思,可是她却根本没有任何表示,就连眼神似乎也没有任何反应。 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想。 等到天彻底黑透,琥二和琥木已经喝的连路都走不直,却还不停的嚷嚷着没喝够。 琥木轻易不沾酒,可是一旦喝起来那简直就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剩下琥大和琥山还算清醒,琥大苦巴巴的一左一右把那两人架走了,只留下琥山一人收拾残局。 刑还在自顾自的喝着,两只眼睛亮若星辰,却让人根本分辨不出他究竟醉了没有。 琥山犹豫的看了他一眼,压根没明白今儿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按理说主上突然叫了他们一起吃饭,应当心情不错才是,可是后来看起来却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 而且那位钺姑娘也奇怪的很,明明平时看起来也算十分和善,可是今天却实在有些反常。 “还请山大统领搭把手帮我把他扶回去吧。” 钺无奈的看着还在不停喝着的刑,别人看不出来她还看不出来么? 他心里有事的时候才是这么个喝法,多少是有些醉了吧。 钺暗自叹了一口气,正准备起身和琥山一道把刑扶起来,可是还没等她起身,刑就猛的一甩袖袍站了起来。 他一把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全然不顾已然惊呆一旁的琥山。 钺只觉得他的胸膛烫的灼人,他的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是却让人感觉到许多深沉而压抑的痛苦。 钺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心疼,是不是她太过苛责了? 他们好不容易能够重逢,又何必再去深究那些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为什么呢? 为什么非要追根究底呢? 为什么就不能难得糊涂呢? 为什么非要让两个人都痛苦呢? 她到底在怀疑什么? 是他?还是他们的过往?还是从始至终就只是她自己与自己的相互拉扯? 再也不可能比眼前这个胸膛更让她安心的港湾了,那么她究竟还在苛求些什么呢? 钺紧紧抓住了刑胸前的衣襟,用力的手上都冒起了青筋,却同时垂下了头不敢再看他。 可是接下来她却觉得后背一空,紧接着却陷进了温暖柔软的兽皮。 他把她放在了床上,作势起身离开,却发觉胸前的衣襟还被她紧紧的拽在手里。 “做什么?” 他灼热而略带酒气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她的心却因他低沉沙哑的话语而颤动不已。 “你要去哪?” “我就睡在外面,,有事随时叫我。” 刑说完就打算起身,可是钺却仍然固执的握着他的衣襟。她微微垂下了眼睛不看他,可是眼角却闪烁着若隐若现的光点。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刑不再试图离开,反而顺着她的手躺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尽量不去触碰她右边的伤处,却把她整个人都揽进了怀里。 好热。 他的体温烫的钺整个人几乎都快要烧起来了,可是她不仅不想离开,反而只想更加紧密的贴进他的怀里,再也不要分开。 如果这不是爱,那又是什么呢? 可是爱又是什么呢?“等你的伤好了,我带你到琥丘去看看吧,虽然去不了极北冰海,可是除了气候恶劣之外琥丘却是个非常美的地方。” “我不仅想去琥丘,还想去别的地方。我想知道这十年来你究竟是怎么过来的,我想去看看你去过的地方,走过的路,遇见过的人。” “好。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你。” “。。。你说,我们以前是什么样子呢?”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不在乎也不需要知道,我只要知道,现在没有什么比你更加重要就够了。” “可是你是北国的君上,就算你不在乎那些野心霸业,终究还是不能一走了之。” “我是不是北国的君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与他终究难免一战。而且眼下那些疑问也必须解开,我总觉得我落入大海之后必定还发生了什么,否则根本无法解释这些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别想了,睡吧。” “嗯。” 刑侧过头轻轻吻在她的额间,然后收紧手臂闭上了眼睛。 “你去禀报主上吧。” “为什么又是我?!每次遇到这种事就让我去!这回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了!” “谁让你打不过我?再说山哥去巡营了,总不能让大哥去吧?” “那就让大哥去又有什么不好,而且照主上的脾气怎么也不会对大哥发火吧?” “你们大清早的究竟在嚷嚷些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大亮琥二和琥木就在主帐外头吵了起来。似乎是为了究竟谁去禀报刑争执不下,可是当两人越吵越烈却谁也不肯让步的时候,主帐里头却传出了刑的咆哮声。 琥二和琥木一听见刑的咆哮声就闭上了嘴,满脸不情愿的对视了一眼。 都怪你,谁让你嗓门这么大,早点来禀报不完了么,现在直接把主上给吵醒了,谁也讨不了好去。 还不是怪你,非把这事儿推给我,凭啥每次都是我。 “行了!你们两个就别在那互相瞪了,有事快说有屁快放。放完赶紧滚,别把钺也给吵醒了。” 琥二和琥木一路进了主帐,一路还在不停的瞪着对方,互相瞪了半天却还是没把正事说出来。 刑不耐烦的骂了两人一句,他方才听到琥二和琥木的声音这才从后帐到了前帐,连衣服都没换就想着让琥二他们说完赶紧滚蛋,他还能回去再抱着钺睡上一觉。 “主上。,。” “到底什么事,你们要是再不说那就不用说了。” 刑瞟了二人一眼,猛的一甩袖袍就想回后帐去,可是琥二接下来的话却成功的阻止了他的脚步。 “云焕族长来了,马上就要到羿日部了。” 琥二的话音刚落,果然就见刑的脸色马上从多云变成了暴雨前夕。青一阵白一阵也就罢了,最让人发怵的是难以形容的意味深长又似有千言万语的欲语还休。 “你是说桑榆云焕来了?” 刑停下脚步盯着琥二,却没注意到有一个人正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后帐。 “原来是叫桑榆云焕,可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三人听见声音马上转过头去,却见钺已经掀开了帐帘,正笑意盈盈的盯着刑。 第五十六章 云兮至 “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眼见钺一瘸一拐的掀开帐帘走了出来,刑皱起眉头低声呵斥了一句,马上迎上去把她打横抱起来放在了桌子上。 “你把我放到这做什么?!” 原本比刑矮了一个头的钺坐在桌子上却几乎比站着的刑还高出了半个头,正好对上琥二和琥木面面相觑的脸,马上不自觉的红了脸。 “顺手。反正就两句话的功夫,我马上把他们打发走就抱你进去。” “你。。。” 钺被他说得无言以对,琥二和琥木却是一副五味杂陈嘴撇的都快能撅到天上去了。 “琥山呢?” “山哥知道主上昨个儿喝醉了,今天大概是不会巡营了,所以一大早就和辉族长出去了。” “他倒是机灵,好了,去打两盆清水,再去抬几碗清粥小菜还有解酒汤,送到后帐来。” “那云。。。” 刑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紧紧皱着眉头,简直像赶苍蝇似的迫不及待的要把琥二和琥木轰出去。 琥二一看刑这副模样,闭紧了嘴巴转身就准备出去,没防备琥木却还不死心的问了一句。 他刚一出口琥二就知道坏了,主上明摆着就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态度,再加上那位钺姑娘也在场,无论怎么看也不是说这事儿的时候。 偏偏琥木还不死心的往枪口上撞,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果然,琥木这刚一开口连个云字都没说完,就被刑一声大喝给打断了。 “云什么云!你是嫌一个月不够,扫出感情了是吧?!” “我。。。这。。。当然不是。。。” 琥木这些可知道自个儿说错话了,苦着一张脸被琥二硬生生给拖了出去。琥二刚迈开步子,突然察觉了什么,下意识的回头一看,果然看见钺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怪不得这大热天儿竟然会觉得背上有点儿凉飕飕的。 琥二赶紧收回目光,赶紧拖着琥木出去了。 “头疼了?” 琥二和琥木出去以后,钺坐在桌子上一抬起左手却刚好能触到刑的额头。 “恩。” “刚才看你一直皱着眉头不住的按着太阳穴就知道你这毛病又犯了。要不要让他们给你弄点儿解酒的药?” “不必了。否则昨个儿解暑今个儿解酒,你还真以为我成了弱不禁风的药罐子了。” “我帮你揉揉。” “外头有风,进去再说。” 刑说完又把钺抱起来直接抱进了后帐。 钺方才起来的时候没留意,可是现在一看却发现那床铺之上被褥凌乱,还有不少衣裳都掉在了地上,让人看了实在是有些浮想联翩。 再一想起昨晚的事,虽然他只是紧紧抱着她睡了一晚,可是他温热的鼻息和有力的臂膀,仅仅只是想想都让她忍不住的面红耳赤。 刑见她突然沉默下来,脸还突然有些泛红,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看见了那一床的凌乱。 “还想睡?恩?” 刑故意低下头凑近了她的耳边,声音显得慵懒至极却又带着一丝戏谑的味道。 虽然明知他是故意作弄自己,可是那湿热的鼻息喷在她裸露在外的脖颈上激得她下意识的战栗了一下。 “瞎说什么呢。” “只是睡觉而已,你又想到哪里去了。若是你还想做些什么别的,我自然也乐意奉陪,只是你这身上的伤恐怕实在有些不便。” 刑故作无辜的补了一句,钺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恼红了一张脸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主上,东西来了。” 琥二和琥木一前一后的抬着水和吃食进来了,却看见刑和钺正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钺红了一张脸扭过头去似乎对刑有些爱答不理的,可是刑不仅不生气反而死皮赖脸的凑了上去。 死皮赖脸? 他居然会想到用死皮赖脸来形容主上,可是除了死皮赖脸他却是再也想不到别的形容了。 现在想来,从前主上除了他们几个可是对谁都爱答不理毫无耐心,姑娘就更别说了。 能在主上面前说上话的姑娘数来数去也就只有那位云焕族长了。 毕竟那位云焕族长曾经和主上也经历过不少事,他们一直以为主上对那位云焕族长虽然一直避而不见,但是心里多少还是对她还是不同的。 可是如今看来,主上对那位云焕族长的那么点儿不一样和这位钺姑娘一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么多年了,看来终究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呐。 琥二暗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面子上却不动声色的放下了手中的水盆。可是琥木哪里看见刑这般模样呐,虽然没有失态,可是那眼神可实在怪异得很,简直就像见了鬼一般。 “主上可还有别的吩咐?” “等琥大回来,让他来给钺检查一下外伤。要是有其他人来求见,一律说我不在。” 刑抬头瞟了琥二一眼,琥二听罢默默的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刑虽然没有明说,可是那三个字指的是谁,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看来,也许就连那微不足道的一点儿与众不同可能也不复存在了。 虽然主上并没有错,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接受过。 可是看在旁人的眼里,心里却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 毕竟曾几何时,他们也曾想过,如果这世间还有人能够有资格填满主上身边的位置的话,也就只有云焕族长了。 可是终究还是连那最后一点儿渺茫的可能都没有了。 刑沾湿了帕子,小心翼翼的擦着钺的眉眼。 “我自己来吧,不过是右手不方便而已,总还有左手。” 可是刑依然没有停手的意思,直到彻底把她的脸细的干干净净才停下了手。 “好了,来尝尝北国的粥,虽然那粥难吃的要命,可是这道腌制的牛肉味道倒还不错。” “你不是头疼么?先把解酒汤喝了吧。” 刑点了点头,端起解酒汤一口喝了下去。钺拿起勺子小口的喝起了粥,刑也不发一言的端起了碗。 钺原本以为琥二他们既然已经收到了消息,那么那位传说之中的云焕族长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来了,可是她望眼欲穿的等到了傍晚却还是没有等到那位云焕族长的消息。 难道真被琥二他们拦在了外头? 可是既然都已经来了,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拦下来。 刑一整天都待在帐篷里,似乎看了一整天的书,可是她总共却只看见他翻了三页。 “这么快就到黄昏了。” “恩。” 刑漫不经心的随口答了一句,紧跟着抬起眼睛瞟了一眼帐帘的缝隙,果然看见外头的光已经逐渐暗了下来。 “那位云焕族长。。。” 钺装作不经意的提起了那位云焕族长,眼角余光却瞟见刑的动作果然下意识的顿了一下,虽然他马上掩盖了过去,可是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对上了钺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目光。 “想说什么就说吧。” 刑干脆猛地合上了书,大手一挥把书往桌上一扔,然后一掀袍子朝着钺走了过来。钺原本也随手拿了一本书看着,他却直接把她手中的书也夺了过去,然后整个人就朝着她压了下来。 可是他自始至终都还记得她身上还有伤,所以即便把头埋进了她的怀里却依然小心翼翼的丝毫没有触及她右肩的伤处。 “天色不早了,那位云焕族长却还一直没有消息,莫不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桑榆到羿日就这么几步路,能出什么事,保不齐路上想起什么事又折回了桑榆。” 钺的手原本正慢慢的梳理着他的头发,可是听到这却突然顿住了。 “怎么了?” “你一直住在羿日吗?” 刑猛地一愣,似乎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可是转念一想却又马上明白了过来,堂堂北国君上为何不住在北国的都城晖都,却一直住在羿日部? 表面上一直对她避而不见,却一直守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刑明白了过来,可是马上却又有些恼怒。 “你想到哪里去了,羿日部是军塞重地,军队大部分都驻扎在这里。而且我也并不是一直住在羿日部,只是这几天恰逢巡营换防所以才住在这里。晖都那地方实在无趣的很,所以我常年都住在外头,各部都有我的行营,除了桑榆部。” “是么?那不如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 “你想听故事可以,但是她是她,我是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我们的故事。” “可是那是你和她一起经历过的事情,不就是你们的故事吗?” “你这叫什么话,一起经历过就能叫我们的故事吗?那我和那四个臭小子还一起到极北冰海里洗过澡,在雪山上猎过狼呢,那能叫我们的故事吗?” “这么说也没错呐,那是你们五个人的故事呐。” “罢了罢了,随你怎么说吧。反正这事儿说起来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她曾经帮过我,又一直勤勤恳恳的镇守桑榆,所以。。。” “所以什么?” 钺大致听懂了刑的意思,可是他这说的实在太过简略了,简直有避重就轻的嫌疑,而且难得的见他露出了一副为难的模样,钺有心逗一逗他这才故意问道,可是结果答案却让她自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所以这些年无论她做了些什么,我实在也狠不下心斥责于她。”